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於沃斯與迦薩封城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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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嗎?我也不知道。」小百靈鳥笑了笑,「某些過往並不值得分享,就讓它們埋葬在遠方吧。」
滿載麥穀與蔬果的牛車在西拉姆場的路口被一列執行官攔下,他們告知車夫有關迦薩封城一事,並拒絕任何沒有通行證的旅行者入城。
迦薩位於阿拉拔斯西方交通要道,北依碧磐的高聳群山,兩側銜接麥岡及為半島環繞的邊緣海都市昆司丹堡。地理位置為這座市鎮帶來繁榮,小有名氣——即便在大陸另一端,臨靠西海的巴薩哈,漫遊者也對迦薩的故事朗朗上口。就著一壺壺溫茶,他們讚誦:那座海岸城市閃閃發光的街道由水晶鋪就,沿廊掛滿彩色橫幅以及玻璃、翡翠、鈷藍、琥珀或貝殼鑲嵌的華燈。街道滿布人群與叫賣聲,以及自窗口瀰漫出香草氣味的薰香煙霧。女人們身著蜘蛛絲絨,男人們配戴飾以珍珠及寶石的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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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蘭迪的農場位於西拉姆場西北,以向迦薩的貴族販售新鮮農產賺取收入。執行官無預警下達的封城命令使他錯愕又憤怒,自遠方捎來的訊息提到:這條封鎖線西至西拉姆場,東至波維登,執行官們甚至拒絕了來自昆司丹堡的船隻入港。許多聚集在酒館的旅人議論紛紛,他們為被封鎖在迦薩城內的親人好友們感到憂心,然而亦有某些樂觀人士認為這道封鎖令並不會長久,計畫籌辦新的航運公司並對外徵集船隻與水手,準備大撈一筆。
無論如何,那都與奧蘭迪沒有關係。對西拉姆場的農場主而言,除了轉而將商品向東運送以外別無他法,那意味著他得尋找商隊跨越高地。噢,他怎麼等的下去,他的鮮果蔬菜又怎麼等的下去?要知道由新鮮蔬果及香料烹調而成的料理往往只有貴族消費得起。
迦薩封城的消息也傳到了西拉姆場為農場主效力的奴隸們耳中,在他們心底蒙上一道陰影。農場主們往往將鬱悶不安的情緒轉化為憤怒,隨意找個藉口發洩在奴隸與牲畜上。比如那可憐的老尼爾。
可憐的老尼爾!不慎翻倒了盛滿豬食的鐵桶,那一幕恰好被奧蘭迪撞見。暴躁的農場主命護衛將老人拖進牛棚裡,舉起那支鑲玉鐵木手杖便是抽了下去。啪、啪,在老人背上留下條條紅痕,骨頭與硬木的敲擊聲彷彿碧磐的挖掘工人開鑿山壁一般。
可憐的老尼爾!他蜷縮在牆角,齒縫間發出喀喀聲響,口水與淚水匯集成一攤水漬。身上的破布甚至無法遮擋住那瘦骨嶙峋的背脊。
沃斯在棚舍後頭窺探著這一幕,不敢發出任何聲響,肩膀止不住地顫抖著。他曉得上一個被關在牛棚裡的奴隸是什麼結局,她的尖叫與乾嘔聲直到現在仍回響於沃斯耳畔。儘管過去十幾年也曾發生過類似情況,但從未如這幾週的夜晚般煎熬。
沃斯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起開始在西拉姆場為奧蘭迪工作,他對過去的印象僅剩那條夜色籠罩的商道,身著黑色長袍的劫匪們橫著刀,獵犬吠叫著。或許他們認為年幼的南方人會髒了剛擦亮的刀,於是其中一人將男孩踢倒在地,踐踏他的身體,直到男孩再無力氣呻吟,嘔著酸液與血昏了過去。
沃斯不記得自己離開了多遠,只知曉每一次日昇日落中,周圍景色逐漸變化,遠離了那片他所熟悉的土地。他第一次見到了海,見到了群山,見到了為綠植覆蓋的農場,見到了大理石砌成的都市。他漸漸遺忘了沙漠乾燥熾熱的氣味,漸漸遺忘了故鄉。
沃斯不記得自己在奧蘭迪的農場工作了多少年,只是從他能追朔到的最早印象中便有老尼爾的影子。那副模樣和今日一般傴僂衰老,雙手總是沾滿汙泥,指甲如同剝落的樹皮般捲曲。他教導男孩如何從牲畜的飼料桶中偷點吃食,以及採集野莓、挖掘蘑菇的辦法。
可憐的老尼爾!或許老人一生都沒能離開這片農地,僅僅是午餐能得到一顆蘋果便感到開心不已。的確,沃斯也不記得蘋果嘗起來是什麼味道,雖然上一次得到蘋果並非相當久遠的事情,然而日復一日的忙碌總是容易使人忘卻。
但沃斯記得死亡的感覺。他記得被按在地上抬不起頭時,嘴裡盡是沙石、苔癬與鐵鏽的腥味。那就像根鉚釘鑲在腦海裡,也釘住了他的四肢。
直到棚內的聲音漸息,男人依舊無法動彈。
南風呼嘯著,在遠方山巔匯集水氣。
第二日傍晚,那個被稱作紅髮伊蘇的護衛攔下了剛從田地離開的沃斯與馬庫。紅髮伊蘇配著刀,腳踏皮靴,身旁擱著一個長條型、用粗布包裹的物件。「到查爾峽灣去,山洪將埋葬他。」護衛說。
說來諷刺,畢生都沒離開過西拉姆場的老尼爾給予了沃斯踏出農場的機會,儘管時間過於久遠,已經抹去了男孩記憶中的光景。他不曉得自己從何而來,也不曉得該去往何處,地名往往只是空泛而缺乏意義的音節,外頭的世界令人感到陌生。另一名奴隸馬庫與沃斯一前一後搬起了包裹,向農園外邁出步伐。沃斯逐漸察覺馬庫的肢體緊繃,不曉得是因為老尼爾的死,因為過於疲憊,或是因為踏出奧蘭迪的農園而感到興奮。
那是段值得珍惜的時光,儘管夜色籠罩而看不清前路。紅髮伊蘇從腰包中掏出繩結、鐵盤與石蠟,那些物件在他的手中構結成一盞能夠懸掛與梨木杖上的簡便提燈。
紅髮伊蘇是奧蘭迪特別聘請的護衛,在整個西拉姆場也是頗有名氣的人物。原因無他:伊蘇出身迦薩,十分擅長體術及劍術。在鄉下,具有「正規」武術知識的人物相當稀少,大部分僅僅是身在荒野作為獵人或劫匪時磨練而來的野路子。
一路上無人言語。紅髮伊蘇以他尖細修長的梨木手杖指路,他們沿著棧道往西方前行。聽說這條棧道跨越山脈,通向旅行者的集散地十字路及昆司丹堡,邊緣海對西海的貿易港口。不曉得還有多少路程才能看到海岸?沃斯低頭凝視著前人埋沒在黑暗裡的足跡思考,夜裡並沒有其他旅人。
昨夜下過雨,山風中還帶著些許沁涼的水氣。隨著道路攀升,山岩逐漸掩蓋了來自遠方田園的燈火。「噢,真不曉得為什麼得費這麼大工夫。」紅髮伊蘇啐了一口,在他眼中那些乾瘦弱小的奴隸遠比牲畜還要不值,何不丟棄在河中任他隨水漂流,或丟棄在森林裡任野狗撕咬?只是奧蘭迪回答,西拉姆場是迦薩的腹地,天曉得那些議會的執行官走狗們會不會闖入農園對他興師問罪?伊蘇齜牙,不再作聲。
在某個山道的轉角口,紅髮護衛比了個手勢,命奴隸停下腳步。他攀上岩石前眺望:前方隱約能藉著月光勾勒出大橋的輪廓,流水聲在山谷間迴盪。大橋不遠處有明火——那是阿拉拔斯西方商會設立的觀測站,用以控管通過大橋前往昆司丹堡的人群,減少商隊在周圍地區受盜匪襲擊的機會。也是查爾峽灣這片荒涼海峽的標誌建築。
山岩下,奴隸們將老尼爾放置在地,終於得到一絲喘息的機會。沃斯口渴難耐,他匍匐在地,希望就著微弱月光,尋找些許依附於野草或岩石上的露水。同時他也注意到同行的另一人有些舉動:馬庫屏住氣息,悄然取下了自己的腰巾,將某個於山岩旁摸索而來的物件包裹在內,而後又將那東西藏進了老尼爾的裹屍布中。伊蘇滑下岩石的聲響打斷了他們的動作,「走,」護衛說,並以刻薄的眼神掃視著他們。
正當紅髮伊蘇彎下腰,打算拾起擱在路旁的梨木手杖之時,馬庫抽出藏在裹屍布中的物體並撲了上去。
那是塊尖銳漆黑的岩石碎片。
護衛尖嘯,隨即兩人翻滾成一團。雖然搶得先機,但石塊不夠鋒利修長,並不能造成鮮明的傷口,且長時間勞作及飢餓使得馬庫沒有足夠體力與紅髮伊蘇纏鬥。男人對此心知肚明,因此想方設法在搏鬥中將手伸向伊蘇的佩刀。紅髮伊蘇又哪裡是省油的燈?死在他手下的劫匪與奴隸數不勝數。「廢物!」他怒吼,反手揪住奴隸的手臂。
那是一瞬間的事情?又或是已經過了許久?
沃斯不曉得,只感到渾身發麻,雙腿如生了根般死死扎在地上。那紅髮伊蘇一個翻身,將馬庫壓在身下,喉間發出鬣狗般的低鳴,粗壯有力雙腕擎著奴隸的脖頸。勇敢的匹夫只能無力地掙動著雙腿。
沃斯,沃斯。
你在猶豫。

吐息間盡是沙塵與苔癬的腥味。
馬庫面目猙獰,脖頸爬滿青筋。那雙混濁的淺褐色雙眼埋沒在夜色中,唇瓣溢出白沫。
只是護衛的手突然鬆開了,他的身軀癱軟,自馬庫身上翻落。那可憐奴隸如擱淺的魚般抽著氣,雙眼模糊。他望著漆黑夜空,視線一側映入那搬著石塊的黑色身影。
一個下著雨的夜裡,南方人闖入了莫斯托的牧場。那人衣衫襤褸,雙足因被岩石劃破而染成了深色。南方人蜷縮在羊群中,如同一團破布。
男人看來似乎精疲力竭。
牧羊人瞧見了他。對牧羊人而言,這並非罕見之事。但若被莫斯托看見,誰都不會有好下場。於是她悄然靠近男子,輕輕地搖晃他的膀臂,
她說:「醒醒,醒醒。漫遊者,你必須繼續西行。」
她說:「繼續西行。別跨過那座大橋,那些農場主會通過商會找到你。到十字路去,那兒是漫遊者的聚集地。酒館女郎是我的朋友,告訴她我的名字,葉什莉。她將會幫助你。」
南方人顫顫巍巍地撐起身體,乾嘔了幾聲。他軀體冰冷,然而喉間湧上一股熾熱,心跳如擂鼓。天明之時,商會鳴笛將會響徹山谷。他得在那之前跨出腳步。
沃斯深吸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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