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大多還是平靜的。 前幾日的混亂在只有柴火堆啪啦作響的深夜裡想起像是一場不實的夢，但沙漠便是沙漠，望眼平靜，實則險惡暗藏於無形之中。 把臉埋在圍巾中有種安心感，此時科恩正這麼做，兩眼靜悄悄打量同組守夜的其他成員，領頭值夜的嚮導正在提起開啟一些聊天的話題。火光跳動，倒映藍綠色的眼中，像夜裡警醒的小型動物一眨不眨。
倒不是擔心又有突襲，反正他八成會藉著通風報信的理由避開上前線廝殺、不、被殺的可能……主要是現在的話題，他觀察著，暫且沒有那種大團體輪流發話自我介紹分享故事的趨勢，眾人三三兩兩閒談，主要目的在保持清醒。這樣挺好的，他也不想大聲發表什麼。科恩瞄了眼離自己最近的、暫且還沒參與哪處談話的男子。 ……喔，這樣挺不好的。 守夜人自然幾乎都攜帶武器，男子高大且體格優越，眉目深邃俊美，身側擺一對彎刀，看起來反正不像是他身上短刀純屬無用的裝飾性質……是自己人挺好的，嗯，但一對一交流，超級不好的！
夜裡沙漠的空氣仍舊是冷涼且乾燥的，連綿的沙漠，不變的紅沙與篝火裡燃燒的火光，彷若如昔般沒有任何變化，就算在經過了馬賊的襲擊，受傷、死亡、活人、死人，到了這一刻成員間的絮語交談，彷彿沒有任何變化。
唯一有所改變的或許是漸漸盈滿的銀月。 阿蘇卡仰首望向夜空，星光依舊璀璨如昔，不必聞到血腥味的夜晚總是好的（當然，前提是今夜一切平安），這時候的他注意到了視線，一道染有警惕與小心翼翼的視線，他追隨著那視線望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汪湖水。 清徹透亮。 
他想起了曾在一處小綠洲裡看見的小小泉水，清透了藍綠色上水波紋清淺，讓人感到清涼的色彩，儘管這抹顏色正充滿距離感的看著自己，埋在寬大的圍巾裡，頂著一頭四處亂翹，雛鳥絨毛似的腦袋瓜的少年就像隻警惕的小動物。 包裹在大地色系衣物裡的他更像一隻羽翼未豐的幼雛從巢裡往外窺探著，阿蘇卡不由得彎起了琉璃色的瞳，微微傾了傾首，低沉磁性的嗓音友好的笑道：「科恩．梅，是吧？我想我應該沒有記錯你的名字。」 商團成員形形色色，就連年幼的孩子或是青少都混跡於此，但並非權貴之人往往年少便出來工作或是做學徒，因此在商團裡看見十五歲左右的少年都是常態，但要穿越未知路線的沙漠也不容易，尤其會像先前那樣碰上匪徒，阿蘇卡不著痕跡的打量了一下。 不知這小東西在前幾日有沒傷著，雖然看著原本就舊傷橫遍。
「……嗯？」 科恩差點整個人跳起來，對於被記住名字這事嚇得不輕，又怕反應太大惹來麻煩。同個商團，雖然一百多人，記得名字這種事沒什麼！他定了定神，在一雙眼裡找到和語氣相同的友好，這才微微點頭，出聲回話。 「是的，叫我科恩就好。……抱歉，我還不知道怎麼稱呼您。」 他不太擅長與陌生人直接開啟聊天，面對這一類惹怒了肯定會不得好死的人物（這是他擅自認定的）更是底氣全無，對眼前的男子來說他大概只是一隻反手能砍死的小動物……科恩轉回面向晃動的營火，選擇暫時相信這人的善意，反正就算別有居心他也沒轍。 「您的服飾很好看，我很喜歡玉石和流蘇之類的。」從他手腕腳踝與腰間各型各色、看起來來自許多不同地區的飾品，其中包含不少玉石雕琢、編繩的造型，看起來所言不假。
簡直就像是受驚嚇的小動物似的炸毛，阿蘇卡輕輕地抿起笑意，可愛的小動物向來討人喜歡，像小動物的少年也是一樣的，看著對方小心翼翼的模樣，阿蘇卡不由得將嗓音放的更柔和，笑道：「叫我阿蘇卡就好了，科恩。」 他未曾擁有過姓氏，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未來亦不需要。 「喔，謝謝你的稱讚，我也非常喜歡玉石和流蘇。」 他愛好美麗的飾物，他是不需要到極度奢華，但這一點的裝飾對於愛美的他而言總是必要的，阿蘇卡撥弄了一下耳環後輕輕摸了一下肩上妝點的別針，笑彎了眉眼，「這是青金石，是我最喜歡的一種寶石，你呢？有什麼特別喜歡的嗎？」 琉璃色的青金石輝映著美麗的深藍，像是在陸地上凝結的深海──或許也是一種自戀吧，但他確實由衷的喜歡與自己同色相同的寶石。
「還有，不用使用敬稱了，聽了怪彆扭的。」 慵懶支著下巴的男人輕輕地對著少年眨下單眼，友善的笑意與些許的俏皮，他可不是什麼高貴的不可碰觸的貴族啊，也不是八、九十歲的老大爺，用您這個敬稱，可真真彆扭極了。
「阿蘇卡。」 像在確認讀音般，他跟著唸了一回，吞下差點接續其後的敬稱。 「我喜歡的嘛，石頭我都喜歡……」這話說起來有些籠統，科恩偏著腦袋，眼睛看著對方的青金石飾品思考措辭。 「我喜歡石頭天然的紋理，就算不被稱做寶石的也是，每一塊都是獨特的。單論寶石……太多種了，都挺喜歡。」 少年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尖，這不是故意含糊回答，身為以石雕為長處的工匠，除去單就委託者指定的石材和主題雕琢，材料本身的紋路結構是他很大的靈感來源，幾乎是看著石頭就會在腦中勾勒大致的造型。 不過聽起來和沒回答差不多。 「青金石很適合阿蘇卡呢。」
歪著腦袋的小東西思考的認真，總感覺快要想起什麼小動物了，隨後便看見那少年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不由得微微笑彎了眸──他還想說是像什麼動物呢，原來是沙鼠。
「就如你所說的，各式各樣的紋理都是獨特的，不管是石頭或是寶石，都有它讓人欣賞的點。」 阿蘇卡笑道，就算沒有獲得確切的答案，但這種答案也是一種答案，而面對他的稱讚，自是很坦然的接受，低沉的嗓音又笑問著：「那麼你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自己喜歡石頭的？」 會像沙鼠一樣收集喜歡的小石頭儲藏在洞穴裡嗎？（當然，只是一種形容）
「唔，是因為喜歡雕刻。」 這回科恩倒是回答得輕鬆，對談裡漸漸放下了對眼前人的戒備，男人的話音和緩，閒散談著並不甚重要或隱私的話題，興趣相關的話題他沒什麼要隱瞞之意，畢竟都是靠此吃飯了。 「在各種材料裡，又特別喜歡石頭，粗糙感和打磨後的光澤，和各種不同成份的石頭特質……」 火光在少年眼裡微微跳躍，像因談及喜好而感到愉悅般。 「阿蘇卡呢？有喜歡的事情嗎？」問題下得易於回答且安全，身在旅團，誰都可以回一句喜歡旅行帶過。
「原來是這樣。」 看來不僅僅喜歡石頭，也喜歡雕刻，在火光之下阿蘇卡注視著少年，可以看見他臉上染上了愉悅的色彩，言談之間似乎也漸漸地放下了戒心，「喜歡雕刻的話，那是作為工作還是喜好呢？」 他隨意的詢問著，雖然不否認是有些好奇，眼前的少年相當的年輕，如果是作為學徒的話通常都會在固定的去處跟著師傅學藝，而非跟隨著商隊而走，又或是東方聞所未聞的石頭正在呼喚著他的嚮往呢？ 「我喜歡跳舞，喜歡唱歌，喜歡故事，各式各樣的故事、傳說。」 阿蘇卡往火堆裡拋了一塊乾柴，笑著回答，鮮明的喜愛流淌在他的話語之間，「如果你那麼喜歡石頭的話，不知道是否知道什麼相關的故事？」
「就接點石雕委託，或是應徵工匠……沒什麼其他技能，靠這些混口飯吃。」 四處漂泊，他屬實也說不出個像樣的工作，不過確實是他糊口的方法。 「阿蘇卡在搜集故事？故事……」 「哦，很適合半夜的故事。有個教堂大門上花重金刻了很複雜的浮雕。上方拱形區域是最後的審判，往下看是地獄，意在提醒人們要時刻修養。不過大家老是只看到地獄的部分，有點恐怖，沒多久最大的一個惡魔石雕被人在半夜敲下來了。」
少年淡淡的說話口吻，語速偏慢，故事在僅有火光明滅的深夜卻令人有些悚然。 「結果突然起了一陣怪病，傳染力強得嚇人，小城市人口一次少了一半，人們開始謠傳，工匠刻惡魔時說不定是刻得太生動，或是血滴到石頭眼睛上了，惡魔真的附在上頭，被敲下來後氣得報仇……」 「聽這個故事後來我盡量都不刻人臉了，」許是故事終結在太詭異的尾，科恩多添了一句，才把話題丟回去，「換阿蘇卡說。」 選恐怖故事有一點點故意，他承認，自己工匠的身份有機率被誤解入故事裡，不論帶來的是憐憫或警惕，比說起他家鄉或儲備糧的故事都好些……大概吧。人心難探，他曾經以為他可以裝成難以靠近或令人忌憚的模樣，卻總是成效不佳。那就從故事下手。
阿蘇卡撐著下頷靜靜的聽著少年緩緩道來那有所含意與些許悚然的故事，是真是假？道聽塗說，又有些什麼關係呢？ 阿蘇卡只是抿著一絲笑意將少年徐徐道來的故事記在的心上，無論他是否是刻意引用工匠身分的故事又或者是曾經經歷過的，但在此，故事只是故事，聽書的人只需要聆聽即可，尤其是說書的人只想說書。 「既然你說了有關石頭的故事，那麼我也來說一則有關石頭的故事吧。」 他將落自面上的瀏海撩起至耳後，低沉的嗓音婉轉且頓挫，他望向了天空的星星辨認的方位後伸手遙指著西北方，徐徐道來。
「那是在大陸西北方盡頭的高島附近的一座小島，儘管位於嚴寒之地但同時也是盛產硫磺與溫泉的小島，人們能夠在島上種植些作物亦可出海捕魚，雖然生活的不算富足但還算安居。」 「他們說，那裡曾經是日夜輪替，人們白日出航，日落而歸，倘若來不及歸回，在島的中央佇立著一塊巨大的石頭，每到夜裡總會散發出光芒，引導著航海者安全歸回。」 「人們日也祈禱，夜也祈禱，那成了人們信仰的象徵，和平的生活一直到了冬季，來自半島的入侵者來襲，他們燒殺擄掠，海水、溫泉、冰與雪都染成了紅色。」
「人們悲泣著，聚集在他們的信仰的石頭旁，也許他們的神聽見了他們的悲泣，石頭轟然爆炸，滾滾的岩漿噴發，濃烈的黑煙從石頭爆炸的孔洞滾滾湧出，一瞬間將白日染成了黑夜，來自半島的海盜們死的死傷的傷，就算活下來的夜在漆黑的大海上迷失了方向，最終被海水吞噬。」 「因此那片大海與半島在冬季有了永夜，警告著那些北方海賊們曾經犯下的罪過，至於小島上的人們最終去了哪裡亦無人知曉。」 「只是曾經聽說過有人在極光之下曾經在漆黑的海上看到過一座小島，綠意盎然，鳥語花香，在島的中央佇立著一塊巨大的，發著光的大石頭.......但從來沒有人能夠抵達，那座小島總在絢爛的極光之下如同幻影般消失。」
「你認為這會是海市蜃樓呢？還是曾經發生過的故事？」 語音漸緩，故事在火光劈啪中迎接尾聲，阿蘇卡看向了少年，緩緩笑道：「啊，話說，這是我在海港從一個醉漢身上聽來的故事，人們都稱他為瘋子吉尼。」 阿蘇卡輕輕地笑著，海港邊的瘋子吉尼揮舞著破舊的酒瓶，嚷嚷著他的故事，大笑大哭，聽說人們看見他最後的身影是一如往昔說著無數次的對不起後，連同酒瓶跌入海裡淹死了。 聽說，打撈起來後在他身上發現了北方海賊的刺青，聽說，在北海的某座小島曾經被海賊屠掠....... 聽說、聽說....... 也許，故事就是這麼流傳下去的。 「永夜和極光……」 少年聽得入迷，世上沒多少事能比得上夜晚裡來自遠方的神秘傳說，並不多縝密的警戒之心幾乎被拋諸腦後。 「沙漠裡不也有海市蜃樓，說不定那也是曾經的小城鎮，或外來者們怎麼樣也進不去的神秘地方，有一片居民奉為神靈的湖泊……」 他胡說兩句，看起來對神秘故事十分喜愛。
也許其中參雜真實與虛構，也許在口耳相傳裡不斷更動變換、描摹上色，傳說層層疊疊，雕雕琢琢，在街巷、營火、被毯之緣低低傳唱，或深信，或懷疑，或扣上一頂虛妄之語的帽子，故事就這麼流淌，順著大陸蜿蜒流淌…… 科恩展開笑顏，圍巾下稍稍露出勾起唇角的神色是符合年齡的稚氣感，一雙眼朝男人曾遙指的遙遠天際望去。 火勢在陷入深眠的天地間也晃得昏昏欲睡，他抓起一截短木，低低拋入其中。
還會有人不喜歡故事的嗎？ 阿蘇卡在這少年沉迷的眼神裡獲得了答案。 看著他因為遙遠極寒之地的故事而露出了一抹真切的笑容，帶著符合他年齡的稚氣，這讓阿蘇卡臉上的笑容也更深了，他總自豪自己是個頗不錯的說書人，總能讓聽書人聽的入迷，成就感的滿足也讓人喜悅。 「是啊，我就曾經說過在沙漠裡有一處神秘的綠洲，他只會在海市蜃樓出現後現身，那裡有蓊鬱的綠植、各式各樣的水果、清涼的泉水唱個奇妙歌聲的雀鳥，人們總說那是沙漠迷途者的樂園。」 阿蘇卡壓低的嗓音輕語，營造著神神秘秘的氛圍，他懷裡還兜藏著許許多多的故事，真要說還真是說不完，他說著，他聽見了熟悉的振翅聲，習慣性的舉高了胳膊，迎接那代他巡視周圍的鷹鵰。 鷹鵰親暱地咬了咬他的耳朵。
「真的有嗎……！」明亮的藍綠色眼眸眨了幾下，「那真想遇到啊。」 值班的時光在故事與故事間如碎沙無聲流逝，嚮導宣布守夜交接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小少年抬臉細聽。 「……換班了。」 睏意也漸漸湧上，科恩拂去衣鞋上的細沙，從地上爬起來。他轉向阿蘇卡，揮揮手道別。 「晚安，期待下次還能再聽到阿蘇卡說故事。」
「那是當然有了。」 看著少年帶著興奮與明亮的雙眼，阿蘇卡低柔的笑起，但他還是沒說如果可以的話最好還不是要遇到阿，畢竟遇到的前提是自己先遇害落難，但他可沒有這麼壞心的點破，只是看著少年炯亮的眼中染上睏意。 「如果下次還有機會的話，我會在告訴你新的故事的。」 交班的時間到了，阿蘇卡同著少年一同站起，富有磁性且低沉的嗓音溫和的道著：「晚安，有個好夢，柯恩。」用空餘的另一隻手輕抬了抬，與少年別過，阿蘇卡目送著他遠去，但他並沒有跟隨著他的方向往紮營地走去。 「我們在散個步在回去吧。」 阿蘇卡輕撓了撓鷹鵰的腦袋瓜，在月色下踩著慢悠悠的步伐往反方向走去，在紅沙上留下了一串足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