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回➳老坑鍋貼
10 months ago @Edit 10 months ago
【巨人|貝萊】


Für Gott,
tot in meinen Armen


latest #63

  貝爾托特,我不確定能告訴你什麼。

  我原先沒想過要寫信給你,覺得有些話只能到再相遇時慢慢地説,不過顯而易見地,我們最後一次再見時太過匆促——匆促得我只來得及趕緊離開巨人身體然後又一次被拯救——如今道路也不存在,我們不會在無死之地重逢,或許那就是最後了。

  你能夠對我留下印象的最後。

  那時你還在嗎?是不是見到我搞砸一切後再搞砸四年的醜態?要是人生停止你空殼的齒列,我其實不會感到遺憾,不過你不會贊同吧,畢竟你是終於主導任務時依舊為夥伴操心得耽擱了的人。

  我們並不是需要透過文字紙張溝通的關係,至少我不這麼認為。地鳴與巨人的歷史終結後有好一陣子我想要告訴你什麼、常覺得你就站在眼角,回到瑪雷後改掉的習慣忽然全數回歸,不過我抬頭時你不在能見到的地方⋯⋯你不會在那裡,儘管艾連曾説你是我的跟班。希望他想過對你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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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對你説話時,我有一度會找阿爾敏。你見過我太多不堪,如今要複述什麼都像冗餘,但假如你能看到阿爾敏有多困擾、亞妮又有多嫌棄,大概也能發自內心地笑出來吧。很可笑,我覺得阿爾敏困擾的神態與你有少許重疊,抱歉。

  我大概不該寫抱歉,約翰説過我不該反覆地為無能為力的事道歉。

  不知道你是否會感到不可思議、抑或早有預見,那些我過往想像著厭憎的事情一一落幕、我未嘗設想卻同樣倦惡的事情隨之一一揭幕,原以為再不會有的友誼以不好辨明的方式⋯⋯萌生?復甦?總之,現今我要是説自己的朋友中包括約翰・基爾休坦,他至少不會嫌棄。相信他的友情中更會包括你,畢竟一切之後他仍然是那個約翰。

  他從不會把你吵醒,拽我起來倒是毫不留情。

  約翰更説我該寫點東西,給誰不是問題、胡言亂語也好、只有滿紙塗鴉也行。「反正是讓活著的自己看的」,他告訴我時難得不是什麼都無所謂、又太有所謂的樣子,真切地我差點要問他有沒有經驗、吞下問題後又差點要道歉,還是他抬起手,我才成功地將沒被炸開的顎閉上;我和他大概也不是什麼需要用太多字句溝通的關係。他當然有經驗。

  你大概也有經驗。我滿心以為自己是個好士兵而你失去共擔罪責的夥伴時,你曾在熄燈前寫幾張不給任何人看的紙。「那是日記,除了訓練沒什麼好寫的」,別人問你在做什麼時你如此回答,然後到瑪麗亞之牆上的營火把它們焚燒,面對戰士們連空泛的解釋也省去、徒留我於撿拾自己的多年後持續揣測。

  我至今還難以詮釋你那時被火光映照的神情。

  第十五年了,貝爾托特,自我們第一次踏上惡魔的島嶼已是第十五年,詛咒已經消失、做十三年英雄的夢想似乎是百年之前的事,我還是時常做夢。有時我夢見的你連十歲都未滿,已經是我需要仰著頭才能對上雙眼的身高,一張臉分明還滿是同齡的稚氣,訓練時卻早是我怎麼也追趕不了的嫻熟。你朝我伸手的姿態倒是一直以來都沒變過,永遠堅定,自然得讓人困惑。

  或許還讓人憤怒——我忽然想起來了,偶爾我對你恆久的支持感到憤怒。

  你很溫柔。你肯定聽哪個人這麼形容過,儘管家鄉傳頌的你是破壞之神短暫的肉身,你肯定聽別人説過「貝爾托特・胡佛很溫柔」。反正只是封我自己看的信,文辭多麼亂七八糟也沒關係吧,我想你的溫柔並不只是見到我倒在地上哭、就朝我伸出手那麼簡單,你比攙扶我的手沉重太多了。

  我想外人用以簡述你的神性不僅是因毀天滅地的力量而來。見證死亡後、見證自己造就的死亡後,你不像亞妮那樣封閉、不像我那樣崩碎,只是撐著應該將人壓垮的苦痛,以最後的力量給予在乎的人半點餘溫,或者因為無法及時伸手而把這些失之毫釐的遺憾也馱上背脊。戰士的選拔彷彿是場笑話:強悍的亞妮不是能夠容納百川的女巨人、陰差陽錯的我不是能夠承接磨難的盔甲巨人、你更從不是為毀滅而生。

  你的餘溫比我能咳出的字母要滾燙得多。

  我很慚愧,但你不會知道這件事——我偶爾因你的溫柔憤怒。我早已構想出完美英雄的形象,以荷洛斯為基底,優雅、從容、果決,永遠是眾人的驕傲、如此推論更該是家人的驕傲,可你偏偏和荷洛斯不同。我想稱作英雄的人與我想要的英雄不同,那才是負面情緒的來由,多麼無能的覺知、多麼無用的緣由啊。

  但我還是喜歡握你朝我遞來的手,像我喜歡握你為我刺向巨人雙眼的耙,以及喜歡握你試過溫度後傳給我的咖啡。

  儘管你所有體貼偶爾引發令人抓狂的無力感。

  後來,我從過去的瑪雷高層口中聽説,荷洛斯其實是個為政治虛構出的冒牌英雄;難怪我曾經如此執著地想成為他。

  也許我能開玩笑説是你慣壞了我,從夢裡的童年到最後一天,我總把自己的無能為力怪罪到你身上,而你從不會為此生氣。

  如果我曾在被拽起時將你的手抓痛了,你沒有告訴過我。

  如果我在城牆上留下的那句胡話將你刺痛了,你也沒有告訴過我。

  我一個人在瑪雷單薄的營床上醒來,才終於明白那場你低著頭吐露的反覆噩夢代表多讓人難以置信的柔軟;一場懦夫之死,可他變得懦弱的原因是你。那之前還是一場友人之死,可他死去的原因絕不是你。於是我迷失時你正做著噩夢,夢裡那條繩索或許纏繞你腳腕,但你轉向同伴、轉向敵人時露出的笑容仍然溫和,已經是一尊看清世界殘酷的神像。

  到頭來,可能不是基於什麼英雄不英雄的可笑理由,我只是因為你的微笑看起來很遙遠而生氣。

  有時我夢到你——十六歲的你,每隔幾週就要申請一套更大的制服、熟睡到一半會因為抽筋把我踢醒的你,旁人陷入危機時會為他們呼喊、我衝上前時又找不到名字以外任何字眼的你。我夢到你訓練時猶疑、閒暇時沉寂、談天時欣喜的樣子,應留在我身後的高挑身影走到我面前,到我平常挖不出記憶的角落留下沒辦法精確記錄的樣態。夢裡不會再改變的你用高牆上焚信的神情看向我,彷彿我就是那疊扔到營火中的紙。

  醒來時我每每發現自己把手交疊著放在頸前,以為鬆開就能見到掌心裡的你。

  你説吊死自己的男人不想被原諒,而是想被制裁,我明白。那條繩索盪啊盪啊總算盪上第三個人的脖頸,待得還算安穩。不過你就算從哪兒得知了,也不需要擔心,畢竟我的睡相比你好太多。

  我甚至可以提供軍營外的證據。你知道我當年回到瑪雷後,躺的還是房間最初那張小床嗎?就是那張我們並排趴著看書時,都得留意會不會把彼此擠下去的床;它被踏碎之前,我曾在上面做噩夢,從沒摔下來。

  前幾天,我們在葬著艾連的樹下閒聊。阿爾敏説他一直認為世界是殘酷的,米卡莎則補述:但也很美麗。我們十歲以前就把殘酷看了一遍又一遍,當你在我無法想像的高處眺望地面時,不知道有沒有見過美麗的部分?

  你來到島上還能對我笑,是因為見過了嗎?

  我又想道歉了,反正這封信不是給約翰看的、你要是看得見更不會為此譴責什麼,所以請讓我在這寫句抱歉。

  抱歉,貝爾托特,第十五年了,我還是想著你本該能回家。

  再寫下去就多餘了。

  你忠實的——

  「萊納。」

  甲板上的男人縱然聽見旁者呼喚也沒回頭,扶著欄杆觀望海潮來去。若要他從實招來,他肯定要説自己已經對汪洋膩煩了;任誰一年中有泰半時間都在輪船上度過,都會因眼前無窮無際無變化的壯景疲憊。可今日的陽光映照得恰好時能將風浪的色澤折得眼熟,他便壓下幾近恆存的倦怠,將進到艙內喝茶聊天的時間耗費於眺望。

  喊他的人不理解他今天執著望遠的原因,不過阿爾敏・亞魯雷特此人本就是把整天看海當作榮幸的傢伙,從不覺得誰逗留甲板有什麼好詫異,打完招呼便靠到船舷。

  幾張已經被捏到滿是皺褶的紙成管地揉入掌心,萊納聽見同伴嘆息後跟著嘆了口氣——曾經他總以大哥姿態對待身旁的傢伙,然而雙關似地剝開鎧甲的現今,對方反成為照護者般的符號;感激之餘他難免彆扭,紙捲入手中轉上數圈才尋獲無關緊要的詞語。

  「聽説飯廳有甜點?沒人不小心把自己的舌頭一起吃了吧?」「沒有,不過有幾個人因為搶食犧牲了手指。」

  青年回得太過理所當然,他忍不住朝著浪潮發笑。

  輪船上一半的人都有著監督下依然難以改變的、一不小心就輕忽傷勢的習慣,仗著復原得快便能揮霍身軀的日子已拋在後頭,因此而生的相互揶揄卻由無趣的航行生活生了根。他們從沒想過「拯救世界」後會以這種方式度日:沒有歸往故土、亦未茫然漂泊,幾個人於四處落腳、輾轉於和平英武的喉舌,閱讀一張張陌生面孔和情緒,一時説不出該向著哪個方向前行才能稱作回家。男人發現自己並不介意;他能夠連摸不著的縫線也一併拆開的心安之所絕非徒耗幾天所能抵達。

  「接下來會到哪?」

  「我們會先停靠希茲爾國南邊剛修復好的港口⋯⋯」

  啊,希茲爾,旁人徒有血脈的故鄉——他如斯思忖,沒輕率得認為以自身狀態能為之評斷。他再難以確認曾口口聲聲説著要回到的家鄉是否還是有著家人守候的地域。

  倘若要求他為故鄉正名,萊納脱口的不會是不復存的瑪麗亞之牆南方的小小村莊、更不會是輪廓現今與泰半世界混淆不清的雷貝里歐,即便他不可能忘卻田間疲累得夥伴説句話都能笑上半天的時光、不可能忘卻徑上奔跑時總能夠納入視野的各個背影,如今也在他掌裡留下斑駁暖意。

  荒地中,他見過熟稔的色彩。當初穿進牆內的大衣於來不及顧慮飢寒的一年後褪成更黯淡的虛影、又一年後更再不能包覆雙肩,帶著熟悉冷色的渾圓卻常伴身側,他被做工粗糙的農具磨傷而不敢加速癒合時、他含著嚼不動的乾硬麵包而生怕噎到時,宛若日光。不,牆內的日昇日落短促得若場笑話,他所見分明是比朝陽更恆常的存在。

  他更於街道目睹相仿光彩。更久遠的回憶裡連自己在鏡中的臉也逐漸模糊,男孩跌跌撞撞地咬著牙,拂過痕跡撩亂的長方、踏過孔洞錯落的圓盤,餘光總抹著一絲令人心安的暈影,猶如風起時偶會飄入鼻腔的海水氣味。即使能以訓練之名離開城牆,他們鮮少看見汪洋,得以瞥見海岸時他總愛張開雙臂,彷彿這樣就能擁意欲拯救的世界入懷,又因幅度太廣而向後傾倒、被另一人反半扶半托地擁抱。

  前戰士談起家肯定會説到那線曾經少見的海平、亦會談及那道使同伴們忍不住一齊為之嘆惋的城牆,視線落在餐桌邊沿、房間角落、講堂盡頭,視野模糊時恰似重新站在已然遺忘觸感的土地。

  可他闔眸所見不過是一片浪花被曬得巧妙時凝曜的海松。

  海松守望著他的無知、他的惶恐、他的意氣風發與失魂落魄,為他藏匿所有歡笑和嗚咽。

  貝爾托特,他將音節嚼上舌面、沒按笑話所述地吞嚥:貝爾托特・胡佛。

  他的故鄉該有著人的名姓。

  「萊納?」阿爾敏像貝爾托特那樣打斷他太笨重的神遊。或者阿爾敏本就是像貝爾托特那樣敏感且體貼的人,而他苦於回溯記憶的足總把他們各自的倒影踩得凌亂,恰若他踏過幾門大砲那樣。

  「啊,抱歉,」他道,把徒勞比較的真切歉意包裝成空泛禮貌。「我沒聽見你剛剛説了什麼。能再講一次嗎?」

  「沒關係,其實不是重要的事,」如果得以在他乾癟字句間找到更真實的回應,對方沒有揭露的跡象。神情汰去許多無措的青年將視線投向無盡的潮,音韻柔和。「我們第一次準備回艾爾迪亞,不是都做好了死在航程的準備嗎?」

  他差點要以玩笑打斷言語:和真正的戰局與計策比起來,閒聊曾近在咫尺的威脅確實能叫做不重要的事情。

  「我那時忽然想到,有些國家似乎有海葬的傳統。」

  萊納・布朗沒握著書信的掌驀然攥緊了欄杆。

  他並非未嘗目睹葬禮的無知者、更時常思索自己的死亡——次數與細節多得稱不上健康——可過去十多年來他從沒幻想過自己的葬禮。對過去滿心想成為榮譽瑪雷人的男孩而言,若是成為戰士,他的終末理所應當是十三年後被下一任戰士吞吃入腹;若是沒能成為戰士⋯⋯他不曾假設夢想破滅後的情景,自然也不可能思及這些。

  夢畸形地成真、在異鄉不成模樣後,他更忙碌於不屬於自己的戰火,倒下後臥上幾日便等著下一次倒下,所有尖叫咒詛都在手裡蹂躪成再無音調區別的骨血,沒有餘裕思索旁人的死更沒有餘裕設想自己的死;再也爬不起來的他會像是一頓時效極短的自助餐,如今的男人掩下不合時宜的笑。

  直到話音入耳,他才意識到自己居然有了想像葬禮的時間。

  他的葬儀不再是破碎地躺在巨人脾胃裡一同蒸散。

  「其實我覺得還是好好埋葬入土,逝者才不會太寂寞,不過⋯⋯」眼角處,每每能尋獲美好的人笑道。「回歸大海好像也是掙開枷鎖的辦法。」

  「的確。」他分心地答覆,尚在腦海拖沓地構成贊同緣由。自頭一次拜訪胡佛先生而今不復存的墓碑起,他便難以想像旁人對著自己的埋身處哭泣的樣子;興許是會需要這樣的一座碑抒發情緒的人已經不存在了,抑或他不過是不忍心想像又一個人因自己存在、或曾經存在而受苦。他已在十三年的時效外當過英雄,並不願意永遠縱這職稱與自身姓名掛勾。

  寂寞與否以脊髓融入旁人血肉時自不會是問題,儘管無論被誰吞食都顯得近乎一齣悲劇,遺產是隨著旁人生活褪色的往日回音。若是投身、甚至投燃燒過的粉塵於渺遠水澤,想必也不會是更令人難受的事了;興許廣闊得投入上萬巨人也蒸不散的汪洋才是最安穩的歸所。此舉能解開枷鎖與否對他並不重要,況且口口聲聲追求自由的人也不可能再上這艘船,那人的補述與其是對死亡的又一個慰藉,不如説是場突如其來的緬懷。

  就像自己的侷促分神沒被特意指出,萊納也未點明一旁那張臉上的悵然。

  貝爾托特會喜歡海葬嗎?

  也許吧,畢竟他的夥伴宛如趁著他不留意便將己身葬於海裡,半點浪花也沒掀起卻無聲得浩大。

  他想,一切被沖刷後終究要沉積於海:過去的朋友如此、曾經的敵人亦然、沒能留給他再多話語的貝爾托特更是如斯,盪著攪著便別離了無知與血腥、暴戾和罪行,從此他得看著枯燥的水面,一日復一日,直到同他人架也吵過、吐也嘔過、話也笑過,才能找個暫且想不到話好說的時候,追尋陽光下須臾隱微的海松色,恍若那個人破曉的瞳眸。

  這樣一想,以此為結局幾乎能稱作回鄉。

  「海葬可真不賴——別那樣看我,阿爾敏,」腦中佇立的憂愁身影被男人溫柔地推到平時留存的角落,他口中半個感慨化為促狹的笑。「要是我現在跳下去,肯定不會有人⋯⋯不對,會有人來,不過不是為了把我撈回船上,而是為了鼓掌恭喜我終於要死了。」

  「⋯⋯萊納。」「不好笑嗎?抱歉抱歉。」

  一道格外大的浪打上船身,噴濺水點淋得他們不得不瞇起眼、亦澆熄了能稱上沉重的話題。對方如海的眼似鏡地眺望遠處,他則慢騰騰地把手中染上潮氣的信紙鋪展。向來難以用工整形容的筆跡沉甸甸地刻於纖維,他不敢回首留下的肺腑印跡,指腹抹過每個標點、嘗試把煩惱折線都撫平。

  該拿這封信怎麼辦?

  興許書信被寄丟了才好:他駁雜考量和虛設皆化為烏有,只消在惛惑不明的目光下輕描淡寫地笑、宣稱那是不再需要的文件,與本懷的情緒相比顯得稀少的悵然嚥入胃袋總會消化殆盡,苦口的墨水也許應由自己吞服。

  他不確定有哪些事應當告訴貝爾托特,又有哪些事不該交由對方煩惱。

  或許他該效仿過去的摯友,尋個風向夠好、景象夠美的時刻,於無人領會的目光下燃燒紙張,期冀收件人哪天嗅著灰燼便理解含義,抑或奇蹟地一輩子不知含義。

  打火機忽然自衣料硌起胸口,金屬外殼被體溫浸染依舊冷冰冰地,他將其取出後又想笑了:不同的衣物、同一個位置,他曾為另一個人捎過信件。萊納凝望遠方波峰上的殊色、假想那便是該寫上信封的地址,懦弱得在數十步之遙還須懇請外人轉交字裡行間的濕漉臟器,唯恐被解剖得太透徹,抑或是赤裸而使人生厭地拋卻——事實上,他們誰都觸過人體皮囊下盛著的形形色色,好友大抵也難再為此惶惶。

  金黃的眸順著風瞭去,粼粼的光斑閃耀得甲板都顯得不那麼沉寂,沒有對話的空氣亦輝映著輕快。呼吸中纏縛的編繩鬆綁得悄然、為自己纏上的束縛仍舊,他佇足減不輕疲憊的舷,注意還有一星半點不捨地滯留於葬禮及死亡。只可惜他想為其舉行海葬的夥伴連存在蹤跡也幾乎全被銷毀。

  男人抹過握得關節生疼的鐵桿,在找不著出口的思緒裡打著轉、一圈再一圈又一圈復一圈,每次轉念都躑躅而黏稠,比希干希納的街道、特洛斯特的屋頂、雷貝里歐的地下要晦澀,循著另一副身軀的足跡依然無濟於事。

  風為猶豫不決的人抉擇——幾要搓出毛邊的信紙被扯離指縫、掠往欄外,誰都沒能及時反應。

  「等等——」

  他向外極力伸展的指尖擦過一頁小角,無能為力地放任幾張綴滿語句的紙飄揚著投入洋流,好似幾隻回到巢穴的鳥;好似烏德與索菲亞、賈利亞德兄弟和貝爾托特。

  同伴投來憂慮目光,萊納面上重複過太多次的惶恐卻終於被弭平,向前傾著的身被拉回原處、笨拙地不斷揀錯詞彙的嘴不再囫圇地尋不合時宜的聲符。

  午後浪花盛放得熱烈、含著鹽分的沁涼灑上鼻尖,他自浮沫間描摹人影:修長四肢、溫吞眼周、日暈依依不捨的膚,貝爾托特若他臆想立於道路般立於潮汐,一張收斂心緒的面孔朝他踟躕地勾起孩提的笑,舉起的右手不展於肩旁、不置於心口,僅僅是無憂無慮的招呼。

  啊,他早該知道,那人不是謠言裡的神明或惡魔、不是他踏著細碎的步履仰望作夢的雕像、不是他出了差錯便要鄙棄離去的生人。

  他們絕非需要斟酌再三才能往來的關係。

  「可能是某人迫不及待了吧。」

  萊納溫聲呢喃,錯覺記憶裡的人影為此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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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0!貝爾托特生日快樂!這能算作一種情書嗎⋯⋯應該或許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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