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當阿什利花了兩個小時在博物館的花園內搜尋適合的餐廳,並終於在閉館的門口等到那一身藍衣的年輕人翩然而至後,他們享受了一頓很不錯的晚餐時光。
如阿什利所期望的,Spritz很討新朋友納撒尼爾的歡心。輕快的小提琴聲透過音響悠揚,他們在八點後的一間小餐館裡遍聊了屬於自己的經驗與人生,就連所謂的「前世經驗」,也成了他們妝點在彼此話題間的有趣回憶。
值得一提的是,關於這段自兩千年前攜偕而來的「前生」,阿什利想,自己肯定是在這個過程中不小心遺漏了什麼,就像一名匆匆趕上末班車的乘客,丟三落四,在口袋中塞滿了零碎的物件,卻忘了最重要的旅行車票到底被塞進肩上那巨大行李箱的哪處犄角旮旯。
「上輩子是死於火山爆發」的事實,阿什利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如何將這段破碎又模糊的恐怖記憶冠以何名。它就像是每晚睡後,固定於夢中傾倒的墨瓶,一開始是一滴,隨著瓶身角度的逐漸傾斜,它會被高溫蒸餾成燼,在高壓中炸碎成灰,而阿什利的意識就只能跟著名叫「阿什」的男人,一起被困在由火山岩打造而成的棺槨裡,眼睜睜望著一切的發生卻始終無能為力。
不過除此之外,能被他一同帶下火車的,還是以愉快的片段居多,就像他從哪閱讀到報章雜誌上的一則有趣短篇,再被阿什利以圖像的方式記憶起來而已。
慶幸的是,納撒尼爾似乎也是與他類似的狀況。印象不齊,卻總能與他對上頻率。
「我肯定是上輩子沒拉緊你的手。」
那是在那頓晚餐中,最讓阿什利感觸良多的一句嘆息。
納撒尼爾說可以直接叫他「奈森」,作為回禮,阿什利和對方交換了聯繫方式;當由手托豔陽的借位頭貼照所送出的好友邀請,出現在對方的手機螢幕上時,男人望著納撒尼爾的眼中滿滿都是失而復得的喜悅。
—
他們就像天作之合。
從興趣、到愛好、再到彼此的價值觀,只用了一頓晚餐的時間就熟稔的彷彿相處了好幾個禮拜;不同的國籍沒影響他們相處的方式,反而因兩人在日常工作中所接觸面向的南轅北轍,更進一步加深了兩人對於彼此未知的新奇與好感,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匹配。
作為一名實習生,納撒尼爾平日在博物館內負責導覽的工作,博學多聞,獨樹一格的生動講解總是能吸引遊客們駐足聽講,一雙分明年輕的藍眸卻彷彿容納了整座館藏的知識;至於阿什利,除了登山教練的本職以外,閒不下來的性格更是促使他喜歡在非登山季時到處走踏,見多識廣的同時也不忘將不同國度的風土民情與前者的介紹相輔相成,甚至在心血來潮之際,男人還在某次聚會中,把納撒尼爾一道介紹給了自己的山友們,拽著習慣待於室內的年輕人,來了一趟說走就走的兩天一夜、輕度緩坡之旅。
那一晚,山上有點冷,但星星很美很亮。
顯然納撒尼爾這輩子專攻的不是天文學,反倒是阿什利,出於由夢境衍生的熟悉,他這三十幾年都充滿對星空的熱忱,所以在拉著納撒尼爾席地而坐後,便開始手指星空,向他介紹起了最常出現於冬季夜空的幾大星座。
「看到了那排成W形狀的五顆星了嗎?那就是仙后座,卡西歐佩亞。」對著坐在身旁的青年,阿什利放輕聲調地向他介紹,以免自己宏亮的嗓音打擾了這片小山丘的寧靜。
「雖然最佳的觀賞季節是在秋天,但在北半球,一整年都可以看到她。」
在這片無人打擾的入冬小坡上,男人就是他最襯職的嚮導,用多年好友般的語氣向他介紹星座的由來與典故,卻在某個句與句的段點,突兀地結巴起來,爽朗的面孔亦在清輝月光的照映下,好似染上一抹赧色。
「那個時候是你帶著我、我是說,以前的你帶著以前的我……認識的,我們那時……」
一旁雙手抱膝的青年仰著脖子等了片刻沒聽到下文,回過頭來看向他的嚮導。
「你們那時……?」納撒尼爾問道,臉上還帶著心跳被男人嗓聲低緩撫過的綿綿迷茫,對上阿什利那難得含蓄的綠眸時,青年原本沉浸的雙眼忽然閃爍了一絲清醒。
他微微咬了咬下脣,抓著身上毯子側過身來,輕輕地靠近阿什利。
「你說的是哪五顆星?」年輕男子專有的清亮聲音用羞澀語調柔軟地說著,他的手撫摸著軍綠色防水地毯上的一片星影,然後滑上阿什利隨意撐在身側的掌指,指尖探進那骨節分明的空隙。
「可以像之前那樣……教我認嗎?」
「噢、奈森……」
對方的主動讓阿什利愣了一下,寬厚的手掌被纖細五指的插入,好像連左胸都悄悄地被人給鑽入了什麼。
真不愧是年輕人,真主動……不對,我也不老啊!
在心中短暫感嘆過後的男人回過神來,想著,有誰能拒絕這樣一雙泛著求知欲的年輕面孔?包含在納撒尼爾眸中那於湖面下隱隱閃動的情意漣漪,阿什利又怎麼會看不出來?
而他可以承認,自己一點也不排斥這樣的親近。
「教你嗎……?嗯,好啊,那,奈森你過來……」
說著,男人輕扯青年的手腕,直接以肢體動作引導著他,讓納撒尼爾背對著自己,直接坐在阿什利盤起的雙腿上。
連著對方披在身上的柔軟毛毯,強壯的男人連著毯子,把此刻如貓兒柔順乖巧的纖瘦身軀全都擁入寬闊溫暖的懷裡。
粗壯精實的手臂環抱著懷中的毛毯團,納撒尼爾的頭正好可以穩穩地靠在阿什利無須配合彎低的厚實肩頸,舒心地貼合,彷彿彼此鑲嵌的另一半;他可以與那人耳鬢廝磨,嗅聞男人身上淡淡似廣袤深林的氣息,而阿什利低沉的嗓音將會隨著心室的撞擊一波又一波從耳畔傳開,漫入體內,沖刷血液,酥麻半個身軀。
「……那時,你是這樣,告訴我……」
男人的左掌繞在胸前,鬆鬆地助青年攬好肩上掉落的毛毯,另隻手則反客為主,輕輕執住年輕人因偏好待在室內而顯得白皙修長的手背。十指依舊相扣,但他讓納撒尼爾舉起食指,貼合著他的,以納撒尼爾的食指為標,勾著描繪出天空中一那顆白中帶黃的星星形貌。
「從這方向延伸出去,分別是……」
被束縛彎曲的手肘、裸露在外的乳首、難耐如扭動般曲起的腰肢、被迫屈起無法合攏的前膝、和高高懸著的腳踝……
分明是久遠以前殘破的碎片,可當阿什利牽著納撒尼爾的手,對他娓娓道來時,才發覺,原來那些被埋沒在灰燼之後的記憶,始終還留在那兒,閃閃發光,等待著有人陪他一同去挖掘那些過往曾經。
……可這是好的嗎?
畢竟這只是名為「阿什」的亡者,不小心忘記帶下車的遺失物,他並不想就此將它們視為己出、繼而占為己有。
內心一隅在如此低語,輕聲提醒著活在今世的男人別混淆了前生,然而這一刻肌膚相貼的溫暖實在太過美好,即便只有一處手心與手背,阿什利仍舊不想打斷。
「……如何,記住了嗎?」
吐出的熱息都化作淺淺的白霧再凝結消散,阿什利靠在納撒尼爾的耳邊,含著悶笑地問,側著臉,想看年輕人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納撒尼爾模樣像是被捲入悠遠而美好的回憶,又像是被一把鑰匙打開了扇已經幾乎遺忘的窗,他有些茫然。
他靈魂的窗是湖面般的藍,正忠誠地反映擁有這雙眼的人遼遠凝望的星辰閃爍,尋找那片逝去的夜空。彷彿透過耳畔溫熱絮語能穿越時間、空間,前往那片無法觸及的星際,只為在靈魂刻下更深連結。
納撒尼爾閉上了眼。
他躺在這片寧靜山坡上屬於納撒尼爾與阿什利的微小宇宙,聽著男人為他圈起的心跳將他的脈搏血液共振成最和諧的節奏,這一刻,似乎只缺一個心領神會的目光交融,他和他,就能共同譜出名為愛的詩篇,在星光下為對方吟唱。
但是納撒尼爾沒回應阿什利守候在旁的眼神。
他在阿什利懷中轉身,小心翼翼地跪坐起來,那件被貼心披上的毯子滑落,落在男人漸漸鬆開的手臂再被納撒尼爾拉了回來。
納撒尼爾雙膝著地,扶著阿什利不緊不慢的臂膀撐起身子,改變兩人一直以來的相對高度,也遮擋住那有著璀璨橘黃星子的仙后。
青年讓男人的仰望只剩自己。
然後,迎著男人拭目以待的微笑,他一鼓作氣鋪開沾滿兩人體溫的毯子,從上而下蓋住那雙用堅韌與包容打磨成的祖母綠眼眸,讓柔軟布料完美地蒙上阿什利視線。
「你可不可以……!」他輕輕地喊,搶在阿什利出聲之前,旋即意識到努力維持的靈魂很可能一不小心被嗓子裡的那一絲不順暢出賣,索性貼上前去,手臂繞過不久前依偎的肩頸,將男人像剛才的自己一樣被連人帶毯地抱進懷裡。「我是說、我是說……我們……」
納撒尼爾深吸口氣。
他得冷靜下來。
「我們今天能不能……」
他必須停下來。
「能不能聊些別的……」
他要把這個失態掩飾成別種情緒。
「能不能……不要……」
但他沒成功。
「……求求你,不要再談以前的事了……好嗎?」
毛毯柔厚,難以透光,阿什利看不見納撒尼爾此刻的表情,只感覺到他隔著一片阻礙,努力將乞求隱藏的環抱。
心頭又是那陣熟悉的茫然一閃而逝,隨著當面罩下的毛毯,在連自己都不明白的時候,被醞暖在和諧體溫中那一絲不和諧的雜音給逐漸孵育。
對啊,別再談了。
阿什利在心裡告誡自己。
即使他們很像,但畢竟「奧勒利烏斯」與「納撒尼爾」已經是不同的人了,就像「阿什利」也再與那名錯失摯愛的人生無關了般,即使他們真的那麼像。
努力將懸浮在胸口那股不明所以的遺憾嚥下,岩石般粗壯的雙手穿過毯子下緣,鬆鬆地回攬住了納撒尼爾的腰與背。
「是我的錯。我讓你不開心了?」
大掌一下一下地輕拍著青年因裹著防寒服而錯覺胖軟了不少的背,像在安撫一個不安的孩子;星月交輝,透過保暖織物細密交錯的編織工法,映在眼底就只剩一片隱晦的軟光。
「那我不會再提了,奈森,能讓我揭下毯子嗎?好難透氣啊。」
男人因收納聲量而無自覺低啞的喉音依舊渾厚,語句中染著歉意與笑,試著徵求同行者的原諒。
「只是,月色太美,所以不自禁就多講了點……可以嗎?」
聆聽著道歉,納撒尼爾將臉窩在阿什利被毯子蓋塌了的髮頂,隨背後一下又一下平穩安定的節奏緩慢呼吸,試圖找到一個平衡來支撐內心搖擺不定的矛盾。
他懊惱剛才說出那樣的話,更懊惱阿什利就這麼依著他認錯。
於是便持續保持靜默好半晌,默數著心跳和呼吸,整個夜晚彷彿也沉靜下來,只有男人尾韻綿長的低音輕輕迴響。
阿什利說的沒錯。
毯子太難透氣。
納撒尼爾被自己呼出的氣息燻得有些腦熱,分明該沉澱下來的情緒卻因為那句「月色太美」而撩起了另一種波動。
他能感覺到自己心臟不僅沒安分下來還明顯跳得更勤奮,不同於剛才那種快要窒息的疼痛,而是更加甜蜜的激蕩。並且,他知道被他抱在胸前的阿什利也一定聽得一清二楚。
可是他……納撒尼爾沒辦法確定。
面對他們這些把調情視為藝術的該死義大利人。
面對這個——不知道和多少客戶上山野營一起欣賞過多少個月明星稀、在世界各地(可能還會用不同語言)讚美過多少次月光,然後將多少次情感句點都歸咎於月亮——人生歷練多出他十數年有餘的義大利登山家,納撒尼爾真的沒辦法肯定,大半輩子都泡在文山書海的自己耳裡聽見的「月色太美」,是否和吐出這句話的男人使用著真的相同的語言。
他只能,他只好,在亂七八糟的心跳還來不及把他們之間弄得更尷尬之前,去確認那句話。
——因為,今天的夜空是星光璀璨,月色黯淡。
於是納撒尼爾鬆開了阿什利,然後稍稍掀起毯子,矮身從下方鑽進與男人共享忽然變暗的狹小空間。
「你、」他湊了過去,瞬間因為保暖布料下盈滿的男人氣息和熱度烘得一陣心悸,迷迷糊糊地脫口問出:「你也讀日本文學嗎?」
不是啊、他不是要這樣問的!
如同簾帳的毛毯短暫掀開再放下,遍撒星光在防水布上的反射照亮了納撒尼爾微微泛紅的秀臉。原來是隻驚鴻一瞥的妖精,不小心闖入了他寬闊的懷中,落入陷阱也讓他陷落。
毯子下幽不見光,再如何屏氣凝息的呼吸都能被緊緊相貼的心跳所捕獲。
黑暗會奪去人的知覺,可阿什利聞到了從青年身上傳來的幽幽香息。
這是什麼味道?受體溫蒸騰,阿什利嘗試從近在咫尺卻還不能依附上去的頸窩處,分辨出這是他曾在哪一個國家的花市嗅聞過的美人香,又或者它們其實就縈繞街角,比如那晚的小餐館前所種植的紫色鳶尾花?
「你真好聞。」
納撒尼爾正在懊惱,可阿什利卻答非所問,為了避免毯子也悶到對方,他甚至來抬起了一隻手,不讓毯頂壓軟了納撒尼爾總是隨意打理的黑髮,卻又一點也不讓珍貴的氧氣從這秘密的空間裡漏出分毫。
「不多,都是翻譯文學,只是以前帶團時有交過從日本來的朋友,那時跟他學了一些。他們說這句話有著特別的意思。」
男人將悶笑與嗓聲都細碎地揉在舌尖,不讓青年誤以為自己是在嘲笑對方含蓄而隱晦的確認。
「但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有把這句話理解的透徹,」那人故作無辜地這麼說著,空出的那隻手則做勢小心地虛搭在對方的腰際,以避免在黑暗中年輕人會因一個不穩而跌跤——照顧他人更甚於自己的習慣已經深深地刻在腦海——保持在一個既不會過度冒進的親近、也不會太過生疏的距離,在這狹窄的昏暗中。
「奈森……dimmelo, ti prego?」
接在他象徵親暱的小名之後,拉丁語系熱情又浪漫的彈舌音化作求知若渴的低喃,溫熱地落在年輕人的鼻息之間,好像他真的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似的。
簾帳透不進世俗的光,他們被一同關在微小又宏觀的宇宙中,等著義大利人直白且溫柔的疑惑,能不能跨過那條看不見的線,尋得他等待且想望的解答。
經過冒失闖入後的倉促對視,納撒尼爾又不由自主垂下眼。
此刻縱使昏暗得只能用鼻息和觸探確認彼此存在,他依舊只敢盯著阿什利頸脖處被衣領埋沒了大半的金屬項鍊,看那深暗晦澀中還是能反射出的一線高光。
那項鍊時常會用這種貌似漫不經心的方式提醒旁人它的存在。
……但現在氣氛不太一樣。
這義大利人到底在說什麼?說他好聞是什麼意思。
明明他只聞到如沐陽光的木質香像是在擁抱他一樣縈繞著他的呼吸。
這到底是哪一牌的香水?
納撒尼爾眼神游移於男人的肩頸,從這十分難得的角度看下去,他不由自主地想像著金屬鍊沿著線條分明肌理所延伸向下會經過的每一處。
平日與男人相處時捕捉到的零星畫面,那些素色T恤布料隨肌肉運動而產生細微的變化,原本只存在於青年腦中從未刻意分類管理的資料庫,如今卻被一種叫做「情動」的病毒駭入,恣意地開始運作,揭露。
黑暗中,納撒尼爾的腦袋全是怎麼樣都無法關閉的想像。
他想像著阿什利因長年登山而結合了極致心肺能力、肌耐力、爆發力與柔韌度於一身的軀體,在衣物布料下每一次呼吸而緩起慢落的胸脯,想像著男人的背部線條,想像著肩膀的寬闊和腰部的緊緻以及下腹的精實,還有更深處讓人想一探究竟的領域。
「那句……」
聲音才剛溢出口,納撒尼爾便咬住了脣阻斷呼吸。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嗓子能被內心滋長的蠢動釀成這麼柔軟含糊。
聽上去令他羞得都快認不得,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說下去。
而阿什利還在耐心等待。
——才怪。
分明就是壞心地等著懷裡的羔羊怎麼自投羅網成為他的盤中飧。
這該死的義大利人的套路。
可誰能告訴他,男人灑在他面龐的濕熱呢喃,和攬在他腰側好整以暇的掌,是不是在暗示他,只要他勇敢跨出那一步,眼前男人就會用強而有力的臂彎一把摟住他走完剩下九十九步?
誰能告訴他,他不是在自作多情?
他依舊只能親自求證。
「那句話啊……」
納撒尼爾伸向阿什利的手和聲音一樣軟綿。
「……以英國人……的方式來說,是……」
他手指微微顫抖著覆上男人胸膛,身子貼近,用自己的撫觸填滿衣物與那強壯身軀的空隙。
他舔了舔嘴,好滋潤發音。
——You are meant for me.
脣齒間發出的輕微摩擦聲有些細碎、帶點黏膩,但每一個字母,每一個音節都清晰可聽。
「現在,能換你告訴我……」
人類將脣視作慾望的源頭,而鮮紅蛇信是是致命誘惑。
「義大利人怎麼表達這句話嗎?」
那還需要說嗎?
憐愛摸索地撫上細緻面頰的帶繭大掌,還有隨之壓下的吻成了這題公式永恆的解。
男人的親吻並不躁進。
輕輕地、緩緩地,先是蜻蜓點水的貼近觸碰,淺嚐輒止,在確認彼此的呼息確實同調之後,進一步加深這個吻,試探地以軟舌輕撬牙關,想邀請納撒尼爾一同體會阿什利蘊含在胸口無處傾瀉的多年柔情。
他想過納撒尼爾或許會拒絕。
可是即便被迴避了,他又怎麼能拒絕的了每次納撒尼爾自指尖至髮尾、拖曳出微光施加在他心上的魔法?
義大利人擅長甜言蜜語,可唯有心靈的相交才是對美極致的抒發;當男人感受到他此刻索求的另一人亦吻上了他的舌尖,青年的身體瞬間被束縛進一個有力又強勁的溫暖懷抱。
對於這足以把人揉入體內的力道,他或許想過要掙脫?可阿什利只給了他幾秒換氣的空檔,其餘未盡的話語便再次淹沒在這滿是情意的對愛的綿綿讚頌裡。
納撒尼爾的唇是軟的。
清新中帶著一絲引人入勝的芬芳,也像薰衣草的馨香,光只是嗅聞著就足夠安撫顫動的神經。
可是怎麼會這樣呢?心臟的鼓動並未因獲得渴求的依戀就滿足地緩下跳動的頻率,而雄性的本能是掠奪,不自覺就貪婪地想攫取此刻正品嘗的一切。
愛的詩篇在悠揚,隱密的旋律正暗中高歌,男人為剛締結了約定的戀人渡氣亦不斷掠奪氧氣,直到失去支撐的毛毯再經不住此番越發折騰的動靜,羞赧無力地滑下地面、將冰涼的空氣與漫天星光都還給相擁在一起的兩人為止,這才停下了他們繼續以唇舌互相探索彼此的親密。
納撒尼爾的想法是對的。
今夜月色黯淡,可星空絢爛。
雙頰有著長時間被悶住的缺氧紅潤,接觸到冷涷的溫度燙的讓人傻笑,而阿什利將耳尖早已通紅的年輕人抱在懷中,讓厚實的懷抱擋去侵襲而至的冷意,笑著給予了屬於納撒尼爾的答案。
「……我想,現在應該可以說是ti voglio bene了?」
Ti voglio bene...
Ti voglio bene?
全身乏力依偎在男人胸膛的納撒尼爾聽進了這句話,但供氧不足的腦子一時間沒能解讀。
若說一開始柔情似水他還知道怎麼回應,然而在後來越發像是要把他拆吃入腹的掠取中,納撒尼爾也只能任憑阿什利將每一次短暫呼吸涉入的珍貴氧氣都替換成對方的氣味,然後藉由翻騰的血液佔領他全身上下所有細胞。
他就這麼被以男人為中心的情感漩渦淹沒,一臉不知迷戀抑或迷茫地浸泡其中。
那些遠遠超出納撒尼爾預期的濃情密意隨著激情過後的溫存漸漸沉澱。他雙手本能地搭在阿什利臂膀,必須仰賴男人的懷抱才不致淪陷到底——也因此,納撒尼爾更清晰地感覺到了……
他腳下的無底深淵正在擴大。
那些,不論是源自從前「阿什」抑或眼前「阿什利」的向來純粹的綿綿情意,但凡澆淋過這副被賜名「納撒尼爾」的身軀後,便會變得混濁不堪;一點一滴潛流而下,如墨落入那片名為愛的澄澈水潭,吞噬原有的恬靜美好。
包覆肌膚的流水聲不再柔和,轉而成低沈囈語,呢喃著某種詛咒。
細小雜質逐漸漫成不可測的骯髒沼澤,他們相擁倒映的影扭曲蠢動,像頭淵黑中掙扎求生的怪物,吸收著被玷汙的愛恣意茁壯,然後,成長成某種美麗而恐怖形體。
納撒尼爾看見它了。
那來自過去的幽魂站在男人身後,安靜而清冷,沉默地存在著。
它輪廓模糊晦暗,卻有一股凝視像穿千年時空、越過冥界盡頭,帶著死亡而來。
那東西正審判著他,那東西就是一面鏡子。
毫無保留地反映出被它注視的青年內心曾一度以為完美無瑕的靈魂,令他重新察覺到自身的骯髒,就像是被無形的污漬灼燒。
但他沒辦法將這一切傾訴給眼前的男人。
他想起他這輩子作為「納撒尼爾」是有所使命。
他知道他給他的愛只會讓他更空虛,但卻無法停止攝取。
根本就和毒品一樣。
內心的割裂感令人發瘋。
愧疚,自責,無法逃脫的罪孽狠狠烙印。
納撒尼爾哭了出來。
他聽到阿什利錯愕卻依舊溫柔的聲音低了下來哄著他。
他摀著臉在下巴被抬起時擋住所有來自對方的撫慰。
他一片混亂的腦子緊緊抓著懸在半空的蜘蛛之絲。
Ti voglio bene.
Ti voglio bene.
像個魔咒一樣。
「……這樣、這樣就、好……」他替自己抹去眼淚。
明明不是最深切動聽的、不是那句相許廝守的宣言,納撒尼爾卻好像鬆了口氣,打著抽泣的嗝,即使可能沒人聽懂也含糊不清地對男人說出「謝謝」。
他感覺自己又被深深地摟進懷裡,那顆強而有力的心臟代替它的主人哄著無言的安慰。
他隱約記得,原先準備了一人一個的帳篷在那一晚只有其中一個被裝進了徹夜的體溫。
那天,是他們第一次以戀人的身分相擁共枕。
也是「愛」這種東西,被「命運」挑戰後最痛苦和喜悅的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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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阿什利又搭上了古老的廂節式火車。
車廂裡依舊只有他一人,散落著無數不知由何人遺落的書頁紙片,無力地在老破的皮椅上隨顛簸而晃動。
車窗是斑駁的、髒污的,依稀能看的見無數的人來人往,伴隨著他至今三十幾年的風景,一幕幕自窗外倒退、飛逝而過,模糊不清,紊亂不堪。
對於這糾纏至今的夢境破片,男人早已麻木,只能放任自己的思維再次隨著衝入隧道、被冥王的長袍攏下的陰影給綁架替換,而每次列車的終點,都是那座早被滾燙的灰燼徹底埋沒的永恆城邦。
只是這次,瓦爾若火山正在爆發。
漫天黑雲,轟隆隆地覆蓋大地。
石塊飛騰翻滾,伴隨著驚天動地的巨大轟鳴,炙熱無比的岩漿似條條火龍,挾帶濃煙與烈火瞬間便吞噬了目視所有。
富饒之城在熊熊燃燒,連蓋婭都為之顫抖,有生體的哀鳴早已化為焦炭與碎骨,而他們在那棟小屋內受盡折磨,屋頂被砸穿、一切都將湮滅,只能夠以肉身扛下一切飛石濺火,只為了在必死無疑的絕境中,向「他」許諾已經錯過一次的下輩子。
然後,每次,夢中的「他」、「他」……「他」總是,會用再也看不見任何事物的神情,注視著他,再伸出手,以滿是傷痕的指腹輕觸著自己早被拳大的落石砸毀了半面的輪廓,說,說——
『放開我,雜種。』
阿什利驚醒了過來。
心如擂鼓,因驚恐與混亂在奮力撞擊胸腔,意識因睜眼剎那而湧入的刺眼光線綻放一片又一片斑駁青影,一時分不清這是虛幻還是現實;直到另一道淺淺的呼吸聲在間隙之間悄悄鑽入聽覺,他才後知後覺地轉過頭來,凝視正睡在身側的青年。
納撒尼爾還在睡著。他昨晚哭累了。
望著那人還帶點殘紅的緊閉眼角,尚未完全清醒的心湖又似清晨的薄霧般飄過了一陣冰冷的迷茫,但很快地就隨著遮蔽湖面的昏睏雲翳散去而得以清醒。
作為一個有過幾段情史的義大利人,男人對自己的吻技還是算挺有自信的,但為什麼對上這個小英國人,竟反而把他給惹哭了呢?
阿什利不知道納撒尼爾忽然情緒失控的原因,但他知道自己對那一顆顆不斷自指縫滾出的淚滿懷急迫的心痛與不捨,好像也曾經見過誰放聲大笑卻哭不出聲的悽慘模樣;他急著想用自己佈滿攀岩厚繭的大掌為他擦去淚痕,換來的卻只有青年一次又一次拼命閃躲卻彷彿鬆懈下來的囁嚅道謝。
直到最後,阿什利實在沒有辦法了,這才連著毯子把哭成了淚人兒的納撒尼爾一同打橫抱起,半哄半無奈地在一片明亮但也昏暗的星光夜色中,將青年送回自己的帳篷,又為了讓彼此安心,還把自己連睡袋全都一併打包了進來。
睡袋只有一人大小,所以昨晚阿什利只能鬆開半條拉鍊,側著身將抽泣又打嗝不止的戀人緊緊擁在懷裡,讓他最後總算能在自己的臂彎裡獲得半宿好眠。
許是自己因噩夢驚醒的動作太大,影響到了納撒尼爾的睡意;在納撒尼爾終於因身旁男人的動靜也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醒來時,很快調整好自己心態的阿什利原本想用自己帶著清晨方醒的沙啞聲線,在溫暖且遮光的帳棚內,對著他的小英國人說一句帶著義式腔音的「Good Morning」,卻在望見他迷濛睡顏下軟軟如蝶翼掀開的眼簾下,並不是過去幾個禮拜自己所熟悉的、那在年輕與幽默的調皮中沉澱著知性的東方藍,而是更為淺淡如夢的嬰兒藍。
奈森有帶隱眼?
這只是阿什利一句不經意飄過心頭的疑惑,然而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什麼的納撒尼爾,卻忽然一個機靈地猛地拉起睡袋,蓋住了自己的臉,好像不希望對方看見自己剛睡醒的樣子似的。
……是因為昨晚哭得厲害所以掉了吧?這樣也好,否則戴著隱形眼鏡就入睡,不知會對奈森的雙眼造成多大的負擔。
所以阿什利沒有在意,只是帶著笑地去拍拍他裹在睡袋下的胸口,要納撒尼爾準備起床、一起吃完早餐後就準備下山。
與過往完全不同調性的夢魘彷彿某種警告,又像是碎片的主人忽然想起了他該回頭撿回遺失的記憶,可阿什利雖感到困惑,卻不打算去深入思考這其中的關聯。
畢竟那只是個一如既往、只是忽然變得身歷其境的惡夢,而「他」也從來不曾像那樣對自己說過「那種話」。
所以他不可以在意,不用在意。
只是一邊熟練地熬著早餐的濃湯,一邊招呼著終於在一頓磨蹭後打理好自己、鑽出帳篷的納撒尼爾,望著他恢復熟悉色調的那對藍眸,想著:這次,自己一定要好好地守在這個人的身旁,再親手拭去「他」不曾暴露眼角的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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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所當然地,在阿什利追求奈森近兩個月後,他們終於開始交往。
除了那一晚、在兩人確認彼此雙向奔赴的心意後卻突兀的情緒失控以外,納撒尼爾的表現一直都很得體。
回想那天他們下山的路程,或許是因為剛確立關係的害羞與難為情,所以他們並沒有多說些什麼,但納撒尼爾並沒有拒絕在男人攙扶他跨過一個山坎之後便牽起不放的手;會回應阿什利的關心,也會回復阿什利的訊息,他們理應開始了一段親密關係的交往,可莫名地,阿什利卻覺得納撒尼爾是不是在躲自己。
邀請見面的訊息被委婉推託,詢問電影的話題被時間婉拒,就連抽空午晚餐的邀約都因青年的工作而被推遲。
連續一個多禮拜見不到人後,阿什利端著手中的那杯濃縮咖啡,站在街邊的咖啡店外,沉思地早已過了那25秒的精華。
是我的行為嚇到他了嗎?
男人已經持續這樣的反省好幾天了。
或許國籍不同也會影響對親密行為的表達方式吧?他熱情且習慣把握機會的示愛,是不是嚇到了相對保守的英國人?說到底,雖然阿什利不認為自己會錯認那些當他追求對方的兩個月裡,於彼此目光交換中所傳遞的幽微曖昧的情意,可納撒尼爾實際上是喜歡男人的嗎?
後知後覺才開始煩惱這一點的樂天義大利人,難得罕見地陷入情緒低潮。
是不是該去道個歉?在他工作時去見他是適合的嗎?
……最後,因現下並非登山季而顯得清閒的登山教練,在真正陷入自我糾結前思考再三,還是發了條訊息出去。
『 今天午休去見你好嗎? 』
然後,他開始等待起畫面不知何時會跳出的已讀。
那訊息在往後的兩小時內都沒出現表示已讀的小勾勾。
直到阿什利在納撒尼爾實習地點附近的圖書館,翻閱那些他早已讀過無數遍的關於莫帝維塔這座城市的歷史典籍時,一陣來自手腕的微弱振動打擾了他翻頁的指。
腕上約莫一年前在一間品牌旗艦店被兩名店員極力推薦下購買的智慧型手錶,顯示出新訊息的通知。
透過螢幕,那個總是讓阿什利等待的名字總算傳來了消息。
『 我想應該可以。
只是你現在來,恐怕也沒剩多少時間。
我有一個小時。 』
『 噢,跟你說完後,準確來說,53分鐘。 』
書本放下的悶響,與書脊敲痛書櫃的動靜,引的一旁的人忍不住轉頭側目,然而眼中所見卻只剩下勉強那本塞回櫃內、還突兀地露了1/3的書身在一排排整齊擺放的書籍間,令愛書分子不快地皺起眉頭,正想出言請求那人將書籍正確地擺放回書架上,可原本那個神色有些抑鬱的高大男人卻早就跑得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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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以義大利人出門遲到是禮貌的悠哉天性,肯定是趕不上僅有一個小時的午休時間的。
納撒尼爾是這麼想的。
——所以,當他在發完訊息的十分鐘後,才慢條斯理地步出休息室,想著今天午餐該怎麼解決的時候,一道出乎意料的身影,早已出現在博物館禁止外人進入的休息通道指示牌外。
……微喘緩不下來所以扶著牆體的吐息、因奔跑而顯得有些凌亂的髮型、揣在懷中的外帶牛皮紙袋,跟在隔了一個禮拜後終於見到了思慕之人而露出的燦笑。
倉促趕來的阿什利或許想在納撒尼爾面前故作帥氣,然而終於見到想念之人的欣喜溢於言表,讓他看起來就像隻體型魁武的巨犬,正守在青年眼中這條明亮單行道的的盡頭,用力搖著短尾,等待主人再次朝他走近。
「現在還有幾分鐘?」
不過,不愧為登記在案的專業登山客,男人很快就調勻了氣息,舉起了手上的牛皮紙袋,隔著一段距離,阿什利笑著看向納撒尼爾,期待著這次可以由他走向他。
「我路上帶了雞肉三明治過來,應該還來得及吃吧,要一起吃嗎?」
納撒尼爾站在燈光較暗的這側,眼中盡是意外闖入視線的阿什利。
他不得不停下腳步,與男人身後的館內展品和藝術品一同凝視這一刻。
阿什利身上那些為追趕思念而留下的倉皇,像放慢的影格一樣清晰可見,納撒尼爾彷彿能看到兩分鐘前冬日暖陽的殘影就這麼被阿什利完全放開的笑容帶進了室內。
他看到阿什利的嘴開闔著說了什麼,義大利人發音時習慣不送氣的清輔音會使他們嘴型張得較開,能更清楚窺見白齒間彈著音節的舌,或者輕輕咬著某個字母後鬆開成拖尾的音。
他想起那夜星空下男人用那樣的脣舌如何貪得無厭地掠奪他的氧氣。
「哇喔,奈森——」納撒尼爾後方,一個男子的聲音對他喊著。「你的登山教練還身兼午餐外送?」
是阿什利沒見過的陌生面孔。
那名男子一手搭上納撒尼爾的肩,令後者像是瞬間夢醒般轉過頭去。
「並不是那樣,我和他……」
「……噓,你忘了東西。」
只見陌生男子以一條米灰色圍巾,輕輕地披在青年的雙排扣黛藍大衣外,像在提醒他外頭的寒意;隨後又附耳在納撒尼爾隨意梳理的髮際,吹了些旁人無法聽見的風,一邊傾下身來將他手中那罐草莓蜜桃口味的能量飲料緩緩抽走,這才笑著離開似乎因為那句耳語而神色緊張的人。
納撒尼爾深吸口氣。
隨意地將圍巾繞了兩圈,三步併作兩步逃跑一般奔向阿什利。
「半小時內解決,走。」
他抓住男人手腕,打算往外頭陽光慵懶的花園而去。
「嘿,奈森……」
手腕被握住的瞬間,他感受到納撒尼爾急著想離開此地的顧慮,所以阿什利並沒有拒絕這份催促,而是順著對方的力道,調轉了身體的重心,隨著納撒尼爾的腳步而去。
只是在離去之前,阿什利仍是不由自主地皺著眉,又瞥了眼那站在原地、從容帶笑地目送他們離去的青年同事。
那句只有他倆知曉的耳語莫名令阿什利很是在意。
「那是你朋友?」
在踏入自己曾待了兩個小時、就只為了找到一家合適餐廳的博物館花園後,阿什利盡可能壓著心裡那根針扎般的不快,若無其事地向納撒尼爾問了出來。
「看起來關係挺好的。」
他的眼眸盯著拉著自己向前的清秀背影,耳鬢的黑髮被冷風輕撫,而青年的手掌正緊緊握著他結實的手腕,睽違體溫的接觸卻一點也沒緩解、當男人看見那人隨手就抽走了納撒尼爾那杯不知開沒開封過的能量飲品時,在心頭扎下的刺。
「我和他是……」
納撒尼爾才開口又閉上。
為什麼他突然得在這麼短時間內向不同對象這麼嚴正申明自己和另一人的關係?
「你不用在意。」
納撒尼爾頭也沒回淡淡說道,帶著阿什利經過幾間坐滿遊客、飄散濃郁咖啡以及香醇熱巧克力香的小餐廳,頂著滿花園冬季午後的愜意,前往被精心安排在花圃草叢邊的復古長椅。
這些用古老鑄鐵製成後就與這間博物館一同見證著悠長歲月的長椅,其上紀錄了百年歷史的複雜曲線和花紋,正鋪著淡淡陽光邀請新的故事前來。
納撒尼爾捏起幾片紅葉讓它們一起回到椅子下殘留的綠意,這才回過頭來,並注意到一路上男人的沉默。
「發生什麼事了嗎?」
他凝視著必須略仰起頭才能看明白的阿什利的臉龐,發現那雙若有所思的祖母綠眸,似乎被周圍在冷風中搖曳的枝條掠影遮得暗了幾階亮度,因而不自覺收緊始終沒離開對方手腕的指尖。
「我只是……想你了。」
在那雙迎著光朝他望來、與自己相接的深邃藍眸中,阿什利突然感覺,連日胸口積累的鬱氣,就這樣輕易地被他一個眼神給消散了不少,所以男人僅是遲疑片刻,便坦率承認。
長椅的四方支架既沉且穩,椅腳牢牢焊入土中,即便負荷上兩名頗有分量的成年男性都可以巍然不晃,更何況納撒尼爾這般標準體型的年輕人。
寬大的防風皮衣將那人壯碩的身形牢牢包覆,納撒尼爾看不見那條項鍊是不是依然佔據男人的頸項,試圖與後來居上的英國人一爭心上的寶座;可是,雖然時間寶貴,但男人並沒有催著要納撒尼爾為了午餐去放開他的手,反而放下牛皮紙袋,以另一隻空下的大掌,慢慢撫過英國人白皙的手背再至纖細的手指,接著又引導似地讓納撒尼爾鬆開手,再反過來向他攤開,好讓自己能以粗糙的指尖細細愛撫那些烙在他掌心上纖細而交錯的紋路。
並且,只在與納撒尼爾對視的那一次後,阿什利便都垂下眼,還有些分心地想著,他們膚色的對比,真像在沖泡一杯正統的英式奶茶時螺旋交融的白與褐。
「你喜歡吃雞肉三明治嗎?雖然是買現成的,但我吃過,味道還不錯,半個小時也吃得完,如果還餓的話,兩個都給你吃也沒關係喔。」
再次抬眸時,阿什利的情緒好像恢復了正常,但依然能感覺出他仍有些莫名的低迷,即使他或許認為自己藏得很好——畢竟,總是陽光普照的晴朗,即便只是有片刻被積雲遮蔽了光線,都能在行道上印下一塊極其明顯的昏翳。
「噢、那個……」
納撒尼爾像是抓到浮木一樣,把漂離阿什利的目光甩向裝有兩分三明治的紙袋。
「那我……就都收下了。」他語速緩慢,聽上去貌似經過了些許權衡,而沒那麼不假思索。
夠敏銳的人或許還能察覺到一絲隱瞞。
納撒尼爾輕輕抽走正在男人撫觸下逐漸溫暖的手,表現得像是為了方便進行接下來的動作那麼理所當然;繼而側過身,從阿什利面前頂著對方也同樣藏著心思的目光,伸長了手臂越過去,手指一勾一撈,試圖將牛皮紙袋拎過來。
隱忍許久的懷抱終於將他擄獲。
在納撒尼爾側過身,想從那人身邊拿走那袋牛皮紙袋時,他就這樣落入了曾在那片星光注視的小坡上所獲得的炙熱擁抱。
男人的體溫一向偏高,即使是早已入冬的時節依然可以靠一件防風皮衣就得以維持溫度,而這份燙人的溫暖此刻正為納撒尼爾完整展現。
思慕的鼻息溫熱吹噴於耳際,刺激了自原本的恆溫室內暴露自戶外寒氣中的耳尖;阿什利發出一聲嘆息,埋在青年用來將脖頸牢牢包起的圍巾間,想從這條圍巾上嗅出它屬於懷中愛人的證據,想好好呼吸有戀人存在的氧氣,卻隨即又一次敏感地皺起濃眉。
在清幽淺淡的花香與毛衣織繡的乾冰殘涼中,摻入了一絲不和諧的焦油氣味。
「……奈森,你有抽菸?」
抱住懷裡的青年,阿什利抬起頭,以懷疑的目光望向納撒尼爾那彷彿藏匿著什麼的閃躲眼神,下意識地又嗅了一口對方的髮際,再把青年擁得更緊了一點。
從第一次見到納撒尼爾時,他就總是一身西裝內搭毛衣的打扮,即便已近隆冬,也只是在身上再加了一件冬季大衣,纖細身形都能被輕易勾勒;就算兩人相擁的次數其實屈指可數,但他可是曾用整整一個晚上都將手臂挽在青年的腰際,那窄薄正好的腰身令男人戀戀不忘,所以阿什利輕易就能從自己大掌所攬之處察覺出納撒尼爾的身體狀況。
「……而且,你是不是有點變瘦了?」
納撒尼爾為自以為聰明逃離卻反倒更掘墳墓的行為懊惱。
「我沒有……吧?」
他用拙劣的不以為然回應,卻只得到阿什利緊追不放的凝視。
青年纖細手指可憐兮兮地努力在擁抱的縫隙中,將被男人緊緊壓住的圍巾拉高,好隔開從耳鬢吹往頸項的熱流,同時嘗試遮掩因這般突如動靜而一時自持不住的動搖目光。
遠處餐館柔和琴聲藉由冬季微風穿梭在花園,遊客歡笑聲、絮語聲,以及某些人拍打手掌取暖的聲音,在阿什利詢問過後納撒尼爾還找不到詞彙回答的沉默中,聽起來是多麼清晰。
和心跳一樣無法忽視。
納撒尼爾還不習慣在大庭廣眾下與另一個人有親密互動。
他聽到前方傳來幾個踩在鋪滿落葉的石板小徑上的腳步聲,即使那只不過是偶然路過的遊客,納撒尼爾仍舊立刻把臉埋進上一秒還煩惱著要怎麼逃離的懷抱,然後旋即被男人身上他依然不知道是哪個牌子的木質香氣染滿鼻息。
他顫抖地屏氣,小心翼翼吐出呼吸。
最後咬著脣、在阿什利胸前發出含糊咕噥。
「還不是因為前兩個月……太……太混了,再不加把勁,我是真的別想拿到推薦信啦……」
抱著他的臂彎好像又更收緊了些。
「最近……沒見面……」納撒尼爾像是被鼓勵了般,喃喃再道。「原諒我嘛?」
他沒有回答抽菸的問題。
阿什利覺得自己胸口的鼓動慢慢緩了下去,不知是因為他的奈森迴避了這個提問、還是在坐下來後開始和緩下的心跳。
也可能是自己多心。
但男人隨即又轉而寬慰自己。
菸味大概是其他人的。而且一具年輕又健康的身體,想要在不到兩個禮拜的時間瘦到連他都可以察覺的程度,怎麼想都不太可能吧?
戶外的冷風吹動頑強地緊抓樹枝不放的枯葉,沙沙作響,如阿什利內心被那從容一笑與親暱地披覆圍巾的動作莫名勾起的危機感。
「所以是因為工作。……你沒有討厭我吧?」
男人聽見自己就這麼將困擾給自然問出了口,緊擁青年的雙臂似是意識到自己施加的力道會令人感到不適,所以隨即又放鬆了氣力,留戀地蹭了蹭他柔軟的黑髮,並再次為那混雜在香息中難以分離的淺淺焦油味皺眉。
「因為從山上回來後就再也沒見到你了,所以我以為……抱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想這麼多。」
一個大男人卻胡思亂想,真丟臉,哈哈。
他這樣對納撒尼爾乾笑著,接著總算不太甘願地將半臂寬的個人空間還給了青年,還主動把牛皮紙袋遞到導覽員的手裡,眼神有些對於自己無端多慮的歉疚閃爍。
隔著再生紙袋,感覺不到雞肉三明治的熱度。
畢竟是現做的,即使新鮮也不一定會留有餘溫,但它們的重量卻是厚實,沉甸甸的,是能餵飽一人甚至兩人午餐的分量。
「快吃,你說要半個小時解決的。」雖然是這麼說,可那個特意送來午餐只為見心上人一面的登山教練,才是浪費了這場午餐約會最多時間的傢伙。
隱約聽得見博物館展區外川流不息的車聲,如不遠處的遊客腕上所配戴的石英錶搭搭行走的秒針,再再提醒阿什利這場來之不易的見面有多麼寶貴。
裝有午餐的紙袋因為阿什利急匆匆趕來,又加上剛才連番折騰早就皺巴巴、軟塌塌,納撒尼爾手指慢悠悠地摸著似乎在感受戀人關心的重量,好半晌才發出一聲細吟,低頭小心翼翼地解開袋口。
他像是在打開一本珍貴典籍,緩慢而有序,慎重而愛惜,連吹來的風都只敢輕輕拂過髮梢深怕驚擾,而那頭漆黑柔順的髮終究會緩慢從耳後滑下,撫在納撒尼爾側臉,其中幾根被圍巾的靜電效應調皮地翹起。
但是納撒尼爾聞著隨開啟的狹縫漸次飄散而出的新鮮食材香氣,盯著紙袋內份量十足的三明治,看著防油包裝下隱約可見的綠色蔬菜以及麵包肉片,又過了幾分鐘才慢條斯理地拿出來。
然後又放回去。
「我可以……嗯。」
他把紙袋迅速摺回去,放到身旁,然後不加掩飾地盯著另一邊和自己共乘著同一張椅子、被牛仔布料包覆、並因坐姿呈現緊緻且粗曠線條的強健大腿。
不知是刻意還是無意,納撒尼爾露骨的視線在覬覦戀人的腿枕後,又窩到阿什利懷裡,靦臉地眨著眼輕聲問道。
「可以睡一下嗎?吶。」
食物的香氣隨著紙袋的揭開而飄出,勾動了同樣米粒未進的男人的食慾,但並沒有到足以讓他腹蟲鳴響的程度。
「可你不是說……」這意外的請求讓阿什利愣了一下,隨即卻就露出了瞭然的神色。「……哦,根本不只半小時吧。」
見對方把自己特意帶來的午餐忽然迅速放到一旁,男人也不惱,只是嘆了口氣,一邊說著,一邊稍微調整了坐姿,放鬆自己腰桿與腿部繃起的肌肉,好讓納撒尼爾可以自己選擇想要以什麼樣的角度來享受一會兒的膝枕小寐。
「不先吃點什麼沒關係嗎?要不要叫你起來?」
阿什利問道,還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語氣間淨是對他的無奈與包容的寵愛。
納撒尼爾眼下的黑青似乎加深了一點,神色間看不出有否明顯得憔悴,可那抹隨風而逝的淡菸總是不斷縈繞鼻尖,擾亂男人的思緒。
還在上班途中喝能量飲……看來最近博物館的工作真的比較累嗎……
聯想起那罐被陌生男人輕易抽走的能量罐裝飲料,阿什利仍可以感覺自己眼窩後方的視神經在突突跳動。
「……會冷的話,要牽著手嗎?」
青年聽見男人這麼提議,接著便是笑著向他遞出的大掌,等待對方選擇是想握有那隻溫暖,還是想感受髮際被人輕撫的溫柔,又或者兩者皆是。
於是,男人厚實的掌中落下一隻纖白的指,如落葉飄下水面輕點,在蕩漾的漣漪間游移、勾勒著掌心的紋;繼而又一指撫過凹凸繭痕,淺淺地按壓搔刮,猶如用指尖閱讀著男人攀爬過的每一寸峭壁,以及埋藏於掌紋中每一個轉折曾經歷的人生與戀情,還有未知的未來。
這些以後會是我的嗎?
納撒尼爾小聲說著,小到,連他的戀人第一時間都沒察覺到風中颯然吹過的一絲蚊吟是他的呢喃。
直到阿什利遲了一拍意識到這個英國小夥子似乎說了些什麼,用困惑的神情正要開口,納撒尼爾便將男人的手拉到自己頰邊,閉上眼享受掌指散發的舒適熱度,沉浸在經年累月留下的一道道深淺不一印記、那粗糙卻令人莫名踏實的安心感。
「我是說,」納撒尼爾抬起眼,他鬢角有幾縷一同被捧進男人掌裡的髮,青絲從分明指節的縫隙間垂下,看上去有種枕邊人的纏綿。「肩膀借我就行了。」
只靠著肩膀睡就夠了嗎?
所以,他聽見男人無奈中帶著好笑地這樣反問著,以最直白的肢體語言告訴納撒尼爾「你完全可以再向我多討要一點」。
「半個小時夠嗎?躺一下吧,我會叫你的。」
掌心被英國人搔的有些癢,就像稍早之前阿什利對這小傢伙所做的一樣。但是怪了,他可是用這雙手爬遍許多巖山,怎麼還會因為這麼點小小的碰觸就讓自己感到心癢難耐?
半強迫地壓下納撒尼爾的肩頭,阿什利讓纖細如天鵝的頸項能完全屈服於自己粗壯的大腿肌上,還脫下了那件深棕色的皮外套,將之貼心地蓋在青年僅著一件在他眼中顯得單薄的黛藍大衣之上。
皮衣下,阿什利的上身僅穿了件黑色長袖,遮無可遮地緊緊包覆著健碩又飽滿的體魄,可他依舊渾然不覺,任由十二月的冷風刮過,一點也沒對他造成影響。
今天的阿什利沒有戴那條金屬掛鍊。
透過皮衣,男人身上那暖樸的木質味穩穩地包覆了他,像是承續那個人對他未完的擁抱,而他拍著小英國人的腦袋,大掌為他遮去自樹梢篩下的午後金光。
「睡吧。」
以足以讓人放下心防的語調,那雙乘載著柔情的祖母綠告訴他。
納撒尼爾還能說些什麼呢?
他順從地闔上眼,感受著男人腿部沉穩的支撐、和那狀作輕鬆卻深怕擾人清夢而不敢疏忽的輕微拘謹,令他不由得蹭了蹭只想將多留下些味道;阿什利的手正輕撫著他的髮,就算閉著眼也能體會到像是要將愛與呵護傳遞給每一根鬢髮那般縝密,他不禁為這名戀人如山嶽般堅實外表下埋藏著細膩心靈的對比感到欣慰。
……欣慰,是嗎?
是啊。是的。
不能再有更多了。
疲憊感隨之而來,納撒尼爾恍惚間覺得距離上一次安穩入睡似乎真的已經很久很久。
他不再努力保持清醒,儘管這樣的親暱只是納撒尼爾用以迴避從阿什利口中問出而他無法回答的困惑,但當夢境逐漸追著他籠罩過來時,他想,或許吧,這一次,能有個好夢,於是便任由沉浸。
在這古老宏偉的博物館一角,遠處噴泉於慵懶陽光下冉冉升起白色如絲絨般的水花,濕意會隨風而來,經過每張試圖捕捉茫茫水霧的面龐落下清新愜意的吻,也吻過了樹梢,使枯葉顫抖著離開、戀戀不捨地墜落,為花園鋪上一層輕盈金黃。
花園小徑冷色調的石板,兩名遊客身穿厚重冬衣一邊交談一邊漫步,手裡熱飲飄散一縷濃醇甜蜜的霧。
他們注意到落葉鋪成的軟毯上親密依偎的男人和青年,只見男人看向他們,伸出一指在揚著歉意的嘴角前比出小聲的手勢,使他們降低音量、放慢腳步,再悄悄選擇有些距離外的另一張古老長椅入座,偷偷觀察這對戀人。
那高峻的義大利男人眼中光芒始終只屬於他躺在腿上午睡的小英國人,當他一低頭,彷彿此時此刻這世界上唯一的存在就是與他相愛之人。
即使在旁人的窺伺下,他儼然未感到困擾,依舊專注地注視著青年平靜睡顏,將青年被風吹散的髮絲順至耳後,並憐愛地輕吻他耳尖。
終於,在某個時候,當男人又一次俯身低下,貪得無厭地想再偷嘗口戀人體溫與暖香,炙熱脣瓣觸碰到輪廓分明的冰涼耳骨時,那沉溺夢鄉的年輕人總算悠悠轉醒。
有一瞬間,納撒尼爾還處於夢境與現實的交界。
他下意識地轉過臉來,對上落了一大片陰影在他面龐的阿什利。
納撒尼爾那半夢半醒還帶著一絲迷茫的眼,愣愣地看著極近距離下帶著深深愛意的綠眸,然後向下,是勾勒出滿足與柔和弧度的好看薄脣。
他恍惚著仰起臉,想迎上剛才吹在耳邊的溫度……
叮鈴——嘣。
他們沒有吻上。
取而代之是一聲來自金屬的吻,從納撒尼爾身上蓋著的皮衣口袋,清脆地觸碰大地。
納撒尼爾想也沒想彎下腰去,然而,當他手指觸碰到時,卻停滯了下來。
那是那條曾經一直被阿什利戴在頸上、放在胸前的金屬項鍊。
陽光比剛才還暖和不少,落在白鋼製項鍊上煥發光華刺目的銀。停留其上的指尖正懸在字體優雅精細的鐳射刻字,凸起的筆畫書寫著一個深刻的訊息……
最終,納撒尼爾將項鍊拾起,前後沒花多久時間。
他回過頭,午後金光透過他微笑遮掩的眼簾在瞳中落下深沉的影。
「你們義大利人啊,」他笑道。「對時間的概念真的十分有趣,先生,我衷心感謝你讓我有如此良好的睡眠體驗。因此……」
邊說一邊將皮衣與項鍊一同還給阿什利。
「——到底是要不要讓我拿到推薦信啊!」
隨著一聲格外引人注意的英文在寧靜花園大聲喊出,那個捨不得叫醒自己年輕戀人、而令對方晚了二十分鐘才從長椅上跳起來的義大利男人,只能搔著腦袋滿臉歉意又倉促地預約情人下一次的休假。
然後,男人目送著一邊用手機聯絡同事、一邊揮著手道別,頭也不回奔離自己的清瘦背影,發出一聲失落卻知足的歎息。
再後來,阿什利才發現,那裝著對見到思念之人的期待,和對戀慕之人沉甸甸的關心,仍舊兀自待在椅面。
納撒尼爾始終沒有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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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X,我們的交流超人
(真心感想(可不可以再有點內容
後日談果然不是那麼輕鬆就可以幸福快樂又美滿呢,這就是回到現實的甘苦味啊
比原主線還長...不,他們、本來、可以、看起來很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