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站在喜歡桑塔格的立場喜歡、站在喜歡努涅斯的立場也喜歡。我讀努涅斯 《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 的動機之一就是因為此書據稱是有一點努涅斯和桑塔格相處的經驗在；之二是因為小道消息群友說，喜歡張亦絢的應該會喜歡這本。我也喜歡努涅斯的 《摯友》 ，然而直到《永遠的蘇珊》，我才真正感受到努涅斯敘事的透明、澄澈與誠實所形成的力量，她是真的很會寫，而我是真的喜歡她的書寫。

一時找不到，但我記得亦絢有天的雜念寫到阿巴斯（Diane Arbus），說有個據稱藝評人曾以不道德的方式惡毒評價過阿巴斯，我懷疑她指的那人是桑塔格，我還因此陷入「我喜歡的人批評我喜歡的人，現在我的喜歡還有正當性嗎」的困難之中。似乎也是因為這樣，這本小書一直到12月才拿起來讀。
在我的閱讀歷程中，曾經有過幾次從很喜歡的作家「畢業」的經驗，比較明確有感的應該是國中時的張曼娟，和高中到剛升大學這段時間的鍾文音，都是我曾經深深迷戀、蒐集她們的著作，過了一個時間點後卻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像之前那樣和他們的作品有強烈共鳴了。伯格和桑塔格是我進入大學以後智識上十分重要的啟蒙，讓我意識到知識份子的樣貌、言語和行動，當時我就想過，會不會有一天我也會從桑塔格「畢業」呢。讀到那篇雜念時，其實想的就是「該不會畢業的時刻到來了吧」。

《永遠的蘇珊》對我而言好就好在，它讓我能夠「不從桑塔格畢業」地，取得一個新的喜歡桑塔格的立場和方式。我看到努涅斯寫桑塔格原本對看心理醫師的人嗤之以鼻，但推崇班雅明那樣具有土星氣質的憂鬱，想到她寫〈土星座下〉那樣細細為班雅明辯護的語氣；看她寫她對於小說家頭銜的執念、對自己小說得到肯定的渴望，都有種原來如此的豁然開朗。這是努涅斯的書寫做到的事情：它以展開桑塔格的幼稚、任性、難以相處和偏執，使桑塔格變得豐富，使她銳利而具有某種姿態的寫作比較有跡可循，吹散了一些環繞著她的迷思和想像。努涅斯以一種愛的方式為人們除魅，某種程度而言，這也是一種啟蒙（enlighten）。使我們不需要對方是完美的才能繼續愛對方，換句話說，我們可以愛一個具有缺陷的對象──再或者說，透過這樣的啟蒙，我們獲得的是能夠愛著具有缺陷的對象的能力。

努涅斯的表達是，桑塔格並不是「原來有這麼壞」，而是她「和所有人一樣，本來就有自己的瑕疵與不足」；她並不是破壞某種形象然後指出其實是另一種形象，而是讓她還原回一個複雜而立體的人。這是成熟又充滿愛的寫作，與其說是愛桑塔格，不如說是愛文學和人類的可能性。能夠讀到這本小書，回應我那「我的喜歡還有正當性嗎」的困難，像是意外拆到一份驚喜的禮物，真的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