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他踉蹌地後退兩三步，轉身跑回自己位於城鎮另一頭的房屋。
安布羅抓緊被褥，握緊拳，用力地往石壁上出拳——劇烈的疼痛襲上他的腦袋，青年喘著氣，頹然地滑坐在地。
手上滿是淋漓鮮血，他又想起在垃圾場見到的三少爺。頭彷彿被無形的鐵鎚敲打，悶痛一波接著一波，耳邊全是嗡鳴作響，那雙在袋中瞪視來人的墨黑雙眼，反而令他想起另一雙絲毫不相似的瞳孔。
清透的藍，既像大海又像天晴的天空。安布羅撫上自己的眼，早已被年少自己深埋的記憶在腦中狂亂喧囂，他想起同樣在袋中的那雙眼，帶著熱烈不甘、卻又蒙上一層灰白死寂。
宅院的人喊那雙眼作「老尼葛里」。
老尼葛里信奉瓦爾特留烏斯，在宅院吩咐他出門跑腿時，總會捎上年紀尚幼的小尼葛里，在城裡繞個遠路，在神殿外遠遠地看上幾眼。他曾牽著男人粗糙的掌心，問為什麼不進去神殿裡？
老尼葛里摸摸幼童的頭，沒有正面回答，反而講起那些關於瓦爾特留烏斯的神話。他說，瓦爾特留烏斯是勇氣、是堅持，是在逆境也能絕處逢生的神祇。
「孩子。」他現在能想起男人帶著厚繭的掌心也依舊溫熱：「瓦爾特留烏斯能指引我們脫離困境的。」
老尼葛里說著，最終卻不像神話那樣，死而復生。
被裝進袋中的男人手腳凹成詭異的形狀，嘴角血跡、眼部瘀青，就連額上都腫起好大一塊包。
男人信奉的神祇並無垂憐於他，小尼葛里躲在一旁的草叢，清晨時的一把火，將所有罪證與希望都燃燒殆盡。父親的藍天就此長眠。人們不再喊他「小尼葛里」，他成為唯一的「尼葛里」。
青年想起來，那是他再也不信奉神的開端。
安布羅指尖碰到鼻梁的傷痕，那似也是在那日宅院對父親的教育中留下的。新生皮膚帶著凹凸不平的肉疤，青年瞪著天花板，不久前的四少爺與數年前的尼葛里在眼前幾乎重疊，幾年來他裝作充耳不聞、安分守己，他不相信那些受人傳頌的神祇，只相信要靠自己的力量掙脫奴隸的枷鎖便能夠不再受人制肘。
他錯了。
安布羅·尼葛里何時逃開了？
暮色已沉，他沒點上光源，因而房間裡漆黑一片。他在家裡不動得夠久了，青年撐著身體緩緩起身，凝成血痂的手背又傳來一陣刺痛。
他突兀地想起白日在宅院瞥見的裙角。
少女翠色的眸，總是彎起的嘴角。前夫人艷紅如血的長髮，嘴裡哼唱起的小調。四少爺總抱在懷中的顏料，眼中的一抹不屈。老尼葛里說起信仰時的寧和，帶著繭子的溫厚大掌。
安布羅頭痛欲裂，跌跌撞撞地奪門而出。
他要確認，他得確認。
奔跑的步伐急促，熟練地拐彎閃過醉漢，他於夜半抵達倫巴迪宅院。
青年踩過牆角的石塊，腳掌踩上牆面施力，雙手一撐，翻過石牆，悄無聲息地落在牆內。這是他第一次的踰矩，心臟跳得飛快，回過神時他已站在花圃，達芙妮的窗下。
安布羅止住指尖發顫，攀上樹梢，跳進少女的窗檯。
「達芙妮。」他喊，就算踰矩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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