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驚人了

不過，上述說法忽略兩個重要的事實：首先，如我們已經提過，早期的國家裡 有許多人（就算不是大部分）並不自由，他們是受到監禁的臣民。其次，標準的文明化論述最不願意面對的事實，就是國家臣民逃走的情況非常普遍。基本上從定義上來看，住在一國之中意味著賦稅、兵役、徭役，而且對多數人來說是處於一種奴隸的狀態，這些情況正是國家策略與軍事優勢的核心。當這些重擔壓得人民喘不過氣來，人就會快速遷移到邊陲地帶或其他國家。由於當時尙未現代化，人民生活擠在一起、將動物養在家中以及高度依賴單一糧食，這都會威脅人與農作物的健康，提高饑荒與傳染病發生的可能性。

最後，早期的國家也是製造戰爭的機器，造成那些想躲避兵役、入侵與掠奪的臣民傷亡。因此，早期的國家隨時都準備要趕走人民，也準備要吸納另一批人，而且當國家因爲戰爭、乾旱、傳染病或王位繼承的衝突而完全崩潰的時候（這些情況常發生），就會釋出大量的人口。國家的創立絕對不是一勞永逸，有無數的考古資料發現，國家中心在經歷短暫的輝煌時期之後，就因爲戰亂、傳染病、饑 荒、生態大亂而消失，這些勾勒出的是國家形成與崩潰的漫長歷史，而非國家的永 恆。有很長一段時間，人民一直在國家內外進進出出，而「國家特性」（stateness）經常是周而復始而且可以逆向發展。

這種國家建立與瓦解所產生的模式，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會形成一塊邊陲地區， 由許多從未成爲國家臣民的難民所組成。國家大部分的邊陲地帶逐漸成爲遁逃區或「破碎地帶」（shatter zone）國家形成過程中的零散人口以及不情願所累積的敵意，在此創造出一塊族群與語言複雜的區域。國家的擴張與崩潰也經常帶來棘輪效應（ratchet effect），逃難的人民會驅使比他們早一步落腳的人去尋找新的安全領地。

事實上，東南亞大部分的叢山就是破碎地帶。中國西南的雲南省素有「人種博物館」 之稱，而這正反映出此段遷移史。只要國家權力、帝國、奴隸買賣、戰爭還有自然災害擴張的時候都會出現破碎帶，就會驅使大量人口到偏遠地方尋找庇護所：亞馬遜森林、拉丁美洲的高原（除了有大量高原耕地與幾個王國的安地斯山脈之外）、非洲的高原走廊（不會有搶奪奴隸的區域）、巴爾幹與高加索山地區。破碎帶的判準是地理上相對偏遠不易抵達，還有當地語言與文化的豐富多元。

值得注意的是，邊陲的歷史往往與大部分文明國家口中的官方故事有很明顯的 差異。根據官方版本的故事是一群落後、天真以及野蠻的人逐步吸納到一個先進、優越與更加繁榮的社會與文化。反之，許多未受統治的野蠻人，一旦在某個時刻，政 治上選擇跟國家保持距離，新的政治能動性（agency）要素就會進入歷史舞臺。許多（或許是大部分的）邊陲地區不受統治的人民並不是早期社會構成的殘餘，或是東南亞低地民間社會口中遭人遺忘的「活祖先」。

這些地方的人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決定落腳國家的邊陲，這種情況有時稱爲帶有不幸意味的次等原始主義（infelicitously secondary primitivism）他們日常的謀生方式、社會組織、地理散布以及文化上的許多元素，完全不同於那些早被遺忘的人身上留下的古代特徵，而且這些是刻意創造出來以防止自己被納入周邊的國家權力，並且極力降低在他們之間出現類似國家集權的可能性。他們的行動充滿對國家的逃避與防範，他們的意識形態也是如此。換句話說，他們是「國家效應」，是「精心設計而成的野蠻人」。他們持續跟低地的政治中 心進行活絡且對彼此都有利的貿易，同時轉向不受政治束縛的態度。

當我們欣然見到「野蠻人」不僅僅是殘留在「那裡」而是有可能選擇自己的落腳之處、謀生方式以及維持自主性的社會結構，社會進化的標準文明故事自此 徹底瓦解。短暫的文明演進，從狩獵採集到火耕輪種（或畜牧）、糧食定耕，再到灌溉的水稻，還有同一時間居住方式的演進，從幾片森林間輪流居住、小空地、小村、村落、小鎮再到都市，這些都是低地國家優越性的明證。如果說這一系列的預設「階段」事實上是社會選擇的排列，每一個階段代表的都是相對於國家的不同立場 （positioning）呢？

如果假以時日，許多族群在這些選項之間採取策略性移動，朝向一個被視爲較「原始的」形式發展，目的是爲了跟國家保持一定的距離，那又該如何 理解呢？從這個角度出發，關於低地國家的文明論述，還有不久之前那些社會進化論的說法，只不過是一種自我膨脹的方法，誤將國家臣民的地位等同於文明，而把自我治理的人民等同於原始主義。

以上文字，除了第一段外，都分成兩部分，不然無法壓到字數限制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