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的積雪因為他們的體重伊呀作響,修道院大門前停著一輛名貴的黑木馬車,馬匹與侍衛厚重的禦寒斗篷都是黃色,上頭用純黑的絲線繡著三個叉相連的徽章,亞藍尼爾還沒來得及看清更多,前頭的N突然轉身,一頭撞進他懷裡。
「怎麼了!?」
「繞去後門——」
「 我看見了N,不准跑。」一個略顯低沉的男聲從馬車邊傳來,語氣裡帶著無奈,青年身上裹著黑色的毛皮大衣,背對光線站著使他們的眼睛只能大致描繪出一個輪廓。「這就是貴院的待客之道?」
「大人言重了,只是不想驚擾大人的座駕。」N嘆了口氣、轉身高聲說,並向對方行了一個標準的禮,她揮手示意他們跟著做,他彎下腰時聽見一旁的拉婓爾輕輕「啊。」了一聲。「請恕我等失禮與不周,未曾事先知悉大人今日將來訪,眼下天色已晚——」
「⋯⋯正常說話N。」青年的聲音聽起來很累,他揮手讓身邊的侍衛退遠一點,渡鴉沉默了幾秒,才領著他們走上前。
「你來做什麼?達米安大人。」N踏上修道院前最後一階階梯,抬頭對上青年褐色的眼睛說。「今天的風雪很大,你們最好早點回去。」
「我有正當理由。」達米安垂下眼,戴著黑手套的手從厚重的斗篷裡伸出,手指間夾著一封信。「我想我應該親自來通知安東尼神父和伊莎貝爾修女。」
N接過那封信,在對方點頭下拿出小刀劃開封口,她快速閱讀過信上的字跡,然後輕輕皺起眉。
「真的?」
「對,前幾天才回來的。」
「⋯⋯我去問問,不一定有機會。」
「沒關係。」達米安看著渡鴉吐出一串白霧,伸手敲上修道院大門時才補了一句:「謝謝。」
他們在走廊盡頭分別,N拿著那封信獨自轉向往修道院主事者的辦公室,亞藍尼爾則和拉婓爾踏進藥材處理室。他們擺好最後一袋東西也沒看見渡鴉回來,於是兩人決定先去大堂烤火,順便找些東西吃。
「N呢?」艾蜜莉在他們領著餐點走過來時從濃湯碗裡抬起頭,一旁的奧利佛推給他們一個裝著烈酒的小瓶子。
「我們在門口遇見達米安。」拉婓爾將托盤放下,他仰頭喝了一口酒,搓著手靠近一旁的壁爐。
「達米安在門口!?」
「嗯,他好像交給她什麼東西,她去找安東尼神父和伊莎貝爾修女了。」
「喔,天啊,他要幹嘛?」
「誰知道。」拉婓爾聳聳肩,坐上椅子拿起餐具。
亞藍尼爾的視線在對面明顯焦慮起來的艾蜜莉,與盯著大門方向若有所思的奧利佛身上游移,然而顯然這裡的三人沒人有興趣幫他指點迷津,最後青年用木勺將第一口晚餐放進嘴裡,邊留意大廳出入的人群。
當他的湯碗只剩三分之一時終於看見渡鴉踏進室內,幾步之後還跟著一身黑衣的青年一行人,艾蜜莉舉起手對她揮了揮。
「怎麼回事?」看見達米安與他的侍衛一起坐在離他們有一段距離的位置,艾蜜莉似乎安心不少,她在N放下餐點、坐到亞藍尼爾旁邊時,頃身並壓低聲音:「他來做什麼?」
「送信。」N用湯匙撥了撥碗裡的馬鈴薯塊。「亨利大人死了。」
奧利佛稍微坐直了些,淺藍色的眼睛落到黑衣的青年身上。
「喔!喔⋯⋯」艾蜜莉輕咬嘴唇。「什麼時候?」
「聽說是秋末,在西北邊界。」N邊將湯勺裡的濃湯吹涼邊說。「前天才送回來。」
「喔⋯⋯」小修女的指尖在桌面上連續敲打,似乎很多話想說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一小段的沉默後亞藍尼爾用手肘輕輕戳了戳她,手帕擦過嘴角時,達米安正站在他們幾步遠外,他似乎費了一番力氣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好久不見,各位。」
「⋯⋯」
「⋯⋯」
「⋯⋯」
「⋯⋯」
在明顯的對峙氣氛中,亞藍尼爾仔細觀察這位傳聞中的達米安・基斯。
他大概比他矮了一些,脱去斗篷後的身材精實體拔,臉在某些角度看起來有些太過稜角,但在那頭及肩的黑捲髮修飾下——並撇除明顯的勞累痕跡——依舊可以算是英俊。對方似乎也感覺到他打量的視線,褐色的眼睛與他對上,一開始是明顯的不悅,接著困惑逐漸佔上風。
「你⋯⋯你的樣子,我以前在哪裡看過你⋯⋯你是——」
「他是亞藍尼爾,我的助手。」N伸手拍了拍戀人的手臂。「就只是這樣。」
「妳會收助手?」達米安不屑地哼聲,視線最後停在青年左手無名指上的渡鴉刺青。「『助手』?」
「會啊,他是杜・普雷家的船醫,我從菲利浦少爺那裡借來的。」
「借到床上去嗎——」
「基斯大人是來吵架的嗎?」一直沒說話的奧利佛將擦拭好的匕首放回刀鞘,他淺藍的眼睛因為煩躁瞇起。「如果是的話請您回去吧,這裡不是那種地方。」
「⋯⋯你說得對。」達米安微微彎腰,他直起身時那些富含情緒的表現完全消失,像個出生起就遵照禮節過活的人般開口:「各位好久不見,N、奧利佛、艾蜜莉、拉斐爾,初次見面,亞藍尼爾先生。」
「家父近日蒙主恩招,一時讓人無法接受,請原諒我剛剛失禮的行為。憑藉過往的情誼,我誠摯邀請各位參加家父的喪禮,若您們有空前來,會是我畢生的榮幸。」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拉婓爾,愛麗森夫人近日身體可好。」
「奶奶身體很好,夏天時才剛做了新一批的酒。」拉斐爾露出一個笑容說。「但她已經不是能四處旅行的年紀,我近年也才剛接手家裡的部分工作,不得不說真是手忙腳亂——亨利大人的事情我會與奶奶告知,敬請節哀。」
「是嗎。」他接著看向艾蜜莉。「妳今年會出遠門過聖誕嗎?」
「不確定,目前沒有收到分院需要幫忙的消息。」艾蜜莉深吸了一口氣、聳聳肩,用食指朝一個方向比了比。「我也是要等命令下來才能做事,你也知道我也沒有主事權。」
「說得也是。」達米安用手揉了揉臉,他轉向奧利佛,張嘴了幾次最後只輕輕說:「⋯⋯幫我向菲力克斯神父問好。」
「去休息吧,達米安。」青年站在那裡似乎想等守墓人回應,然而對方只是垂下眼繼續擦拭配劍,連哼聲都沒有。N環顧了一下大廳,修士與修女們都漸漸回房,只剩下他們和坐在不遠處等待領頭者的侍衛們。「很晚了。」
是啊,很晚了。
一切都晚了。他們的道路早已分向兩個方向,不再交集。
「妳說得對,就這樣吧。」他盯著她灰藍的眼睛許久,然後自嘲地笑一聲。
青年離去時的背影看起來脆弱得幾乎要當場倒地,他們目送分道揚鑣的舊日友人,直到他的黑斗篷消失在大堂的大門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