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少年沒有想過自己會再踏上這塊土地。
三年前他曾在這裡獨立執業過一段時間，當時不過是個半吊子的龍套跑腿，後來有了夥伴、後來拆了夥、後來告別了這個國家……這之間發生了很多事情，細數起來他就要頭痛。
想起那段不算美好的記憶，白髮少年悶悶地將臉埋入飯店的枕頭裡。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他告訴自己。現在，當年的半吊子已經可以稍微獨當一面，出國幫忙跑個腿了。不可否認，他還是有些社交障礙，但他這次鼓起勇氣在一群陌生的資深驅魔人面前發表了簡報，雖不知道評價是好是壞，至少這趟出差的主要目的已經達成了，他甚至應該要自豪一點——他已經是二十歲的成年人了。

少年翻過身，不經意看見了床頭櫃上的扁桃仁巧克力禮盒——來自北德呂貝克的名產，列爾基姐姐誠摯推薦。
儘管聖誕節到元旦這段期間，他們為了接待各分家的驅魔人而忙得不可開交，但得知雲生接著要去美國，大家都興奮地給了很多伴手禮建議，因為知道這份禮物會被送往他們在美國的朋友——納西和格倫。
腦海不自覺閃過自己在美國的另一個友人，雲生的臉稍稍僵了一下，很快搖頭揮去那個煩人的身影。他可不記得自己有那種狼心狗肺的朋友，況且這一趟出差不過幾天，時間上大概也只夠他見納西和格倫了。
想著，他爬下床，拿起自己的手機，做足了心理準備，撥出了給納西的電話。

時間流逝，又一個年份的完結而同時迎來新年。

所謂新的一年，其實只是時間記載上的改變，並沒有實質上的重大變化，但對於一些人來說，這卻是象徵著人生將變得有所不同。而納西亦是有這種錯覺的一員，至少，他本以為到了一年的起始，自己身邊會有人相伴，結果錯覺果然是錯覺，現實就是他仍然如往年一樣獨自跨年。

納西注視手機裡和格倫建立的聊天室良久，最後的訊息依然由自己送出，而既讀標示則只停留在節禮日當天中午，令他不住嘆息。

突然間，一通電話撥打過來，青年的苦悶迅即消散，他又驚又喜，吞了一下口水，才緩緩按下接聽鍵。

「……雲生？」他小心翼翼地確認道，努力不表現出自己的緊張。

「納、納西……」電話接通的瞬間，儘管做好了心理準備，雲生還是不免緊張起來。
上一次他們通話是什麼時候了？或者說，他們有單獨通話過嗎？距離上次見面已經快要一年了，想到只要納西有空，這次就能見上一面，他不自覺變得更緊張了。
「那、那個……我是雲生……」他結結巴巴地說完，意識到自己在說廢話，又趕忙補上下一句，「我現在在美國，那個……不知道……不知道你和格倫……有沒有空？」

真、的、是、雲、生！

聽見對方嗓音的瞬間，納西在心中大喊了出來。當然，僅限在心中，畢竟他絕對不能再犯有如上次通話失控的錯誤，得好好維持自己冷靜沉穩的形象才行。

偷偷吸吸吐了一下，青年抑制住興奮的同時，也思量著如何成熟又自然地回話，而當正要把在腦中飛快地組織出來的完美對白說出口，「格倫」這個關鍵字當即令他忘詞。

「呃、嗯……我的話，有空……。」

說完，納西馬上覺得自己實在太失敗。

「真的？那……」
雲生一瞬間喜出望外，但下半句話又卡在喉中。
這種時候該說什麼好？他有約人過嗎？以往都是法法洛或齊格穆揪團，只負責跟團的他完全沒有主動張口說要見誰的經驗，就連和艾德拉搭檔的那個時候，也總是那個煩人的小屁還主動來找他。
思及此，雲生尷尬地嚥了口口水。
「那……」
那要不要找個地方見面？這句在腦海中排演了無數遍的話，說出口的時候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那要不要找……個、個……格倫呢？」
他紅了臉垂下頭，真想賞自己兩個巴掌。

「唔——嗯？」

在心中慌亂的納西正努力思考如何挽回，一聽見雲生的奇妙問題便更加反應不過來，跟著一起語無倫次起來，「找個格倫……好……？」

突然回神過來，他馬上糾正自己的話。

「不，我指……格倫應該在忙，沒甚麼空，所以如果是想叫我的話……」

說著，又擔心起雲生會誤會自己對見面沒有多少興趣，於是趕緊重構話語，而在過程中他突然憶起一個準備已久的計劃，正好能成為現在表達想法的良計。

「所以……雲生要不要去草莓園？」

啊，又搞砸了，誰會突然這樣沒頭沒尾的邀請人。
鼓足勇氣提出邀請的納西立即扶額，沒眼看自己。

「！」
聽見納西的邀約，雲生頓時眼睛一亮，自己把「要不要找個地方見面」和「格倫有空嗎？」混在一起講得亂七八糟，沒想到納西竟然一次聽懂了，不僅給了他完美答案，還順帶幫忙解決了地點問題。
成熟大人的風範……果真太了不起了。
想著，雲生又一次在心底肅然起敬，納西果然是他學習的指標。
「……啊、草莓園……！」終於意識到自己光顧著想東想西，忘記回答，雲生趕忙回應，「好的、要……我要去……那個、草莓園裡有草莓嗎？」
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問廢話，雲生一時緊張起來，趕忙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是說、我們、我們這邊下雪了……野外都沒草莓了……你們……你們那邊今年冬天會很冷嗎？」
他只是想強調自己不知道草莓的產季，但又很快意識到自己人現在已經在美國，這問句顯得無比白癡，他不禁又紅了臉。

雲生真的好善良，竟然這麼包容自己，雲生真好。

納西內心默默感動起來，完全沒有在意少年的發問方式，用心地連同無意義的問題都一一回答。

「草莓園有很多草莓……」

他一邊說，一邊覺得自己沒能好好說明清楚細節而懊惱，後悔自己沒有早點查清楚更多資訊，又不想讓雲生失望，於是硬在回答下個問題時擠出資訊量，完全沒察覺雙方語境奇怪的地方。

「然後我們這邊沒有很冷，就是、聖誕時也沒有下雪……西岸這邊一般都沒其他地區這麼冷……」他愈說愈想埋了自己，只好緊急收尾試圖掩飾自己的笨拙，「但是入夜會冷一點，所以最好帶一下圍巾。」

嗯，最後應該說得還行。
納西再次吞了吞口水，憋著氣等雲生反應。

雲生越是聽著，越是因羞赧而雙頰漲紅。

他竟然讓納西回答這些！看在老天的份上，他明明也曾是西岸的居民，但他竟然讓納西必須體貼配合自己無用的社交技巧！

「圍、圍巾……好的！」急著快點逃離這種難堪的場面，雲生回答，不自覺地加快了語速，「那就……明、明天見！納西晚安！」

「嗯、好，明天見，晚安。」跟著少年的節奏，納西也下意識加快回話速度，然後順手掛掉了通話。

一想到明天就要見到雲生，嘴巴就不自覺微微抖動起來，安定不下來的他從沙發上起身，在屋裡來回一彈一跳，突然間靈光一閃，他抓住手機看通話結束的頁面，意識到一些東西。

糟糕。
見面地點和時間、雲生現在的住址在哪、雲生又懂不懂怎樣去目的地……等等各種各樣重要事項，通通都忘了確認。

於是他又陷入了糾結。
到底要不要撥回去呢？但是剛剛雲生好像趕著掛掉，說不定在忙……

最終，納西還是選擇打開通訊聊天室，把草莓園的地址和見面時間傳給雲生，他也不忘讓自己的言行符合成熟又可靠的形象，在最後補上顧慮對方立場的話語：「有問題再告訴我」。

急促掛掉電話，雲生撫上自己還不平靜的胸口，鬆了口氣，心想自己終於完成了「獨自打電話給納西」這人生一大成就，卻接著遲鈍地反應過來。

——時間呢？見面地點呢？草莓園在哪裡？

「我完了……！」

他匆匆抓回手機，剛打開屏幕，就看見納西傳來了見面時間和地點等資訊，心裡的大石頭頓時落了地，少年一時鼻酸。明明主動約見面的是自己，一切還是交給了納西安排，納西實在人太好了，簡直就是成熟大人的風範。
他匆匆打開記事本軟體記下時間和地址，並給納西回了一句：「沒問題。」

一切安排落定，他躺回床上，真真正正鬆了口氣。
明天就可以見到納西了。
想到這個事實，他的目光投向床頭櫃上的禮盒，嘴角忍不住偷偷上揚。他翻身再次抓起手機，打開聊天室，在輸入欄補上最後一句。

「明天見。」

懷著滿心的期待，他按下傳送，思緒彷彿已經飄到了草莓園。

＊＊＊

這可以說是雲生所遇過在交通層面最體貼的農園了。
從最近的地下鐵直達草莓園的接駁車，對他這種既不會開車也一輩子拿不到駕照的視覺殘障人士而言可是一大福音，原本預想自己可能會在陌生的荒郊野外獨自迷路，現在看來這不過是杞人憂天，令他在心裡感激納西選地點的用心。
他下了車，站在寫著「Coast Strawberry Farm」的偌大看板底下，仰頭，在矮矮的木製圍籬之內，可以遠遠望見園內一頂頂白色溫室帳篷整齊排列，熙來攘往的人群在這座觀光農園進進出出，不乏許多帶著孩子的家庭。烹煮草莓果醬的香味從園內飄了出來，少年深深吸了一口甜甜的空氣，滿足地瞇起眼睛。
不知道納西抵達了沒有，他將圍巾上拉了一些，轉頭向四處張望。近一年沒見，他希望自己還認得出納西。

因興奮而拖延了入睡時間一會兒，依然不礙納西這天早早起床洗漱；再看一眼雲生昨晚發來的「明天見」，確定約定並非夢一場，青年便帶著滿滿的期待感前去赴約。

而過份期待的結果，就是不小心提前了整整四十分鐘到達集合地點。
在等待期間，納西感覺時間流逝得格外緩慢，他不斷確認著時間，又一直觀察每個路過的途人，試圖從那之中找那位他想念的少年。

等到坐立不安，孤獨感無預警地湧上心頭，某人的身影隨之浮現，納西馬上拍了拍自己的臉頰，阻止感情繼續發酵，同時對自己的內心喊話。

——管他的格倫！今天就是和雲生盡情享受的一天！

想著，他還是打開了聊天室確認了一遍，於是也恰巧錯過了少年剛抵達的身影。

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少年很快就認出了那個戴帽子的青年，畢竟帽簷下那頭紫髮還是那麼醒目。雲生一時既是雀躍又是忐忑，他小跑步上前去，吐息在乾冷的空氣中化成白煙，站在納西的面前，頓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把一陣無異議的低喃都鎖在圍巾裡，最後索性把手裡的鐵盒直接遞出去。

「這個、那個……！」他以細得有如蚊子叫的聲音喊道，不自覺向前彎身，殊不知自己的模樣看起來就像個業務推銷員，「給、給你的……！」

頭一低，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把前面的招呼全都省略了，這聽起來該有多無禮。

發現仍沒收到新訊息的納西不住歎息，視線一直停留在手機螢幕上，雖然察覺到有人靠近，但沒有感覺出任何不好的氣息，於是他沒有特別警戒對方，只是疑惑為甚麼會有人在這推銷。

連看都沒看一眼，他就用掌心擋著遞來的東西，無情地拒絕，完全沒發現對方的真實身份。

——被、被拒絕了……！

雲生上一秒腦內的小劇場被納西下一秒推來的手打斷，他錯愣地半張著嘴，無數個理由猶如一群起飛的候鳥同時劃過腦海，混亂之下他結結巴巴地說：

「那個、這是……爸爸要我……不是、這是代表家族……呃……這、這是……扁桃仁巧克力，很好吃的！」他慌亂地叫道，眼淚都快飆出來了。

正當納西想著再拒絕一次時，驀然感覺「推銷內容」不是很一般，而且聽著聽著，還感覺這嗓音十分熟耳……

「雲生！」終於發現來者是誰，納西立即抬頭望去，而在泛著淚光的那一隻無辜的大眼睛映進眼簾，他當即感覺自己犯下彌天大錯。

——豈能讓這麼善良的少年受傷！
剛才有拒絕得多狠心，愧疚與自責感就讓他現在的心臟有多痛。

但既然發生了，也只能亡羊補牢了。

意識到的瞬間，納西馬上把剛才被他推開的鐵盒抱過來，連忙僵硬地點頭，言動頓時變得像一台機械人般生硬，「謝謝你，我超級喜歡。」

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自然，也好讓少年忘記受傷的心情，他又馬上提問二連發，「雲生是才剛來到嗎？衣服有穿夠嗎？」

聽到那句「超級喜歡」，雲生頓時臉色一僵，他想起扁桃仁漿在口中迸開那個微妙的滋味，原來納西喜歡那個？或是，納西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扁桃仁？希望他不要只是敷衍自己就好。
才想著，納西的提問讓他回過神。

「有、有的……！剛到！穿夠……！」他不自覺立正站好，又下意識拉了下脖頸的圍巾，雖然這裡並不是那麼冷，畢竟和冰島的天氣比起來真是仁慈太多了。

他再次睜大眼睛望向納西，想把青年好好看清楚，納西看起來陌生又熟悉，回想起來，他們去年才見面三天而已，他想自己並不是真的很熟悉納西的樣貌，不過那股和以往一樣冷靜、沉穩又成熟的氣質讓他安了不少心。

「納西，好、好久不見了……」

失禮地盯著瞧了數秒，他才終於意識到自己應該要先打招呼，便支支吾吾地開口。

得到雲生有朝氣的回答，納西馬上鬆一口氣，微微勾起嘴角，慶幸自己的表現沒有讓少年更難堪，儘管他其實根本沒把鐵盒裡的內容物聽進去。

補救好前面的失誤，放鬆下來的納西不自覺跟著沉默起來，和眼前久久不見的雲生互相對視，心裡沒有太多實感，直到聽見對方開口，才回神過來，頓時又有些緊張，但他又莫名相信今天能夠與在不同事情上有著不少共嗚的少年順利交流，壓根沒想起光是昨天的通話的苦況。

「真的好久不見。」

然而納西馬上想不到要說甚麼，在寒天之下漸漸開始冒汗，才硬是擠出下一句話，「雲生是……來美國度假？」

雲生怎會一個人來度假，想也知道不是。
納西說完馬上就在內心自己回答了問題，順便在腦內捶了自己幾拳。

「啊……不是的。」眼見納西如此成熟穩重地引導話題，雲生的心裡安堵了些，搖搖頭，「法法洛哥哥派我來的……說有一起和加州舊日月宗的合作案，要我去發表簡報……」

他想著，聲音不自覺變得越來越小，日前又在訓練場上跑到岔氣倒地，他作為前線驅魔人的資格還是嚴重不足，因此只能幫忙做點後方輔助的跑腿。

「啊……納西呢？」察覺自己思緒飄走，雲生很快回過神，「納西來美國是……」

他還沒講完立刻有種咬舌自盡的衝動，納西本來就在美國。

「我是說……草莓園！」雲生趕忙迅速轉移話題，指向草莓園的入口，卻因為緊張而胡亂說了一通，「美國納西是怎麼來草莓園渡假的？」

「喔……」見雲生沒露出任何疑惑的神色，納西聞言便緩緩點頭，決定繼續故作鎮定，而正當他苦惱如何恰當地推進話題，提問便打斷了他本來的思緒，「我來美國……？」

因腦子多工處理，納西更加反應不過來，沒多想，接著聽見關鍵字「草莓園」，也沒特別注意細節，反而擔心起突然這樣問的雲生的意願，下意識蹙起一邊眉，問道：「草莓園不好？」

「沒有！沒有……！」雲生連忙拼命搖手澄清，「我喜歡草莓，草莓很好吃……我是說、上次才和哥哥一起做草莓果醬，用在爸爸的生日蛋糕裡……我是說……」

他又開始支吾起來，為自己拼命辯解的樣子感到難堪，耳根不自覺發紅了。

叮鈴兩聲清脆的聲響完美替少年解了圍，聽起來像自行車的喇叭。
他回過頭，只見騎著車的高瘦車伕望著站在門口的兩人，用疑惑的眼光打量他們兩人。

「要入園嗎？」男人操著一口美國南方口音，「上車吧，載你們進去。」

雲生眨了眨眼，一時不知所措，望向身旁的納西。

鈴響將納西認真聆聽而不自覺皺緊的眉頭鬆開，他反應過來回望少年，終於想起本日的真正目的。

「不用了。」納西回答車伕的表情瞬間冷了一些，雖然他知道是對方的好意，還是不免對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稍微警戒起來，畢竟他身邊還有一位單純的少年。

緩和了表情，他再次望向雲生，說道：「先進園吧。」

「好吧。」車伕看起來倒也不在乎，聳了肩，便騎去搭訕下一團旅客。

雲生稍稍鬆了口氣，他可不想肩上再多承擔一項和車伕聊天的壓力，他想自己光是和納西聊天就已經夠語無倫次了。

聽見納西的話，他點點頭，朝標示的入園行進方向移動。

「那個……」幾步短暫的沉默令他想起自己似乎該開啟些什麼話題，便說，「納西記得我們……我們上次有一起去柏林的武士博物館嗎？我後來……我去年……有去日本看到真正的武士哦。」

他說完，偷偷瞄了納西一眼，緊張這話題會不會聽起來太無關緊要，也許納西會比較想聽日本的甜食文化？

得到同意，納西便和雲生一起前進，一邊拿出手機快速閱覽園內地圖，確保自己能按著預定的行程流暢地帶著少年走。

「真正的武士？」聞言，納西在意地抬起頭，這才想起現在應該優先關心當下，就快手把手機又收了起來，對話時好好地看著雲生，「是……怎樣的？」

「就是……拿著武士刀的……」經這麼一問，雲生仔細思考了一下「真正的武士」一詞的涵義，頓時覺得自己方才有點誇大其詞，支吾著說，「穿著和服的、然後在有日式庭園的道場裡的……」他開始描述不下去，只好攤牌，「其、其實……是琥太郎在日本的老家……」

納西腦袋開始對模糊的想像塑型，隨著雲生描述得更多，畫面也逐漸鮮明起來。

——武士刀，和服，日式庭園，雲生身處在庭園的美好景象，以及……有琥太郎在身旁？！

一聽見與惡友相關，納西瞬間大驚失色，彷彿見鬼了。

「在琥太郎的老家……你們一起去？」納西隱約推敲出兩人復合的事實，卻依然不敢置信地小心求證，明明不是甚麼天大的事，但或許是因為擔心少年是否被哄騙，他才會這麼震驚。

「呃、呃……嗯……對啊？」

看見納西吃驚的表情，雲生不知所措地楞了一會兒，心想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我去看了他媽媽家那一邊的人……大家都對我很好……」他尷尬地搔搔臉頰，不敢說出有多少人把他和爺爺認錯這件事，「就、就是……琥太郎找我去的……那個……說、說要把我介紹給他的家人……什麼的……」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耳根泛紅。

「見、見家長？」納西又受到多一波精神衝撃，以致他不禁停下腳步，確認對他而言很高機率會發生的推測，「這是你們差不多準備要……結婚的意思？」

說著，腦海裡播起雲生受琥太郎的言行所困難而露出的多種難堪表情，納西一臉擔憂的看著雲生，有口難言地吞了吞口水。

「啊……」聽到「結婚」一詞，雲生欲言又止，低下頭，兩頰紅得像新鮮的蘋果，吞吞吐吐地囁嚅說，「大、大概……會結吧……」

雖然他們還沒有想好什麼時候，也許說服琥太郎的媽媽需要很多時間，至少不是在今年。

不是吧。本來只是大膽推測，沒想到真有其事。

雲生臉一紅，納西當即青了臉，差點沒忍住在本人面前扶額，直接洩露心聲，但他不想再讓雲生感到受傷，只好將內心的感受壓抑下來，硬是把想法通通都藏到勉強擠出的笑容背後，「原來是這樣……」

「……那婚禮也會辦嗎？不知道我有沒有機會出席……」

納西接著說違心的話，視線一直往旁邊飄，心裡一度想抓緊雲生的肩膀，讓少年慎重地再重新考慮一遍，又或是立即找上其他身處德國的關係者，讓他們一同勸阻少年；然而掙扎多番，他還是把盤算之事全都收起來，決定甚麼都不做，畢竟他也沒那種立場干涉。

放棄了思考，他選擇直接轉移話題：「啊，前面好像有賣草莓酒，雲生想嚐一下嗎？」

「還、還沒到婚禮什麼的……應、應該還會等幾年吧……」雲生紅著臉慌亂地回應。雖然還沒有和琥太郎討論過時程，不過兩人一致覺得延續家族血脈的壓力全都壓在情感木頭的沃夫岡之上似乎不太好，結婚的事至少得等說服完長輩和給沃夫岡上完戀愛課程之後吧。

他還想著該怎麼解釋，注意力就被納西轉移，少年轉頭望向前方的草莓酒莊，酒莊門口有人在做試喝宣傳，那難以想像的滋味挑起了他的好奇心。

「想。」他回答，但很快想起近一年前他在柏林的酒吧喝到醉倒的黑歷史，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問，「我記得納西和格倫都很會喝酒對嗎？」

走向酒莊的納西一怔，接在有關惡友的話題衝撃後，心上人相關的話題直接令青年的心臟裂開成碎片，啪啦一聲，他感覺自己的聖血快要被吐到最後一滴。

「啊……他是很會喝……」納西愈說，血色愈少，恐怕當下只有草莓酒能把一臉死相的他救回來。

「但我沒有很會喝，所以來喝吧。」

失去靈魂的青年說出毫無道理的話，上前就要抓起放草莓酒的樣品杯子把自己灌醉。

雲生也拿起一杯，聽見納西那句「沒有很會喝」不禁揚起眉，雖然記憶有點模糊了，但他還依稀記得納西和琥太郎曾在酒吧一杯接著一杯勇猛拚酒。也許納西只是為了顧慮他而客氣吧。

他正要喝下，但酒杯才湊到鼻尖，嗆鼻的酒精味就讓他回過神來。

不管再怎麼好奇，酒精還是酒精，要是在草莓園裡醉倒就太難堪了，果然還是不喝了。
他看了下酒莊人員手上的托盤，又看向幾手中的酒杯，直接倒掉顯得很失禮，但已經拿在手上了，放回去恐怕會更失禮，他躊躇了數秒，仰頭望向身旁的納西。

「那個……」他朝納西苦笑，「不、不介意的話……我的這杯也給納西……可以嗎？」

納西一口氣把一整杯酒灌進肚子，根本連味道都沒嚐到，聽見雲生的話，沒多想就馬上拿了過來，又接著灌了下去。

「雲生，男人是不可靠的。」

彷彿將自己和少年撇除在男性的範圍外，納西對雲生驀地提出沒頭沒尾的忠告，顯然他僅僅兩杯草莓酒入口就開始醉了。

這般放縱自我的表現讓酒莊人員看傻了眼，想著怎麼這人比起品酒更像來買醉，但還是帶著同情心把多一杯樣品遞了給看起來受了情傷的青年。

而納西正要接下第三杯酒，這才慢慢感覺出口中的味道，明明是他平日最愛的甜，此刻卻令心酸的感覺更強，於是他收回了手，轉頭跟雲生說：「這個酒還是不喝比較好。」

留下愣住的酒莊人員，納西就大步前進了。

「啊……啊……？」雲生不知所措地看了納西，又看向哭喪著臉的酒莊人員，又接著看向納西，卻發現對方已經剩背影。

「我覺得、很、很好喝！」他用再也明顯不過的謊言安慰酒莊人員，而後快步追上納西的腳步。

希望這只是他的錯覺而已，但納西看起來似乎不是很有精神。
雲生跟在納西身旁，小心翼翼打量青年的表情，猶豫地蹙了下眉，而後把心一橫。

「那個……」他支吾著問，雙手因緊張而握成拳，「納西……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如、如如果不介意的話，可、那個……可以……跟我說……」

他的聲音在後半段又慢慢小下去，他幾乎有種羞恥得無地自容的感覺，畢竟，憑他一介社交障礙能讓納西放心談心嗎？

又搞砸了。
明明預想好要做好導遊的角色讓雲生享受地逛。

急步走了好一段路，納西清醒了一點，發現忘記顧慮雲生的步伐，才停下步。
他快速呼了一口氣，整理思緒，然而才剛在心裡暗自決定不再想現在不想記起的人，在少年跟上後，又被意外地提了起來。

「心事嗎？我……」被問及，納西本想直接否認，看著雲生真誠關心自己的樣子，又讓他感覺撒不下這個謊，而正好此時口袋傳來了接連通知聲，他瞬即慌亂地摸出手機，「等、等我一下。」

沒猜錯，是來自格倫聊天室的通知，納西看著訊息陷入了沉默，明明久待多時，此刻收到了，心情卻莫名沒有暢爽起來。沒有回覆任何訊息，他抿著嘴收回手機，頓時感覺心裡多了很多剛才沒有的話可以對眼前的少年說。

下定決心後，青年便緩緩開口。

「雲生有被……」納西酙酌如何不在敘述中指向特定對象，而試著把話說得模糊一點，「……突然疏遠過嗎？」

原本忐忑不安地等待納西說話的少年在聽到提問後愣了一下。
第一時間，在腦海中浮現的並不是戀人，而是那名早已斷交兩年的友人，想起那段沉痛的回憶，他的眉頭緊鎖，不自覺咬緊了下唇。

「……我有。」他握緊拳頭，垂下頭，「明明給了人好多希望，卻又突然自顧自疏遠……我那時候……被冷落……覺得好生氣、好不甘心。」

甚至是氣到再也不想見他了。
他感覺情緒一點一點從胸口湧上來，一時鼻酸，便搖搖頭，又再次仰望納西。

「納西也是被誰疏遠了嗎？」

看見雲生的表情變化，便知道少年被觸起一些難過的往事，納西雖然得到了很深的共鳴，卻又頓時感覺自己是否其實不該提起這件事。

「不，不是我。」當被問及細節，他馬上抖了抖，連忙搖頭否認，「是我朋友的朋友……」

話剛出口，他就意識到謊言破綻百出，就他這樣的邊緣人何來相知，還會來跟他聊再隔了一層關係的朋友的心事。

「那雲生，當時怎樣做……或是有想到該怎樣做比較好嗎？」為了掩飾，冒著汗的他接著提問，又急忙補充一句，「只是代當事人問一下。」

雲生頓時顯得不安，苦著一張臉又垂下頭。一不小心就把過往黑歷史說出口，他沒有想過納西會徵詢自己的建議，因為他一點解法也沒有。
但這是納西第一次徵詢他的意見，也許納西很苦惱，為了納西朋友的朋友，再怎麼樣也得想出一個好解答才行。
少年陷入了一會兒的苦思，而後慢慢想起了一件事。

「啊……我……」他的臉色頓時發青，「我好像……也疏遠過琥太郎……」

換位思考——這是他一腳踢開艾德拉之後從未做過的事。
心虛感一下子湧了上來，他想，自己有什麼資格扮成受害者呢？

「可是、我是因為……那時候心裡有很多壓力……不是因為討厭琥太郎，也不是想要作弄琥太郎……」他說著，有點難堪地用雙手摀住半臉，「我只是……唔……我想……一個人受了傷的時候，也許真的很難去顧及別人的情緒吧……也許……疏遠人的那一方……是、是這樣想的……」

對於琥太郎被疏遠的事，納西一瞬間浮出了「那是理所當然」的想法，但是雲生後續的話隨即讓他恍然，聯想起自己的狀況而稍稍沉思。

其實他不是沒想過對方有苦衷，也不是不願意選擇相信，但是相比起處於被未知所孕育的不安之中，他更希望雙方可以坦誠相對，共同承擔，不論他們將會面對的是何種真實也好。

想著，納西攥緊拳頭，意識到自己也沒做到所謂的坦誠，或許想改變現狀，光靠等待是一種痴人說夢。

「那或許，是我要主動做些甚麼……」青年下意識說出想法，一回神，馬上糾正自己的話，「是我的朋友，不是我。」

「我指我朋友的朋友。」突然又發現自己的話前後不一，他急忙作出二次糾正，又重施故技地轉移話題，指向前方精品店，「啊，那邊好像有東西買，去看一下。」

說完，畫格掉幀的納西卡著卡著前進。

從納西變換快速的說法察覺了異狀，雲生困惑地蹙了下眉，看著納西動作僵硬地往飾品店走，就彷彿要盡快逃離這個話題似的，他不禁咬了咬下唇。

也許納西沒有說實話。
也許自己不值得納西說實話？
不不不，納西才不是那樣的人……應該吧？

對自己剛才袒露真心頓時感到困窘，雲生有點想發問，但內心的不安卻令他撤退。最終他仍是什麼也沒有說，偷偷瞄著納西，一起往精品店走去。

「恭喜！」

甫才靠近精品店，穿著大型草莓玩偶裝的老闆就從店裡蹦了出來，向著納西拉彩炮。
碰的一聲，天女散花。

「恭喜成為本店第175位客人！來抽個獎吧！抽抽有獎哦！」

說完，老闆從身後變出一個摸彩箱，遞到納西的面前。

絲毫沒發現自己拙劣的謊言已經露了餡，心虛使納西暫時不敢與雲生對上視線，亦因此錯過了少年低落的神色，而心神未定之際，彩炮爆開即時讓他變成彈到半空中的驚嚇貓咪，落地時馬上戒備地用手臂擋在少年面前，看了眼前的箱子一會兒，他才意識到並非危險的突襲而緩緩放下手。

「雲生要抽嗎？」納西指了指箱子回頭問，他覺得這個難得的機會還是給遠道而來的少年會更有價值。

「來來來！175號客人，特別優待！」

老闆前後搖晃著他那看起來特別礙眼的大型草莓身軀走近兩人，傾身向前，壓低了聲音說，「今天特別優待，讓你們兩個都抽吧，不要跟其他客人說哦。」

說著他將箱子直接遞到雲生的鼻尖。

「呃……那我就……抽一個？」

雲生不知所措地瞄了眼納西，而後朝箱子的洞口伸手。

他摸到了什麼用塑膠袋包裝過的硬物，抽出手，但猛一看差點沒被手裡的東西嚇死，一張滿是鮮血的麻子死人臉做出尖叫的表情瞪著他，彷彿某種受過咒殺過上百人的怨憎咒娃，他嚇得直接把抽出來的東西扔到了地上去。

「恭喜！恭喜！抽中了本店吉祥物！不想上班的小莓莓髮夾！」老闆彎身代替他把那個恐怖咒物撿起來，然後帶著滿面的笑容遞給他，「星期一很blue的時候就帶這個去上班，小莓莓會幫你分擔煩惱哦！」

——小莓莓？你管這怪物叫小莓莓？

雲生不敢置信地瞪著那張醜陋扭曲的臉，這才發現那些白色麻子看起來似乎是草莓子，而滿臉鮮血似乎是想表達草莓的顏色。

——為什麼要給草莓捏臉啊！太噁心了！

他勉強忍住了害怕的表情，向老闆囁嚅了聲謝謝。
接著，這疑似是咒物販售人的大型草莓人又笑咪咪地將箱子轉向納西。

「來？」

老闆笑容閃亮。

眼見雲生小兔子式無聲驚叫，納西好奇地湊過去看一眼被老闆撿回來的小莓莓，而當他望見那張咒物般的臉，卻莫名感覺眼熟。此時，腦中一閃過而過自己畫的彩繪石頭貓咪，他頓時明瞭熟識感的源頭。

納西看看燦笑的老闆，又接著看看為難的雲生，不信邪地伸手進箱子，暗自決定了要為雲生抽到可愛的獎品，平復在這裡產生的陰影。

憑直覺從箱裡一抽，納西拿出來看了看，隨即微微勾唇，向雲生展示一發入手的草莓耳飾。

「雲生的和我交換吧。」他把耳飾遞過去，又想了想，補充道，「格倫喜歡很有藝術感的東西，你那個送他好了。」

「欸？可以嗎？」雲生盯著納西手中可愛的草莓耳環，又看向自己手上的咒物，來回幾次，最後不好意思地將那個醜八怪莓莓遞給了納西，「那、那就……謝謝。」

他在心底也暗自感謝格倫願意接受這麼獵奇的東西。
拿過草莓耳飾，雲生仔細端詳，莓果部分似乎是用樹脂製成的，晶瑩剔透，他拆開包裝，將其中一個耳環遞給納西，「那個……不介意的話……我們一人一邊？」

納西接過小莓莓，又再拿到自己眼前認真觀察一下，其實他也不知道到底格倫會不會收下這種看起來會害他精神污染的東西。

——乾脆直接讓本人直接反應吧。
這樣想著，納西用手機拍了照片，甚麼都沒解釋就直接把隔著畫面都覺得不祥的詭異飾物傳給格倫。

「嗯？」傳完照片的納西有點意外地轉頭，緩緩伸出手接下單邊耳飾。

「要和我分著戴嗎……？」看著成雙的耳環分別在自己和雲生掌心上，青年心中頓時有種難以言喻的躁動，畢竟他還是第一次和別人像這樣分享一組飾品，「謝謝……」

看納西收下，雲生的胸口頓時盈上了一股雀躍感，他拆開包裝取出另一個耳環，解下自己右耳的聖骸耳環，別上草莓的。
他一度望向掌心裡的聖骸飾品，雖然小時候哥哥總是很堅持要他不可以拿下來，但都已經長大了，就一次而已，應該也沒關係。
他將聖骸耳環收進口袋，然後有點忐忑地望向納西。

納西見雲生別上草莓耳飾，馬上看了看耳飾的佩戴方式，發現是夾式便安心地跟著別上，接著又打開手機裡的相機切換前鏡頭，觀賞了一下後望向雲生，剛想共享喜悅，就對上透露著不安的那隻紅眼。

「？」納西不明所的看回去，努力思考雲生是否有話想說，「有……甚麼發生了嗎？」

看見納西毫不猶豫地別上耳飾，雲生心裡鬆了口氣，他還擔心納西要是不願意戴上，自己該如何應對這種尷尬的場面。

「沒、沒有……」沒預料會被納西看回來，雲生肩膀一顫，趕忙移開目光，「就、就只是……」他又一次瞥了眼納西耳垂上晶瑩剔透的草莓，「覺得很適合納西……」

——天啊，草莓耳環？適合男人？

雲生心裡一緊，這才意識到天底下究竟會有多少男人聽到這句話會高興，他一時想要反駁自己剛才的話，卻又舌頭打結不知道該怎麼說，卻在此時，大型草莓人一張陰鬱的臉湊到他的面前，差點沒把他嚇得咬到舌頭。

「真是太好了呢客人，草莓耳環很適合你們哦——」老闆以那種既平板又怨念的嗓音面無表情地說，「既然兩位客人已經抽到了可愛的小獎品，有沒有打算來店裡看看消費呢？店裡還有更多可愛的草莓飾品哦——」

還沒來得及回應誇讚，青年的柔軟便在面向老闆的瞬間消失，他主動用自己的身板擋過去，不悅地盯向壓迫到雲生的對方。

「不，我們沒有這種打算。」納西無情地拒絕推銷，轉身便輕輕拍了拍雲生的背示意他出店，最後還再留了一個眼神讓老闆識相，「再見。」

看著壓迫到自己眼前的青年，老闆緊張地嚥了口口水：「……好哦。」

他眼巴巴地看著兩名只抽了獎卻不消費的客人離去，扁扁嘴，轉頭看向下一組進來的客人，又重新換上一副笑容：「恭喜！你們是本店今天第175位客人！恭喜獲得了抽獎機會！」

雲生不知所措地離開店裡，同時偷偷朝納西投以憧憬的眼神。成熟大人的魄力實在太強大了，如果剛才不是納西擋在自己面前，他肯定早就傻呼呼地掏出錢包了。

剛走出飾品店沒幾步，斗大的招牌便很快映入眼簾：「採草莓動線→」，他的視線隨著招牌的箭頭移過去，看到一座簡易露天櫃台，櫃檯前方正有人發著籃子、手套和小剪刀。

想到草莓園的重頭戲終於要登場，少年忍不住興奮地拉了拉納西的衣角。

納西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精品店門口，直至看見下一組客人進店，才放輕戒心看回前方，接著感受到衣角的小擺動，便隨雲生的視線看過去。

「走起。」納西堅定地點點頭，身心都準備好實行預定中的重要活動之一，帶著雲生一起上前對工作人員比出了「二」，順利拿到兩組正在分發的工具，又毫不猶豫地把兩人的入場費付好。

「進去了。」

「啊……那個……」

正在掏錢包時發現納西已經付完了兩人份的入場費，心想這應該是納西要請的意思，猶豫了一下又把錢包收下去。

「納西，謝謝……」

老實地和青年道了謝，並從納西手中接過工具，並思考接下來能夠為納西做點什麼以答謝這份心意。

看著雲生老實接受自己的好意，納西欣然一笑，接著便率先走進溫室。
他快速左右環視，鎖定了其中一欄草莓田，瞬間就閃進去預留好兩人首個採集位置，又向雲生招了招手，指向自己相中的草莓叢，急不及待地等雲生和他一起動手。

記得家族領地的森林裡有很多野生草莓，每到春夏之間，奶奶總是會帶他到森林裡走一圈，在帶著滿滿一籃的野草莓回家做果醬。雲生對採草莓一事充滿悲傷又美好的童年記憶，在奶奶過世多年後，去年夏天他終於又鼓起勇起重回森林，帶著哥哥一起採草莓，因此對於採草莓的技巧還記憶猶新。

他快步來到納西指定的草莓叢邊，手腳俐落地挑了一顆色澤飽滿鮮豔的草莓，捏住離果肉約一公分左右的果梗，一刀剪下，放進籃子裡。

草莓

第一顆草莓奇形怪狀，長得就像顆連體嬰，但他不以為意，奶奶早就告訴他，形狀不是重點，色澤和味道才是。

採完第一顆草莓，他湊過去納西那裡，想看看納西採到了什麼樣的草莓。

至於納西作為完全的新手，看見雲生熟練地收獲第一顆草莓，隨即跟著隨便挑了一顆看起來果肉飽滿的，毫無技巧全靠蠻力扯，就當作是採到了。

草莓

到手的草莓形狀標緻，色澤亮麗，就像會平日會在照片裡看見的那種上相的樣子，納西觀察了一下，便放到籃子裡，準備伸手採下一顆，完全沒有注意到「採」這個動作其實本應講究細節，而自己的做法簡直在暴殄天珍。

雲生愣愣地看著納西一系列流暢卻暴力的採摘動作，頓時打從心底感到佩服——採草莓竟然可以這麼有男人味！不愧是納西！

他有樣學樣也用力扯下一顆，但一不小心用力過猛，連莖帶葉拔出了一小叢滿滿的草莓，差點往後跌坐在地板上，他滿臉通紅地看向手裡整叢被自己扯壞的草莓，連忙站起身，默默地把這一叢又偷偷塞回土裡。

瞥見旁邊的雲生突然向後倒，納西停下手中的動作，驀然意識到甚麼，看了看自己籃子裡明明存在卻被擱著的剪刀。

「採草莓是有特定方法的嗎？」納西遲來的提問。

「欸？沒、沒有啊……」雲生不太確定地說，心裡還在思考到底是哪個步驟做錯了，要怎麼樣才能像納西那樣連採草莓都能採得如此有男子氣概。

「你們這樣採會讓草莓難過的哦。」

老太太的嗓音從後面傳來，只見一名農婦拿著剪刀向兩人微笑，穿過納西和雲生之間，走到草莓叢邊。

「看這裡，手捏著這邊，在這個地方剪下去，這樣才不會傷害草莓。」農婦親手示範給他們兩人正確步驟，又向他們微笑道，「為了來年還能結出飽滿的果實，我們人類向草莓拿取果實的時候也要好好善待它們，知道嗎？」

她特別看向剛才扯下了一整叢又想裝沒事的雲生，後者紅著臉低下頭去。

正當納西在疑惑方才確實有見到雲生用剪刀採草莓的做法，善心的老太太便前來解惑。

納西認真觀察作法，學會後便對老太太點點頭表示聽懂，接著馬上試著實踐。

找對位置捏好梗，剪下——

成功用正確的方式收獲一顆美麗的草莓，納西把收成物展示給老太太看，一來表明自己學會了，二來是雖然感謝老太太，但還是希望對方放心了就離開這個空間，以免雲生繼續感覺不自在。

老太太滿意地點點頭，又接著望向雲生。

「呃、呃……」察覺那是要自己也做一遍的意思，雲生趕忙直起僵硬的身子，乖乖按照以前奶奶教過的標準手法剪下草莓。

收穫了一顆漂亮的草莓，他偷偷瞄向老太太，後者確認了一下草莓梗沒有受傷後，便微笑著向他們點點頭。

「不要再粗暴傷害草莓了哦。」

說完，老太太拎著自己的籃子，轉身慢悠悠離開了。
目送農婦的背影離去，雲生這才鬆了口氣。

「明明等下都會直接吃或做成果醬。」等到老太太走遠，納西對雲生說道，微微一笑，用輕鬆的語氣緩和氣氛，「為了下次還能進來，只好小心一點採吧。」說完，他改用剛學到的方法，又繼續採草莓。

不知不覺間，納西漸漸習慣回與雲生的相處，能在對話時表現得從容一點，放輕鬆地採草莓，不需太刻意說話。在心靈上有餘裕的期間，他慣性去想手機通知又維持了靜止的事，而後腦袋突然閃回進精品店前的與雲生的對話，沒令他停下手上動作，但讓他稍稍陷入了思考。

他終於察覺自己似乎遺漏了更深入探知少年纖細內心的時機。明明訴說自我並非易事，這一點他最清楚不過，剛才卻只顧著圓自己的謊，完全沒注意到雲生的反應——但萬一雲生在意呢？

「雲生，我在想……剛才你說你也有被疏遠過的事。」

打破短暫的沉默，納西緩緩開口，相比起曝露言辭的笨拙，現在他更希望能努力表達出自己在乎雲生的感受。

「你……會在意再說一下更多嗎？」

納西希望自己這樣問，並不會有甚麼不妥。

專心投入採草莓的雲生一顆接著一顆放進籃子裡，想起去年夏天和哥哥在森林裡採草莓的記憶，頓時心情好了起來——直到納西突然的提問來臨為止。

他登時一僵，有點愧疚地低下頭，囁嚅道：「沒、沒有……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他瞄了一眼納西，希望這不會讓他不愉快，但想了想，又自己補充：「我是說……我覺得……我的情況……應該幫不上納西……朋友的朋友的忙。」

納西聽見蒙在鼓裡的雲生仍在沿用自己謊言的預設說法，心裡一痛，還是認為暫時不是坦白的時機而先裝作不在意。

「不用幫忙沒關係。」他感覺語意不準確，立即調整一下自己的說法，「意思是，我提到的事先不用在意。」

納西把剪刀輕輕放回籃子裡，對雲生說：「我就只是想知道，所以——告訴我更多你的事吧。」

雲生垂下眼簾，又轉頭望向納西的雙眼，雖然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但既然納西都說到這一份上了，他實在也找不到理由再婉拒。

「我以前有個朋友……我們感情很好，就像兄弟一樣……嗯嗯、」他搖搖頭，反駁了自己的說法，「其實比我和哥哥的感情還要好，因為我和哥哥以前實在……不太熟……」

他想起那個曾經把自己訓到趴在跑道上哭的沃夫岡，忍不住用了個委婉的說法。

「有一天……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突然用很惡劣的方式嘲笑我。」思及此，雲生又握緊了拳頭，「然後……我們就沒有再聯絡了。」

他說完，不安地瞄了一眼納西，輕聲道，「抱歉……我是個失敗案例……」

話語剛說出口，納西便擔憂自己是否有點過於強勢，畢竟他只是嘗試仿效格倫曾引導自己而說的話，但或許並不是適合在他與雲生的相處中。

才剛想著是否要再更正自己的用語，納西便得到雲生的回答，而稍稍安心下來。

然而他透過雲生的敘述去理解，一時之間挑不出合適的言辭回應事件，因為他難以聯想這種情況合理發生的原因，畢竟從那位少年的細微的言動表現看來，也都不像是會惡意傷害雲生的樣子……

一愣，納西頓時靈光乍現，在感知了一個事實後，才反過來得到原來自己已經感知到的意識。

「雲生，我可以……」猶豫了一下，他繼續說，「知道一下你那位朋友他長甚麼樣嗎？」

語落，納西吞了吞口水，不肯定提問會否太唐突，靜候驗證心中大膽的猜測。

「他……」雲生遲疑了一下，不知道納西為什麼問起這個，不過還是回答，「他是個超級矮的矮子，說自己是十八歲沒有人會相信的那種。」

他思考了一下這樣的說法在納西耳裡聽起來是否像偏見，於是有補上一句，「他還是個恐水人。」

納西的瞳孔稍稍收縮，雖然雲生的描述正正和他腦海中存在的形象一致，當聞見回答，心裡還是有點不敢置信。

以輕輕的一呼一吸緩和衝擊感，納西再度啟唇，緩緩道出一個名字。

「——艾德拉。」

雲生愣了半晌，而後猛然回神。

「納、納西怎麼會認識他……」他有種偷說人壞話卻被抓包的心虛感，忍不住漲紅了臉，低下頭，無法掩飾的慌張卻仍從高揚的語調裡洩漏出來，「對、對哦……都是舊日月宗的驅魔人……見過一兩次面也不奇怪……哈哈……」

他忍不住鼻酸，因為與艾德拉相處的情景彷彿還歷歷在目，他們曾經把背後交給彼此，曾經是彼此最信任的人……察覺自己眼眶已經開始泛起水霧，他深深吸了口氣，忍住喉頭的酸澀。

「他……他還在當驅魔人……嗎？」

其實更想知道，那個人是不是已經有了新的搭檔、新的生活、新的好朋友，他是不是已經把自己忘得一乾二淨，而只有自己還在耿耿於懷。

納西明瞭當呼喚艾德拉的名字，便能從雲生的表情中得到對猜測完整的確認，但他也是直到此時才知道那個少年還有舊日月宗驅魔人這個身份，因為他未曾在執行任務時見過對方，甚至可以說他幾乎不怎麼有在認識同業的人。

「不，我……只和他見過一面，偶然地，並不知道他是驅魔人。」

納西說著，心裡想格倫或許會知道更多，但是自己正經歷著與雲生遇過類似的狀況，至少現在大概沒那種時機問，因此他只能將自己的見聞告訴雲生。

「我是從他貼在手機上的照片知道你們認識的。」納西考思考了一下，又說，「『最好的朋友』，他是這樣告訴我的。」

——或許真的是因為甚麼苦衷才會選擇對本人沉默吧。

暗自作出忖測，又下意識思考了一下自己狀況，但納西認為自己非當事人，在了解不足夠的前提下擅作評論並不恰當，便將想法藏著。

「這樣……啊……」

雲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只能低垂著頭。
貼在手機上的照片應該是他們曾經一起拍過的大頭貼，沒有想到艾德拉直到現在還把自己當成「最好的朋友」，他心中突然感到一絲寬慰。這麼說，艾德拉並沒有因為他當時不告而別而生氣報復，也許，那只是屁孩又一次不分輕重的惡劣玩笑……

——但是也太惡劣了吧？！

思及此，雲生不禁又惱火起來，自己當時可是在精神崩潰的邊緣向艾德拉求救，他竟然敢不知天高地厚開這種爛玩笑？

「有這種人當朋友實在太衰了……！」他不禁咬牙切齒地將心中想法脫口而出，「凡事只想到自己、把別人玩弄在股掌間……還覺得有趣！這個爛人！」

他幾乎要自己氣得原地跳腳，直到想起納西還在身邊。

「納西……有過這樣的朋友嗎？」他試圖徵求青年的理解，希望納西別把自己當成亂發脾氣的渾蛋。

聽著雲生抒發怨念，納西不自覺聯想到格倫，儘管並非同等強烈，他總感覺能夠共鳴那些情緒，畢竟自己的一喜一憂可是常常被格倫牽動，就如木偶被懸絲擺弄，輕易隨對方意志所動，只是始終看不見提線人的本意，也就無法確實恨怨起不知道是否真的有自覺手握繩線的對方。

才剛想輕輕附和雲生，突如其來的問題讓納西一愣，良心又一陣抽痛。

既然雲生已經鼓起勇氣訴說了這麼私人的心事，到了這種時點他再欺騙下去，說是辜負信任也不為過，果然還是只能坦誠一切才不會對不起雲生。

「其實我……」徐徐吐出字眼，納西在一段掙扎後，一邊閃避眼神，一邊使出他獨門的難懂簡答法，「……沒有。」

雖然已經下定決心，要實際承認自己撒謊依然不免會倍感壓力。

「也……也對……」

聽見納西的回答，少年頓時又軟了下去，說得沒錯，納西怎麼可能像他一樣呢？對方是成熟又帥氣的大人，人際關係一定也是成熟又圓滿的，在納西看起來，自己和艾德拉的關係一定只像屁孩之間的小打小鬧一樣，想要成熟的納西理解屁孩心理，實在太強人所難了。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該接著說什麼，只得將注意力又轉移回草莓上，順手又剪了一顆草莓。

剪下來的草莓幾乎可以說是至今為止採到最美的，但是在此刻的雲生眼裡看起來，連草莓都活得那麼耀眼，自己的人生可以說是太悲哀了。

意識到自己的話完全沒成功傳遞本來的意思，納西一陣心慌一陣糾結，繃緊肩膀，又咬了咬下唇。

「剛才提到的朋友都是假的。」他乾脆一口氣道白，說完，雙肩一跌，「我沒有其他朋友……」

雲生肯定會對自己失望了。
納西想著，像穿了一個小洞的氣球，漸漸洩氣，有氣無力地重新拿起剪刀，跟著雲生接續採草莓的動作。

雲生愣了好一會兒，回過頭來望向納西。
納西沒有朋友？也就是說，剛才說的「朋友的朋友」是一場騙局，心中各種不好的猜測彷彿得到了證實——納西騙了他，因為他不值得納西說實話。

不，納西不是這樣的人。一個細小的聲音在腦海中反駁自己，但幾乎又被另一句反駁壓了下去：萬一他是呢？他真的了解過納西嗎？

或許——或許，納西只是為了顧慮他，撒了一個善良的白色謊言。他試著這樣安慰自己，卻頓時覺得滿頭大汗，回想起剛剛什麼都和納西攤牌坦誠的自己，覺得自己就像個大傻蛋。

他僵在原地，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著納西有氣無力地採草莓，他也下意識繼續將目光移到草莓上。上天保佑，他真希望知道自己現在該說什麼。

彷彿是應允了他的祈禱，阿瑪蒂的聲音在一瞬間閃過腦海：

——但他現在不是坦誠了嗎？

雲生愣了好一會兒，半晌才終於回過神來。
他又一次瞄向納西，讀得出那西的表情真的很沮喪，不管先前是不是說了謊話，坦誠相見肯定需要很多很多勇氣。他想起自己和琥太郎鬧矛盾的時期，如果不是哥哥居中調節，他們大概會永遠誤會下去。
說到底，人們說謊的時候，總是為了保護什麼東西，也許是自己的形象、也許是尊嚴、也許是一份感情。

這背後的意思或許是——他值得納西說謊。

這突如其來的轉念頓時讓雲生覺得好多了。
他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看向納西：「那個……謝、」他說到一半，一度覺得勇氣消了下去，但他強迫自己努力說下去，「謝謝你……告訴我……」

在鼓足勇氣坦白換來沉默，納西卻異常平靜，或許是他自認面對他人的誠懇回以撒謊則如重罪，也許是忐忑在正式宣示死刑後就消散，他全然接受預料之中的結果，畢竟他到了承認前最後一刻還不夠果斷。

說不定，在被疏遠一事裡他私自以為一切源於對方單方面的苦衷，實質也是他謊話連篇下的孽果呢。

低落情緒如半透明黑布掩遮雙眼，若草目色暗淡下來，納西正要道歉，率先被雲生的表謝截停，到喉嚨的話吞了回去，受到溫柔應對，心裡的卡頓卻因此更明顯，他愈來愈感覺自己用了最壞的方式去處理局面，而且也不能再讓雲生顧慮自己更多了。

「不、這沒甚麼。」納西盡力不讓自己的笑容透露出真實情緒，卻無法完美控制口中字句裡的微抖，他下意識抓緊手中的籃子，刻意不斷續地說話，「對了，雲生你的草莓採了多少？」

察覺納西的笑容僵硬，雲生頓時感到罪惡，難道這裡該說的不是謝謝？如果他像法法洛那樣懂得社交就好了。他慚愧地垂下頭，聽見納西的話，便看向籃子裡的草莓。

有顆草莓

沒想到在感嘆溝通之深奧的時間，竟然已經把籃子裡的草莓採好採滿，這下連用採草莓當藉口轉移注意力也不行了。

「好、好像差不多了。」他僵硬地對納西說。

「那個……」覺得自己不該就這樣呼攏過去，雲生抿了抿唇，又吞吞吐吐地說，「我其實……我其實也沒什麼朋友……」

他說完，自己心裡一驚，難道他希望納西對自己的社交障礙評價些什麼，於是又趕快接話道，「所以……那個……如、如果納西可以……當我的朋、朋友的話……就……好、了……？」

他不帶希望地閉緊雙眼，為即將降臨的拒絕感到萬分緊張。

納西微微瞪眼，默言一會兒，隨後放鬆下來，他不再掩飾內心的感受，讓悲愁自然流露於臉上。

「對不起。」他道。

雲生原地一僵，腦子涼了一半。
竟然被發了道歉卡，果然納西是不想當他的朋友？
不過，這也是預料中的事，他想要乾笑，嘴角卻上揚不起來。

——是他又做錯了。

明明他才認知到虛假的罪，怎又再次重蹈覆轍呢；慶幸少年始終以誠懇不掩飾真實的情感回報他，他才得以察覺這個重要的事實，並能及時道歉。

「雲生早已經是我的朋友了，是我沒當好你的朋友。」

澄澈的響音一個一個盪到半空，組成真實的語言，納西亦意外這般言辭出自他自己口中，而只停留一瞬的每顆文字就像是方才一直堵在胸口的硬石，離開身體之後竟能讓他感到如此舒暢。

「還有，我其實不是想說草莓的事。」
納西垂下眼眸，而後再度正眼凝望前方，目中水光一亮，「我是想說，雲生，對不起，剛才騙了你。」

自摯愛的家人一夜離去，在生命再遇上任何一個誰能與他彼此信任都算奢侈，於是在得來不易之後，珍惜成了義務，卻也成就過度的恐懼。

「我害怕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我，你就會不願意像原來那樣跟我說話。」

他深怕失去「唯一的價值」，被發現了實際上「理想」不存在於自己身上，一切便會再度成為泡影，從他眼前散去。

「明明雲生就不是這樣的人，為甚麼我會這樣想呢……」

苦苦一笑，他總算察覺，自己本就不必害怕。

「對不起，沒有好好信任你。」

聽著納西的坦言，雲生睜原了眼睛，愣愣地張開了嘴。
這是真的嗎？他一度問自己，這不是在作夢？
納西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那樣真誠，他也許不再是一個酷酷的成熟的大人，但是他將自己的心赤裸地展現了出來。一時之間，他想起了哥哥、想起了琥太郎，他們曾有鬧矛盾的時候，也曾有誤解的時候，正是在那樣的時刻，雙方鼓起勇氣的相互坦誠化解了僵局——如同現在一樣，他感覺自己與納西之間的隔閡慢慢消融了。

他張開口，卻想不出有什麼言詞能表達自己此刻的激動，於是他放棄了言語，張開手臂衝上前，緊緊抱住了納西。

即使沒有言語，納西也能夠清楚理解雲生的想法了，他用雙臂把雲生緊緊圍到自己懷中，手中的工具此時顯得如此礙事，但他亦不願意現在為了放下工具而先放開雲生，說到最低限，至少也要抱個十五分鐘才行吧。

「謝謝你，雲生。」

到底相隔多久了，自上次能夠把珍視的人好好護在懷中這件事，十多年了吧，是足夠把感觸漸忘的時間了。

好好感受著溫暖的體溫，納西感覺自己能抱上一整天，儘管如此，旁人的側目還是讓他漸漸不自在地額上冒汗，卻又不知道如何告訴雲生，只能把泛起紅暈的臉埋到少年的肩裡。

雲生緊緊擁抱著青年，有短暫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彷彿感覺到了納西的寂寞，這讓他想起兩年前處在絕望中的自己。可是現在，他再也不是孤立無援的，張開雙手的時候，每天都有人會給予他擁抱，雖說把自己敞開來是艱難的第一步，但在那之後得到的溫暖卻讓一切都值得。

他只希望納西也能明白，他不需要築起牆壁，只需把自己敞開。
想著，少年把手又收得更緊了些，沉浸在擁抱的溫暖之中。他完全沒發現，此時此刻朝他們投來的路人目光和指指點點正在以等比級數增加。

「媽媽你看！他們是Gay！」
「噓！不可以亂講話！」

直到高亢刺耳的童音和女人的斥責聲傳入耳裡，雲生這才猛然回神。
他尷尬地鬆開手，紅著臉把頭撇向一邊，他們擁抱多久了？他偷偷向四周瞄去，周遭的路人不約而同移開視線．裝作沒這回事，但這讓他更尷尬了。

「繼續採吧？」為免尷尬持續下去，納西打破沉默，趕緊挑下一顆草莓，然而剪刀卻好像被田園小精靈偷偷磨鈍了一樣，讓他剪上五、六次才把果梗剪開。

「好像差不多了。」好不容易手忙腳亂地收滿一個籃子，納西指向旁邊的DIY小教室，「要做果醬好像在那裡。」

納西說著，可以明顯看出他迫切地想離開溫室。

「好、好的……！」

尷尬得渾身不對勁的雲生僵硬地快步走向DIY教室，與其中一個路人四目相接時，還看到對方一本正經地為他們舉起彩虹旗幟以表支持。

不是那樣——！雖然我的確是同性戀但不是那樣——

雲生在心底尷尬地尖叫，再也不敢抬頭，魯莽地跑進了DIY小教室。

與雲生一起用飆車般的速度逃離後，納西呼出一口氣，想著終於可以靜下心，然而他隨即敏銳地感受到不對勁，一瞧，果然還有視線落在他們身上。回頭望見把頭低著的雲生，納西的眉頭皺起來，迅即忘記自己的尷尬，用兇狠的神情瞪過去，總算成功把打擾他們的目光完全趕跑。

正要拍拍雲生告訴他可以抬頭，負責解說製作方式的教師恰好來到兩人面前，納西不分由說地也瞪了對方一眼，用眼神警告青了臉的老師接著下來別亂說話。

「呃、歡……歡迎大家來到果醬小教室……」

被莫名其妙狠瞪一眼，果醬老師嚇得臉色發青，趕忙把視線從納西和雲生兩人身上移開，試著看向教室裡零零散散其他的學生。

「今天的課程結束後，大家都會拿到一罐這麼大的草莓果醬。」她舉起旁邊的空果醬罐子示意，「請大家看到手邊的電子秤，把你剛採好的草莓量個五百克，然後把草莓先洗乾淨。在這期間我會去每一桌發罐子和冰糖。」

收到指示，雲生看向身旁的草莓籃，新鮮草莓應該帶不上飛機，還是全部都做成果醬好了……不，仔細想想，距離回國還有幾天時間，在這期間要是能天天吃草莓也是一件幸福的事。他一邊在心裡做打算，一面量好了五百克的草莓，接著把電子秤推向納西那一邊。

納西確保老師識相後，才鬆開眉頭，他感覺與雲生心意相通後，心中想保護少年的義務感變得更強烈，彷彿化身保護欲過強的貼身保鑣，全然不知道在別人看來自己的狠瞪單純是個令人想報警的無端恐嚇。

接過被推來的電子秤，納西也照樣量好指定克數的草莓，接著一邊清洗草莓，一邊考慮把果醬用在明天早餐吃的麵包上。

「說來雲生會在美國留到甚麼時候？」思及明早的事，納西向雲生問道，心中盤算起一件事。

「嗯……」雲生一面洗草莓，一面掐起手指算了一下，「四天後才會回去，在回去之前還要幫大家買土產……」

他又稍稍想起了艾德拉，說不定這趟有機會可以碰個面好好談談，想到終於可以朝那張裝可愛的稚嫩臉龐揍上兩拳，雲生便覺得有把艾德拉從黑名單裡移除的價值。

他稍稍走神，然後又拉回了注意力，隨口問道，「納西這幾天有什麼安排嗎？」

「要來我這邊睡嗎？」納西直白提問，意識太坦率果然不太像平常的自己，頓時又難為情起來移開視線，看著碗裡水中倒影的自己喃喃道，「就是如果雲生剛好想省點住宿費……啊但是……已經訂好房可能也退不了……」

說完，納西一瞟，沒意識到自己望向雲生的雙眼比平常水潤了一點。

「……欸？」

少年愣愣地抬起頭，手裡的兩顆草莓差點沒掉進水槽裡。
跟納西一起睡？意思就是草莓園結束之後還可以繼續跟納西在一起久一點？一瞬間，雲生滿腦子飄過的全是兩人一起做甜點的畫面，他趕忙用力點頭。與其關在無聊的飯店裡自生自滅，還是跟納西在一起要有趣些。

「好的！我……我要！」他的雙頰不自覺漲紅了，「住宿的話沒關係的……取、取消就可以了……我也……我也想跟納西一起……」

他頓時尷尬地別開頭，然而這一轉頭，就看見來發空罐子的果醬老師站在桌邊，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倆。

面對如同誤闖魔窟般的果醬老師，納西又一個毫不寬容的狠瞪，不允許任何人打擾有雲生在的小天地。

「明天也一整日都有空嗎？」變臉比誰都要快，回過頭納西就面露喜色，兇惡面相彷彿只是果醬老師一人的想像，他繼續跟雲生說話，「其實是我有兩張甜點任吃劵，我們可以一起用，要是雲生想的話……」

汗顏看著果醬老師一驚一乍離開的背影，雲生又將視線移回納西身上，雖然不知道納西剛才背對自己時露出什麼表情，但肯定不是什麼好臉色。

「甜點……！」

但剛聽到關鍵字，雲生馬上就把可憐的果醬老師拋諸腦後，想也不想就大力點頭。甜點任吃——這麼個大好機會哪容得了拒絕？

「要要要！」他差點口水都流出來了，剛把手裡的草莓瀝乾，又道，「啊……我們還可以一起做甜點！用今天做好的草莓果醬做！」

這次沒有琥太郎打擾。
他本想補上這一句，但想想基於對戀人的尊重還是沒有說出口。

——雲生簡直是天才！怎麼會想到用草莓果醬做甜點這麼好的點子！

納西跟著雲生狂點頭，即使他的臉一故地很少會把喜悅大方表現出來，心中的雀躍還是從眼神之中流露，他差點忘記果醬尚未完成，就要把雲生拉走去直接開始他們預定中的每一個計劃，眼角瞥到果醬老師落荒前驚險留下的空罐子，才回神過來，一把抄起碗子，瞬間把草莓洗完。

完成了進度，納西一秒鎖定目標人物的位置，眼睛紅光一閃，讓果醬老師趕緊繼續教學。

然而，遠遠聽到兩人談論甜點吃到飽和草莓果醬甜點的果醬老師此刻已經不再驚乍，反而向青年與少年投以慈愛的眼神。

「那麼接下來，大家要把草莓切小塊放進鍋子裡，想要看到果醬裡有大塊果肉的人可以不用切太細哦。」老師一面說，一面快手示範切好後的標準大小，又接著道，「切完的草莓放進鍋子裡，量好200克左右的冰糖放進去，我們就可以開始準備煮果醬了。」

在老師一邊說明時，從小跟著奶奶做果醬的雲生早已經一邊開始切草莓，他將一顆草莓大約分成三塊的大小，每一塊的切面看起來都新鮮又飽滿，讓他必須努力忍住想先偷吃幾口的慾望。

沒有特別注意到投向他們的慈愛眼神，納西認真聽完果醬老師的說明，他慣性把玩一下刀子讓它在指間流轉了數圈，上拋、接住、握穩，接而把刀尖伸向其中一顆草莓，下刀前一刻又偷偷瞄了一眼雲生的作法，無意中把少年的神情也收到眼皮底下。

他學著雲生把草莓同樣切成三片，接著便把其中一片放到雲生嘴邊。

雲生一邊小心翼翼切草莓的時候，眼角餘光恰好瞥見納西行雲流水地把玩刀子，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刀子竟然能像隻活老鼠似地在手指之間跑動，簡直就像變魔術一樣了！

在他開始思考戀人琥太郎究竟有沒有這樣的能耐時，湊到嘴邊的草莓讓他回過神來，他楞了一下，隨即張口咬下。

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口中漫開，他不自覺露出了滿足的神情，新鮮剛採好的草莓果然是人間至寶。
他想著，也拾起手邊一小塊草莓，湊到納西嘴邊。

看見雲生遞來的草莓，納西稍稍傾身過去，享受地吃下草莓片。明明都是草莓的甜味，不同於先前在酒裡嚐到時的感覺，此刻嚐到覺甜味就是能讓人心情愉悅，幾朵小花頓時在納西旁邊冒出。

有前幾個月努力練習做蛋糕時切水果的經驗，再加上甜味的助陣，納西很快就把草莓接連切好，爽利地把冰糖也量好，接著將東西都放進鍋子，一切準備就緒，恰好聽見果醬老師接續說明注意事項，他便開始熬煮食材。

過程稍稍冗長，納西手邊持續攪拌著，想起先前只在聖誕時請過雲生代為傳遞他的祝賀，以及除了方才知道了琥太郎約莫近來都在過美滋滋的生活外，他還沒關心過其他的人近況，而現在正好是合適的時機。

「最近……其他人過得好嗎？」他問。

「嗯……聖誕節才剛聚過一次，大家都過得很好。」

想起上次聖誕節的景況，雲生回答。他一邊小火烹煮草莓和冰糖，一邊攪拌，閃過腦海的卻不是大家談笑著喝酒的臉，而是自己和沃夫岡忙著接待來自各分家的客人而忙進忙出，聖誕節一過之後父母雙雙像死人似的累趴在床上的情景。至少，這一次他沒有像前一次聖誕節一樣壓力過大發燒。

「納西呢？」他暫時搖搖頭抹去聖誕節惡夢，又問，「納西的聖誕節過得還好嗎？」

聽著雲生簡述，納西不知道實際上大家經歷的忙亂，僅是逐漸想念起在德國感受過溫暖的善意，心中為自己當時無法在場感到遺憾。

納西回想每一張念想的臉孔之際，隨即被雲生的提問打斷，那天一起共度聖誕節的對象在腦海一閃而過，不爽的感覺油然而生。

「那天實在是太過……」納西說到一半停下來，反覆在心裡挑選用字，才接著說，「太莫名其妙了。」

他有自己可能被耍的實感，是在聖誕過後，格倫便音訊全無了一星期起突然出現的。

憶起自己在聖誕的遭遇以及被耍的不悅，納西愈想愈來氣，畢竟格倫要不是為了戲弄他，為何會刻意讓他心焦，隨後卻又選擇置之不理，讓他獨自為曖昧的關係夜夜煎熬呢？

「都格倫這混帳害的。」

一邊說，納西用木勺連續往漸漸成形的草莓醬戳了很多下，從鼻子呼出氣，才接著攪拌。

雲生愣了一會兒，除了bonk琥太郎之外，似乎鮮少看過納西如此直接表明不悅的情緒。這次草莓園之行格倫也沒有出現，說不定是有什麼隱情。

「格倫他……怎麼了啊？」他一邊濾掉草莓果醬上的泡沫，一邊小心翼翼地問。

敞開心扉後，納西感覺就連自己對格倫的感情也不必再對雲生隱瞞，按捺已久的心聲可以就此脫口而出。

「聖誕那天那傢伙就——」才開了頭，納西又停在話中間，他發現自己沒有頭緒怎樣說清因果；明明解除了心理障礙，卻因為缺乏坦誠談論戀愛情感的經驗，霎時間整理不好思緒，於是仍然一如既往地有口難言。

「——他就常常突然說一些、奇怪的話……」

納西努力組織語言，他感覺口齒不清會引起雲生的困惑，而不得不緩下攪拌的動作，全神專注在語句上，又繼續說明。

「只是把他的圍巾拿走，他就問我『有這麼喜歡嗎』。」

說完第一項，他咬了咬唇。

「然後又若無其事地做一些事……像是在人多的地方甚麼都沒說明就牽起我的手……」

接著他的臉頰開始泛紅。

「之後在海邊又突然說、想實行之前許的生日願望……」紫髮青年的頭愈垂愈低，他手裡的木勺不停抖震。

「……說要和我睡。」

語畢，冒出煙霧的腦袋敲到DIY教室的桌子上，納西在傳出啵啵作響聲的鍋子旁邊直接蒸發。

雲生專心聆聽，攪拌的動作不自覺慢了下來，他看著納西越來越紅的臉慢慢低垂下去，然後叩的清脆一聲，腦袋撞在桌子上，不禁擔心起納西的頭有沒有受傷。

他思考了一會兒自己該怎麼回應納西這番煩惱，又不禁想起許久沒見的格倫。雖然是當時在舊日月宗少數認識的人之一，他和格倫實在也說不上熟悉，沒辦法判斷格倫當時是什麼心情才會說出這些話。

「格倫是不是也很希望納西陪伴呢……」他試著臆測，「有時候哥哥出差回家一趟，我也會想跟哥哥一起睡，冬天晚上下雪的時候，兩個人窩一起比較溫暖。」

但說著，他想了想，兄弟一起共枕也是在關係破冰之後發生的事，在那之前，他們別說是睡同一張床，就連互相打招呼也不太情願。想起自己和沃夫岡和好的過程，他鼓起了一點勇氣，覺得自己可以給納西一點意見，便說，「還把這當成生日願望的話，表示真的很想跟納西親近吧？」

「怎麼可能！」臉埋在桌子的納西猛然地抬起頭，雙眼瞪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堅定地否決了雲生的猜測，他實在不認為格倫現在會單純為了想親近而親近，畢竟當初自己就是被看中了戴環者這個身份才被接近。

——為了私自的利益取捨及行動，也不過是人性罷了，合理不過。

回過神，納西察覺自己太激動會嚇到雲生，趕緊緩和好情緒，但想起剛才自己說到害羞，都忘了要講格倫壞話的部份，不甘地補充說明，「他鬧完這一齣就馬上消失了好久，連訊息也不讀不回，怎樣看都不像是那樣……」

說著，納西徐徐消減聲量，明明是想增加自己立場的理據， 卻也忍不住質疑起自己。

「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的是甚麼……」

他迷茫地總結自己的想法，又重新攪拌起草莓醬。

雲生嚇得差點沒往後跌倒，他按住心臟狂跳的胸口，從來沒被納西吼過，原來是這種感覺，當他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後，也聽見了納西迷茫的自問，這讓他也不禁蹙眉。

「如果人與人之間能像琥太郎那樣讀心就好了呢……」他忍不住說，然後又隨即反駁自己，搖搖頭，「不……就算可以讀心，好像要互相理解……還是有困難。」

他想起去年和琥太郎鬧彆扭的自己。最初，讀心能力讓交往過程看起來都很順利，但當雙方開始渴求隱私和自我成長，讀心就成為了阻礙，最初以為是交往助力的讀心，最後卻要花最大的力氣去克服。

「我想……」想起阿瑪蒂平時的教誨，他忍不住喃喃說，「這就是大家要敞開心胸、勇敢去彼此瞭解的原因吧……」

納西聽見惡友的名字，反射性煩躁了一瞬，他頓時慶幸雲生沒有與琥太郎同樣的讀心能力。

隨著雲生的話，納西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動清晰傳到掌心，他突然又想，要是自己會讀心，是不是就能讓停滯的關係有所進展呢，不論會是好、還是壞的意義上。

事至如今，或許他只是想要一個答案而已。

稍作沉思，納西抓了抓自己胸前的衣料，瞧到漸漸濃稠成形的果醬裡一大把一直沒處理到白泡，才鬆開了手，拿起湯匙緊急撈走泡沫。

「這樣算是好了嗎？」納西問道，靠近去看鍋子，他不禁擔心分神做的草莓醬到底有沒有煮好。

雲生從思緒中被喚回神來，用湯匙攪了攪納西鍋裡的果醬。

「嗯，這個稠度差不多了。」

說完，他也攪了攪自己鍋裡的。

「我的好像也是，可以裝罐了。」

他暫時關火，拿起桌邊果醬老師已經事先加溫消毒過的玻璃罐，將其中一個遞給納西。

納西也關了爐火，接過玻璃罐後把草莓醬倒進去，看著罐裝裡濃稠的深紅液體，莫名聯想起聖血瓶而飄出了一個想法。

「恐水人都是直接喝聖血的嗎？」緊守保密條列，納西壓低聲線才說，又晃了晃罐子，「加點草莓醬會比較好咽下去吧。」

說完，他望向雲生，尋求這個發想的回饋。

正把草莓醬裝罐的雲生停下手邊動作，目瞪口呆地望著納西，不明白青年提問的用意，難道是想把聖血裝進草莓醬裡送給格倫當禮物？

「好、好像是……吧？」雲生不太確定地回答，畢竟他從沒喝過聖血，但想必血的味道肯定不美味，他猶豫了一下，又道，「還是事後再加進去比較好哦，我是說……血液可能會在罐子裡滋生細菌……？」

「細菌嗎……」納西皺了皺眉，露出煩惱的神情，他在想如果不能把聖血加進去，好像就沒有理由可以把草莓醬送給格倫，想了想還是再堅持一下，又問，「給平時直接喝血的人也不行嗎？」

從納西煩惱的表情看出一點端倪，看來果真是想送給格倫吧。雲生認真思考了一會兒，又道，「只是擔心會縮短草莓果醬的保鮮期限而已，所以如果血液有事先加熱過的話……應該就沒關係？」

他說著指了指鍋子，心想，德國血腸也是類似的作法，聖血草莓果醬應該大同小異吧。聖血肯定不會因為加熱過就失去效用的。

聽完雲生的解釋，納西恍然大悟地點點頭，覺得加熱聖血是個好點子，再想一下，又擔心起如果真的會影響到保存期限的話，不知道來不來得及等到格倫回來交到他手上。

想著，納西記起格倫不明所以地疏遠自己的態度，又產生了想賭氣的心情。

「還是自己吃掉或做甜點好了。」喃喃道，他將罐子的蓋子扭緊，把整罐草莓醬放進擺禮盒的袋子裡，站起來後問，「雲生餓了嗎？」

雲生正把罐子封裝，前方的果醬老師宣布教學到此結束，他順手把髒鍋子放進水槽裡清洗，聽見納西的話，便將注意力移到空虛的胃上。
這麼一說，確實是有點餓了，草莓的香味也勾起了食欲。

「嗯，我們去找東西吃吧。」他點點頭，不知怎麼的，空氣中傳來一股烤香腸的味道，和草莓的甜味顯得格格不入。

納西嗅了嗅香腸的氣味，也快手將自己的鍋子洗好，還原擺好桌子上的工具，就提起袋子和雲生一起出發。

走出DIY教室，納西很快就注意到香氣的源頭來自前面不遠的小食攤檔，他飛快地往那邊奔去，卻不是為了食物，抵達攤檔前方後馬上蹲了下去，兩眼發亮地觀察能讓他特別著迷的小動物——一隻小貓。

看到烤香腸攤位的雲生頓時愣了愣，草莓園裡為何會有香腸？他還在思考草莓和香腸之間的關聯性，就看見身邊的納西飛奔出去，在攤位邊蹲下看著小貓，雲生的右眼也不禁一亮。

「是小貓……！」

他三步併兩步跑過去，跟著納西一起蹲下，以一種朝聖似的目光望著小貓。

小貓彷彿自知成為眾人的焦點，躺下來翻了個身露出白白的肚皮，朝納西和雲生伸出了可愛的貓掌。

「手機、拍照……！」被喵星人完全擄獲的雲生慌忙從口袋裡摸出手機，迫不及待想捕捉這珍貴的一幕。

納西看見毛茸茸的白色肚皮，又聽見雲生提起「拍照」，只空著一隻手的他立即急亂起來，就把袋子丟到地上，完全沒顧及裡面有玻璃罐，他摸出手機的同時伸手去撫摸那充滿誘惑的肚子，沉醉在柔軟的質感中，沒察覺攤檔老闆在上方瞧了他們一眼。

兩人圍著小貓的畫面，彷如粉絲偶然捕獲大明星的景象，吸引了好一些路人的好奇心，跟著上前圍觀，攤檔老闆見狀，馬上加快速度烤香腸，一邊大聲叫賣。

然而納西沒意識到旁邊人愈來愈多，也完全聽不進其他聲音，只管繼續沉醉在擼貓之中：「軟軟的……」

心滿意足拍了好幾張貓照，雲生一臉幸福地看著瞇眼的貓，完全沒有注意到周遭環繞著賣香腸的吆喝聲。

他想起了小時候家裡的老貓千靈，那隻對父親和哥哥都有重大意義的貓，自從千靈死後，家裡就再也沒有養貓的打算了。他想了想，順手把貓的照片傳給了琥太郎，附帶打上一句：「以後要不要一起養貓？」

站起身，少年將手機塞回口袋，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們倆不知不覺已經被手拿香腸的人給包圍了。

納西覺得他能擼貓擼到世界滅亡，可惜突然一隻蝴蝶飛來，被小東西吸引的貓咪就從他手中溜走，離開了攤檔附近。

幸福的時光轉瞬即逝，納西有點遺憾地拿起被丟一旁的袋子，站起身，才意識到身邊聚集的人群，以及當初來這裡的目的。

「嚐嚐看？」指了指攤檔，他轉頭問雲生，攤檔老闆也跟著笑容滿面的看了過來，就等兩人下單。

「草莓……香腸……？」

少年困惑地唸出招牌上的字樣，有點好奇又有點不安，草莓混香腸究竟是什麼滋味？吃了不會拉肚子嗎？然而他的憂慮終於還是輸給了瀰漫周遭的香腸味，只有點點頭。

「請、請給我們兩根……」他向老闆說，先行遞出了兩根香腸的錢。

「好來！兩根！」

老闆快手串好兩條剛烤好的熱騰騰香腸，把神祕的美食遞了出來，雲生接下香腸，把其中一根遞給納西。

本想在確認雲生意願後，納西便直接掏出錢包，沒想到會被捷足先登，但這也沒有動搖年長者預定好要負責付錢的決心，於是他一手接過遞來的草莓香腸，另一手馬上就把兩份香腸的錢放回雲生手上。

沒等雲生反應，納西先吃了一口草莓香腸，用心咀嚼了一會後，他沉默地看著手中小食。

實際吃下去並不怎麼樣。雖然隱約感覺出口裡有遺留的草莓味、又或是說一種甜味在內，但香腸本身表面微焦，內裡卻沒有剛出爐的熱騰騰感，只不過他本就對草莓香腸沒概念，單純受好奇心驅使而決定一嚐，因此也說不上失望，只是看著不符合視覺滋味的香腸，不免感到缺了點甚麼。

好奇雲生會不會有同樣感想，納西先不讓自己的評價對少年的主觀想法造成影響，而是安靜看
過去靜候真實的食評。

被措不及防塞了香腸錢，雲生心中有點小沮喪，門票費已經讓納西支付了，沒想到無法用香腸來報恩。但想了想，他還是決定接受納西的好意，畢竟法法洛也曾告訴過他：小孩子就乖乖當小孩子，出門在外讓大人付錢。

他咬下一口草莓香腸，頓時，令人驚奇的草莓香味和酸甜的滋味湧了上來，伴隨著醬油和絞肉本來的鹹味，形成一種新奇絕妙的口感，他不禁睜圓了眼睛，訝異草莓和香腸搭配竟然能迸出這種嶄新滋味。

「好好吃！」他忍不住發出打從心底的讚嘆，轉頭尋求納西的認同。

被看回來的納西一愣，瞬間懷疑起自己的味覺，但眼見雲生十分享受的樣子，他又不忍說出真相，儘管剛才下定過決心要真誠，但想了想還是雲生對於這天的旅程感到滿足比較重要，一點善意的謊言也是需要的。

想著，納西心虛的點了點頭，裝作深有同感地大口大口吃掉了草莓香腸，用手比出一個讚，讓背後的攤檔老闆瞧見了也跟著比讚。

「好像還有點餓。」瞥見咧嘴笑的攤檔老闆，納西說著快手把竹籤丟掉，避免再被推銷一次，他趕緊用身子擋著視線範圍裡的老闆，對雲生說，「要不要也嚐嚐這裡的下午茶餐廳？甜點的種類好像挺多的。」

「甜點……！」雲生眼睛一亮，點頭如搗蒜，身為甜食螞蟻的他，自然對糖製品毫無抵抗力。

向四處張望了一會兒，馬上就找到了納西說的下午茶餐廳，上頭掛著大大的草莓招牌，雲生彷彿已經聞到草莓泡芙、草莓乳酪塔、草莓布丁、草莓鮮奶油蛋糕等等甜品的香味了。

「說來，我們上次一起做甜點，好像也做了草莓卡士達……」他想起去年在家族食堂廚房發生的小災難，不禁問，「納西最近還在做甜點嗎？」

「呃，我……」被問及，納西想起最後一次做甜品就是格倫生日，而當天發生的事也順理成章一併被憶起，再次想到格倫那該死的生日願望，他不禁扶了扶前額，嘆了口氣，「上個月尾做了一次，不過不是很成功……」

說著，察覺攤檔老闆的目光仍然時不時投向他們，納西輕輕推了推雲生的背，示意他前行：「我們還是先去餐廳坐下再說吧。」

雲生點點頭，一面往前走，又一面問：「是哪裡不太成功呢？」

他想，最近剛烤完了給父親的生日蛋糕，收到蛋糕的父親又感動又開心，讚不絕口，應該算是廚藝也有點進步了吧？或許他的意見可以幫上納西的忙也不一定。

才想著，兩人已經來到餐廳的前方，店家前方的手寫看板上寫著「情侶共享，全品項甜點30%OFF」的字樣。

「蛋糕烤焦了，奶油也擠得不是很好，然後……」納西一邊回想一邊走，手寫看板上的字映入眼中，他頓時忘記了自己還沒說完的話，眨了眨眼。

「雲生……」望向身旁的少年，納西沉默了一會兒，而後驀然伸手向少年的手臂，拉過來靠近自己，「由現在開始雲生和我就是情侶。」

「嗯，現在我們就是情侶。」

雲生挽住納西的手臂，雙眼熊熊燃燒著取得折扣的決心。

「兩位嗎？請進。」餐廳門口的服務生熱情招呼，將兩人帶到靠窗的座位邊，並將菜單擺到兩人前方，「我們這裡最有名的甜點可以參考看……」

「——我們是情侶！」雲生打斷服務生的話，情緒有點小激動，對方愣了兩秒。

「好……的，那情侶方案的話，全品項甜點都有30%折扣哦。」她尷尬地說，「決定好點單再叫我就行了，慢慢看。」

雲生雙手握拳看著她離開，她轉身去和同事說悄悄話，似乎還有意無意看了他們這一桌。終於意識到自己為了甜點折扣做出了什麼，少年的雙頰一下子漲紅。

然而納西本來心無旁騖地滿腦子都是甜品，沒有在意偽裝戀人的事，雲生漲紅的臉頰卻令他也有了那種意識，跟著染上了同樣的紅。

「來、來看看要點甚麼吧……」差點沒拿穩菜單的納西說著，偷偷瞧了瞧店員，在擔心謊言會曝露的慌亂之下，又不確定地補充一句，「……寶、寶貝？」

語畢，紅成蘋果的臉就栽進了菜單裡。

聽見「寶貝」一詞，雲生當場炸紅了臉，連耳根和脖子都紅透了。他低頭逃進菜單裡，慌亂的雙眼在「草莓泡芙」那行字上毫無意義地來回反覆了二十遍，然後意識到自己這樣的行徑極其怪異，一點也不像情侶。

不行——為了甜點折扣30%！不能害羞！要鼓起勇氣！

他突然有種赴死般的決心，猛然把那張紅透的臉從菜單後方拉了上來，直勾勾地望向納西。

「我、我要點草莓泡芙！你呢？」他說，然而真正要開口說出那個稱呼時，他頓時消風的勇氣又讓舌頭打了結，「甜、甜……甜心……？」

納西好不容易才抬起頭，與雲生對上視線的瞬間聽見那句「甜心」，又即時把臉埋到菜單後，整個人抖得不能更抖，感覺自己差不多要被羞暈。

「我、我要……草莓……芝士蛋糕……」如同快要斷氣的傷兵，納西艱難地說道，但是他依然堅守正在扮演的身份，又說，「我想……分著吃……和寶貝一起……」

再次聽到一聲「寶貝」，雲生感覺習慣多了，有了納西配合，他頓時勇氣大增，把些許的羞恥心和對戀人的罪惡感拋諸腦後了。

「那，再一個草莓鮮奶油鬆餅塔和草莓冰淇淋奶昔。」他看向菜單的雙眼又燃起了甜食魂，「納⋯⋯甜心要喝點什麼嗎？」

此時他們不知道的是，周遭已有一些其他客人朝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

——或許納西‧安傑洛真的不是一個適合談戀愛的人。

不同於能迅速適應的雲生，納西的羞愧感卻是完完全全堅實存在於腦袋中心，完全沒有要消失的意思，他是第一次這麼希望自己沒有敏銳的知覺，至少現在他絕對不想感覺到令他更想埋了自己的旁人視線；然而現實無法被忽視，意識到不能令人生疑的他來不及等到燙熱消退，靠著一股勁從菜單後露出臉，讓現在扮演戀人角色的雲生能好好看到自己。

「寶貝喝甚麼，甜心就喝甚麼……」

若草雙眼還是沒忍著左躲右閃，納西甚至忘記了早在昨天預定好要點的品項，也當然沒察覺蹩脚的演技只顯得他們更可疑。

第三次聽到「寶貝」，納西也承認了「甜心」，雲生頓時自信大增——對，現在他們就是寶貝和甜心！
或許英語不是母語也是原因之一，現在這兩個稱呼就像是綽號一樣順耳。

「那我們就點單吧！」雲生握拳，做好了心理準備，他招手呼來服務生，指著菜單道，「我們要一份草莓泡芙、一份草莓芝士蛋糕、一份草莓鮮奶油鬆餅塔和兩杯草莓冰淇淋奶昔。」

「好的。」服務生快手在紙上記下品項，「兩位要參加我們的情人促銷活動嗎？」

「情……什麼？」雲生一愣。

服務生順手比向桌邊的壓克力廣告立牌，上頭寫著：「情侶合照上傳+Google評價五星　贈送草莓布丁1個」

草莓布丁！
雲生眼睛一亮，但又轉頭看向納西：「甜心覺得呢？」

在雲生點單時，納西別過臉向旁邊的牆面鎮定心情，撫著自己的心口努力提醒自己現在只是在演戲，不過就是虛構的情景，根本沒有必要感到羞恥，要說也該是被真正的心上人如此稱呼時才真的要感到害羞。

「甚麼？」聽見被呼喚，納西快速回頭，好險在足以令他炸開的想像情景浮現之前就回過來神，他怔怔地望向廣告立牌，「情侶合照……？」

納西本來還有點猶豫，在看見雲生發亮的雙眼後，便在心裡重新提醒自己冷靜下來，認清現在的目標就只有一個——盡量在有限的財力下享受更多的甜點。

「我們拍。」他點頭同意，沒再深刻地思考下去，防止自己臨陣退縮。

「好的！情人促銷小禮物一份，跟您借一下手機哦。」

服務生快手記下品項，接著從雲生戰戰兢兢的手裡接下已經調成相機模式的手機，鏡頭對準了桌邊的兩人，道：「看這裡，擺個親密的姿勢！」

直到此時此刻，雲生才想起自己似乎也沒和琥太郎拍過幾張情人合照，看來待會兒得先主動和琥太郎自首，這一切都是為了草莓布丁。想著，雲生緊張地傾身向前，比出了半邊愛心的手勢。

「甜、甜心……這樣？」他不安地問納西。

納西即時反應過雲生手勢的用意，雖然還是不免會感到難為情，但他已經決定了不能多想，於是迅速伸手就補上了另一邊愛心。

兩人把姿勢擺好，咔嚓的一聲響起，表示服務生有把照片順利拍下來，然而理應可以放下手的納西卻依然原地僵住，彷彿就只是雲生帶來的一個人形紙板立牌，一動也不動。

雲生放下手時才發現身旁的納西僵住了，他盯著納西愣了數秒，又把手擺回原位。
見狀，正要放下相機的服務生也愣了兩秒，拿起相機又繼續拍。

喀擦、喀擦、喀擦、喀擦……

不管服務生怎麼拍，眼前兩個人就是不把手放下，她決定鬧劇到此為止，把手機遞回去，「謝謝兩位，上傳一張就可以囉！稍後一下，餐點很快就送過來。」

「謝……謝？」雲生接過手機，看見相簿裡新增了十五張幾乎一模一樣的照片，他終於忍不住出聲，「納……甜心覺得哪一張比較好？」

被雲生的聲音喚回神，納西才怔怔地靠過去看照片堆，連服務生甚麼時候離開了都不太清楚。
他盯著相似到看不出差別的十五張照片，眨了眨眼，現實感開始回來，頓時疑惑起好像挑哪張都沒差，就隨便指了一張，「這張吧。」

結束剛才不意造成的胡鬧，納西在座位上坐正回來，心情總算平靜一點。

「其他人交往時……也是這樣嗎？」趁著沒服務生在附近，納西對早有對象的雲生提問，他不禁懷疑起自己一直以來是否看輕了談戀愛的難度，沒思慮清楚就祈求著和心上人的關係能再進一步。

「啊……」

正在刪掉其他十四張照片的雲生想起自己和琥太郎的交往模式，不禁稍稍紅了臉。他從來沒叫過他人寶貝和甜心，對戀人琥太郎也是直呼其名，倒是琥太郎經常叫他Schätzchen（小寶貝）。

「我覺得……大家交往的方式……可能都不太一樣吧……」他把視線從手機上移開，不經意瞥到對面一桌，兩個情侶正在請服務生替他們拍甜蜜接吻照，他又尷尬地移開目光，「我和琥太郎不常拍合照，不過……我們會互相拍對方，有、有的時候，是偷偷的拍……」

他說著，頭又低下去，雙頰泛紅，「因、因為琥太郎說……喜歡一個人，會覺得每一個角度都很好看……很想要永遠留下那一瞬間……」

雖然雲生分享的是和戀人的充滿愛意的互動，然而納西的關注力卻不小心落在「琥太郎有在偷拍雲生」一事，而不自覺皺起眉頭。

「偷拍嗎……」
不知為何明明雲生也有做同樣的事，納西卻只對琥太郎單方有意見，他思考當中的差別時，突然記起拍檔也有過不少類似的行為。

「說來格倫也很喜歡偷拍。」他托著下巴喃喃道，沒對此事感到不妥，或許因為他認為格倫單純喜歡亂拍一通，而當時在旁邊的自己也剛好只是被攝體，拍他完全沒有任何深意在其中，「不過他應該只是拍，沒在管之後要怎樣。」

至少格倫不可能是因為好感而拍下自己，想著，納西無聲地在心中認定了這就是事實。

「但琥太郎的話……」把話帶回雲生的經歷上，納西前思後想，又欲言又止起來，最終決定改變問法，「雲生一開始知道被偷拍也能接受嗎？」

「呃……嗯……」聽了納西的提問，雲生思索了一會兒，「的確不是一開始就能接受，不過琥太郎說過以後時不時會想偷拍，既然有提前說的話就……」他想了一下，「就很像接受拍紀錄片的那種感覺……？也不是不能接受。」

說著，他點開手機的相簿，裡面也有一些他試著偷拍琥太郎的照片，不過拍攝通常是以失敗收尾，照片上的琥太郎帶著有點狡猾又溺愛的微笑睨著鏡頭。每次拍攝前，他都會被琥太郎讀心。

他往右滑過去，直接滑掉琥太郎。下一張是他偷拍訓練中的哥哥的照片，沃夫岡肩上掛著毛巾，滿身汗水，側對著鏡頭，站在訓練場上，嚴厲的目光眺望遠方，手指指過去，當時的他正在警告訓練場上偷摸魚的法法洛。

「雖然偷拍不是很好，不過能拍到很真實的東西。」他把這張沃夫岡給納西看，微笑，「我也開始能理解琥太郎的心情，想要紀錄喜歡的人們很多不同的面相。」

納西聽著雲生的說明點點頭，便沒再對偷拍一事加以評論，畢竟本人也沒意見，他作為外人就不宜評論更多，但心裡其實還是有點不能接受，他總感覺最初雲生是為了配合會隨時失控的琥太郎才會被迫著接受，而非完全自願。

當看見雲生遞來沃夫岡的照片，納西赫然雙眼一亮，雖然他本身對攝影沒有研究，但也能看出照片拍出了他不曾見識過沃夫岡的魅力，而遠景的法法洛更是補足了照片的故事性。

「雲生很懂得拍好看的照片。」

雖然照片品質本身非話題重點，但納西還是不禁誇讚起雲生的拍攝技術，心裡莫名出現「我家雲生真棒」的自豪感，同時產生了一種衝勁，想學著雲生拍出心上人迷人一面，好增加本來就沒很多的珍貴收藏，於是又問，「雲生拍照時有用上特別的技巧嗎？」

「欸？是這樣嗎……」雲生不自覺紅了臉，又一次看向手機螢幕上的照片，心想是不是真的有拍得那麼好，「其實就只是看了Youtube上的教學而已……啊，我把連結也傳給納西。」

他一邊找出教學影片網址，給納西發送的時候，服務生也把草莓甜點及飲料送上來了，手腳俐落地一下子就擺了滿桌。

「請慢用。」服務生說完，放下帳單就轉身離開了。

「納……」他瞥了眼還沒走遠的服務生，「甜心也喜歡拍照嗎？我聽說拍人物和拍靜物的方法不一樣，甜……」他又瞥了眼已經走遠的服務生，「納西想拍的是哪一種？」

被話題分散主意力，納西看著服務員靠近也沒記起要偽裝，直至聽見雲生突然改喊「甜心」，心臟噗通一聲，他才驚覺起這件事，同時慶幸剛才自己還沒開口說任何話。

等到服務員離開，納西才鬆一口氣，隨即看見桌子上的甜點，吞了吞口水，差點忘記要先回應雲生的問題。

「我……」他要回答之際，又有點難為情地移開了視線，「……和雲生一樣，也想拍人。」

說著，他想就算不主動提起，雲生約莫也能領悟到他想拍的對象是誰。

「啊……」

很快察覺了納西的思緒，想拍的人大概是格倫吧。雲生在心裡忖度了一下，自己關於攝影的知識量不多，不知道什麼樣的技巧才能幫到納西。

「雖、雖然這也是我聽說的……」他不太有自信地說，「除了構圖、對焦和色調之外，主題也是很重要的要素……的樣子。」他滑了幾張照片，試著尋找一個比較好的例子，隨後將手機遞給納西，「比方說，這張我想要拍出那種很專注的武士的感覺……」

照片裡的是琥太郎身穿劍道服，正在揮劍的姿態，背景是日式道館。只見琥太郎屏氣凝神，雙眸盯著劍尖，心無雜念，是他少數沒有察覺雲生偷拍的一張照片。

「就像這樣……有一種……我想拍下這個人的這個樣子……的強烈感覺。」雲生搔著臉頰，羞怯地說，「不知道納西知不知道這種感覺……？」

聽見雲生說出專用名詞，納西馬上摸出手機打開筆記本，打起十二分精神認真聽，一邊做筆記時已經略略掌握到學習的方向，而當雲生遞來照片的例子，他期待了一瞬會是怎樣的作品，真的看見螢幕時臉色卻即時沉了下去。

自從經過了上次被刻意曝光他準備為格倫做生日蛋糕一事後，他對琥太郎的仇意就上升了一層，畢竟對他來說當天琥太郎的行為不只是單純在褻玩他的秘密，更是在踐踏他對格倫的真心，於是直到現在他一看見惡友，就算隔著照片，他還是會不爽。

「我懂。」盡最大努力維持撲克臉，納西回答了雲生的提問，一邊忍不住想琥太郎憑甚麼得到善良的雲生，他真的不懂。

納西把腦海裡的惡友踢走，暫時停止想和惡友之間積下的仇，將注意力回歸更重要的事上。

「但我真的可以做到嗎？」一邊將手機還給雲生，他又有點缺乏信心的問。

看見納西的表情瞬間變成撲克臉，雲生心裡緊張了一下，這才想起上回一起做甜點的時候，琥太郎好像口無遮攔對納西說了一些過分的話，不曉得納西是不是還記著仇。他一度猶豫想要幫琥太郎說點話，但想想還是算了，琥太郎總得學著為自己的不成熟負責。

「我覺得一定可以的。」雲生又把照片往下滑，裡頭有許許多多馮·洛伊特斯卡爾家日常點點滴滴的照片，他道，「我一開始也都拍得不好，可是慢慢就越來越抓得到時機和角度……」他說著，忍不住微笑，「只要拍到好照片，就會覺得……自己能在這些人身邊看到這些瞬間真的好幸福哦……納西一定也會感受到那樣的瞬間的！」

他不自覺紅了臉，笑得有些靦腆。

看著雲生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納西也不自覺跟著莞爾，他開始感覺自己能夠逐漸在心中描繪出幸福的未來藍圖，不禁燃起對來日的期待與希望。

「嗯。」納西垂下眼眸，默默感謝雲生給了他勇氣去相信，即使現在依然有很多難關，但想必都會在日後迎刃而解，現在先放寬心去經歷當刻便可。

納西想著，無意中瞄到剛好過來幫隔桌客人上餐的服務員望了一眼他們，他低頭看完全沒有被動過的甜點，馬上拿起叉子，切了一小塊自己點的草莓芝士蛋糕，遞到雲生嘴邊。

「現在那就先感受一下吃甜點的幸福時刻吧。」他說道，短暫移開眼神，又看回雲生，「……寶貝。」

雖然一邊被喚「寶貝」一邊被餵食有點羞恥，但看見甜點，雲生拋下了羞恥心，傾身張嘴咬下，甜蜜濃郁的滋味在口中漫開，幸福感滿溢。他突然間有種相當舒心的感覺，覺得自己這一趟來草莓園真是來對了。

「還好有跟納西一起來。」他將自己的草莓泡芙剝成兩半，半邊湊到納西嘴邊，示意納西張嘴，「甜心，啊——」

兩人甜蜜的動作頓時引來其他桌不少路人的側目，雲生的耳根開始發紅了，舉在空中的手稍稍顫抖，目光飄移，「啊……啊……？」

納西本以為自己已經適應了情侶的稱謂，雲生的喊著「甜心」配合那聲「啊」還是讓他頓時紅了臉，但為了不讓雲生懸著太久，於是他馬上張嘴吃掉遞來的泡芙。

「啊……？」吞下泡芙，納西仿效雲生的餵食方式，又再切了一塊蛋糕遞回去，他同時瞥到路人的視線還沒離開。

該不會要全程互餵吧。
想著，納西拿叉子的手就開始抖起來。

雲生下意識想張嘴，但赫然意識到自己盤裡的泡芙只剩一半，若這也餵給納西，自己想必就沒得吃了，他瞥了眼已經遞到嘴邊的草莓芝士蛋糕，又瞥了眼泡芙，情急之下只好站起身。

「我、我去上個廁所……！甜心你慢慢吃！」他大聲說，就像要宣告給所有路人知道似的，隨即又紅了臉，飛也似地逃離了餐桌。

納西愣愣地看著雲生跑掉，他沒預想到會突然被獨留在座位上，本來關注這桌的目光頓時集中到一人，焦慮感漸漸上升之下他只好作勢認真吃芝士蛋糕，但往嘴裡塞太快，沒幾多久就只剩下最後一塊，於是他又放下叉子，拎過餐牌飛快查閱還有沒有其他感興趣的品項可以加點，心裡只祈求著雲生盡快回來別丟他一個獨自面對。

好奇他和納西的互動究竟哪裡奇怪，雲生躲在廁所門後，謹慎地觀察其他桌的客人，其中也有不少情侶，也有不少人甜蜜互餵，雖然那之中是沒有他和納西一樣的同性情侶……
——不不不！其實不是情侶的啊！

雲生紅了臉，立刻搖頭駁斥自己。入戲太深，竟真把納西當成自己男朋友了。
為了轉移焦點，他很快把目光投向另一桌的情侶，那桌男人和女人也是互叫著甜心與哈妮，把甜點遞到嘴邊互相餵食。他想，他跟納西應該沒有奇怪的地方才對。

「……天下的帥哥都是Gay。」

突然聽到了這樣一聲抱怨，雲生豎耳傾聽，是來自廁所附近其中一桌的客人。

「長得那麼好看，結果是別人的甜心。」那道女性的嗓音深深嘆息。

「算了吧，他們打扮那麼奇怪。」另一個女聲說。

雲生漲紅了臉，原來不是互動問題，是外表問題。他尷尬地快步走出廁所，見狀，那兩個女客人閉上了嘴，目送他回到桌邊。

「我、我們還是……快走吧。」雲生坐下來，重新拿起叉子，「感覺這裡不是能好好談話的地方……」他心有餘悸地瞥了眼周遭偷看過來的客人，緊張地說，「之、之後……去你家……我們再好好談……」

在雲生偷偷觀察的同時，路人的議論對話也傳入了紫髮青年的耳中，他默默將餐牌放下，聆聽包含著對他們容顏讚美的那些話，然而納西卻沒半點高興的感感，因為在他聽來，自己被陌生人當成獵艷對象的人選之一，只會令讓他不由自主地湧現一種厭惡感。

看見雲生回來，納西本來皺緊眉頭才鬆開了一點，在聽完提議後，他隨即把最後一口芝士蛋糕塞到雲生口中。

「先吃完再走。」納西回應道，雖然他同樣有即時離開這個空間的衝動，但沒能吃完餐點就離開實在是太可惜，怎能被區區無關緊要的陌生人浪費了他們享用甜點的大好機會呢。

如此想著，納西還是擔心雲生待太久會很難堪，於是又補充想法：「飲料我們帶走再喝。」

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口芝士蛋糕，雲生腦內的胡思亂想突然中斷，濃郁甜美的滋味在口中漫開，他細細享受了一下蛋糕的美味，然後將草莓布丁推向納西的眼前。

「說得也對。」吞下芝士蛋糕，他略帶歉意的微笑，「要先好好享受甜點。」

回以一個微笑，納西與冷靜下來的雲生一起細品餘下的甜點，雖然阻止不到外人的言動，但他們仍然可以決定以怎樣的心態度過當下的時刻；與雲生相伴的納西意外發現，原來遭受外界不友善對待的際遇也並非真的這麼難以釋懷，當自己眼前有可以專注的重要事物，便自然無暇顧及更多別人的一切。

在桌子上的食品都品嚐完畢後，二人各自拿好他們的草莓冰淇淋奶昔踏出了有點悶熱的甜點店，正好天氣尚冷，他們也不必擔心冰淇淋太快化掉。

比預期來得匆忙離開此處，臨行前納西回頭再看了一眼草莓招牌，接著就對雲生說：「還好我們還有任吃劵。」

「嗯。」雲生緊握拳頭，眼神堅定，「下次要吃夠本。」

他最後再給店門照了張相，就和納西轉身離開，順帶給戀人琥太郎發了一封沒頭沒腦的自首短訊：『為了七折折扣和草莓布丁，抱歉><』

冬天喝冰淇淋奶昔似乎不是太好的主意，但這裡是陽光明媚的加州，雲生吸啜著香甜的草莓冰淇淋奶昔，隨著納西一起往前走，沒有幾步，就看見人群逐漸往一處聚集。

「看過來！看過來！」被人群圍繞在中央的人影大聲說道，他身穿燕尾服，頭戴高頂禮帽，手裡還拿著拐杖，看起來就像個魔術師。

只見男人從袖子裡抽出一條彩旗，越抽越長、越抽越長，幾乎在地上繞成了好幾個圈，旗子似乎永遠沒有抽完的一天似的，周遭的觀客看得嘖嘖稱奇。

雲生不自覺停下腳步，睜圓了眼睛。

注意到雲生瞪大了眼睛，納西便跟著停下步看了過去。

雖然納西對魔術本身說不上特別感興趣，但解構魔術的原理對他而言還是挺有樂趣，於是他定著神認真看魔術，但不同於一般觀眾的觀賞方式，由於他已經有過拆解魔術的經驗，因此知道最引人注目的部份正是魔術師想觀眾關注的地方，而要看穿技倆，就絕對不能被表面所迷惑。

為了視野更清楚，納西不移開看往前方的視線的，同時用空出來的手輕輕拉了拉雲生的衣袖，在人群間移動。

魔術師豐富又精彩的演出項目讓眾人移不開目光，來自觀眾的驚呼更是成為最合宜助興的素材，在場幾乎無一人不是在專注表演，然而一個大叔卻趁著這般鬧哄哄的氣氛，徐徐在後方將魔爪伸向納西。

——啪！
在圖謀不軌的變態大叔得逞之前，納西便感知到可疑的氣息靠近，他將那隻手不安份的手狠狠拍掉，接著厭惡地「嘖」一聲，便將大叔就此嚇跑。

要是在平日遇上不知好歹的傢伙，納西不會這麼輕易放跑對方，只是剛好現在他不想讓雲生落單，就當是給變態大叔撿回一命吧；然而在草莓園的上空某處，另一個可疑人物透過望遠鏡目睹全程，那人並沒有打算讓變態大叔僥倖保命，只是此事納西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

「雲生沒事嗎？」確認大叔已遠去，納西先關心一下可能會被嚇到的雲生。

此時的雲生已經嚇得臉色發青，雙腿就像剛出生的小路一樣顫抖。

「剛、剛剛……好像有人在我耳邊吹氣……」雲生揪著納西的衣角以尋求安全感，對剛才出現在右邊死角的溫熱氣息還心有餘悸，「我、我們還是快、快走吧……人多的地方好可怕……」

沒曾想雲生的驚恐比想像中嚴重，甚至只在短短沒留意到幾秒間，受害程度就比自己的誇張多了，納西意識到的當下頓時湧現愧疚感，要不是他太專心看魔術，又把雲生帶到這個位置，或許變態大叔就不會成功靠近他們，而讓雲生遭遇可怕的經歷了。

「嗯，走吧。」納西稍稍露出失落的神色說道，伸手攬過雲生還在微微顫抖的肩膀，戒備著周遭地走出了人群。

正當納西苦惱自己怎樣可以令雲生儘快安心下來，不再去想剛才的事，突然注意一抹鮮紅在半空中從旁經過，他認真一看，發現是罕見的草莓造型氣球，便知道這正是自己要找的東西。

「雲生看看那邊。」納西指了指小女孩手裡一拉一扯上下跳動的氣球，又指了指前方說，「可能在那邊可以找到差不多的東西。」

「啊……氣球……」

雲生正試著努力壓下全身的雞皮疙瘩，經納西這樣一指，視線很快就被小女孩手裡的草莓氣球吸了過去，他又順著納西接下來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一個老人拿著一大串草莓造型的氣球，隨機贈送給孩童。

他很快發現，老人正站在一間紀念品商店前方，商店招牌是草莓的鮮紅色，裡面似乎擺滿各種紀念品的樣子。

「我們去那裡看看吧？」雲生問，說完又吸了一大口草莓冰淇淋奶昔壓驚。

納西點點頭同意雲生的提議，並行走到商店前方，他瞥見寫著「免費氣球」的立牌便停下來，輕輕放開攬住雲生的手，沒在意早已年過二十的自己走進都是孩童聚集的空間會顯得突兀，上前伸手向老人索要了一個氣球。

老人與納西的視線交會，神色沒有任何疑惑，只是溫和地將草莓氣球交到罕見的客人手中，而同個氣球又隨即被遞到雲生眼前。

納西貶了眨眼，靜待雲生收下，堅定的眼神好似在傳遞「不收下他就不走」的意思。

雲生盯著氣球，愣了數秒，又抬頭望向納西，終於明白這是納西要給自己氣球的意思，這讓他尷尬地紅了雙頰。都已經二十歲了卻還是跟旁邊的五歲女孩一樣拿氣球，不知道會不會看起來很突兀。他雖然尷尬，卻還是抬手默默接下，畢竟，這是納西的心意。

「謝謝……」過了十秒，他才想起自己應該道謝，怯怯地說。

他稍微看了眼手裡的氣球，又看了眼紀念品店的門，感覺會打到氣球的樣子，萬一又被路人竊竊私語……果然還是不進去好了。
才剛把目光從紀念品店的門口移開，就看見了立在門邊的一顆許願樹，上面掛滿了紅紅的草莓形狀紙條。

「這個是……？」

成功將氣球送到雲生手上，納西滿意地點了點頭，就要走進記念品店裡，突然聽見來自後方感覺有點距離的詢問，一頓，回頭才發現和雲生走了相反的方向。

「……不看記念品嗎？」納西緩緩開口問道，踏前的左腳沒有收回來的意思，「說不定在這裡可以挑到一些能帶回去的手信？」

「欸？」聽見提問，雲生這才發現自己和納西已經隔了一段距離，「也、也對……」

雲生瞥了眼許願樹，將氣球拉下來抱在懷裡，帶著尷尬的神情踏進店內。
琳瑯滿目的草莓商品映入眼簾，既有草莓千層酥、草莓餅乾、草莓生乳捲一類的食品，也有草莓背包、草莓吊飾、草莓行李箱等等草莓造型的生活用品，雲生簡單掃過一圈，只覺眼花撩亂。

「不知道琥太郎會喜歡什麼……」他忍不住喃喃自語，心想既然背著戀人和納西扮演了情侶，總該買點什麼賠罪。

沒意識到雲生的尷尬，納西進到店裡頭後就快速掃視商品，卻發現店裡的商品沒他想像中這麼吸引，作為給雲生送的禮物而言並不夠理想，他不禁感到婉惜，只好在未來幾天裡再搜尋更合適的去買。

他本來打算就此離開記念品店，見雲生好像有興趣，又靠了過去好奇雲生在看的是甚麼商品，恰好聽見少年的喃喃自語。

「都買吧。」納西說著，已經摸出了錢包，預定好不管預算無論如何都要繼續當付錢的人，想著又補充了重要的前提，「只要是雲生自己想要的都可以。」

他姑且是十分隱晦地表達不會為給惡友的手信付出分毫。

剛拿起一個草莓吊飾端詳的雲生瞥見納西拿出錢包，立刻把吊飾掛回了架上。

「我……我也沒什麼想要的。」他連忙苦笑，「琥太郎拿草莓吊飾好像也不適合，我……我看我還是去其他的店找找好了。」

不等納西回答，他推著納西走出了紀念品店，但走到門口又不經意被許願樹吸引了目光，視線撇向旁邊的小桌子，上頭似乎有免費索取的草莓形狀信紙，可以寫下願望的樣子。

「我在日本有看過類似的東西，好像是叫繪馬？」他說，「寫下願望掛上去就能實現……的樣子？」

他瞄了瞄小桌子上的奇異筆，又瞄瞄納西，一臉很想寫的樣子。

納西本想堅持讓雲生再看一下商品才決定，聽見是考慮買給惡友為目的，他便閉上微開的嘴，乖乖在推力下走出店外。

隨著雲生的話，納西望向掛滿紙條的許願樹，又跟著看了看桌子，想了想，便拿起兩張信紙，又把一張遞了過去。

「雲生有想實現的願望嗎？」

雲生想了一下，倒真沒有什麼想實現的願望，現在的生活很美好，不能改變的事，比如他爛到底的基礎體力，大概求神許願也改變不了。

「有……吧？」

他不太確定地回答，仍是接過信紙，幾秒的思索後，他像是想通了什麼，趴在小桌子邊提筆寫下一句：「希望納西的願望能夠實現。」

寫完，他放下筆，覆讀了一遍，折起信紙，祈禱了幾句。
走過幾段低谷，現在他的人生已經算相當圓滿了，他希望納西也能夠幸福圓滿。

懷抱著這樣小小的祝福和念想，他將信紙繫上了樹。

看著雲生很快就把願望寫好，納西看著空白的許願紙卻苦惱了，就像是要彌補過去多年麻木了的心靈部份，他現在的願望湧出了能承載心緒的玻璃瓶，恐怕光一張小小的四方紙條是寫不完的。

苦惱了一下，他偷偷瞥了眼雲生的側臉，看回去紙條，便提筆寫下了小小的願望：希望雲生一直幸福安穩地生活，長命百歲。

確定有把想法寫好，納西也上前把紙折好繫上許願樹，再看一眼無數個願望的載體，就退回雲生旁邊淺笑，「這棵樹必須要真的會靈驗才行。」

——要不然他大概會對這棵許願樹生氣了。

「嗯。」雲生回頭望向納西，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衷心希望納西能實現願望、得到幸福。

他在心底又默禱了一次，這才轉身。
草莓園的出口已經近在眼前了，他忍不住又回頭看向他們走過的景點：飾品店、香腸攤、溫室、果醬教室、魔術表演、紀念品店……明明走過那麼多，卻好像一眨眼就過了。
但一想到接下來回國前都能和納西一起度過，好像也不那麼可惜了。

「要不要……」雲生從口袋裡拿出手機，「要不要一起拍張照……？」

沒有察覺到自己與雲生悄悄互許了對方的願望，納西心裡好奇起被反覆祈求的願望是甚麼，卻還是決定給雲生一點私隱而沒有問出口。

走近出口，納西才意識到這天的草莓園遊轉眼就到了尾聲，慶幸這並不是與少年的分別時點，他便安然接受現在是離園時刻。

「拍吧。」同意了雲生的提議，他隨即靠過去肩碰肩，又把左側的頭髮撩到耳後露出草莓耳環說道，「這個也拍進去吧。」

「好。」

雲生也將側髮撥到耳後，露出小巧的草莓耳環，不太確定地舉起手機。
這還是他第一次自拍，其實完全不曉得應該怎麼拍才好，他艱難地用中指和拇指掐著機身，努力想騰出食指去點快門鍵，彎了幾下卻怎麼也點不著，一個不小心，把相機功能整個滑掉了。

「哇哇哇……」

少年手忙腳亂地收回手，想再重新點開相機，慌亂之下卻不小心手滑，手機應聲摔在地板上，螢幕朝下。

「哇啊啊啊啊啊……！」

雲生的臉都綠了，除了慘澹之外還覺得丟臉，明明只是想拍個自拍照，卻額外搞了一堆烏龍。

看著手機跳樓全過程的納西眨眨眼，心想雲生雖然很會幫別人拍照，自拍技術卻意外地生疏，或許這就是象徵著雲生常常關心別人而忘了他自己的表現。

他暗忖著，默默撿起雲生的手機，拍掉了沙粒，幸好直面衝擊的螢幕依然完好，他代替雲生重新舉機，稍稍抬高視角斜向他們，好讓鏡頭能平均地捕捉有些身高差異的二人。

「準備拍了。」穩定地用單手架好手機的納西說道，等待雲生也重整好姿勢才按下快門。

雲生尷尬地乾笑幾聲，再次貼近納西，露出耳環，盯著鏡頭，毫無新意地比出了一個Peace手勢。

也許該跟納西學學怎麼自拍，他在心底默默盤算。

快門閃下，兩人並肩的身姿就被收納到小小的長方格之中，成為可以翻閱的實體回憶。

拍好後納西就把手機遞給雲生，雖然他能握穩鏡頭，但也僅此於此，實際上他對自拍也一竅不通，以往並沒有相關經驗，最多就是被格倫拉著而被拍進前鏡頭裡，於是他認為能拍出好照的雲生肯定有更好的鑑賞力。

「這樣可以嗎？」他問道，等待雲生告訴他這自拍算合格還是不。

——構圖！

照片映入眼簾的瞬間，雲生那僅只看過Youtube教學影片卻刁鑽得近乎完美主義的攝影腦正式開機，飛快運轉。

——兩個平行大頭好單調，應該可以更有遠近感，或比方說其中一個人的臉應該放在黃金比例的位置上，草莓背景太少故事性不夠，沒拍出納西修長的身體比例也很可惜……啊！可是這就是自拍照啊！

他瞬間回過神來，抿了下唇。
畢竟不是在拍攝影作品，而且納西還是代替手殘的自己拍的照，仔細估量，覺得還是別苛求了。

「嗯，謝謝……」他收下手機，心裡默默盤算接下來幾天要多拍幾張納西。

納西沒有感應到雲生的心理活動，還是從微妙的反應中看出照片應該沒有達到讓人滿意的標準，但相比起改善照片的品質，他現在更想盡早帶雲生回家，因此讓自拍的話題以雲生道謝作結。

「我們現在要回去了嗎？」眨著靈動雙眼的納西問。

「嗯，回去吧。」

雲生點點頭，想著接下來就會到納西家裡去叨擾，但又隨即想到還放在旅館房間的行李，猶豫了數秒。

「那……呃……」他一面走向草莓園的出口，一面眨眨眼，問，「也許另外再約個時間？我收拾好之後再過去……可以先給我地址嗎？」

視交通路線而定也許得搭計程車？他想自己得做好破費的準備了。

被一提，急不及待要帶雲生回家的納西才恍悟還有行李這回事，接著便思考了一下，雖然自己沒有車子，但格倫有。

「還是雲生給我一下酒店的地址？」他說著，拿起手機快速戳了幾下後發出，又把手機收回口袋裡，「等下我開車來接你。」

「好，呃……也不算是……酒店……」

他打開手機，把住宿地址發給了納西，並不是什麼酒店，只是靠近車站的一間連招牌都沒有的B&B，不忍說還充滿了霉味。

「那個……謝謝……」他含蓄地補上一句，雙眼閃爍著憧憬，「納西原來還會開車嗎？」

不想輸給身高不滿一米五也會開車的艾德拉，他原本打算在年滿二十歲時也去駕訓班考駕照的，但才剛向哥哥提出這個想法，就被沃夫岡指了下失明的右眼，一句「體檢不可能過吧？」的吐槽打退了堂鼓。

聽見通知聲，納西再次拿出手機，確認好收到地址就順手查閱更多資訊，然而他當點開相關照片，不禁蹙了蹙眉。

「有駕照比較方便，就順道學了。」聽見提問，納西暫緩本來想說的事先作出回應，雙眼下意識移往左上方，稍稍回想自己在處理證件問題而陷入各種窘境的過去，由於並非甚麼好話，便不打算特別作闡述。

想好後他再看一眼雲生原住宿的照片，又收起了手機。

「雲生以後來美國需要找地方住也可以來找我。」他接著說，看回前方時發現自己已經走出草莓園，便顧望一下左右確認前進的方向，一邊補充道，「格倫應該也不介意。」

「真的？」雲生聞言喜出望外，雖然不確定自己未來還有沒有機會來美國出差，如果每次都能見到納西自然是再好不過了，但納西接著的補充讓他想到了一件事，「說到格倫……他最近過得還好嗎？」

他想，也許到了納西家，應該就能見到格倫了吧？畢竟之前聽《驅魔廣播室》的時候發現他們原來是同居的，社障歸社障，總得和格倫問候一下。

聞言，納西突然整個人一抖，有了剛才雲生給的希望，他現在對格倫沒有生氣的感覺，湧出的只有滿滿思念的情緒。

「他……應該不錯吧。」他回答的聲線變得輕弱，一時不知道如何處理突然被勾起的情緒，只能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有點無奈地淺笑，「他回來的時候再問問他吧。」

隱約察覺納西寂寞的情緒，雲生困惑了一下，猜想格倫是否已經很久沒有回去，但沒有多問。
不知不覺，腳步已經來到公車站邊，草莓園返回地下鐵的接駁車就要發了。

「那，我們就等一下再見？」他轉身望向納西，靦腆地笑了笑，「謝謝你帶我來草莓園。」

「嗯……」被道謝的納西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雖然他認為這次遊園被可惡的變態破壞了雲生的體驗，但看見雲生的笑容，他便不再計較已經發生了的事，決定放眼接著下來的四天。

「等下見。」

揮了揮手，納西目送著雲生走進站，心裡在掙扎之際意識到即將錯過說出口機會，於是趕忙前跑幾步。

「雲生！」他提高聲量把少年叫住，將羞於道明的思緒轉換成輕巧的語句，勾唇，「我也想跟你說……謝謝你。」

一股暖意頓時湧上心頭，雲生微笑著揮了揮手，踏上接駁車。
找好了座位，他趴在車窗上，繼續與納西揮手，彷彿他們即將經歷一場漫長的永別，而不是幾小時後就會再見。

司機踩下油門，接駁車緩緩駛離草莓園門口。
車窗後的少年望著紫髮青年的身影，看著納西與巨大的草莓看板慢慢縮小，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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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NG中陪我玩了心心念念的草莓園
Nasr和雲生真是沿路都開濾鏡可可愛愛，雖然中間差點一度關係破裂好緊張，但好笑之餘同時也成功救回來，繼續可可愛愛，雲生還意外給了Nasr人生希望，真是太溫馨
接下來同居四天也要繼續甜甜蜜蜜，不需要不可靠的男人們了 （琥太郎爆炸

我也要感謝艾德中一起跑草莓園
差點關係破裂真的突然緊張
然後雲生和Nasr的信賴度直接升級太好了
Nasr直接拐弟回家 (琥太郎＆沃夫岡：
這四天他們繼續可可愛愛
不可靠男人再見

在他們信賴度升級的同時琥太郎和Glen也不斷在後台刷存在感
Nasr拐完弟要不要和雲生一起回家，這樣沃夫岡也多一個弟了 (琥太郎獨自爆炸

都是活在背景的不可靠男人
無論如何琥太郎都受傷
中之覺得好

這樣說到底nasr會不會有興趣要個哥哥

看來還是他自己當哥比較有興趣的樣子

還是弟妹比較好
那有興趣再多收一票弟妹嗎 (琥太郎: 等等那是我小隊!

連琥太郎的小隊都偷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