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一開始是疏鬆的砂礫從腳邊旋卷而起，八方而來的躁風隱隱裹挾著另一股涼意。再來是嘴總沒停嘎嘣嘎嘣嚼荊條的莉莉突然就不吃了，扇著濃密睫毛的大眼睛，煩躁地從鼻孔哼氣。

勒羅伊半張臉兜在布巾裡就露出一雙珀眼，他盯著不遠的天際線與逐黯的天光，壓低了聲音安撫自己的駱駝。

儘管商隊中有經驗的嚮導已紛紛傳語，天象險惡，要大家看顧好駱駝與貨物，可是風勢突大，莉莉厚重的肉蹄力道不輕地蹬在沙地上，像是不肯再走了。勒羅伊拉著韁繩的手腕迸出清晰的肌肉紋理，還未得及做些什麼，耳邊混雜著短促的驚呼與抽氣，一回頭，雷聲大的像在頭頂驟然炸開，轉眼間就被漫天的風砂迷了眼睛。無邊無際黑色沙塵像是漠海中不幸罹難旅行者的聚靈，不甘地哀嗚嚎嘯，妄意吞噬。短短之間有序的商隊如石頭砸進水面那般四散開來，人與牲畜推擠踩踏。

粗礪的沙刮擦過顴骨，勒羅伊顧不了其他，只能一手拉著莉莉，一手揪著頭巾與面紗。風聲蓋過了人聲，他被慌亂的人群撞翻了好幾次，每一次都奮力掙扎地爬起，然後在壓低重心緩行，他知道這時候倒下就會被砂礫掩埋，就再也脫不開了。

人與天爭，此刻盡現渺小。

還來不及將所有貨物固定好，沙塵暴已然接近。
雅以什還以為剛才老王子脫隊朝著別的方向走又是看到漂亮的駱駝美眉。漸陰的天色和拂面的飛沙，這些異常的要素也讓他警惕起來。這些沙漠之舟總是最靈敏的，能感應到危機已經驟然靠近。
「我只是騎著駱駝吃著饢餅唱著歌，怎麼突然就遇到沙塵暴了。」
他揉著自己剛被砸中的頭部悶著道。
沙塵暴的風速席捲起來不是吃素的，他在一片亂流中被一顆飛礫擊中頭部，若不是頭上包著的布巾緩衝，恐怕現在已經見到真尊了。
雅以什兩眼昏花，他覺得自己的頭一定凹了。
即使口鼻都用濕布罩著，露在外面的眼睛還是難以避免地進了沙，他幾乎什麼也看不見，舉步維艱。駱駝在遠處嘶鳴著，他手上的牽繩不知什麼時後不知去向，這意味著他的駱駝也跑了。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必須先找到一個遮蔽處。

勒羅伊艱難從淹沒踝骨的沙堆拔出自己的腳，踩踏出歪歪斜斜的腳印，轉瞬又被更強勁的沙塵抹去。黑沙捲起的貨物不長眼，狠狠砸中倉皇奔逃的人。

勒羅伊此時更不敢輕易捨棄與莉莉相聯繫的牽繩，即使因為拉扯使得虎口的老繭被磨礪出血。

視野像是陷入了黑色的漩渦，什麼都看不清楚。高度的緊繃會使人缺氧，勒羅伊已經明顯的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慢慢變得困難，如果不趕緊尋找到一個避風的岩窟，很快的他會在沙塵裡昏迷，到時候不管是真尊還是聖督，都能看到了吧？

想到這裡，他咬咬牙，拉著莉莉繼續前行，沒多久就看到前方不遠有個孤零身影，似乎是個挺高大的男人，在風沙中搖搖晃晃，看起來像是就快要偏倒了。

「幹嘛啊？你發什麼呆？停在這你會死的老兄，堅持啊——跟著我來——」呼嘯的風貪吞勒羅伊的吼叫，也不知道那個人有沒有受傷，聽見了多少。眼下情勢並不足以讓他停下腳步關心商團旅伴，勒羅伊迅速一把抬起男人的臂膀，鑽過肋下以自己的肩膀將男人支撐起，「勾緊我！千萬不要停下來，不然我會扔下你的。」跟男人表達自己僅存的一點同情心，勒羅伊一手駱駝一手男人，使勁力氣繼續依照直覺與記憶中的方向走。

雅以什還是頭痛欲裂，起先他以為又是個大型貨物被吹到他身邊，後來才後知後覺發現身邊這個好像是個人。
他被這個「人」拉了一把，隱約中好像聽見這人跟他說了些什麼，但風沙太大讓他只聽見嗡嗡嗡的聲響。
他迷迷糊糊地跟著對方走，走幾步就踉蹌一下，還差點扯著對方一起摔進沙坑。那些沙塵暴吹起的東西仍不停砸在他身上，甚至還撿到一顆蘋果，被他無意識地抓在手裡。
溫熱的液體從他的額際流下來，一側的視線染上血色，他的那隻眼彷彿看見了離他們不遠處就有一個可供避險岩窟。
也許只是他臨死前的幻覺，但現在他們沒什麼選擇了，他不是很卻確定的手指著那處。

有什麼東西從勒羅伊耳際擦過，要不是剛好他救起的男人拉著他往一旁偏倒，指不准就會直接砸在他臉上去見真尊了，這個後知後覺使得勒羅伊捏了一把冷汗。

由於這個緣故，原先想丟下男人的念頭也打消了。
「再走快點，附近應該有......」他鼓勵的話說了一半，就見男人伸手指著一個方向，勒羅伊順著男人指尖的盡頭看，喜出望外地吼道：「你可真是福星，救了你剛好也救了我自己。」

也不管男人什麼反應，他放開莉莉的韁繩，反手一掌拍在牠屁股上，喊了一聲走。莉莉被突如其來的拍打一驚，撒開大長腿蹬蹬的跑遠了。駱駝在沙漠裡很聰明，他不擔心小姑娘找不到遠方的岩洞。

沒了後顧之憂，勒羅伊奮力的繼續支著男人在沙塵裡跌跌撞撞，終於，臨門一腳的時候他跟著男人一起脫力似地撲進岩洞裡。

他仰天躺在地上一把扯開面紗，大口大口的喘氣。直到調勻了氣息，才翻身坐起來。「喂，你還好吧？」別好不容易救回卻死了，勒羅伊趕緊幫男人揭開罩在臉上的布巾，然後訝異的瞠大了眼。

「雅以什大哥！？」

雅以什緩緩睜開了沒被血糊住的那隻眼睛，視線逐漸聚焦。入目所見凌亂捲翹的金髮讓他聯想到天使。
「是天使嗎？先等我睡一會兒再帶我去見真尊吧。」
他又閉眼了一會，想想這個天使其實蠻像他一個認識的人，不知道對方有沒有從這場沙塵暴中脫險，若有的話他一定要做一頓大餐好好慶祝一下，但是想想自己已經死了，還是好好思考要怎麼面對死後的審判好了。
洞穴深處傳來了一陣嘶鳴打斷了他的思考。一隻四足動物從黑暗中走出，四周相當安靜，肉墊踩在地面的聲響顯得清楚，剛才失蹤在塵暴裡的老王子狀似感應到主人而接近安慰，但實則是衝著雅以什手上的蘋果香味而來，他的嘴唇動了動，張嘴咬向那顆蘋果。

「什麼天使？老子是你爹——喂！不能睡啊——睡了真的會死。」勒羅伊聽雅以什連人都分不清楚了，覺得糟。他用手抹掉雅以什額頭的血，啪啪拍了兩下雅以什的臉企圖讓人清醒，然後說了句抱歉冒犯，一把摘了雅以什的頭巾。

頭巾底下黑髮糊著黏稠的血液，有個皮肉傷口，大概是被東西砸的。勒羅伊轉頭看看空蕩蕩的岩洞，當機立斷撕了自己的袍角壓在雅以什的傷口上。

幽暗的洞穴深處響動，勒羅伊第一時間想起他與雅以什聊過的食屍鬼傳聞，他渾身寒毛都豎起來，豁出去似地趴在雅以什身上大喊：「真尊聖督保佑，這傢伙還沒死，不能吃不能吃！」剛經歷生死一瞬，他完全忘記自己還有刀可以先發制敵。

可顯然他們不是第一個岩窟裡的住客，「什麼鬼......」勒羅伊喃喃，看一隻駱駝走出來，緩緩徐徐，三瓣嘴嚼啊嚼的，一瞬間氣氛有些魔幻，勒羅伊在想這一切該不會是洞窟裡的魔鬼在戲耍他們。

「欸等等等——」直到駱駝接近，意圖卻是雅以什手上捉緊的一顆紅頻果，勒羅伊手速超快，搶過蘋果甩揣進自己衣兜裡對駱駝說：「這可是唯一的糧食了，這蘋果你讓給大哥吧，脫困了我再給你找乾草。」

話才說完他後背也是一陣紛沓腳步，接著龐大的黑影遮擋住了洞口的光，又是一陣駱駝嘶鳴。

「莉莉！」小姑娘自己找來了，一臉把我丟下是怎回事，表情看來很不爽。

「看來大家都撿回一命，哈哈哈。」勒羅伊這時候終於鬆了一口氣。注意力放回雅以什身上，解開身上的水囊喂到雅以什嘴邊：「雅以什大哥，頭暈嗎？起來喝點水。」

「如果你是我爹的話……那我可能真的在天堂了。」多虧這個人給了他臉上兩下，雅以什總算清醒過來，還有餘裕跟對方開個玩笑。原來自己還沒死，他們似乎找到了一個避風用的洞穴——正確來說是勒羅伊帶著他找到的。
涼爽的水滋潤了他的喉嚨，他咳了幾聲後緩緩坐起，原來剛才救他一命的人還真的是勒羅伊，他想起剛才青年似乎趴在他身上大喊什麼，但他才剛清醒沒有聽懂。
「剛才怎麼了？你有沒有受傷？」他看見勒羅伊手邊有塊染血的布，一時沒認出那是自己的頭巾，反倒擔心起對方。
看到勒羅伊手中的蘋果他大概也知道老王子又在貪吃覬覦他們的食物，他對駱駝哧了一聲，把牠的頭推開，老王子見主人清醒了，知道現在的狀況討不到食物，於是哼了一口氣緩緩走去一邊坐下休息，反芻胃裡的東西嚼嚼嚼。

勒羅伊見雅以什還可以坐起來喝水開玩笑，心想大概沒事了。聽雅以什問他剛才發生什麼事，麥色的皮膚隱隱發紅起來，他是絕對不會給雅以什說他一時緊張錯把駱駝當作食屍鬼的事。「剛才......剛才沒什麼啦。」

「我沒受傷，只是你很重。」要對抗強風還要拖著一個比自己高大的男人確實讓勒羅伊吃了點苦頭，他皺著眉試著甩動發酸的手臂，抬起下巴朝雅以什示意：「這是大哥你頭受傷我幫你止血的，我想應該是被風刮過來的東西打到的。」青年的袍腳下圍明顯短少了一圈，織布鬚鬚散散的。他拿起布巾，不輕不重地啪的一下搭在雅以什傷口上說：「你還是再摀一下吧。」

「原來這隻駱駝是大哥你的嗎？我剛還以為......」差點要說溜嘴，勒羅伊哽了下煞車在嘴邊，話鋒一轉指著一邊的莉莉說：「這是我的駱駝，她叫莉莉。」同時他把蘋果輕輕放在雅以什手上，「這個你吃吧，受傷了吃點營養的。」

外頭天色比剛才更加黑暗，洞窟裡更不用說了，長年不見光的內部散發著陰濕的氣息。

「哈哈！不好意思，我最近吃比較多。」雅以什沒有漏掉勒羅伊臉上的表情，但年輕人不說他也當作沒看到。
「謝謝你。」他接過勒羅伊給的布巾按在傷口上，還讓對方撕了衣服來讓他止血，他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頭部受傷讓他的話少了一點，若要認真說完他對青年感謝的話他可以滔滔不絕講一整夜，但感謝的話說太多反而顯得刻意又廉價，
「對，那隻貪吃的老駱駝是我的，他叫阿米爾，也可以叫他王子。」
「別讓莉莉靠牠太近，他最喜歡莉莉這種漂亮的母駱駝，我也會管好牠的。」雅以什接過蘋果，用自己的衣袖擦一擦，幸好腰帶上的匕首還在，他俐落的削皮並將蘋果切成兩半，另一半遞回去給勒羅伊。
「雖然沒辦法用清水洗過，不過先將就點一起吃吧？」
「我們可能得暫時在這裡待一陣子了，先填填肚子。」

「難怪我們一進來他就跑出來了。」原來你不叫食屍鬼。勒羅伊還記著剛剛被王子嚇到的事，偷偷朝老駱駝擠眉弄眼。「沒關係，莉莉也蠻難跟其他駱駝相處的，我也好奇牠跟王子合不合的來。」莉莉這個時候倒是很安分，除了嘴裡不知道還是在嚼些什麼，側頭過去朝王子嗅了嗅，又把頭掉換了個位置，發出一聲鼻息。

「莉莉只要有女性靠近我，牠就會朝人吐口水，搞得我好困擾。啊！駱駝也是。」勒羅伊搖搖頭表示不在意，接過雅以什遞過來的蘋果道了謝，三兩下就把蘋果吃掉。

洞窟裡有一些前人留下的枯枝柴火，勒羅伊體諒雅以什受了傷，主動把那些柴火聚集起來，又去莉莉的行囊翻出火折子跟一點燈油，手腳很快地將篝火燃起。

而洞外依舊風沙呼嘯，迷失在沙海裡的生命，又有多少能夠安生呢。

就跟撲進洞窟求生一樣，這次也跟雅以什中一起滑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