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勉強趕上葬禮。

橘紅的夕陽映著馬哈的聖湖，那是所有依莫頓人最後的歸屬。肉身回到聖湖，而靈魂回到彩虹橋的彼端，與祖靈們共同守護族人的子子孫孫。
主持祭儀的老祭司的嗓音乾裂嘶啞，他岔劈的歌聲彷彿在眾人心中撞出一口子，撕扯內裡的不捨與哀傷。
祭司手執鷹羽，點燃鼠尾草。燃起的煙指引死者的靈魂走向光彩，也引導生者的將內心的話語送到思念的彼人心中。

鹿荻靜靜地站在不遠的樹林旁，她的神色低落，也為姆姆和叔母的死而難過。

叔叔拖著疲憊的腳步，緩慢朝向鹿荻走來。
他拿出一條銀鍊，放在鹿荻手上，然後說：

「這是姆姆還你的。
「她撿到你時，一起掛在脖子上的。」
叔叔說完就背過身去，躊躇很久才勉強吐出：
「…………你不要多想、」
然後話語就戛然而止，叔叔逕自地朝著族人群聚的方向走去。

這怎能不多想？
叔叔交給她的，可是阿斯特拉族的身分牌！

但叔叔所散發出來的哀戚氛圍，讓鹿荻不敢追上前。
在這麼悲傷的時刻，自己的震驚與迷惘好似不值一提。

此時，還能聽到蘇利妹妹在不遠處哭得很大聲。
她難過地喊道：「嗚嗚…媽媽…姆姆……」
一旁的大人有些在安慰她，有些也露出悲痛的神色。

鹿荻靜靜地把銀鍊收好，想要走過去安慰蘇利妹妹。
才沒走幾步路，族長婆婆就走到蘇利妹妹面前。

她輕輕摟著她，溫柔地安慰著：

「孩子別哭，你媽媽與姆姆已經回到祖靈身旁，祂們會繼續守護你、陪伴你的。」
「…我做錯了…嗚嗚……
「如果…我叫姆姆走，姆姆就不生病，媽媽也不生病，就不會死……嗚嗚…………」

族長婆婆拍拍蘇利妹妹的背，柔聲說道：
「這不是蘇利的錯。是天氣的緣故，也是自然之母的選擇。
「外來醫生本來會提早到，可是雨太大了，加上河堤被破壞，水淹壞了路，所以就……」

…………

後面的話語鹿荻聽不清了，彷彿早已停歇的雨，又變本加厲地打在她身上。
霎時間，心底的苦澀、糾結的感覺嘩地漫開來，隨即自責又如藤蔓般緊緊地纏住她。
猶如坐困水底牢籠。

『自然之母。
『這也是祢的旨意嗎？』

儘管鹿荻無形的牢獄無法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但日子總會繼續下去。
秋天的動物肥美，果實豐碩，獵到的動物也可以製作衣褲護具，秋天正是豐收的季節。
而外來種不會錯過這樣的日子。

「Deer～」

令人厭惡的聲音響起，嗓音彷彿來自腐臭的池塘，黏膩又腥臭。

「閉嘴。」
鹿荻忿忿地瞥了他一眼。

男子甩了甩手上的火器，裝作不在意地對準野馬腳邊開火，野馬被嚇了一跳。
「唉呦、我的手失控了呢，真是不巧。」

鹿荻不滿地轉過身去，取出倉庫中晾曬好的毛皮與煙熏肉品，而男子也順勢進屋。

眼前擺弄著手上火器的金髮男子就是凱德．兀爾，據說他本人說是高級的外來種。

過去兩人因為狩獵結下孽緣，鹿荻本不想再有糾葛，但礙於男子總是用手上的火器威脅她，所以才勉強配合定期提供給他毛皮、肉品，偶爾也給一些編織的器具。

而作為交易，男子給的是金石片。
他總是誇張地喊：『這東西可值錢了！』
但鹿荻完全不這麼覺得。

「喏、水災，肉少。」
「不是你參與了破壞河堤的行動，所以才不夠的嗎？」凱德摸著晾乾的毛皮，一邊狡黠地笑著。
「不是。」鹿荻一點兒也不想搭理他。

她將凱德驗收的貨品收整，放置於藤籃中，晚點要隨凱德進城，順帶送貨。
凱德在小屋裡四處晃晃，看到了鹿荻放置於床邊桌的阿斯特拉族身分牌。

他大聲嚷嚷著：
「發現有趣的東西！是阿斯特拉的身分牌！你怎麼會有這東西？莫非…是你……？」

他把手指橫著劃過脖子，然後吐舌、眼睛上吊，表情誇張又帶著調笑。

鹿荻完全搞不懂這外來種在做什麼，只是不耐煩地搶過，「閉嘴！」
然後把阿斯特拉族的身分牌收進自己的腰包中。

「哈哈、我就知道你這『小牛』，果然去狩獵白豬了啊！」
鹿荻沒有管什麼牛啊豬的，只是逕自地走到屋外查看野馬的狀況。

野馬方才被嚇了一跳，看來短時間應該很難讓牠平靜下來。
但凱德這次似乎有帶『馬拉屋』來，應該可以把貨物放到他的『馬拉屋』中。

「坐『馬拉屋』，走。」
鹿荻放好行李，罩上放在門旁的斗篷、穿了靴子，轉頭叫了屋裡的凱德，然後就跳上『馬拉屋』中。

「欸？你還要小爺『次后』你，真是好大膽的依莫頓人！」
凱德口中雖然罵罵咧咧，但身體倒是很乖巧地牽起繩子，讓馬開始移動馬車。

馬車的速度不緊不慢，絕對是比直接騎馬慢些。
可是坐在車上搖搖晃晃，倒也讓鹿荻可以思考一些自己的事情。

『Adu、Abom，敬愛的母親、父親，你們為什麼會丟下我呢？
『你們不是依莫頓人嗎？那我究竟又是誰呢？』

『傻瓜傻瓜，你是鹿荻啊！』
『又和外來種接觸，你也該死！』
『你是我們的子孫！』
『莫非你是不純之人？真是太可怕了！』
『聽得見祖靈說話的孩子，都是我們的好孩子。』

『Adu，我的媽媽，祢們有見過嗎？』

『你的Adu是美女！乖巧又能幹，是不可多得的依莫頓女人！』
『才不是！她太安靜了，太詭異！該死的外來種！』
『外來種全是大壞蛋！你還待在這裡做什麼？』
『Hamulaii！那不是開心的故事，不要回頭，只要前進就好。』

『那我的Abom，我的爸爸，祢們可曾見過他？』

『他是誠懇的牧者，也是英勇的烈士！』
『可惜是個Goey，和外來種一樣，太傻了！』

『我爸才不是Goey！』

『Hamulaii！別回頭，走你的路…知道這些對你不好……』
『你知道這些又有什麼用？現在快離開這個外來種身邊！』
『Goey～Goey～』

鹿荻和萬有之靈們拌嘴伴了一路，好像也沒打聽出什麼有用的線索，鹿荻連自己的母父究竟是不是依莫頓族人都打探不出來。
祂們的說法前後矛盾，讓鹿荻有些喪氣。

「嘎——嘎嘎——」

遠處傳來烏鴉的叫聲，一長兩短表示渾沌與膠著。
接著鹿荻感受到自己身上的金紋隱隱發熱，萬有之靈也變的躁動起來，鹿荻可以感受到不可名狀的憤怒從萬有之靈傳來。

「嘎嘎嘎！」
烏鴉也隨即發出三聲短叫——那是敵警的意思。

鹿荻皺起眉頭朝向馬車外看去。
天氣很好的午後，剛進入多明尼克鎮，人流比以往一般熱鬧嘈雜，除此之外沒什麼特別的。

『祢們怎麼了？』

萬有之靈的聲音轟隆隆地聽不太清楚，但鹿荻覺得很不安。
她抓緊自己的獵刀，如果狀況不對就先刺一刀！

…………

「Deer～我們到了，該換你上工了～」

直到油膩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樣的氛圍才和緩下來，馬車正駕在兀爾大宅裡。
鹿荻抹去髮梢的汗水，雖不知方才萬有之靈因何而躁動，可是在外來種的區域，警戒一點總是好的。

「嗯。」
她隨口應了聲，然後開始把毛皮和燻肉搬到儲藏室。

鹿荻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把事做完的，她也沒有等慣例的金石片，就套上罩袍離開兀爾大宅。

越接近市區，街道上的氣氛就越是活潑歡快，而萬有之靈的躁動也在逐步變強。

鹿荻警戒地注意四周，也試圖和萬有之靈溝通。
可惜聲音太過嘈雜，無法聽得清楚，只是感受到如同剛進城時的憤怒與敵意。

鹿荻穿越像是在慶祝什麼的人們，走往迦羅先生的所在地——鎮上的圖書館。

「妳來啦，Shiye，我的孩子。」
迦羅老先生臉上掛著和煦的笑容，說著流利的族語。

他是鹿荻之前本打算從鎮上回去卻迷路時，無意間遇到的好人。
迦羅老先生身上有著莫名的親切感。他帶她到自己工作的圖書館，泡茶、拿出餅乾和小點招待鹿荻，還能用族語將故事書念給鹿荻聽。
這對鹿荻而言，藏著無盡知識的圖書館，善解人意的老人，這是鹿荻在外來種城市的綠州。

迦羅老先生起身朝鹿荻走來，輕輕握住她的手拍了幾下，邀請她坐下。
「迦羅先生。」鹿荻僵硬地向老先生點頭致意。

「大雨下了好一陣子，我這裡又痛起來。」迦羅老先生拍了拍自己的膝蓋，「真開心雨停了，我好一點了，你也來了。」

聽到迦羅老先生提起下雨，鹿荻臉上立刻堆滿了愁容。
「怎麼啦？你的臉上都是烏雲唷。」迦羅老先生遞給鹿荻一杯熱騰騰的紅茶，關心地詢問著。
接過紅茶，鹿荻反覆試著開口，但語句卻哽在喉頭，無法成聲。

「讓我猜猜，我的孩子，你是不是發生了難過的事情？」
鹿荻聽完後立刻點點頭，思考了一下後又搖搖頭。

「難過的事情裡，有一些些生氣的感覺？」
「嗯！」鹿荻用力點頭，隨即又露出落寞的表情。

「看來生氣不只一些些呀…」迦羅先生朝自己的紅茶裡放入三大勺的糖，「可能還有一點寂寞或一點後悔？」
鹿荻斂下眼，「非常後悔……」

「哦～那是什麼事情，讓你這麼難過、生氣又充滿後悔呢？」
「……我壞事了，是我破壞河堤，讓外來醫生不能救姆姆！」
「嗯…所以，你才會這麼痛苦嗎？」

鹿荻點點頭，她摩娑著杯緣，眼底似是有水氣。

「噢…我很遺憾聽到這麼難過的事情。」他嘆口氣，頓了頓，「孩子…你經歷這些，一定很不好受。
「但…你不是會無目的破壞的人，所以你一定有你的理由，對嗎？」

「他們破壞自然！」鹿荻痛苦地喊著，隨即又低聲喃著：「可是…他們也在救姆姆……
「這都是我的錯……」

鹿荻壓抑許久的情緒終於凝結成淚水，從臉上接連不斷地無聲滑落。
迦羅老先生遞給鹿荻淺藍色的手帕，安撫似的在她背上順著，靜靜地陪伴眼前傷心痛苦的孩子。

「我恨我自己…
「後悔我所做的…」

「可是，難道接受他們破壞自然就是好的嗎？！
「違背自然母親的旨意就是對的嗎？
「但他們都能讓姆姆不會死啊！」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這真的是很艱難的抉擇……」
迦羅老先生的語氣低沉，彷彿也和鹿荻一樣沉重。

鹿荻不知道該如何去想。

外來種為了建造河堤而破壞自然，建造河堤的原因是由於河水氾濫，建造河堤會幫助人們在大水來時不生病，可以盡量維持生活。
當時河水氾濫的原因除了因為大雨，也有一部份是因為外來種侵占我們的土地，還砍伐森林！讓族人的生活區域改變！自然之母一定也生氣了！

可是，就算外來種不砍伐，外來種也沒出現時，自然還是有它的循環。
如同巫長所說的，但凡有大規模的死亡，都是自然在汰舊更新的過程……

死亡，過去一直都存在。
無論是族人的死亡、獵物的死亡、植物的死亡，死亡一直是自然的一個循環，這句話好像一直那麼理所當然。
直到死亡敲了她的門，帶走了她重要的人。

「…姆姆是好人。
「好人不該死的。」

迦羅老先生拍拍鹿荻的背，溫柔但又悲傷地說：
「……好人，也會死的。」

鹿荻覺得很生氣！但又隨即感到悲傷。
她知道迦羅老先生說的是對的，可她又對自己無力改變，甚至成為導火索之一感到氣憤又痛苦……

鹿荻坐起身，伸手探向囊袋，翻找出姆姆臨死前請叔叔轉交給自己的銀鍊。
然後，下個瞬間就朝自己的頭打去。

「啊、鹿荻！」
迦羅老先生試圖阻止，但眼前的女性扯出一抹苦笑，她說：
「我在幫姆姆和叔母復仇，就像族老拿獵物打獵人的肩膀一樣，我替她們報仇了！雖然只有一部份…」

「好，好，沒事的……」迦羅老先生無奈地笑了笑，遞給鹿荻一塊餅乾。
「先吃點餅乾吧，茶如果涼了我再幫你泡一杯。」
「嗯……」

鹿荻仍然不懂，到底該是誰的錯？
好像是外來種，又好像是自己，或許都錯了！

可是這些錯，是自然之母的旨意，又是自然循環的一部份，更是清洗和收割靈魂的過程。
被收割、清洗的靈魂，會回到彩虹的彼端，與祖靈們團聚。
如果這是自然母親的旨意，那依莫頓人不該違背。

但是，自己無法不去責備自己。
因為自己的確做了傷害人的事。
讓姆姆和叔母死去，讓叔叔和蘇利痛苦，還有其他族人……

不知道該怎麼辦的事情，只好記在心中。
在行動中，神靈會顯示祂的旨意。

現在的自己不能停下來，接下來會遇到的事，無論是懲罰還是困難自己都會接受的！

前方總會有路的！
自會有祢的決斷的！
祢說是嗎？自然母親……

「城裡聚集了好多人，是有什麼慶典嗎？」

「噢、那是拉馬船長的紀念碑落成慶典，我想這鎮上的大人小孩都上街參加活動了。
「我的孩子，等等回去時要多小心呀。」

「好的，迦羅先生……」

最近又是生病又是忙碌，直到現在才來交稿
這篇超級無敵難寫 怎麼都寫不出我想要的感覺
最後是不想再拖了，所以整理整理就發出

我很喜歡瘋子凱德 但不會讓他們兩個在一起的!!!!
迦羅老先生我寫不出他十分之一的智慧，寫起還很像說教所以最後就放棄了（廢稿大概有一兩千字吧XD）
中之讓鹿荻頭痛的同時，也讓自己的頭很痛，算不算一種冤冤相報（Ｘ

最近有力氣再來慢慢回大家的創作....
先去睡了

看得出來鹿荻的迷惘和掙扎，無論選擇哪條路都必有得失，是說迦羅老先生對待鹿荻的方式就好像對待孫子一樣好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