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心的稀罕勁過後，康斯坦丁抬頭張望四周。許是不遠處正好在舉辦一場喪禮，墓園的人潮比想像中多上些許，當康斯坦丁邁開步伐欲湊近觀禮，擁擠的人流將他與護衛們阻隔開來。

康斯坦丁並未發現這點，反而興致勃勃地來到人群的最前方，頂著旁人半疑惑半驚訝的目光參與儀式，就在他正想再往前一些時，不知是誰伸來的腿使他一個踉蹌！

小小的身子瞬間往前重心不穩地往前撲倒，眼見細嫩的臉蛋就要與帶著乾草黃的泥土親密接觸——然而，後頸的衣領被人往後一拽，小小的男孩一下就被一隻寬厚的大掌，從滿是塵土的骯髒地面給扯回人間。

「小心點！怎麼這麼不注意！」
略帶粗曠的聲線自頭頂響起，來者力氣很大，即使手上提著一個小孩也完全感覺不到費力。

若轉過頭去，可以看見那是一名身材十分壯碩魁武的男性，額繫頭巾，一頭短粗的棕髮，綠眸裡閃著擔憂的光；他將小孩放回地面，還不忘轉頭四處詢問。
「這是誰家的小孩？怎麼自己一個人？」

被人拉住的瞬間，康斯坦丁墨色的眼眸掠過一縷詫異。雖說對方的手法並不溫柔，甚至有點弄痛了他，不過他能察覺出對方此舉的善意。

當康斯坦丁重新站回大地上，他反射性地抬頭注視對方——是個孔武有力的成年男子，康斯坦丁眨了眨眼心道。
接著他又觀察起男子的衣著，從布料的質感及簡約的裝扮來看，男子並非貴族、但也不是奴隸。

「我是埃米利烏斯家的康斯坦丁。」男孩向對方揚起一抹真摯的笑靨，以盡量不失禮節的舉止應對之，「謝謝你的幫助，我該如何稱呼你呢？」

從高大男人面上未加掩飾的表情，可以看出對方對於他的身分有一瞬間訝異；但隨即，熊腰虎背的男人咧開了笑，雙手叉在腰際，先回應了對方的問題，然後又是好奇詢問。

「貴族大人、埃米利烏斯家的孩子嗎？我叫作阿什，你好啊！」

通常，普通平民在聽聞貴族的身份時，肢體或神色間下意識的迴避總是難以遮掩的，但名叫阿什、看起來大剌剌的男子似乎不是會特別在意名諱的那種人，至少他看向康斯坦丁的神情並沒有明顯的動搖……亦可能只是因為對方年紀還小？

「貴族家的孩子怎麼會跑到大墓園來？埋葬在這裡的，基本上都是平民或窮人喔？」

看著康斯坦丁與此處格格不入的衣著裝扮，阿什顯得有些困惑。

「我是即將成為祭司之人，在老師的指導下，用腳步和眼耳體察民情。」

那小小的身影以不輸大人的成熟口吻說道，稚氣未褪的白皙臉蛋上，潤澤的墨色眼曈直直地注視阿什，被微風挑起的烏髮髮梢輕輕撥撩他蒲扇似的長睫。

任誰一看，大抵都會覺得是單純懵懂的幼童。

康斯坦丁指了指被人群遮住大半的墓碑，問：「阿什，你也為長眠此處的人垂淚嗎？」

這是康斯坦丁初次近距離接觸葬禮，對周圍的一切充滿好奇。對孩童而言，死亡是如此遙遠的命題，以至於他無畏地直視家眷的哀傷。

但眼前的男人不一樣，那生氣勃勃的模樣令康斯坦丁感到困惑。

就在二人對話時，與主人分散的護衛神情焦急地朝他倆奔來。

退開幾步，阿什將空間還給直奔而來、焦急地將主人擋回身後的護衛們，望著孩童無知而無畏的神情，慢慢收斂起面上始終外放的情緒。

「……我是來這裡替死去的人蓋立墓碑的一個石匠，是個地位低下的粗人，可能會說些讓祭司大人不快的話，希望先請祭司大人原諒我。」

然後，阿什向著康斯坦丁半跪下身，卻不是因為要回應對方的禮節，只是為了要能與嬌小的孩子平視的角度。
他的身材健壯高大，僅僅遠遠站著都像一座石塔；然而此刻，石塔蹲了下來，將彷彿充滿威脅感的賁張肌肉給壓到最低。

「大人，請您先看看腳邊的墓地，跟您平時在城裡見到的有什麼不一樣？」

有面上仍掛淚痕的與會者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紛紛停下手邊的動作，看著被護衛圍在中間的小少爺，與那名魁梧的大漢互相對峙似的情景；但阿什卻面色平和，繼續與康斯坦丁對話。

如順著他的話低頭看去，便可看見手邊一側有處一段時間未得照料的墓地；枯草乾黃，無人打理，而所謂的「墓碑」也只是一塊粗料的低矮石塊，只在向人之側刻了幾個模糊難辨的字符，估計是死者的名字。

「啊、我沒事，不要為難他。」在面露凶光的護衛準備質問阿什時，康斯坦丁攔住了他們的手臂。

幼小的男童緩步自繃緊神經的護衛背後走出，映入眼簾的、男人半跪的姿態猶如向君主宣誓忠誠，佇立於對方身前的康斯坦丁眨了眨眼，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

「我還不是祭司，只是個不成熟之人。」當那低沉的嗓音傳入耳中，康斯坦丁連忙揮手澄清，接著向人所指之處看去。

相較於鋪滿平整石塊，且撒掃得乾淨整潔的街道，墓園裸露的土地覆滿大大小小的砂礫，土黃色的風沙拂過形狀破碎的老舊石碑，貧瘠的景色參雜時不時響起的悲泣更顯淒涼。

對比歌舞昇平的城市中心，此處……

「像被遺忘一般。」康斯坦丁喃喃道，他走近那些埋於枯草間的墓碑，指尖撫上被風化的模糊印記，「這些是你親手刻的嗎？」

「好，那我就還是叫您埃米利烏斯少爺了。我認識的字不多，所以只能拿採石場不要的廢石，替他們簡單刻上死者的名字。」

阿什仍舊半跪在原地，不卑不亢，一雙深邃的綠眸隱藏在濃眉之間，仍靜靜地聽著康斯坦丁若有所悟的呢喃。

「如少爺所見，」聽得出阿什並不習慣咬文嚼字，一聲「少爺」好像就拗口的可以讓他咬到舌頭。「這裡是收容被遺忘的貧民們最後的歸宿，他們在城裡沒有地位，只有大墓園才能讓一家幾口享受最後的相伴時刻……」

周圍旁觀的人群感覺到氣勢並不緊繃，便慢慢地散了開去，雖然仍不時有幾雙眼睛好奇地往這投以打探的視線。

「……所以，小少爺，如果您是將來要成為祭司之人，」阿什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組織自己接下來的言語，怎麼樣才不會太過失禮。「……那您可不可以，為方才直視這些才失去至親、且正在哭訴的人們，垂下過於直率的雙目？」

單膝依舊直跪於地面，粗糙的肌膚對於地上那些刺人的石礫毫無所覺，即使自己本就稱不上乾淨的布袍下擺再染上一抹塵土、即使康斯坦丁身上近乎一塵不染的高貴衣飾就近在眼前，阿什也毫不退縮於彼此之間的地位差距。

聞言，大喊著「放肆！」的護衛們舉起長槍，像隻被激怒的野獸對冒犯者露出獠牙。

尊貴的人們與百姓從根本上存在雲泥之別，身份的差距定義了「可為」與「不可為」，以及與生俱來的「本份」，故而，縱使是身為平民的護衛們也無法容忍這段話語。

即便康斯坦丁尚未成年，但他仍是一名貴族，只有裹著蜂蜜或花香的言詞能夠進入貴族的耳朵。

原本和緩的氛圍頓時劍拔弩張，猶如將生靈捲入幽暗冷冽之下的駭人浪潮！

而處於漩渦中心的二人之一，康斯坦丁先是一愣，似乎未曾想過僅僅「注視」即會造成傷害，此為他初次接觸的道理。

思及自己不經意的舉動竟引發這等結果，康斯坦丁不禁被強烈的羞愧壓低了頭顱。

他這才意識到，倘若只是注視的話，距離真正的理解仍有一段距離。

康斯坦丁朝阿什邁開步伐，歛下的視線落在對方擱於腿上的手，他輕輕地拉起那厚實的大手，將滿是厚繭的掌心放在眼前端詳，「也就是說……他們的歸宿是這雙手慢慢雕琢出來的……你是個偉大的人，阿什，請收下我的尊敬。」

瑩白衣襬投下的剪影覆上男人充滿漿洗痕跡的布袍，雖未沾染其煙火塵埃，但卻不再相隔著遙不可及的雲端，「你能否擔任我的嚮導，為我展現你們所生活的、這個世間的真實面貌呢？」

來自護衛們的兇惡與怒氣一下將半跪在地的阿什席捲，他面上看似無波，後牙槽卻緊緊地咬死；畢竟，若貴族的僕侍在主人的授意下要對他出手，饒是自己擁有一身如鐵石般剛硬的肌肉、又或者可以徒手以肉身將巨石扛下山壁，也扛不住護衛們幾下銳矛鐵鞘的戳刺。

好不容易緩和下的氣氛又一次變的劍拔弩張，四周的人們再一次變得焦躁起來，似乎還打算圍上來，用肉身替阿什解圍——但，若真變得如此，那阿什反而會順從地跟著貴族大人回去，聽候發落——畢竟這裡的一切與貧民們無關，而他不會坐視自己在山下的鄰居遭受來自階級上不公不義的對待。

然而，那個小小的孩子，卻因他駑鈍之言而低下了金貴細嫩的脖頸，面露羞愧，反而讓阿什一下變得手足無措，差點就壓不住成拳的衝動，舉手要對男孩投降。

接著，事態的發展再一次超出他貧瘠的想像。

那名說著將來會繼承祭司之職的孩子——埃米利烏斯家是神職嗎？他既不熟悉也不確定，即便要細想也無從下手——緩步往他走來，拉近了高高在上之人與石泥之民的距離，接著滿是厚繭的大掌被輕輕拉起端詳，而康斯坦丁許以他的讚言，更是讓阿什短暫地喪失了思考能力，只能愣愣地聽著男孩的請願，接著嚇得將手抽回。

「這、這怎麼行！？我只是一介石匠，怎麼可以當小少爺的嚮導？」

男人的嗓音一下失了控制，鏗鏘有力的大嗓門一下傳遍了蕭索枯瑟的大墓園，但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降低音量，又一次慌亂地試圖拒絕。

「小少爺，您太抬舉我了，我沒有辦法的！」

阿什那又驚又詫的反應令康斯坦丁會心一笑，清秀的小小臉蛋綻開一抹燦爛笑靨，「因為除了你以外無人可以勝任，阿什。」

康斯坦丁側身環顧了圈周遭，目光一一掠過雋刻著或模糊或清晰刻印的大小墓碑，「這些人的名字，以及他們所經歷的人生，只有你能以最原始的言語告訴我。」

異邦導師的身影及其教誨浮現康斯坦丁腦海。

既然學識的傳授能夠跳脫國籍，那麼想必也能超出階級的限制，言傳身教的核心在於價值觀的傳遞。
即便康斯坦丁尚且無法理解，但聆聽本就是一種寶貴的學習歷程。

「阿什，你願意給我理解你們的機會嗎？」

他眼前半跪在地上的男人仍舊張口結舌，拒絕的話語咬在舌尖，可康斯坦丁誠摯的眼神（與身後的護衛們充滿警告意外的瞠眸），讓他有些無措地搔了搔自己的短粗褐髮；為了可以讓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插曲能盡快落下帷幕，最終阿什還是嘆了一口氣，勉強答應。

「那……我只能在休息日時帶您在城裡看看哦，畢竟我也不能忽然就向工頭請假……小少爺想從哪裡開始逛？」

說完，阿什又有些擔心地補上一句。

「不過小少爺……我是個粗人，如果您真的指定我當您的嚮導，那也得請您多包容我可能會在導覽過程中做出的失禮行為，那絕對不會是我的本意，我也會盡我所能保證您的安全……啊哈哈！當然您的護衛也會跟著的對吧？安全問題什麼的從我嘴裡說出真是一個笑話！啊哈哈……」

乾笑了幾聲，阿什總算從一直保持半跪的姿勢站起了身，偉岸身形在燦陽下濃重的倒影，將康斯坦丁相對他而言過於矮小的身軀給完全壟罩，而阿什立刻快速後退了一步，將埃米利烏斯家的小少爺重新還給陽光灑落、溫暖明亮的空間。

唉……就當成是一場額外的工差吧。
阿什在心裡這樣寬慰自己。

聞言，康斯坦丁這才像是想到什麼般，思忖片刻後鄭重地說：「我會折算工錢給你的。」

「就算是工作日也沒關係，我想看你是怎樣雕琢這些石碑……唔、我保證絕不會打擾你！」

康斯坦丁曾遠遠看過人們辛勤勞動的模樣，不同於宅內低眉順眼的僕人，在陽光下星星閃爍的汗水，滑過因動作起伏的肌理滴落塵土，那朝氣蓬勃的姿態，遠比任何星辰來得耀眼。

尤其如今康斯坦丁得知了他們「死」的一角，便對他們的「生」產生同樣的強烈好奇。

金燦燦的陽光將康斯坦丁籠在一片溫煦之中，明亮的光輝映出他稚嫩臉蛋上掩不住的嚮往。

既然被許諾可以拿到工錢，那阿什心裡厚厚的那層被擺佈的為難終於消散了許多。
然而護衛們還在虎視眈眈的瞪著這個極度無禮的平民石匠，阿什終究還是忍不住地苦笑了一下。

「那裡也不是什麼值得參觀的地點……但如果您不會排斥通往採石場的蜿蜒山路、或者那裡紛飛的石灰塵屑的話，我願意為您介紹我工作的環境……不過一定要戴上口罩，也一定要先提前支會採石場的工頭！免得他手裡的、呃、」

講到這裡，原本在諄諄叮囑的阿什忽然表情古怪，明顯就是將某個詞語卡在喉間，不願讓康斯坦丁知曉太多。

——免得他手中的鞭子不小心揮到您——這才是絕不能讓貴族大人們聽到的穢言吧？希望小少爺可不要意會到自己原本想說什麼才好。

望著眼前青澀單純的孩子，未曾經過任何磨難的細嫩臉蛋上那藏也藏不住的憧憬，這般眸如朗星的純稚能維持多久？當孩子逐漸成長為一名合格的神殿祭司時，幼時的決心與感動又能記得多少？

不過，這些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畢竟還是太久遠的將來；眼下，阿什收起了心中難得浮現的感慨，曠達的天性再次填滿心室；他下意識的抬起大掌想揉揉男孩的腦袋，卻立刻想起自己的手可是沾染沙土、就連指縫都被黑泥填滿，只得尷尬地收回了手，將之抱在胸前，試著藏起這可能令人不快的細節。

「……沒什麼，哈哈，總之，就隨小少爺的想法行動吧，您既然雇用了我，那麼在您需要的時候，我就是任您隨意差遣的僕人，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一定會好好執行您交代給我的命令的，只是話說回來……」

男人微彎下腰，原先掛在嘴角的爽朗弧度，再次收略成無可奈何的乾笑。

「這裡畢竟是大墓園，您在這裡談雇用我的事情其實也……不太方便說話，我可以帶您去其他地點再繼續商議，或者小少爺如果還有其他行程安排的話，您也可以派人來找我，我就住在通往瓦若爾火山的山角下……啊！不對！應該是我去城裡找您比較恰當！看我這說辭！」

這前後相異的懊惱口吻，讓名叫阿什的男人，像隻龐然卻溫和友善的巨獸，努力地對著願意主動接近、渴望理解他們的小人兒表現最大的敬意與善意。

康斯坦丁興致勃勃地聽著阿什介紹工地環境，對方口中的新名詞也令他感到新奇，可說是迫不及待地將陌生的事物納入知識學庫。

上有五位兄長的康斯坦丁，從小便看著他們神情莊重地前往各處洽公，最遠的甚至跨越漫無邊際的海洋。

過去他只能投以欽羨的目光，而今即將踏上相同的道路，自己的身影逐漸與兄長們重疊，使康斯坦丁無比喜悅。

留意到阿什語調的停頓，康斯坦丁疑惑地歪首注視對方，目光落在阿什伸出後又收回的掌心。

高大的男人彎下腰身道出溫和的話語，靦腆的模樣令康斯坦丁聯想起家中飼養的大犬，男孩不由得彎了彎眉眼，隨後又因自己失禮的想像趕忙掩住嘴角笑意。

長睫下的墨眸輕抬，漾著粼粼潤澤的視線直直望進那對綠瞳，「謝謝你，阿什。」康斯坦丁緩緩地將自己細緻白嫩的手探入對方粗糙的大掌，「請帶領我探訪你的世界。」

小雇主開口了，換阿什歪歪腦袋；既然看著不染一身塵埃的小少爺都不介意沾上人間煙火了，那護衛們始終炯炯注視的目光，好像也不用讓阿什繼續放在心上。
所以，順著康斯坦丁的希望，阿什牽著他，配合對方小小的步伐，慢慢踱到大墓園的外圍，揀著那些自己曾幫忙立墓、或與他相識的故友們，一一緩聲介紹。

時刻注視這裡的居民們見可能的紛爭被好好地擺平，總算也移開了目光，將自己受到干擾的情緒，重新填充回一滴滴落下的淚裡。
人群散去不少，泣訴聲也小了很多。

「埋在這裡的叫約翰，是一家七口的老父親，」阿什在第一個粗製的墓碑處簡單地向康斯坦丁帶過此人的生平，碑上用簡單工具鑿刻出的名諱模糊不清但可供辨識。「死於一場馬車意外，但幸好他的第一個孩子已經夠大了，可以擔負起家裡的生計來源，妹妹們也都有一雙編織的巧手，目前一家人住在城南，生活無憂。」

「然後，這是家住在廣場的瑪妮老姑姑，以前是那一帶手藝最好的麵包師，」邊回憶著，阿什覺得自己又想起了那些麵包剛出爐時，飄遍鄰里的小麥香氣。「雖然我們吃的是黑麵包，可老姑姑她有個秘傳的奶酪配方，只要在麵包上抹上一層，那個香味啊……哈哈，真希望可以再吃到一次呢。小少爺有看過黑麵包嗎？」

最後這句純粹出於個人的好奇。

馬車意外？
康斯坦丁立刻想起時常乘坐馬車的家人們，得知馬車會發生奪去人命的事故，他頓時感到一陣後怕，臉蛋不禁微微發白。

而後聽阿什聚焦於約翰一家的生計，康斯坦丁再一次地意識到「不必憂心錢財的生活」對人們的重要性。

「先前在街上看到過，是用磚窯烤出來的食物對嗎？」見阿什那回味起來滿是陶醉的表情，康斯坦丁不由得開口：「現在已經吃不到了嗎？瑪妮沒有將她的手藝傳承下去嗎？」

對重視繼承的貴族而言，歷史和技藝必須代代相傳，否則就是對家族的反叛，康斯坦丁未曾想像過不是每一個傳承都能成功延續。

「如果有留下文字紀錄，應該多少能夠再現出來？」

「小少爺，大部分的普通百姓都是不識字的，」阿什笑著，又一次在無意間點出貴族與平民之間相距甚遠的價值觀。

「瑪妮姑姑是寡婦，沒有兒女，在她的丈夫死於傷寒後幾年，老姑姑也跟著在抑鬱中闔上雙眼；況且，『秘方』這種東西，是生意人的保命符，如果傳給學徒、卻餓死師傅怎麼辦？反正在我印象裡，老姑姑她寧願跟對街的麵包坊罵街，也不願意把自己的奶酪秘方告訴給任何一個人，因為那是她的競爭對手無法再現的味道……只是就苦了某些老饕客啦，哈哈哈。」

見小少爺很認真地聽著他說的話，男人再次笑笑，又挑揀了幾件還留存在記憶中的趣事同小少爺訴說；走過一座又一座墳堆，有些墓未經石匠之手，只有一塊長滿雜草的荒地，用一塊灰石頭意思意思地壓在墳頭，可他還是能絞盡腦汁地刨出一些安眠之人的蛛絲馬跡，繼續向康斯坦丁娓娓道來。

就這一刻，這座大墓園好像並不只是堆放死體的蒼涼地點了，反而變成了他們這些活著之人與老友還能相會的溫馨場所；或許認識不認識、或許有名或無名，都在阿什懷念的語調中變得真實，好像它們也透過那參差不齊的粗舊墓碑，向未來的小祭司友善地揮手打著招呼。

「——然後，這裡，」停在一座與其他墳堆相比、乾淨了不少的空地前，那裡也只壓著一塊大石，未豎立墓碑，也無其他可供後人銘記的紋樣，阿什的神情卻變得莊嚴，語氣也敬重了不少，又彎下身，親手為這座無名墓地摘掉幾棵新長的雜草。

「睡在這裡的人是個名叫穆齊奧的老師傅。聽說年輕時，曾經在貴族的宅裡幫忙處理文書工作，所以識得許多字，那些墓碑上的名字，也都是他先寫給我看、我再照著形狀刻的，是個知識淵博的老人……聽說是在服務的貴族那犯了錯，被趕了出來，最後才會晚年失志、流落到這種地方，連死後都不願留個字給後人……」

男人的語氣帶著惋惜與遺憾，可在靜默片刻之後，也只是撫去大石上的灰，重新直起身，又哈哈一笑。
「不過，既然老先生不願留下名字，我也只好照著他的意思來啦。只是以後沒人可以寫字給我看了，我真的只能刻簡單的名字啦，哈哈哈。」

康斯坦丁若有所思地回味『傳給學徒、餓死師傅』的概念，牽著阿什的手稍稍收緊了些。

依照康斯坦丁過去所學，知識傳遞的完整性和準確性是錙銖必較的，但他還未被教導理論與實作之間，存在著不會被記載於教科書上的條理。

於目前的康斯坦丁來說，這個觀點有些深奧，他仍未具備理解其的能力，因此打算回去後再向老師好好討教。

在阿什的帶領下，小小的貴族之子透過平民的話語逐一進入被黃沙及枯草塵封的記憶，跟著閱覽那或短暫或漫長的人生。

當康斯坦丁同阿什的腳步一同駐足某塊石碑前，他敏銳地查覺到對方的情緒轉變，下意識地抬頭看向神情肅穆的男子。

「……那麼，由我來教你識字如何？」聽罷穆齊奧一生的康斯坦丁蹲在石碑邊，空著的手細細地描摹石碑上的印記，「雖然我還沒能認識這裡的所有人，但我知道的是，被人遺忘是多麼悲傷的事情。現在的我，也只有透過這個方法幫助他們。」

「沒關係，小少爺。」

渾厚的嗓音從頭頂傳來，抬頭便是阿什那溫和又直爽的笑臉。
「不識字，我也可以刻圖案，因為紀念不需要訴諸文字，他們都仍留在活著的人的記憶裡；況且，小少爺有比『讓我學字』這件事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學習吧。」

他還是沒揉他腦袋，可此刻兩人同為蹲下的視角，讓阿什與康斯坦丁的對視輕鬆了許多。

「如果小少爺想成為一個能苦民所苦、自己理想中的祭司樣子，就記得時不時蹲下來，看看階梯下的普通百姓吧，那樣對還是小孩子的您來說就很足夠了。」

不怨天尤人、不自卑於身分、甚至也沒因為受到貴族垂青而流露過度的喜悅。
只是跟阿什初次見面，卻已經可以從這個人的身上體會到與世無爭的隨意。

阿什的話語令康斯坦丁意識到——這裡不需要現在的他的能力。

年幼的他所釋出的善意、所能提供的幫助，對沉眠此方的人們毫無益處。

褐髮綠眸的男人用溫和的笑容，以及溫柔的話語揭示了這點。

康斯坦丁不過是站在起點，眺望的目光雖能觸及遠方，但腳下的道路蜿蜒崎嶇，甚或勸阻他的人事物於前方等待。

他得先學習、理解，最後才是授予。

「原來如此。」康斯坦丁點點頭，他並未氣餒，而是坦率地直面自身的不足，「我會的，這也是我現在位於此處的理由，謝謝你願意和我說這些。」

那雙黑曜似的瞳眸堅定且毅然地平視阿什，道：「你是個溫柔的人，我也希望能成為這樣的人，阿什。」

這稱讚讓男人面露困擾，有些難為情的搔了搔那顆大腦袋。

「被這麼稱讚怪難為情的……」

貴族層級的大人都習慣咬文嚼字的，先是被形容為偉大、後又讓人冠以溫柔的美德，讓只是一介粗人的阿什很不適應，令他下意識地動了動肩膀，先是扭曲著糾結、才再放鬆下繃起的肌肉。

「……謝謝小少爺稱讚啦，您才是那個會成為了不起地存在的大人物……大墓園這如果還要導覽的話，可能就是神殿那邊？但祭祀的運作模式小少爺一定比我更清楚吧？如果讓我介紹的話，總覺得是在賣弄笑話……您還有其他想認識的地方嗎？」

阿什靦腆的表情讓康斯坦丁感覺肚子裡有許多蝴蝶在飛，癢得他輕輕地笑出了聲。

「嗯——」當康斯坦丁思考起接下來要去哪時，先前沉默至今的護衛之一上前在他耳邊低語了會兒。

「我知道了。」康斯坦丁說完，而後捏了捏阿什的手心，語氣滿是歉意：「真是對不起，阿什，我們的導覽可能得推遲了。」

從護衛手中接過一枚銀幣，康斯坦丁將其遞給阿什，「今天謝謝你。我之後會去找你的，這是我們的約定，好嗎？」並非單方面的決斷，而是徵求對方的意願。

未被世俗條理框架束縛的幼小貴族，是否能成為跨越階級的橋梁，或許只有時間能夠給予答案。

只是在大墓園轉了一圈就收穫了一個銀幣，阿什沉默地壓下對於彼此金錢觀差異的驚愕，努力不抖手地收下銀幣。

「沒問題！約好了，是我要謝謝小少爺欽點了我！」

男人回覆了道謝，同時還不忘記繼續叮囑：
「之後如果您想去採石場參觀的話，一定要先告訴我，我可以帶您去看看我們是怎麼將巨石從山上運下的方法，另外，我下個休息日是在五天後，那時鎮上的巡迴馬戲團應該還沒有離開……小少爺如果不想太引人注目的話，可以穿的、普通一點——」

石匠不知道該怎麼向貴族家的子嗣表達「樸素」的概念，雖然阿什相信，這孩子就算把自己真的妝扮成平民，旁人依舊可以從這孩子的氣質輕易區分出彼此的不同。
「那樣，我想應該可以更好的觀察普通人的生活。」

這段簡短的導覽初行中，他帶著埃米利烏斯家的子嗣漫步過這片大墓園區——這片收容著普通百姓們最後歸宿的廣闊土地，同時他亦善盡自己的「職務」，向康斯坦丁解釋為何有的墓碑看起來有著統一規格、墓地的規劃也較為整齊的原因——那是行有餘力者能為逝去之人提供的體面場所，對比阿什替窮人們打造的粗糙墓版，很明顯地讓它們與更加貧窮的墓地劃分為兩個領域，就像即使死後，階級制度也依然存在，「眾生平等」的說詞，不過是空中漂亮的樓閣；那涇渭分明的界線彷彿在對未來的祭司如此傾訴。

然而此刻，那高壯的男人就站在墓園的入口處，飄雲遮去了一半落下的暉光，讓他彷彿剛好站在光與影的交界；而阿什笑著揮手，目送康斯坦丁的離去，為高高在上的雲端搭了一條通往平坦大地的台階。

那就是尚還幼小的祭司繼承者，與平凡石匠的初次接觸。
希望幾天後的嚮導行，可以讓小少爺玩得開心呢。阿什在心裡如此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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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阿什與阿什中願意陪科斯塔交流!! 小小年紀的天真男孩學到了很多!! 尤其我好喜歡角色因為彼此的價值觀進行反思的過程，科斯塔年紀還小，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文字交流的感覺好棒 （第一個感想
有小段時間沒有進行全文字交流了，覺得滿足的同時也很開心可以跟康斯坦丁小少爺交流到！ 平民跟貴族的價值觀真的天差地遠，光是對話都能感受到兩方立場的不時碰撞，感謝安安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