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滿滿都是花香,十一歲的愛理穿著黑色小洋裝坐在最前排,她的胸口別了白花,耳裡塞滿一輪又一輪的致詞,以及周遭時不時會傳來的輕笑聲。若不是面前被花卉點綴的白色棺材裡躺著最熟悉的人,她幾乎以為自己參加的是普通的禮拜,就像每個週日的早晨。
她的父親剛過完三十九歲生日,前不久還在開自己步入中年的玩笑,如今就躺進棺材,已經沒有靈魂的軀殼掛著由他人精心調整好角度的微笑,當愛理看著那張臉時,她只覺得這不像父親,她從沒見過父親露出這種優雅的表情。
她的父親——山崎海人是個優秀的消防員,他在崗位上十多年來拯救了無數個家庭,性格開朗又富有同情心,為人樂善好施,他的存在使山崎家相當受到鄰里的歡迎,也一直都是愛理最為自豪的父親。
對於像父親這樣的消防人員在工作中伴隨的風險,愛理一直都不太清楚,其他值勤人員的死亡消息一直都很遙遠,每天父親出門工作時,她對父親的歸來都從不懷疑,直到噩耗降臨為止。
「他是個英勇又偉大的人。」她記得帶來消息的男人是這樣對她和她的母親說的。
或許是因為他是為了救出火場裡被掩埋的孩子才壯烈犧牲的關係,教堂裡除了本來就認識的親戚朋友外,還擠滿了過去曾在父親的幫助下度過難關的人們,這些人就像老同學一般,在棺材前聊著過去如何受到幫助、山崎海人又是如何像個英雄云云。
他們剛透過投影布幕看完了有著父親採訪影像的紀錄,在台前站的不是牧師,而是西裝筆挺像是主持人般的陌生男人在說笑,底下觀眾們也配合地笑著,有那麼一瞬間,愛理覺得父親彷彿隨時都會從棺材裡坐起來,就像是什麼尾牙的餘興節目一般。
所有人臉上都掛著笑容。
哪怕有的人眼角閃著淚水,也是一副幸福洋溢的神情。
「……我們感謝像他這樣偉大的存在,願他光榮的犧牲能……」
有些茫然,愛理沒辦法集中精神聽其他人在講什麼,比起葬禮,她覺得此刻更像是某種本人不在場的頒獎典禮,她笑得嘴角僵硬,所有人的面孔都模糊不清,儘管那些致詞聽在她耳裡既曖昧又朦朧,笑聲卻依然能尖銳地刺進耳膜,令她感到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父親死了,是光榮的犧牲。
父親拯救了很多人,是偉大的人。
父親死了。
父親明明死了,卻沒有人在葬禮上為他悲傷,而是笑著、笑著、笑著。
像是在慶祝一般笑著、像是這很值得驕傲一般笑著。
袖子被輕扯的力道喚回了愛理的神智。
小小的、看起來比自己年紀小了一些的小女孩,穿著一身黑衣怯生生站在一旁。
愛理不認得這個孩子,現場有太多她不認識的人,她維持自己的微笑,朝著那個孩子輕輕偏頭:「怎麼了?」
「……」
小女孩看起來很緊張,愛理注意到她身上纏著一些繃帶,身上也有花香蓋不過的藥水味,但整體而言並不糟糕。
當女孩從裙子口袋掏出一張點綴著白色小花與兔子圖案的小卡片時,愛理忽然意識到眼前的孩子是誰了,她感到自己喉嚨發緊,彷彿卡了顆檸檬般窒息。
「這、這個、是謝謝的卡片。」女孩開口,她的聲音非常沙啞,「叔叔救了、救了我跟媽咪,所以,我寫了卡片……但是,大家說叔叔看不到卡片了,所以要我拿給大姊姊……」
頭皮發麻。
她沒有直接看過這個孩子,但卻又十分清楚她是誰。
「……妳、」
給 消防員叔叔
稚嫩的字跡歪歪扭扭寫著。
謝謝你 在家裡 救了我 和媽咪
「特地來、說什麼?」
謝謝叔叔讓我們能 活下去讓我們能跟爸爸 相聚「感謝什麼的……是妳……我的爸爸可是因為妳死了……」
真的非常 謝謝你「沒有你們的話他根本不會死……
為什麼妳有資格站在這裡!」
直到所有聲音都停止,淚水浸濕眼眶,揮出的手背傳來陣陣刺痛,整個禮拜堂只剩下自己的喘息,山崎愛理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被揮開的卡片像落葉般空中轉了一圈,接著才緩緩飄落地面,靜靜躺在大理石地板上。面前害羞的小女孩看起來受到極大的驚嚇,她皺著臉,斗大的淚珠順著臉頰往下掉,手臂上的繃帶螫得愛理雙目發疼。
耳邊響起了高跟鞋重重踏在地面的聲響,由遠而近,愛理還來不及反應,便感到有人從身後扯住自己的衣領,接著便是左臉頰火辣辣的疼痛,尖銳的耳鳴劃破寂靜。
「媽——」
「妳為什麼要讓妳父親這麼丟臉!」女人的尖叫蓋過了愛理的呼喚:「這是他的葬禮!妳難道不希望爸爸風光地走嗎?妳為什麼要這樣破壞妳父親一輩子的努力!」
風光地走。
風光地走。
眼淚沿著下巴的線條滴落,愛理這才察覺所有人都看著這裡,她無法判斷其他人的表情,視線被母親憤怒的面孔佔據。
「但……但是……」虛弱的辯駁顫抖著響起,就連愛理自己都很驚訝,以往她幾乎不會反駁父母,面前的母親抬起眉毛,似乎也同樣詫異。
「但是……爸爸明明死了……誰都……誰都好像不難過一樣……誰都……好像覺得很光榮……很高興……」
「我討厭這樣……」濃稠的液體哽住喉嚨,她難受地吞下,繼續說道:「我討厭這樣——」
她的聲音不大,在寂靜中卻仍能被聽得一清二楚。隱隱約約,她覺得自己開始聽見周遭人啜泣的聲音,隨著那些聲響變得越來越多,母親的面孔也逐漸變得蒼白,接著由白轉紅,她一把扯向愛理的衣領,逼迫她墊起腳尖,衝著愛理的臉大吼:「妳為什麼就是不懂!」
一些口水噴到愛理的臉上,愛理錯愕地瞪大眼睛。
「妳父親——妳父親一輩子的努力就是要救下這些人讓他們好好活下去!妳真的想讓妳爸的死白費嗎!?為什麼妳堅持要這樣否定妳父親!」
母親的指甲尖銳地刮傷了愛理的鎖骨,接著她被推到地上,還來不及思考,便又被熟悉的香水味包覆,方才氣得面紅耳赤的母親緊緊擁抱著愛理,溫熱的眼淚落在她的肩頭。
「如果……如果妳對他們說這種話讓他們不幸,那你父親的死就會變成無意義的犧牲,妳懂嗎?愛理?」母親貼在她的耳邊啜泣,顫抖的聲音一字一句敲在愛理的心頭。
「妳父親肯定去天堂了……妳要……妳要跟他一樣善良……樂於助人……讓所有人都幸福……這樣才能讓他的犧牲變得有意義,妳明白吧?」
妳明白吧?
失去了聲音,愛理靠在母親肩上,楞楞看著棺材的方向良久,才終於顫顫巍巍開了口:「那……如果我像爸爸一樣的話……也能去天堂嗎?」
「嗯?」
母親鬆手放開愛裡,她已經不再哭泣,面對愛理的疑問似乎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接著才輕聲回答:「一定可以的喔,只要妳不要再像今天這麼自私,更加更加無私……對……更加為了他人著想的話,肯定,在死後會跟爸爸一樣長出翅膀,成為天使,一起到天堂去的喔。」
……
更加更加無私。
更加為了他人著想。
這樣就能長出翅膀,成為天使——
山崎愛理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她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擦了擦眼淚,她的手裡不知何時已經撿回了那張卡片,接著朝向一旁躲在大人身後的小女孩露出笑容。
「——對不起,剛才推了妳一下。」
她用帶著哭腔,但無比溫柔的聲音說道。
「我很高興妳能活著,這張卡片,我會好好珍惜的。」
幫助人是她唯一的使命,唯有能包容任何人的善良靈魂能進入天堂。
在那裡,她肯定會成為天使,和同樣成為天使的父親相聚。
「對不起、山崎同學!這個月繳了電話費後,真的已經不行了——」同桌的男孩在校園角落雙手合十,一面哀求,卻又一面有些嬉皮笑臉說著:「雖然之前的還沒還清,但我真的不想餓肚子,所以,山崎同學——」
「我知道了。」愛理笑著說道,「這次也是一萬日圓……可以嗎?」
「讓山崎來幫忙真是找對人了,那群男生看到妳就願意好好來社團……」網球社的社長接過檸檬水,接著一把用力攬住愛理的肩膀,沿著肩膀的線條緩緩向下輕撫:「今天練習結束後也要麻煩妳了,抱歉,我沒想到會有那麼多人排隊……我想身為社長,我應該能有一點優先權?」
「是的。」愛理眨了眨眼,「社長有需要,我就能夠幫助您。」
「小愛理會對媽媽保密的,對吧?」
繼父和藹可親的面孔一如往常,帶著厚繭的指尖輕輕撫過她的腰間,輕而易舉將她的學生裙解開。
「就只是幫爸爸……稍微……懂嗎?」
「我明白的。」愛理依舊掛著微笑,「您需要我。」
「喂山崎!妳是山崎愛理對吧?我聽說只要問妳,妳就能跟任何人搞,不用付半毛錢——這是真的吧?」
「……是的——如果,您有這個需求的話。」
「山崎同學明明成績也挺優秀的,要是能改善男女關係就好了……啊,雖然我們也不算袒蕩蕩的,妳可要幫老師好好保密啊,要是妳說出去,我的教職生涯可就徹底毀了……」
「好的,老師——」
……
……
「啊,妳就是愛理學姊嗎?」
下志万春樹遞過來一杯清水,在嘈雜的居酒屋包廂內坐到愛理的身旁:「我也是文學部的,比學姊小一屆,我想妳可能需要水。」
桌子對面的其他男孩爆笑出聲,他們扔過來一些用過的紙巾,一面大聲調侃著:「怎麼了春樹,你也想要跟愛理來一發嗎?」
「我只是詢問一下學姊的需求而已,你們不要亂說話。」他轉頭看了一眼才剛被灌下一大壺酒的愛理,露出溫柔的笑容:「他們就是愛亂開玩笑,抱歉,學姊。」
愛理_あいり
11 months ago @Edit 11 months ago
手機在背包裡震動的聲響吸引了兩人的注意,下志万春樹赤裸上身自棉被中起身,瞇眼點了點自己的手機螢幕,接著便重新將手機扔回背包,重新鑽回被窩之中:「抱歉,是紗……是我的女朋友,我說過她有點神經質,就算是這個時間也會傳訊息過來。」
「沒關係的,春樹同學。」愛理答道,指尖緩緩撫過春樹一臉疲倦的眼角:「在我這邊休息之後,還是好好回覆
紗由小姐吧。」
「唉,我倒是希望她能不要這麼緊迫盯人——」
下至万春樹的葬禮來了許多熟悉的面孔。
同學、社團的夥伴、學弟妹,儘管已經畢業一年,山崎愛理還是能將他們一一認出。他們並不如以往總是笑著立刻湊過來打招呼,這是極為嚴肅的場合是其中一個理由,但愛理明白,她能夠聽見、能感覺到,那些熟人們交頭接耳的言論與視線。
她是下至万春樹的肉體出軌對象,也是她的存在迫使春樹的女友發狂,最後造成無法挽回的悲劇。
靈堂上春樹的照片是熟悉的溫柔笑容,但他能夠用來下葬的遺體部位卻少得可憐,就連頭顱都不夠完整,讓家屬省略了瞻仰儀容的步驟。
離開葬禮會場時,她能感受到有複數人跟著自己。
也許只是順路。也許是最近很多的記者。
也許是肉搜自己的網民,也許是那些認得自己的大學同學。
手機的通知自意外發生那天起就再也沒停過,認識的、不認識的……如同潮水般蜂湧而至的訊息令她就連接觸手機都會渾身發抖。
好可怕。
好可怕。
她在附近的樹蔭下彎下腰,胃裡的食物不斷翻攪著,她乾嘔,而那些腳步聲卻從不離去。
好可怕——
「……那個,不好意思……」
低沈、沙啞,聽起來有些虛弱的聲音響起。
「請問……是山崎愛理小姐嗎?」
愛理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同樣穿著喪服的棕髮男人,愛理對他突出的身高有印象,他似乎被安排在春樹的中學同學座位區,是一個總是有些駝背的人。
她擠出笑容,就像平常一樣,笑著輕點了點頭:「是的!您好,請問需要什麼——」
愛理_あいり
11 months ago @Edit 11 months ago
「——山崎小姐需要幫助嗎?」
愛理睜大了眼。
看著愛理錯愕的模樣,男人搔了搔臉頰,臉上浮現抱歉的神色。
「那個……只是看見妳好像很不舒服……如果有需要的話,這裡有面紙。」
男人從口袋掏出一包面紙,連同一張名片一起遞了過來。
「我叫橫山隼瀨……叫我
橫山就可以了。」
不知所措。
向來是幫助別人的一方,在關鍵時刻遞過來的橄欖枝,滾燙得令她難以觸碰。
「……您好,橫山先生。」
幫助人是她唯一的使命,唯有能包容任何人的善良靈魂能進入天堂。
在那裡,她肯定會成為天使,和同樣成為天使的父親相聚。
「小秋奈,最近我加入了新的教會——」
因為她就像父親一樣正直、善良、樂於助人、完美無缺——
「紗由看得出來喔,妳根本就不愛任何人,只是想要被需要而已。」
四肢動彈不得。
暈眩之中,愛理見到秋奈哭花的臉,她滿是傷痕,顫抖的雙手緊握著刀刃。
……對了,這裡是合宿的小屋。
而他們正在讓秋奈「痊癒」的最後儀式。
她記得自己前一天找前輩們談話了,說想要離開這裡,說這樣對待秋奈是不好的。
因為前輩們都是很好的人,只要好好說明的話一定能明白的。
啊啊,但是,看來又搞砸了。
但是,這樣也沒關係吧?
完成他們眼中的儀式的話,小秋奈就能從這裡畢業。
然後、橫山先生肯定也已經知道這裡是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