補充:昨日評《黑日》時略微提及董啟章與香港文學風格的特色,在此以較長篇幅整理並詳述其概念。值得一提的是,中篇小說〈安卓珍尼〉亦為一極度值得一讀的小說,後面也會提及;其中虛實交錯,使城市的情感元素遁入,融合生物學、演化論元素,談論女性之於男性的獨立與制約。董啟章後期作品有時也喜愛使用此種虛實共構的筆法與帶入生物理論進行闡述的方式,如《字花》22期收錄的〈物種源始·人類承傳〉即為一例。有機會的話再深入討論〈安卓珍尼〉,聯合文學有出同名短篇小說集,有收錄。
〈西西莉亞〉是董啟章創作的第一篇小說,但這篇小說中已經可以大約勾勒出作者在寫作中的一種原動力。這篇作品談論主人公對女體的一種強烈執著,導致了他某朝一日坐在咖啡店時,對對面一個服裝店的展示用人形產生了迷戀;這種迷戀接著進一步化為文字,因為主人公寫信並嘗試傳達給那個人形。那個人形則真的回信了,只是此信是由該服飾店的另一個店員所寫,並為那個人形取了西西莉亞此名。店員用自身的角度與思考來為西西莉亞創造出靈魂,主人公再以這種虛構的靈魂與自身身旁的其他女性做為對比,並且以一種有距離感的方式,也就是坐在咖啡店裡寫信來與其溝通。
有趣的是,主人公會傾向連結這個人形身上隨季節更換的服飾、至現實生活中的女性上,再由這些變動去推測出服飾店的變動與倒閉,並且呼應最終西西莉亞的被解體與「喪失靈魂」、而店員永遠離開的命運。這篇作品使用將結局置前的方法,讓本篇作品撲朔迷離的命運本身被首先揭開,再藉由爾後一些意象的重演,如咖啡杯破裂、送信至郵箱甚至寫信本身等小小的形象來重複論證這個命運的產生過程。
〈快餐店拼湊詩詩思思CC與維真尼亞的故事〉與〈美麗人生〉基本上是同一篇作品,只是〈美麗人生〉是〈快餐店〉中維真尼亞結局的一種類似散文筆法的改寫。〈快餐店〉中描述一個老師在學校快餐店裡連續三天聽見不甚類似、但其實是指涉同一個中五學生的指控,分別以詩詩、思思、CC三個代稱做展現(在廣東話中,此三人名皆大致念作「CC」),其中包含一些對其人格與貞操的強烈指控與謾罵等;而另一個軸線中,在主人公所經歷的實際經驗,有一使用另一種化名的中五學生維真尼亞,她與主人公有友好關係、嘗試尋找身為老師的主人公談心卻多次錯過。在反覆的間接聽說中,主人公從旁人口中聽到了好多有關於一個有維真尼亞意象的不知名人物的批判,而開始懷疑詩詩與維真尼亞的連結;隨著維真尼亞重複性地對主人公的尋失,兩者開始逐漸從不相干的平行軸線合併至同一個個體。
在最後維真尼亞終於有機會與主人公對談時,故事以主人公與維真尼亞的對話中提到一種關乎「痛苦與快樂」的自死行為後達到高潮,主人公完整地將詩詩思思CC與維真尼亞兩個形象合併在一起,開始出現某種相對應的自知並問出「你快樂嗎?」這個過於直搗核心的問題,最終使經歷指控的殘忍、懷疑自身快樂的維真尼亞(或詩詩)與之共鳴,並直接走上那條無法挽回的路。
作者使用三種次要意象對抗另一種主要意象的方式,以他人對維真尼亞的「虛假」指控來對比維真尼亞的「真實」身分,來突顯並對比出由他人所定義的維真尼亞的某種痛苦的「真實」,與維真尼亞自述中「虛假」的快樂。〈美麗人生〉則是重新將維真尼亞的自死結局改寫,假設主人公最終將維真尼亞從一個瀕死的情況中拯救,兩人的關係會如何用一種較為美好的方式繼續發展下去;作者引用日劇〈美麗人生〉中「永不放棄你」的結論,使用非常抒情的語氣,來質疑自身對形塑出〈快餐店〉人物形象的不確定性。
〈永盛街興衰史〉則是在本書選篇中唯一一篇與董啟章未來於V城系列中的特色,也就是城市書寫有關的作品,也被視為是《地圖集》的有力前作。藉由主人公有信的角度,作者形塑出一種對於香港歷史的追尋,用一條街道作為主軸,在這條街道的現今情景中嘗試梳理這條街道的過往,並且再由這些過往嘗試形塑出街道的歷史整體,最後再由街道的消逝來暗喻這些關乎於自己、自身長輩甚至是整個香港歷史的漫流。作者藉由一些唱詞作為背景音樂,形塑出自己的祖母杏兒在原先永盛街興盛的時候,於歌樓中的故事、自己青春時期曾經共同於永盛街居住的女友詠詩與其最終的離去,再搭配到現今一個陪唱女郎阿娟躺在自己身旁,而整條街道已經荒廢,而自己正在埋首處理史料的一種荒謬。
這篇小說在現實中的劇情其實並無龐大的推展,但藉由對過往歷史的敘述與、對地景的詳細描述與其依照歷史、分三個階段見物傷情的筆法,成功為已經不盛的永盛街製造出了一種人事已非的落寞感與作者對自身與香港歷史的一種不確定性,為作者為未來的城市書寫立下基礎。
分析上述所舉的四篇早期文本與其個人創作自述、加上前述的聯合報文學獎之中篇小說〈安卓珍尼〉時,我大約可以抓出三個主要的特色:第一個,在閱讀董啟章的文字時,經常有一種反覆復沓一種命定的展現;無論是作為物體被虛構出的身份之宿命(如《西西莉亞》)、他人人生總結性的宿命(如《快餐店》)、整個性別作為單一形象的宿命(如《安卓珍尼》)、甚至是整座城市在過往歷史的興衰與自身命運的搭配(如《永盛街》),這種以「重複敘述同一件事情的重複發生」來創造慣性的未來投射、具有時間跨度且能讓觀者感受到其情緒量體的手法,它是可以視命題的龐大程度進行敘事力道的彈性調整的。
舉兩個例子來說明作者的應用:從剛剛所述之董啟章最初的小說《西西莉亞》就可以看出一種端倪,作者將結局提前至序言處提出,並用重複的意象共同勾勒出某種荒謬的情節,間接複述出西西莉亞作為一個喪失其身份、僅存其名的模特兒人形,其名又是被用怎麼樣不理性,甚至可以說是非現實的方式所構築出來,具有黑色喜劇的荒謬感。在《快餐店》中,這種持之以恆反覆的傷害,卻又直接參與了作為主角的維真尼亞的死亡,則為一種較沉重抒情的寫作方式。但無論輕重,這種手法可以為小說人物製造一種逃脫不了的宿命,為其形象構築很有幫助。
第二個則是董啟章的所謂「城市觀」。在董啟章個人的創作自述中,他宣稱一點:在後期作品《V城系列》中有一種宋代《東京夢華錄》對於城市過往榮光的緬懷,但同時又有一種遊戲SimCity的虛擬建立成分,他其實象徵一種盛衰循環的概念:城市在一時消弭後會再興起,如同種族的滅亡並非永遠的滅亡;這個盛衰循環也作為一個迴圈,用其重複性作為一種反覆的、對於命運「既視感」的一種提醒。
例如前述〈永盛街〉中處在現今時代的阿娟、早前的詠詩以及祖輩的杏兒共同作為女性所共同構成主人公對永盛街的一種半疏離情緒:阿娟在套入杏兒的衣服後變成了杏兒,當代的時代性延伸到了古老的歷史;阿娟在進入詠詩曾與主人公共同生活的場域後成為了詠詩,當代的時代性再度延伸到幾年前的陳舊記憶中。三個人物彼此交疊並合而為一,於是整個永盛街的興盛、衰落,其歷史成為了一種對主人公難以忘懷卻始終無法在當代進入的「記憶整體」,而興衰也成為了一種整體,這幾乎是一種對整個歷史的後設與虛構;而據學者所述,如何去詮釋歷史消失、交鋒或再生產的來龍去脈,是虛構小說/文本的重要議題,這也是董啟章嘗試想要解決的問題。
第三點,作者經常在標題中應用副標題來補述,然回顧前方所描述的、現實中城市具體的命運與歷史興衰復歸,看似與作者有時有意使用「不存在的……」、「想像的……」這種虛構性的描述句作為作品副標的情況產生矛盾;我認為,作者在這邊其實想要營造一種建基於真實世界上的、具有強烈虛構性質的角色書寫,這便是一種融合。這兩種看似非常極端的真實-虛構形象其實在很多董啟章所創作的文本和自述中都有其對應的議題:舉例來說,「安卓珍尼」此物種的構建需要依賴類似的物種的背書加以形象化、一篇自述中他提到羅馬創建屬於自己的種族神話時需仰賴早前希臘文化之根基、而V城系列與〈永盛街〉中建構虛構的城市觀則需要原先城市(香港)作為一個主體提供其歷史片段,因此在董啟章的世界裡其實正如同〈安卓珍尼〉中的雌雄兩性般是一種兩極(或精確地說,多端)融合的成果。
虛構與真實如其散文中使用的虛構對話角色、城市與其生態史如〈安卓珍尼〉、久遠回憶-年前回憶-現今比較如〈永盛街〉、故事的改寫與故事本身的彼此辯證如〈快餐店〉、〈美麗人生〉,幾個千禧年前的主要對比與相容的嘗試,最終構成了龐大的V城系列:以《地圖集》為首的四本作者自述為某種「筆記」的風物誌,用單元組合的方式共同組成一個探討「未來的考古學」這個合成概念的龐大命題。董啟章曾自稱,自己以末日為創作意識的文學,也同時可以是以創建為意識的文學,我認為這正是他創作手法野心最大也應用的最好的一部份。
還有,有鑑於剛進噗浪不太知道要幹嘛,所以歡迎各位有興趣的人追蹤我,我就可以追蹤回去看大家在幹嘛了。讚。感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