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𝟮𝟬𝟮𝟯.𝟬𝟭 寒假中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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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可最近看社群軟體的一篇文章，說高中女生的友誼是上課傳紙條、下課黏在一起、一起去廁所講同學或老師的壞話。下面留言有補充，最近的流行是去朋友家借宿。

於是美少女掰起手指開始數，上課傳紙條，好像不大合乎流行，但總之是傳了，雖然用手機傳訊息似乎更方便，但紙條更有女孩子之間小秘密的感覺，是這樣說的吧？唐可偷偷瞄了瞄講台上講解數學題到眉飛色舞的老師，小小地寫了一句：我真的好睏喔。還不忘畫上哭臉。

下課黏在一起。這個也達成了，她接著致力於每天跟溫布瑤對話三百句運動，少女眼睛盈盈亮著，唇角彎彎，接著達成第三樣條件：嘿，小布，要不要上廁所，又或是，啊啊啊啊啊溫不要你快點陪我去廁所！

至於講壞話，這點唐可跟溫布瑤都不是很感興趣，但懨懨在一起謾罵體育老師的冷酷！殘忍！毫無一點人情味！指的是上體育課就要在操場跑三圈的惡行。

她心裡的小熊插著腰點點頭，為此正義凜然地大聲宣布：恭喜唐可同學和溫布瑤同學成為好朋友！

那麼——她戳了戳少女的背脊——她們恰好在學期末又被分到了前後桌，這回是唐可坐在後面，她將手機那一條留言翻出來，趁著教室熙攘，悄聲問道，小布、小布，寒假的時候，我可以去你家借宿嗎？

當然，不可以也沒關係，不是每個人都那麼方便嘛。獅子座的少女連忙為自己的莽撞找補。窸窸窣窣又支支吾吾地開始解釋。因為寒假有幾天大哥不在，才不想跟二哥待在家中，預計二哥也會找同學出去玩！你也知道，我一個人待在家裡會餓死的……

唐可越講越亂，聲音含糊著跟周遭背景音膩在一起。

她聽見笑音清澈，溫布瑤喜歡那樣，靜默著聆聽完她所有的話語，最後慢吞吞地回覆一句好，好呀。她停滯下來，一顆心跳動緩慢，好似這並不空曠的教室中，只有她的心跳聲和溫布瑤的笑。

總而言之。唐可握著手機，一手抓著傘，另一手拎著小行李箱的把手，（其實她可以不用帶小行李箱的，只是為了儀式感），台北空氣濕冷，冬日的雨綿綿不覺，雲層壓得頗低，不好的天氣！行程全部泡湯！美少女人待在溫布瑤家捷運站附近，艱難地低下頭報備自己到了，還連發了小熊受挫、小熊倒地、小熊倒地流淚的貼圖。

原訂行程很簡單，早上先去小布家放好行李，吃飯，下午去逛戶外的展覽，還可以逛小市集。唐可把後面一大串劃掉，決定問溫布瑤要不要去逛飯點旁邊的百貨，她有黏土熊體驗卷。

「......小布怎麼還沒到嘛。」她小聲咕噥。

借宿嘛，借宿。

唐可和她說話時總是能講上一大串，反正坐在前後桌，她把身子往後轉去，聽那各式各樣的理由還有中間錯雜流露出的可憐兮兮的神情。

會餓死啊。她笑了出來，對於所有理由都不做反駁與詢問，出聲應允了。爸媽應該是不會禁止，哥哥的同學都來過了，是以沒有借宿或被借宿經驗如她，大致也知道那種感覺……不過哥哥的朋友要嘛是晚一整天晚上借住房間、要嘛是來處理報告和作業的。當然她們不是要選第二種。

不過就是她和家人報備時收到兄長浮誇的驚訝表情。溫布瑤只冷淡回了一眼，知道他在表演「我妹怎麼有人寒假還要來找她玩還要借宿」，自顧和父母對好信息。同學，好，女孩子，好，下午要出門玩，住自己房間，好，把家裡備用的一套寢具搬過去就行。

約定地點離家不遠，第一個行程是放行李和吃飯，她乾脆就只帶上鑰匙手機，塞在厚帽T口袋裡。抓好時間出門，結果即刻遇上麻煩——一滴雨珠準確無誤撞在剛離開屋簷的手機螢幕中央。少女停下動作，抬頭看了看厚重雲層，嘆了口氣，隨手擦擦保護貼後轉頭上樓找雨傘去了。

重新出門時已經過了約定時間。溫布瑤點開蹦了三個貼圖的聊天框，單手在鍵盤敲擊。

[ 溫布瑤 ] ：我剛剛ㄏ

一句沒打完就誤觸發送鍵，她重新補上。

[ 溫布瑤 ] ：回頭拿傘

[ 溫布瑤 ] ：等我一下

天天窩家裡，忘記台北冬天沒事就下雨了。腳步加快了起來，沒多久就在捷運站出口捕捉到拖行李箱的熟悉身影。身高較高的她停在對方面前，稍彎著腰把臉探入她被雨傘擋住一截的視野。

「來了，走吧先放行李。」

溫布瑤從唐可手中拉過行李箱進自己傘下，用手往出口左側指去，表示往那個方向，才挪動腳步並排一起出發。

在小輪子滾動的節奏聲裡很快繞到了一棟公寓前。未達五層的舊公寓沒有電梯，她收下行李箱的把手，並不太吃力地走在樓梯前頭，率先爬上三樓，開了門示意朋友可以進來。室內有些昏暗。

「我爸媽出去了，」她從鞋櫃裡挖出一雙女生尺碼的拖鞋，擺在唐可腳邊，並把行李拖到自己房間門口，「我哥說不吵我們玩，所以沒人。」

「去吃飯吧？不過看起來下午也會下雨……」

「小布幫我拿行李箱耶，好帥喔。」

少女倒也沒有推辭，笑盈盈地任由溫布瑤拿過她的行囊，語句裡帶著揶揄，雨天把兩人的距離拉開，唐可莫名地想：要是沒帶傘就好了，畢竟她的友人寬宏大量，勢必將一半的傘面分給她，這樣行李箱濕掉也無所謂，半邊洋裝......哦。唐可步調緩了下來。洋裝、洋裝倒是不可以濕掉！得給溫布瑤家裡的人一個好印象，美少女跟美少女當好朋友！

小溫同學的家離捷運站不遠，跟自己家不同，舊式公寓沒有電梯，唐可眨眨眼，溫順地跟著爬樓梯，悄悄捏緊了裙擺。好緊張！要見好朋友的父母耶！要知道她只是外表開朗，國中的朋友們都斷了聯繫，關係好不到哪去……

「……啊？」

唐可站在門外，看著蹲下來找拖鞋的少女，在理解語句前先發出了呆楞的語氣助詞。爸媽出去了。哥哥不在家。哦，不用擔心家長的問題。

她穿好鞋，像隻兔子一般乖巧地黏在人家身後，一雙靈動的眼睛四處轉，頗有心虛之意味，停留不過三秒又趕緊轉回來，還時不時觀察友人的神情，怕被人覺得是失禮的小孩。

「那要不要去市政府之類的地方？」唐可本就有打算，見對方主動提起話題，收回了偷窺好友臥室的視線，甚至直直看向溫布瑤，不敢把眼神亂轉，「我們可以去吃一家鬆餅！那家店也有賣洋食！」

唐可一邊說，一邊把手機展示出商家資訊，塞進面前的少女手裡，整個人還不忘湊過去，翻開另一個頁面：「下午還可以去做黏土熊，我抽到了體驗卷喔！」

少女得意洋洋，她運氣向來很好，大至給家裡抽個電器，小至遊戲幫忙抽卡。唐可因此攙著溫布瑤，用著亮晶晶的眼神看向她，輕輕地晃了晃她的手，「一起做嗎？一起做嘛！」

對於朋友緊張兮兮的反應，溫布瑤莞爾一笑，家人出門也是臨時才得知的消息，她的確忘了告知唐可。

「好啊，吃鬆餅，我沒吃早餐……」

身為寒暑假作息混亂人士——噢平常也沒有多早睡早起——她通常秉持一個早餐午餐一起吃的原則，父母十分明白，在太多次太晚食用的早餐和吃不下的午餐問題後，乾脆在非上學日放棄準備小女兒那一份。

「……黏土熊？」

她在胡亂翻看網路影片的記憶裡搜尋這個名字，腦袋隨著唐可的手機歪向一邊，在體驗卷可愛的圖文排版中找到黏土熊的示意圖，應該不至於太難……她的美術天份沒什麼值得期待的，少女瞥了眼小熊狂熱朋友，她想玩便一起去玩吧，在室內做點DIY體驗挺適合下雨天。

「好，好，我沒做過這種欸。」

房門就在應答後推開。她沒注意到唐可對自己房間的好奇，畢竟待在自己熟悉不過的空間裡，沒想著帶人參觀，畢竟房間就是書桌、床鋪、衣櫃、書櫃……比平常整齊一些，她後知後覺冒出一絲緊張，還好昨天收拾過了。床頭趴著一團黑漆漆布偶，翻面狀態只露出兩隻三角形耳朵，角落裡斜倚著吉他袋。除此之外就是做為同學熟悉的同款書本、學校外套之類。

不過你運氣真好啊，她一邊出聲感嘆唐可的好運氣，在後背包裡塞入錢包手機，又找了會悠遊卡，簡單快速備好下午出門的東西，拉鍊拉上往背後一甩，面向自己房間裡的另一個人。

「……」

沒有人告訴她朋友來家裡借宿是會緊張的事！遲到的不自在感在臉上浮起一抹紅暈，她化解尷尬似摸了摸臉頰，這時才開始聽見心臟的鼓動，忍不住又去瞄房間的擺設，這可是第一次有朋友來她房間……還不只是參觀，要住一晚！

咳，總之要出門了，該出門了。

唐可對於溫布瑤的心態渾然不知，見人答應後便乖乖地立正站好——她本來就穿著外出服，背著的小包包裡自然帶足了東西，倒是顯得她手足無措了，於是唐可睜著渾圓的眼，往床上的擺設看：哦，黑漆漆的，是黑色的貓咪布偶，很適合小布，不如說她常常拿小黑貓來比喻這名友人，從這個角度望過去，顯然看不見布偶的眼睛。唐可因此繼續看向他處。吉他？小布會彈吉他嗎？

她是直到溫布瑤淡淡看過來，才收回目光，她收地急促，甚至來不及捕捉溫布瑤臉龐上的一抹紅。

「我想想哦，我們可以一人一份主餐，鬆餅可以分著吃......」感謝食物的力量，討論食物簡直是難度最低的話題了。唐可一手抓著捷運的拉環，另一隻手滑著手機，還不忘把畫面展示給好友看：「我聽說茶泡飯很好吃，義大利麵也不錯，小布喜歡吃海鮮嗎？」

「......啊，不過這一家的蒜味有點重，我一般會提醒服務生不要加蔥洋蔥青椒彩椒蒜，到底為什麼要加這些呀！」

倒也不是唐可在溫布瑤面前會慎選話題，（這聽起來簡直太不像好朋友之間會做的事情了），而是她擔憂自己會不小心暴露某些好奇心，比如：小布是喜歡黑貓嗎，不知道流體熊那裡有沒有貓耳朵？布瑤同學房間擺吉他，會可以教我嗎......諸如此類，她不認為是不能談的話題，只是在剛剛的氛圍裡莫名緊張起來。獨處，太共享心跳了。

唐可一路上咕咕噥噥，語句彷彿台北久久不退的雨，上下湧動，她在密麻的詞彙裡尋到適當的量度。她們已然坐到餐廳裡了，餐點慢悠悠地上來，少女抬起頭，從細碎的瀏海夾縫中看向好友的臉，輕呼出一口氣，停滯下來。

「......啊、我話會太多了嗎？」

她用湯匙挖了一口燉飯，一個學期的時間可以形成很多習慣，像是共享食物，又像她其實能從溫布瑤漆黑的眼眸裡尋見答案，那肯定是不煩她的。唐可語氣揚了上來，蓋過了上一句不自然的、小心翼翼的、盛載過往的——她將那匙飯塞到了溫布瑤面前。

「哼哼，覺得我話太多也來不及了！」她笑盈盈：「我的飯很好吃！小布吃一口！」

「海鮮……可以啊。」

以她的身高而言手拉捷運拉環時手臂還能輕鬆彎曲著，溫布瑤側頭半枕著抬起的上臂，眼睛正在看唐可滑動中的螢幕。捷運一晃一晃，她緩緩應答，在朋友的挑食發言後被可愛得笑出聲。

「而且都切很小塊，挑不出來。」雖然她並不挑食。

溫布瑤話少，多半時間都沉默著，而唐可替她填補上空白的空氣，她聽得很認真，有時回話，路程顯得短暫了些，而落雨也沒那麼煩人了些……不過台北的騎樓與地下街發達，一路倒也沒打開幾次傘。學期裡她們已經太習慣一起吃飯，分享餐點也是常有的事，回頭想起她才想著這大概是人生裡第一回這樣吧。

嘛，也是女高中生常做的事情？少女想起那篇女高中生的友誼是做些什麼事的文章。

看了看湊在眼前的湯匙，她乖乖咬下那一口燉飯，有點像是小動物被餵食的畫面（雖然她不是很像小動物，溫布瑤這麼覺得）。燉飯還有些燙，花了點時間拒絕吞嚥。

「……不會太多話。」她向前推了推餐碗，又把飲料杯挪開點，示意對方也挖一點吃，而嘴上在回答剛剛的問題。

「挺好的，是我太不會聊天。」

「對啊，小布很不會聊天。」唐可完全沒有安撫的意思，只是笑眯眯應下了話，語氣彷彿只是感嘆，然而她其實不曉得為什麼同學們總是說溫布瑤清冷，分明她只是彆扭......或是說不知道如何回話，眼皮下籠著的黑眼圈更讓她顯得不怎麼近人情，這簡直跟喜歡說貓是養不熟的長輩類似。

唐可將嘴裡的飯咀嚼吞嚥後，拍了拍胸脯：「兩個人裡面，只要有一個人擅長說話就好了。」

如果溫布瑤願意的話，唐可想一直這樣說下去。

她還不懂得究竟如何交朋友，只知道要是喜歡一個人，那就得把自己最真心的那一部分交給她。真心二字說來輕巧，卻難以露之於表，所以她要自己坦承，要自己看上去沒那麼圓滑。

但就算不會聊天，小布還是很可愛的。她想這麼說，最終還是將文字混合進食物裡嚼碎，美好的女孩子約會，不應該被破壞在她與友人對事實的爭執上。那當然是了，溫布瑤很可愛。她想著，將飯又塞進小溫同學的嘴裡，自己也順勢撈了一匙對方的餐點來吃。


和食鬆餅店是聯名店家，位於台北中心地帶的百貨公司的二樓。

唐可吃飯有著奇妙的節奏感，嚼嚼，吞下去，講話，良好家教促使她在嘴巴裡有東西時不能說話，咀嚼時便睜著眼睛盯著手機螢幕瞧，（這若是在她父母在的時候如此做也是不行的，但她對面坐著的可是她親親同班同學），直到把那一口食物吞下後，再洋洋得意地把手機轉了個邊，給溫布瑤看她滑到的戰利品，經常是小浣熊互相恐嚇、企鵝跌倒、薩摩耶不顧主人阻攔奮力奔馳......得慶幸她們今日有目的，唐可滿心滿眼的是小熊，黏土熊耶。

「流體熊在隔壁B棟的五樓。」唐可講這話的時候，神情嚴肅，字句被她說得鏗鏘有力：「我們要去把熊帶回來！」

講得好像是要去打仗一樣。服務生在這時候過來餐桌旁，收走主餐的盤子，端上鬆餅。美少女屏氣凝神。蓬鬆的鬆餅主體上疊了一球奶白色的冰淇淋，上頭還淋上蜂蜜。

「蜂蜜、蜂蜜！」唐可手忙腳亂，在服務生走遠後像是憋不住似地興奮重複道，拿起叉子又放下，拿起湯匙又放下，才急急忙忙開好相簿：「手機先吃！」

......不只暗戀會是一個人的兵荒馬亂，拍食物照也經常是唐可一個人的兵荒馬亂。唐可好笑地想。

她將頭抬起來時，正好對上溫布瑤的眼睛，她感覺對方應該是在笑，溢出來的笑，唐可慌張低頭，假意調整了手機的角度，趁小溫同學沒注意的時候也拍了一張蜂蜜鬆餅後方的溫布瑤。她是到很久以後才曉得，她把自己最喜歡的人與食物，在這麼早的時刻裡，框在了一起。

「嘿嘿，好啦、好啦！回去把照片傳給你唷！」唐可放下手機，一聲令下，宣告這食物已經給她的手機試過毒了，她們大可以放心吃，「小布，小布，這鬆餅超好吃！你吃吃看！」

唐可沒在客氣的，她手持湯匙，迅速動手，並把挖好的一口塞到溫布瑤面前，滿眼期盼，身後只差沒有尾巴在晃來晃去了。

嗯對，她很不會聊天。溫同學繼續被餵食，繼續進食，沒事抬頭看看唐可不知道哪兒找來的怪可愛圖片。

唐可與她之間，一直是唐可在說話。溫布瑤打從第一印象就頗有好感，雖然這主要是來自對可愛外型的喜好——長相甜美，舉止溫柔，聲音柔軟，她會真心對唐可說，唐可真的很可愛。但她沒有明白過唐可為什麼黏上她了，上課傳紙條，下課拉著手共同行動，溫布瑤不只一次望著正抓抱她手臂的美少女的小腦袋瓜，對於自己方才正在被她尋著這事愣神。

她沒有求過解，又或是，沉默的少女對此總是別開視線，下意識逃避，像擔憂答案揭曉那般……

溫布瑤再一次從這思緒萌發時止步，同時止步的還有餐具。唐可正努力擺拍賣相精緻的甜點，卻又是滿臉對鬆餅的期待，她沒有跟著打開相機，畢竟自己拍照技術太爛了……狹長而冷淡的眼眸在充足的日光燈下，亞洲血統普遍的黑色虹膜偏了點紅褐色，注視桌子對面時泛起笑意。

她自然沒發現偷拍的環節，也沒注意自己的表情。

「……很好吃。」

甜點在兩名少女的瓜分下不多時便徹底消失，她們又在沙發椅上賴了會，散步去找黏土熊的手作店面。哦，不是散步，她們要去把熊帶回來。

……所以就是，溫布瑤開局便陣亡。

店員走太快了，店員走得可太快了，留下一紙說明書和貌似應該要成為兩隻可愛小熊的零件堆。溫布瑤臉上是大寫的茫然，店員講解的話語沒聽懂便沒記住。

小溫同學，決定看唐可怎麼做。

熊的顏色好像是隨機的。

唐可眨眨眼，盯著眼前米白色的黏土，店員將一黑一白放到兩人面前，商家並沒有打算讓來DIY的孩子做出太差的成品，黏土已然歸類分好，另一邊是孩子們笑鬧的聲響......百貨公司的DIY店，除卻這桌女高中生組合外，似乎被孩子們淹沒了。她看著店員遠去，視線落回溫布瑤身上。

小布看起來很困惑。她壓不住彎起的唇角，似乎習慣了友人臉上茫然的神情，她當然曉得溫布瑤這樣的神色，在於她本人提出的某些——美其名是青春但其實就是蠢的——事情時，小溫同學就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以表不理解但尊重。

「......嗯、總之我們先來捏熊的身體吧！」唐可拍了拍手，把說明書攤開，抓起材料包，拿出了標示身體的那塊，「他說要搓成水滴狀，應該是要做成那種——那種，坐下來的小熊吧？」

完美的，胖嘟嘟的，熊身體。

唐可同學向來擅長手工藝，黏土其實沒捏過幾次，但她對熊太熟悉了有個成語叫虎背熊腰，指的是人的體格背寬厚如虎，腰粗壯如熊。熊這種生物啊，脂肪會堆在肚子，坐下來的時候會圓滾滾的。

「身體跟腦袋是最重要的。」唐可捏起標示著頭的部分捏土，一本正經，「其實應該要橢圓形比較可愛，圓形的話其實也可以，然後黏土表面都要弄得光滑一點......」

「像這樣就會凹凸不平！」她戳了戳熊的腦袋，黏土現在還軟著，很容易就塌陷進去，少女把黏土重新搓圓，「......現在想想，好像還沒有印象小布做手工藝之類的。」

「我上次做黏土，應該是小學三年級？還是四年級！」調整著熊的腦袋，她停滯片刻，「呃，好像也是做熊，還是水母？應該是熊嗎？」

「小布喜歡什麼動物呀？我猜猜，貓咪？」唐可朝對方拋出問題，並在此刻深刻的反省，身為好朋友——連對方喜歡什麼都不知道，這不是很奇怪嗎？

「水滴狀啊……」

看著唐可手裡漂漂亮亮的水滴形身體，似乎十分簡單，溫布瑤也抓起黏土，先揉一揉，然後將上半部分搓出水滴較細的上端……

她偷瞄一眼店員們，此時他們正在遠方忙前忙後，孩子們問題與想法千奇百怪，黏土和工具還不小心打翻，看來是無暇顧及她們這組。真好，這樣她搓出什麼牛鬼蛇神——應該不至於如此——也不會被店員太過關切。

反正單純的不想社交而已，而且她有心靈手巧的同伴在呢。溫布瑤又湊上去觀察此時已經變出一顆腦袋的米白色黏土半成品，與自己手上的黑黏土對照。

「……噢。」

她顯得還算滿意，將胖水滴擺放在工作桌上，秉持一個形狀對了就放手不要亂動的心態。就和考試答題差不多，看太多次只會把對的愈看愈不對勁。

「因為我，」少女顯得仍有些生疏，研究黏土塊標示時中斷了話語，直到確認手上的一塊確實屬於頭部，才繼續開口，「因為我很不會做。」

「各種類型都不太會，後來就很少嘗試了。小時候美勞課也……有點慘。」

黏土球不太圓，她看看自己的手掌，不甚明白原因，只好繼續揉搓。

「我好像沒特別喜歡什麼……」

突然被問題難倒，她陷入思索，中間還夾雜研究黏土球形狀的時間，因為她手裡的軟土塊一會太方、一會太扁。

「……沒有很喜歡長得太兇神惡煞的，不過我覺得大部分動物都可以被畫成很可愛的樣子……貓是挺喜歡的？」

「所以說，是喜歡可愛的嘛。」得出了結論，唐可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小熊頭顱在變得渾圓後放下來了，她整個人貼到溫布瑤旁邊，伸出手接過對方的黏土揉搓幾下，再放回人手掌裡，「可愛的，我想想，貓咪，小狗，熊喜歡嗎？水母呢？水母也圓滾滾的......喜歡可愛的，唔，浣熊和小熊貓，兔子也很可愛。」

少女話語稀碎，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在舉起沒完沒了的例，盯著說明書一邊說一邊看，彷彿在確認些什麼，她輕輕地揚起唇，褐色眼眸很亮，不亞於百貨頭頂的日光燈，「啊，這樣的話，小布也會喜歡唐可吧？」

小布喜歡可愛的東西。這或許是溫布瑤並不怎麼樂於被人發現的秘密，唐可在偶然時察覺這樣的事實，她悄然做了一些試探：比如刻意戴上兔子耳環時，對方的視線就會久久無法離開，又比如帶了可愛的小熊毛帽，頂著兩個耳朵在對方面前晃，溫布瑤就會比平時更容易陷落。

唐可將手伸過去，繞過溫布瑤靠近自己的那隻手，穿過其中，用一種幾近撒嬌的姿態，胸膛貼上了對方的臂膀，下頷幾乎靠在對方肩上，很自然地親密，彷彿沒注意到距離過近似，（女孩子之間如此靠近是正常的，漫畫都這樣畫），忽略怦怦亂跳的心臟，分明向前的人是她，緊張卻也是她，唐可沒有等待溫布瑤回答，侷促地又拉開距離，像蝴蝶。

「......接著是小熊的手腳！」

空氣像是會吃人。一分一秒停滯下來都會使她感到無措。

她將標名手腳的黏土從袋子裡拿出來，根據說明書指示搓成一條長條圓柱體，「這個可以弄粗一點，這樣小熊比較可愛，反正是坐著的，也不用擔心站不起來......」

「……噗，你把自己歸類進動物了啦。」

黏土球變成圓滾滾的樣子回到了掌心。她已經不會對唐可的撒嬌和肢體接觸感到驚訝，少女總是眨著棕色明亮的眼睛——據說也有換過不同隱形眼鏡但她最熟悉的仍是棕色——溫布瑤幾乎無法拒絕那樣的眼神。

不過她現在有點被封印了手腳。主要是黏土球還在手裡的關係，就在唐可拉著她的那一側手掌……她無奈一笑，低聲回應唐可一連串的發言。

她知道自己的喜好被發現了，不是最近，更早以前。這是她很少提起的秘密，一頭短髮眉眼狹長冷淡的外型，和可愛繽紛的事物實在不搭，所以她乾脆塞進心底。但相處裡她的小秘密還是被眼神靈動的朋友發現了，那時溫布瑤臉紅得要命，恨不得現場消失。

唐可很快撤下了手，溫布瑤沒有意識到其中的緊張，只以為是小熊愛好者急著還要繼續，乖乖巧巧把熊腦袋安在熊身體上後，學著抓起新的黏土搓條。

「好像剩下的材料都很小。」

她從材料裡拿出最後的幾小包，眉頭微微蹙起，很認真地翻來倒去，黑色的黏土顯然是要做眼睛了，白色的部分應該是做熊鼻子，其他同色系是尾巴跟耳朵了吧？

唐可把熊的四肢裝好，乖乖等待小溫同學抵達同個進度才打算繼續，她好整以暇地往旁邊看，其他桌是各種類型的黏土DIY，小朋友的手不夠有力，也不夠大，捏出來的東西坑坑疤疤......對比之下，她家溫布瑤小朋友還是很厲害的。

她的視線輕快地繞了一圈，最終回到了溫布瑤身上。

「好了嗎？那我們來做熊的耳朵！」唐可耐心指導，豎起一根手指，嚴肅道：「熊耳朵才是最需要技巧的地方！太大的話，會變得像老鼠，雖然老鼠也很可愛，但畢竟是熊。」

「像這樣，先搓圓，再捏扁扁，不能太扁，海鮮煎餅那種厚度......好想吃海鮮煎餅......手指的弧度可以協助，微微向裡面凹一點點，這樣是正面。」把一隻熊耳朵展示給好友看，她繼續拿了第二隻耳朵做了起來，畢竟是兩人小教室，唐可甚至覺得這樣更好，工作人員們忙碌的時候會直接一大段教過去，（她將這比喻成數學題，像是她才在課本演練題上寫下一個解，抬頭看黑板時才愕然發現老師寫了一整面的黑板！這是有何居心！），留下來的小朋友茫然地動手，最後捏出歪歪的動物。

「然後同個顏色的捏土再捏一點搓圓做尾巴......真實的熊的尾巴好像都沒有很明顯，但卡通熊都有可愛尾巴。」

「這裡都弄好就先放旁邊，把所有配件都弄出來再接起來，我們現在要做臉的部分了......話說小布的熊是黑的，眼睛也是黑的，會看不見吧？」唐可一邊展示把小小的黑色眼睛部分搓圓捏扁，一邊好奇地看過去，「不過眼睛的黑色比身體更黑，近看還是看得到的！」

「最後是嘴巴，我喜歡弄成兩坨白白的......接在一起，像這樣，捏扁。這樣就可以把熊的各個部位黏起來啦。」

現況變成了唐可老師一對一黏土教學狀態。溫布瑤樂見店員的失蹤，雖然以體驗課程來講實在不對，但比起陌生人站在一旁盯，當然是給朋友教自在太多。做為唯一的學生，好不容易在同時達成不會掉下來與兩側對稱的雙重條件下安好四肢，看著短手短腳的黏土熊半天。

「……好了。」

跟著好友詳細的解說捏起小配件，有示範幫忙溫同學順利捏出一個熊耳朵，第二個經歷短暫的大小差異問題後，也總算成形。她兩眼幾乎要湊到黏土前了，對著手裡一小坨土又戳又捏，修長的指掌此時沒發揮什麼優勢。

「眼睛的土更黑一點，不過真的不太明顯……嘴巴倒是很清楚。」

把一黑一白兩團土各切成更小兩塊，製作小熊的簡易處在全身幾乎都能簡化為圓或球形，製作上是重複的搓圓，熟練後連手作菜鳥如她也做得有模有樣。

「我也好了。」將圓圓小小的零件按序排好，溫布瑤沒有早就再去抬頭逡巡過不知走到何方的失蹤店員，自然而然湊向她的唐可小老師：「可以黏了。」

「嘿咻，那就黏起來......都到這個地步，好怕黏錯喔。」唐可把耳朵和尾巴安上，停下來，詳視了一番，她吐吐舌頭，著手貼黏熊的五官，她好心情地哼著小調，勉強可以聽出是某個卡通的配樂，嘴裡叨叨著：「笨笨的眼睛，笨笨的鼻子，笨笨的熊。」

「最後可以再加上一些小配件，我看看喔，免費卷好像最多只能拿兩個，不過也可以額外買配件......加一個九十九元喔......」唐可翻著說明書，一邊伸手去撈置於兩人前方的小籃子，裡面的配件豐富，和前些時日流行的奶油膠手作配件類似，唐可撇撇嘴，譴責萬惡的台北物價，這東西網上買大概十幾二十塊，討厭的百貨公司，她收回手，趁著無人關注角落裡的她們倆，湊過去說悄悄話，還不忘將手遮在兩人之間：「小布、小布，有想要的我們偷偷拍照回去以圖搜圖，網上買便宜很多啦。」

「不過這裡的還是可以看一下！」迅速恢復原本的樣子，唐可同學將籃子抓到兩人面前，「我看看喔，有帽子，鬍子，蝴蝶結，還有繃帶耶，愛心，星星，天使翅膀，他這個翅膀是一隻算一個配件還是兩隻算一個配件？蛋糕，荷包蛋，吐司，可頌......有可頌耶！」

「這是可頌，我也是可頌！」她把可頌形狀的輕黏土挑出來，放到溫布瑤手上，又指向自己，溫布瑤總喊她唐可，唐可，要說疏離也不算，畢竟自己的名字就兩個字，家裡人才親暱喊小可，學校同學常喊她可頌，她其實不曉得溫布瑤知不知道，但還是饒有興致地眨眨眼睛賣乖。她把小配件用兩指捏起來，又盯著看，在小配件的資料裡梭巡一回，洩氣道：「......噢，噢，他是牛角麵包。」

「不過比起可頌，我自己也比較喜歡吃牛角麵包。」少女語調輕快，把牛角麵包放回盒子裡，發出清脆而細微的聲音，她最後挑選出紅色格紋的帽子和一條黑色的圍巾，掛在米白小熊身上，「我要用這個貝雷帽和這個圍巾。像這樣！」

「小布呢？想要用什麼配件給小熊？」

「太貴……」

比起一旁正喃喃自語的，較沉默的少女正在把頭扭成奇怪的角度試圖看清黏著處，險些把五官們又壓扁。回話時是她總算拼好了熊，這還幸虧於自己的笨手笨腳、動作緩慢，土塊在空氣中已經稍微變硬，可塑性降低，意味著也沒有一開始的容易變形。溫布瑤看了眼配飾籃，還沒細細研究就先聽到了天價……

那這樣黏土熊體驗多少錢啊？店內一時沒看見價目表，都是各種可愛裝飾和展覽櫃。她在心底偷偷誇了一下唐可的手氣。

「……我也以為是可頌。」看著落回籃子裡那個簡化造型細節的圓胖小麵包，她還拿起來端詳一會，搖搖頭，又擺回去。

經歷了各種天人交戰——除了選擇障礙還有不好意思的成分在——遲遲未選的小溫同學總算重新挪動手指，在籃子裡挖出棕色的報童帽，又挑一個同色小背包。

「好、好了。」她有些侷促道，手指裝忙多按了幾下已經黏牢的小帽子。

失蹤店員總算在收尾時回到無人問津很久的少女桌前，確認過作品接合十足牢靠，俯身在桌下抽屜拿出幾款帶透明展示窗的紙盒，滾瓜爛熟背誦輕黏土晾乾及存放注意事項，順道指示店內的作品擺拍區。溫布瑤瞧了眼遠方，再看看吃飯都會喊手機先吃的少女。

「拍嗎？」試探著，她問了句。

「拍呀。」

唐可將視線從店員身上移開，語調柔軟地似棉花糖塊，其中夾帶了一絲雀躍，似乎很是愉悅於溫布瑤的詢問，眼裡的笑意宛如漫天花海，此刻溢出表面，她略過透明包裝的紙盒，本想輕巧拿起自己的熊，卻又擔憂移動過程讓熊出了什麼意外，她便小小拎起自己的熊，讓兩隻小熊能擺放在一塊，隨後揮揮手，示意溫布瑤靠近些。

「人跟熊都要入鏡！」唐可高舉手機，前置鏡頭被少女打開來，將兩人胸上及兩隻熊都塞進小小一方屏幕裡。

她喜愛如此，一隻手拿來拍照，另一隻手空閒下來。她便眼疾手快地抓住溫布瑤的手腕，彷彿抓捕蝴蝶的力道。現在溫布瑤才是蝴蝶了。她想，不由分說地將手鑽去扣住對方的指縫，極親密又不容拒絕的入侵，她指尖冰涼，偏生掌心算得上溫暖，但對上溫布瑤又顯得涼許多。

唐可依戀這樣的體溫。

「小布看這裡！三、二、一！補熊成功！」

溫布瑤望向鏡頭，微微偏過腦袋讓自己完整入鏡，一手還被唐可抓著。唐可拍照總喜歡多按幾張，多擺幾種動作，而她向來是比耶、微笑、手足無措、指一指熊、偶爾複製一下朋友的手勢……她在快門的間隙裡偷偷瞄了眼友人，並沒發現這也被拍入了相冊。

「捕熊成功。」小心翼翼把熊連著底座紙板塞進小盒，貼上印著店家名字和卡通小熊圖案的貼紙。

「……哦，腰好痛。」

女高中生發出一些不符年紀的哀嚎，蹙起眉頭又很快恢復，動了動久坐的身子。提著袋子看一看，又瞄眼手機螢幕的時鐘，才看向也同樣起身的唐可。

「走吧，嗯……回家？」

細雨悄悄地停了，台北的冬日少有什麼雨後天青，此時也仍是灰厚的雲層。兩名少女信步穿越磚面些微不平整的人行道，走著走著挽起手臂細碎的話語似在聊天南地北的小事，或是晚餐該吃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