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in is inevitable.Suffering is optional."
——痛是難免的，苦卻是甘願的。

／

要耐心累積跑步距離，所以跑的時間成績不是重點，只要默默花時間跑長距離就行了。如果想跑快的話也可以加快速度，不過就算提高速度縮短時間，也要留意讓身體把現在所感到的舒服心情帶到明天。這就和寫長篇小說是同樣的要領。在好像可以繼續寫更多的地方，乾脆停筆。這樣一來明天開始寫就會比較輕鬆。我記得海明威也有過類似的說法，要繼續下去——不要讓節奏中斷。對長期作業來說，這點很重要。節奏一旦設定好，以後事情就好辦了。但是在慣性輪以一定的速度開始確實轉動起來之前，得花許多心思去注意這部分才能持續下去。

/

小說家這種職業——至少對我來說——沒有勝負之分。雖然也許發行冊數、文學獎、評論的好壞可以成為一種成就的指標，但那並不能算是本質上的問題。寫出來的東西能不能達到自己所設定的基準，比什麼都重要，而且是無法隨便找藉口的事情。對別人或許可以想辦法適度說服，但對自己的内心卻絲毫無法蒙混。在這層意義上，寫小說和跑馬拉松很類似。基本上，對創作者來說，動機是確實在自己心中安静存在的東西，不應該向外部求取什麽形式或基準。

/

在日常生活或工作領域中，和人競争優劣勝負，並非我想要的。這麼說好像在陳述無聊理論似的，不過正因為有各種人所以世界才能成立。別人有別人的價值觀，有配合那個的生活方式。我有我的。這種差異在日常生活中就產生了細微分歧，若干分歧的組合有時也會逐漸發展成巨大的誤解，甚至遭受到無故的責備。當然，被誤解或責備，絕對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有時内心因此而受到深深的傷害。這是很難過的體驗。不過隨著年齡增長，會逐漸體認到，那樣的難過和受傷，在人生中某種程度也是必要的。試想起來，正因和別人有差異，人才能確立起所謂的自己，並繼續保持自立狀態。就我來說，因此才能繼續寫小說。

唯有能在同個風景中看出和別人不同的樣貌，感受到和他人不同的事情，選擇和别人不同的語言，才能繼續寫出特有的故事，並產生為數不少的人拿起來閱讀的狀況。我是我，而不是別的什麼人，這對我是種重要的資產。內心所受的傷痕，正是一個人在那樣的自立性中不得不向世界付出的當然代價。

/

自從開始從早到晚面對書桌寫稿之後，體力逐漸下降，體重則逐漸上升。因為要集中精神，因此菸也抽得過多。那時候一天要抽六十根菸。手指都變黃了，全身都是菸臭味。如果以後的漫長人生打算當小說家活下去的話，非得找出能繼續維持體力，保持適當體重的方法不可。

真正開始每天跑步，我想是在寫完《尋羊冒險記》過後一段時間。大約在決心以專業小說家活下去的前後。

跑步有幾個優點。首先，不需要同伴或對手。也不需要特別的道具和装備。可以不必去到特别的場所。只要有適合跑步的鞋子，有馬馬虎虎的道路，想跑的时候就可以盡情地跑。

/

人無論如何實在有必要設定所謂的優先順序。要順序排出時間和精神體力的分配比例。到某個年齡為止，自己心裡如果不確實建立這樣的系統的話，人生會缺乏焦點，變成沒有輕重緩急。與其和周圍的人具體交遊，我更想確立安靜的生活以便一切都能投入寫小說為優先。對我的人生來說，所謂重要的人際關係，與其說是和某些特定的人往來，不如去和不特定的多數讀者之間建立。很多讀者一定樂於為我創造一個能讓我生活基礎安定，能集中精神的環境，以便寫出品質更高的作品。這難道不是我身為一個小說家的責任和最優先事項嗎？這種想法到現在都沒有改變。

/

什麼叫做公平？如果不看長遠是不會知道的。在讀這此文字的人之中，或許也有人正煩惱著：「不，稍微疏忽一下，體重立刻就會增加……。」不過就像前面說的那樣，不妨從正面去思考，這是上天給我的幸運。所謂越容易看到紅燈越幸運。不過，這樣想又有點不對勁。

試想起來，這種觀點或許很適合用在小說家這種職業上。天生有才華的小說家，什麼都不做（或不管做什麼）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寫小說。像泉水自然湧出來那樣，作品很快就完成。沒有必要努力。偶爾有這種人。但很遺憾我並不是這種類型的人。

/

在以小說家身分接受採訪時，曾經被問到：「對小說家來說，最重要的資質是什麽？」不用說是才能。如果完全沒有文學才能，不管多麼熱心努力可能都無法成為小說家。這與其說是必要的資質，不如說是前提條件。如果完全沒有燃料的話，多麼氣派的汽車都無法上路。

但才能的問題點在於，大多的情況下，質和量都不是自己可以巧妙控制的。不會因為你認為量不夠，希望增加一點或想節省一點用量以便維持更久，就能隨心所欲。才能這東西和自己的想法是沒關係的。

如果要問我，除了才能之外，對小說家來說什麼是重要的資質，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是專注力。把自己所擁有的有限才能，專注到必要的一點的能力，如果沒有這個，什麼重要事情都無法達成。反之這種力量若能有效運用，某種程度上可以補才能的不足或不均。

／

專注力之後必要的是持續力。就算能做到一天三四個小時，集中精神認真執筆，但持續一個星期就累垮，那也沒法寫長篇作品。每天的集中精神，要能維持半年、一年、兩年，小說家被要求擁有這樣的持續力——至少有志於寫長篇小說的作家。以呼吸法為例，如果集中注意力只是不動地深深閉氣的作業，那麽持續力就是一面閉氣，同時，又記住靜靜地呼吸下去的作業。如果無法取得這兩方面的平衡，要成為專業小說家長年持續寫小說是很難的。要能停止呼吸、繼續呼吸。

/

與其恍惚地過十年，不如確實地擁有目的，活躍地活十年才是。當然，而且喜歡得多。跑步確實在這方面幫助我很大。在每個人個別被賦予的極限中，希望能盡量有效地燃燒自己，這是所謂跑步的本質，也是活著（而且對我來說也是寫作的）的隱喻。

/

寫小說是不健康的作業，這種主張，基本上我想賛成。我們在寫小說的時候，也就是在用文章把故事塑造起來時，無論如何都必須把人性中根本存在的毒素挖出表面來。作家多少必須向這毒素正面挑戰，明明知道危險卻必須俐落地處理。沒有這種毒素的介入，是無法進行真正意義上的創造行為的（很抱歉以奇怪的比喻來說，就像河豚那樣有毒的地方才最美味，或許有點像）。這不管怎麼想都不能算是「健康的」作業吧。

總之所謂的藝術行為，從成立方式開始，就内含著不健全的、反社會性的要素，這點我承認。所以作家（藝術家）之中，有不少人從真實生活本身的層面開始變得頹廢，或穿上反社會的外衣。道點也可以理解。不如說，我決不否定這樣的姿態。

不過我想，如果希望以寫小說為職業的話，我們不得不建立自己足以對那樣危險的（有時甚至是致命的）體内毒素的免疫系統。這樣一來，我們才可能正確而有效地處理更强的毒素，也就是說，才能創造出更強有力的故事。

/

要處理真正不健康的東西，人必須盡量健康才行，這是我的基本方針。也就是說不健全的靈魂，也需要健全的肉體。聽起來好像矛盾似的。這是我當了職業小說家之後，一直親身深切體會到的事。健康的事物和不健康的事物絕對不是處於兩極位置，也不是對立的，而是互補的。有些情况下是可以互相包容的。追求健康的人往往只考慮到健康的事，志向不健康的人只考慮到不健康的事。不過像這樣的偏向一邊，不會帶給人生真正有結果的東西。

年輕時候寫出優美有力作品的作家，到了某個年齡，疲憊色彩急遽加深。和「文學憔悴」的用語十分吻合似的獨特疲憊方式。所寫的東西或許依然美麗，那憔悴方式也或許自有味道。然而那裡面的創作能源正在衰減，誰都看得出這一點。我推測可能正因為他（她）的體力，無法戰勝自己所處理的毒素而致。過去能自然凌駕毒素的肉體活力，過了某一個巔峰後，免疫效果已經徐徐喪失。這樣一來他（她）難以再像過去那樣繼續做主體性的創造。想像力和支持那肉體能力的平衡已經崩潰，然後，只能巧妙運用過去培養起來的技術和方法，利用像餘熱般的東西調整作品的形式。這是保守的表現，應該不是愉快的人生行程。也有人，在這裡就斷絕自己的生命。也有人乾脆放棄創作，往別的道路前進。

我希望能盡量避免這種「憔悴方式」。我所考慮的文學，是更自發性的、向心性的東西。其中必須要有自然而積極的活力才行。對我來說，寫小說是向險峻的山挑戰，掙扎攀上岩壁，經過長久激烈的格鬥之後，才能到達山頂的作業。看看是勝過自己還是敗給自己，後果只有這二者之一。

／

不用說，人遲早是要輸的。隨著时間的經過，肉體不管願意與否終歸會消失。遲早會敗退、消滅。只要肉體消失（終究會），精神也就失去寄託的場所。這種事沒有別的可能，只能希望這個點——也就是我的活力被毒素打敗凌駕的點——能盡量延後。這是身為小說家的我所努力的目標。現在，我還沒有閒暇「憔悴」。所以就算被人說「那樣不是藝術家」，我也會繼續跑。

/

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往往是只能透過效率差的行為才能獲得。以真切的感覺和經驗法則來說，就算是徒勞無益，但應該都不是愚蠢的行為。

／

如果我能有什麼墓誌銘，而自己可以選擇那上頭字句的話，我希望世人能為我這樣刻：

村上春樹
作家（也是跑者）
1949~20xx
至少到最後都沒有用走的

現在，這是我所期望的事情。

--

題外話，看到寫道「小說家不應向外部求取什麽形式或基準」的時候，想起他諾貝爾文學獎陪榜18年的記錄，腦袋裡忍不住出現這樣的畫面而笑了出來：

村上：口亨，我才不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