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尼最後是被衛兵帶走的,以「干擾社會秩序」的名義。不過他後來才知道這件事,因為他笑暈過去了。
再次醒來時,他在莫帝維塔的牢裡。骯髒的汙水從他腳邊流過,解釋了臭味的來源。
不流通的空氣、老鼠糞便、發酸的麵包和血的鐵銹味。魯尼的右腳破皮了,滲血處混合著泥沙,看起來有點嚇人。他想起醫生提過的名詞,傷口感染。他看過很多人是那樣死的。
被關或是被罰不要緊,反正他沒犯什麼多大的罪。比較頭疼的部分是牢裡沒有美酒,他像被繳械的士兵,沒有武器可以抵擋噩夢襲來,那些他打從心裡清楚卻不想承認的罪惡。
酒精可以美化成另外一種噩夢,儘管醒來時一樣駭人,但至少夢見阿妮絲時愉快多了。
魯尼的腦袋很久沒有這麼清醒了。
牢裡的氣味他很熟悉,競技場旁的停屍間也有類似的味道。
角鬥士們在踏進競技場前就明白這職業的風險有多大,儘管死鬥已經逐漸退了流行,仍不能保證他們經歷的每一場戰鬥都能活下來。意外總是會發生,有時是長槍刺進了盔甲的縫隙,有時是為了更精彩的表演而不得不做的危險拚搏。但其中最慘的是傷口感染,他們總得在床上翻滾哀嚎數日才得以安息。
敗血症,醫生說。當法余馬拉想取走你的性命,連經驗最豐富的醫生都阻擋不了。
魯尼當角鬥士夠久,已經算不清看過多少同伴在競技場上死亡。大部分人都會慢慢變得麻木,習慣前一天跟你勾肩喝酒的朋友,隔天變成冰冷的屍體。
但魯尼一直沒有辦法習慣,尤其當意外是他親手造成時。他的劍偏離原本的目標,卻精準地刺進馬庫斯的心臟。血液噴灑在他臉上,觀眾興奮地大喊——但他只是望向與他同樣驚愕的馬庫斯的臉,用盡生命最後的力氣問著「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死的人是他而不是別人?
為什麼從來不是魯尼?
馬庫斯是第一個,然後有了第二個、第三個......魯尼記得所有不小心死在他手上的人的名字和臉,晚上他們便化作噩夢,一遍遍質問他。
為什麼死的人是我們而不是你?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了阿妮絲。魯尼一遍遍的告訴自己。一切都是為了阿妮絲。
他大可以早點退休,反正資助魯尼的那位貴族早已靠他賺得缽滿盆滿;是他一直放不下從競技場掠奪的名聲和財富,總是可以再多賺一點、多撐一年。
是他,踩著別人的屍體不斷往上爬,卻羞恥地不肯承認,於是給自己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一切都是為了阿妮絲,他可愛的未婚妻值得過更好的日子。
但他沒想過有這樣的一天,阿妮絲也死了。
魯尼的人生頓時失去目標。彼時他已經受重傷,無法再尋回以往那刺激的角鬥士生活。他不是沒想過要跟著死去,但夢裡昆圖斯質問他:既然你這麼不珍惜你的生命,為什麼不讓我活著?
是啊,若當初他死在競技場就好了。
但他已經失去這樣的機會,只能為自己的貪慾,用一生去贖罪。
魯尼沒想到馬克來得那麼快,他似乎才靠著牆昏昏欲睡一陣,牢房外的守衛便收到消息要帶他出去。
他與另一個犯人擦身而過,似乎還是個少年,被兩個守衛牢牢扣住雙臂,鼻子似乎斷了,臉上沾滿血漬。
也許是另一個喝酒鬧事的人,他想。
馬克在等他。
「你來得真早,我都還來不及跟那些守衛乾杯。」魯尼自然地將攬過馬克的肩膀,將半身的重量壓上去。離開牢獄讓他的心情好上許多,甚至有餘力開些爛玩笑。
馬克卻不發一語,攙扶魯尼走過石板砌成的街道。
「不......那是因為,我跟他們交換條件。」馬克慢吞吞地開口,似乎是在斟酌用詞。「我不懂法律,我只是擔心......擔心您會出事。」
魯尼停下腳步,一股寒意從腳下升起。
「你到底做了什麼?」
「我......我意外逮到了卡西烏斯,就是塞內卡家的其中一人,那個信仰異教的貴族家。」馬克越說越快:「他想改變他的容貌,所以用石頭砸斷自己的鼻子,可是我還是認出他了,我——」
「所以你跟那些人說,用他來換我的自由。」魯尼說。「而我甚至頂多是被關個幾天,或是繳點罰金而已!但你卻決定犧牲他的命——你明明知道法官也會把他吊死的。」
「......我很抱歉。」
魯尼沒有回應,馬克也沒有更多的辯解。兩人沉默走回酒館。
在進門前,他還是忍不住仰天自問:不知道卡西烏斯是否也會加入馬庫斯,成為他往後的噩夢之一。
我把接龍丟進主線裡了這樣可以嗎(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