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自海的另一端。」滿佈傷痕的指尖比劃向平靜海面，巴多利奧緩緩吐出煙圈。
「請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首先，那是一場船難，無庸置疑。」巴多利奧說，「悲傷的事故。那天海相如同猛獸，把天空染成了夜晚的顏色。沒有人敢在那種天氣下出海。等到海相平息已經是兩天以後，那時，我到了港口巡視船隻的情況，也正巧發現了你，就和船隻的殘骸一同躺在沙灘上。」

「您說，那日沒人敢出海，為什麼我會乘坐船隻呢？」
「淺顯易懂的答案。孩子，你來自遠方，很遠的地方。瞧瞧你的膚色，你的眼眸。」
「那麼，您是否知道我來自哪裡？」
「昆司丹堡，我想，或是更遙遠的阿拉拔斯南方。」
黑髮綠眸，棕色皮膚的孩子向海岸眺望，嘗試假想老人口中那海洋彼端的景色。
「您似乎無所不知。」
「哈哈哈，那只是因為你大腦受了傷，沒了記憶。」

「不，您的確是位善良且充滿智慧的人。」
「你覺得只是因為良善而救了你嗎？不，你只是沒想到那艘船上運了什麼。」巴多利奧將食指與拇指圍成了環，哈哈大笑，露出一口泛黃髒汙的牙。「香料、寶石、珍珠、菸草。不少船員身上也穿戴著皮草與首飾。那可是艘大商船。若不是菸草大多都被海水泡壞了，真想抽抽來自阿拉拔斯的香菸啊！」
孩子也跟著淺淺地笑了笑，「無論如何，您都救了我，這是事實。」

老人又將菸捲塞入口中，從泛紅的鼻子噴出兩道白煙。他用指尖敲了敲菸捲，抖落幾點火星，「你呢，能說薇涅沙話。」
「怎麼了嗎？」
「傻孩子，你覺得為什麼你會說薇涅沙話？那是因為你出身商團。你的家人為了來到薇涅沙貿易，所以才教導孩子當地的語言。知識本身就是一種財富，能夠在這種年紀就學會他國語言，足夠說明你家境不凡。說不定那艘船就是你父母的財產。」
「或許，但那艘船已經沉了。」
「但你的家人不會全部都在那艘船上。或許哪一天，他們會遠道而來尋找那艘船的下落呢？真到那時，難道他們不會酬謝救活了你的我？」巴多利奧笑得瞇起了眼睛，「我已經能想像到那天了。抽不完的菸！花不完的金子！」
孩子也誠心地笑了，「我希望那一日早些到來。」

「很好。不過在那之前，還有個問題得先解決。你得起個名字。」
「我的名字？」
「孩子，我可不想當你的父母。在和城裡人對話時，名字與身分都是必須的。仔細想想吧。」
「我……不記得了。」
「沒有必要從失去的過往中尋找，你只需要取個自己喜歡的名字就好。」

-

「巴多利奧是個好人嗎？我認為是的，他不過是不習慣將話直白地說出口。他很清楚那艘船不會來，於是為收留我找好了藉口。」火光映照著少年的臉龐，那褐色皮膚在柴堡商路中並不罕見。「當然，對於海上漂流而來的財寶，他的喜悅也是真切的。」
「那時候，他說：『孩子，即便我收下了商船的貨物，也不代表你可以在這兒過上養尊處優的生活。你得付出勞力，才有飯吃，知道嗎？』」

-

在沒有出航的日子，巴多利奧總會將珠寶掛到脖子上，端著菸斗，假想阿拉拔斯富人享受的生活。
「我能夠做什麼呢？」
「這裡是個漁村。漁村，懂嗎？就是捕魚維生的地方，偶爾也撿拾貝殼。」
「我……不曉得自己會不會捕魚。」
「『不會』只是藉口。當你不得不做的時候，沒有什麼是做不到的。」老人呵呵笑著，他端著菸斗的手粗糙黝黑，那些劃痕或許來自與繩索、礫石、鱗片及貝殼。「當然，我不會要求你立刻就成為一個合格的漁民。先想想自己手中已經握有什麼吧。」

「握有什麼？」
「你是出身大商團的孩子，肯定有些別的技能，比如會說薇涅沙話。或許你也會說昆司丹堡或是麥岡的語言，了解買賣的知識。如果你能夠和來自城裡的商人談判，將漁獲賣出好價錢，那也是個好技能。」
孩子歪著頭想了想，「如果我是商團的孩子，我相信自己能做到。」
「很好。說到技能，我又想到了一件怪事。」
「怎麼了？」
「當時，隨著船的殘骸沖上海岸的，除了貨物、屍體以外，還有些樂器。」
「樂器？」
「是啊，很多是我這個粗人從來沒見識過的，不過大多都被海水泡脹，或是被礁石撞壞了。你覺得這是為什麼？船上到底載著什麼人呢？」
「我不曉得。」

巴多利奧瞇著眼，沉默地吐出一個又一個煙圈。他知道這是個沒有解答的問題，或許也沒有想過得到解答。
良久，他似乎靈光一現，對著皮膚黝黑的孩子道：「你會演奏嗎？有隻骨頭雕成的笛子還是完整的。」
「我可以試試。」

-

「意外的是，即便因溺水造成大腦損傷而失去了記憶，似乎也不會因此失去已經學會的東西，比如薇涅沙語，比如談判技巧，比如吹笛……比如歌唱。」
「歌唱？」
「是的。」

-

那孩子的歌聲震驚了巴多利奧。在他樸實無華的人生中，還未曾聽聞過這樣的歌聲。那是彷彿能夠呼喚山雨、呼喚浪潮、呼喚鳥獸的歌聲，悠遠而高亢。
以他貧瘠的見識難以用更精準的方式描述，他只是久久不能忘懷那孩子所帶給他的震撼，樂器，他想。或許那些被貴族買入宮殿內的歌伶，就是像他一般的樂器。
「你該到城裡走走。」巴多利奧道，他覺得自己的嗓音帶著些許顫抖。
「為什麼呢？」
「這是一種天賦，卓絕的天賦。你可以利用它賺到錢，賺到名聲。而當你聲名遠播之時，遠方的家族或許也會聽見你。」

-

「你離開了漁村嗎？」
「沒有。」少年垂眸，橄欖石般的眼被火光染成了橘色。「我感受到了巴多利奧話語中的恐懼。他是個善良的人，他知道這份才華所帶來的絕對不僅僅如此。」
「這樣啊。然後呢？」
「我在那個漁村生活了三年。學習了潛水、撿拾貝殼的技術，並且熟悉與薇涅沙城進行貿易。後來，我聽聞阿拉拔斯北方商路的招募訊息便出發前往了柴堡，這裡或許會有我尋找的，或是尋找我的人。」
「原來如此。你就是薇涅沙的『小百靈鳥』。有幸能夠聆聽百靈鳥的歌聲嗎？」
「未來會有機會的。」

「那麼，那個漁村老人，巴多利奧呢？」
「他在某日出海後，便沒有回來了。村里的一些人說，他聽見了賽蓮的歌聲。」
「賽蓮？」
「邊緣海的海妖。」少年笑了笑，在胸口畫了個半月。「真主在上，那一定是他所冀望的旅程。」

✹

葛＞好喜歡這個故事！閱讀起來流暢舒服，每個腳色的性格都好立體，小百靈鳥真是個聰明可愛的孩子

EmeraldOasis: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