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選在一個天氣陰鬱的日子裡,彼時他還是個青少年,穿著黑色西裝,褲管下的削瘦腳踝卻套著運動鞋的樣子有些不倫不類,像兒子偷穿父親的衣服,若是被躺在棺槨裡的那人看見,肯定會忍不住大笑出聲,要他小孩子就該有小孩子的模樣。
但如今他再也無緣聽見那樣爽朗宏亮的笑聲,他的養父,黑道裡有頭有臉的幹部——渡邊蒼十郎死在這個城市的角落,屍體被找到時早已冰涼,血跡乾涸在僵直的軀體上。
當他知道蒼十郎已經不在世的前一晚,他還在和那總是笑聲爽朗的養父吵架,國中一年級的渡邊蓮太性子剛烈又衝動,甚至揮舞著球棒時打傷了他的前額,那時倔強的渡邊蓮太還提不出一句對不起,他總是不屑蒼十郎闊氣的說:「男子漢就要勇於承認錯誤道歉。」這件事情,做人的根本卻是在聽不見這些教誨後才烙印在自己腦子裡。
他緊握自己的刀柄,站在靈堂之下眺望養父照片的尊容,穿著全黑西裝與短褲的少年,黝黑發亮的瞳孔看不見意思,沈默與凌厲是他最後留給蒼十郎的體面,他沒有流淚也沒有吵鬧。
白布整齊安排在四周,誦經的聲音覆蓋那些閒雜人等的交談聲。
兄弟們站在最前頭,心照不宣。
他們都知道這不是一場意外,後面那些熟悉的前輩弟兄們是罪魁禍首,有人想致人死地,想踏著蒼十郎的屍體上位,破壞那些黑幫該有的規矩和道德。
渡邊蓮太瞧不起,瞧不起那元兇。
「哥,背後有一名沒見過的傢伙,老頭子好像有提過的他。」他閉上眼睛,沉住氣,他不確定是誰,也不確定是不是來砸場的,但他不想在這莊嚴的時刻做出衝動事,不如交給比自己沈穩的哥哥更為實際。
會知道渡邊蒼十郎的死不是意外,是因為那本是個高度機密的任務,連組織內都只有少少的成員知道詳情,遑論是別的組織的人。
有人出賣了他,有人讓他無聲無息地死去
但又是為什麼?
渡邊蒼十郎好歹也是重要的幹部,為人爽朗,給不下的好處沒少過,也是權力結構裡一個重要的支柱,讓他倒下的好處與壞處同等,是什麼讓他們願意承受損失。
「看到了。」弟弟低聲的提問打斷思緒,湊用餘光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那是一名身高瘦長的男子,穿著全套黑西裝的樣子像隻削瘦的蝙蝠,安安靜靜的待在角落。「沒什麼印象⋯⋯說不定是別的堂口的人,但看起來沒有要找碴的樣子。」
蓮太沈默。
他看著誦經已經結束,此起彼落的哭泣聲竄入自己的腦中,他閉上眼,聽著棺槨打開的聲音,讓大家瞻仰遺容的時刻,蓮太只是在遠處看著一一為養父送行的人們。
他和哥哥有記憶以來就是流落在街頭巷弄的人,偷竊與滋生鬥爭都是很常發生的事,更被商店街的人民驅趕,哪裡都容不下自己和兄長的日本,是蒼十郎把他們帶回家,才有那飽餐一頓和基本的學識經驗。
只是,哥哥和自己就像飽含詛咒的匹狼,去哪都會讓人沾染上不幸,蓮太認為自己並沒有這麼的好運,他更像是帶來厄運的災星,人人看見人人跑,留下的也全離開了。
「⋯⋯哥,喜歡我們的人是不是都會死?」他直勾勾的望著那張照片,又沈默良久,反芻,說:「還是⋯⋯你也會死?」
他在找尋是誰的問題,是自己還是他們倆⋯⋯還是,本來就不公平。
——死亡無法預料,就算關係再好也有可能在下一瞬天人永隔,理智上渡邊湊是這麼相信的,感性卻讓他沒辦法在甫失至親的這時跟弟弟說出口。
「我不會死的。」所以他只是沈默片刻,低聲許下無法確定的承諾,伸手搭在少年肩頭,希望溫熱的重量能帶給人一點安全感。
「不只是我,你也是。」並不覺得蓮太是個傻瓜,不過略顯衝動的個性倒是會招惹麻煩,一直以來他頂多就是唸個幾句,如今事故突然發生在眼前,他們確實得小心一些。「⋯⋯多愛惜自己一點,少做危險的事。」
但是⋯⋯自己什麼都不做也很危險。蓮太沒有說出口,他只是沈默答覆。
喪禮結束後運送大體到殯儀館的這段時間,他一直注意著那名陌生男子,他沒有因為結束告別式而離開,反倒就站在遠處,好像在凝視著他們兄弟倆。
這種不舒服的直覺他一直都相信著,偵測危險的本能直覺從來都不怎麼出錯,但也有些弔詭的是,雖然知道危險,但對方似乎沒有要出手傷害兩人的意思。
他抱著蒼十郎的骨灰,將一切都安頓好他們抵達墓園,將骨灰下葬。
蓮太至始至終都沒有對養父說些什麼,或許他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在把殺人兇手的頭顱獻祭給蒼十郎之前,言語不足以表達自己的想法。
等到所有人都離去,僅存渡邊兄弟站在渡邊蒼十郎之墓前站著,湊替蒼十郎放上了一包菸和酒。
「他還沒走。」蓮太低著頭看著正在倒酒的哥哥,說。
和弟弟一樣,渡邊湊也沒有在養父的墳前落下淚水。
甚至也沒有憤怒的情緒。
在得知噩耗的那刻,他就跟警察一樣開始蒐證:誰跟渡邊蒼十郎說過話、誰在意外發生那天時有不在場證明⋯⋯種種線索寫的仔仔細細,縝密的推理背後卻不是由怒火推動。
明明他應該要有的,就連最理性的法官碰到親人遇害這種事都會怒不可竭,他只是很冷靜的一步步執行,像這是另一個任務。
渡邊蒼十郎對他們很好,是那樣視如己出的照顧與關懷。
他值得他為他發一場猛烈的怒火,但他發現他沒有。
他討厭這樣不近人情的自己。
經人提醒才發現剛才瞥見的身影依舊如影隨形,無意繼續維持這種模模糊糊地互相觀察,渡邊湊轉過身站在弟弟面前,清冷的少年嗓音不慍不火地開口發問。
「你是誰,有何貴幹。」
男子拿著拐杖站的直挺,高帽帽簷遮擋住了他的眼神,他朝兩個孩子脫帽敬禮表態自己的友善和哀悼,又戴上了帽子。
「⋯⋯兩位可以稱呼我為K,我是蒼十郎得密友。」他微微低下頭,看著墓碑上的文字,又看向兩個孩子。
對方的舉動引起蓮太的注意,疑惑的少年眨了眨眼,手上的刀刃卻沒有離開過手。
「渡邊湊和渡邊蓮太,你們的養父認為與我聯繫對你們來說是一件益處⋯⋯不、是我,我看上了你們的能力。」他閉上了雙眼,說:「如果兩位想替蒼十郎報仇,可以儘管聯繫上我。」他遞出了名片,是一張黑色的卡紙,上頭兩面並沒有特殊文字。
「有意願的話,文字自然而然會告訴你們方向。」
蓮太詫異的看著,小心翼翼的看著湊。
次數不多,但湊確實曾在養父口中聽過這個名字,只是出於他也不知道的原因,蒼十郎從未將他們介紹給眼前的人。所以他只是警戒的盯著,忽略刻意放得友善的語氣。
「意思是說,你知道他為什麼會死嗎?」
「如果你是他的朋友,為什麼不幫他?」
咬了咬牙,不信任感讓他語帶尖銳的回應,然而沒有回應邀約的原因,除了對眼前男子的疑慮外,更因為弟弟也在旁邊。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去不復返的路,如果要為蒼十郎報仇,他不想要渡邊蓮太也加入。
他沒有接下黑色的名片。
「⋯⋯。」K收起了自己放軟的態度,凌厲的雙眼閉上,他將名片遞給蓮太,伸出手的孩子速度極快,只見男子臉上附上一層難以接近的氣場,說:「——我幫的可夠多了。」
但那些都只是虛談,也已經不太重要,收留這兩個孩子是他最後對蒼十郎獻上的祝福。
「如果你是聰明的孩子,該知道屍體也會偷聽。」他閉上眼,最後離開了現場。
蓮太拿著那張黑色的名片,上頭浮現的字眼記牢在自己的腦中,他翻到背面,看見蒼十郎書桌上的信封標誌,一摸一樣,說:「喏、他看起來不像騙子。」他確實在名片上看見了什麼,不知道湊看不看得到就是了。
「有人在監視我們嗎?」他壓低聲音。
「他才國中,你知道自己在講什麼嗎?」
渡邊湊在人把名片遞給弟弟時臉色更為陰沉,墨黑色的眸子瞇起,一向平穩的表情少見了起了波動。
他知道那人肯定掌握了什麼重要資訊,但正常人不會把孩子推上風口浪尖,就算他倆都能為了替渡邊蒼十郎討公道奮不顧身,但願意是一回事,該不該又是另一回事。
「聰明的孩子也知道先有信任才能談更多。」
在神秘男子出現之前,他本想自己想辦法調查,而不讓年幼的弟弟牽扯過深,就算蓮太肯定會不滿甚至怨恨,他也不想冒著失去最後一個親人的風險。
警戒的盯著那抹身影消失才按著蓮太的肩膀離開,怒意隨風消逝,留下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年紀的倦意。
「有可能,我猜他們不會只派一個人來找我們。」揉了揉太陽穴,他壓抑住嘆息的衝動。「名片給我吧。」
蓮太凝視著手上的紙張,剛剛湊的那句話只是讓自己堅信或許自己不該完全的依靠兄長,並沒有任何實質用處,現在能依靠的大人已經不在了,那些針鋒相對一定會朝自己而來,光靠湊又能做多少事,蓮太也不是很能確定。
「⋯⋯哥,我不會一直當什麼都做不了的國中生。」他皺著眉緊握腰際上的刀柄,抿嘴的少年看著蒼十郎的墓,油然而生的不甘心都在這一天翻攪而出。
他不是不知道湊的愛弟心切,就像自己在乎這唯一的哥哥一樣,但也因為這樣,他不能總是活在圈養的關係。
「但當然⋯⋯我現在很嫩,可以的話你能教我更多,老頭子不是誇獎你的身手嗎?我可以做得比你好。」他堅信不移,好像這件事情十分容易似的。
但他是做好了決心,將手上的名片遞給對方。
——可是就算你再大一點,我也不想讓你面對那些。
論強悍的話渡邊蒼十郎也很強,但也許是運氣,也許是註定,走的太深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他請願渡邊蓮太不一樣,最好一無所知卻平安順遂的過完一生。
天色陰翳,夾雜水氣的風吹過兩人帶著倔強神情的年輕臉龐,渡邊湊不發一語的聽著弟弟講完,良久,才緩緩接下名片。
「我答應你。」
「但你有什麼事要一起商量——如果危及生命,就算可以幫父親報仇也不能做。」
「你能答應我嗎?」
蓮太遲疑了一下,如果今天喪禮上的照片是自己的肖像,獨留湊一人在這個世界上,也不是他願意樂見的。
少年頷首。
他也不想死,不甘於在這苟延殘喘的社會徒勞,他想和湊一起在平淡的日子老去,見證哥哥的幸福外,自己也只是單純想吃飽穿暖喝足。
「等存夠錢了就搬到鄉下怎麼樣?同學上禮拜去箱根的溫泉泡湯,好羨慕哦⋯⋯」他恢復了平常的活力,視線卻看向蒼十郎的墓碑上,說:「去買個房子整修一下,就可以開旅館了欸!而且哥的廚藝超好,一定會讓客人開心的吧。」
他笑咪咪的提議,好似這些夢想能夠成真。
「老頭子要保佑我們能順利渡過。」他雙手合十,相信這莫須有的祈禱。
和方才的氛圍相比之下,這話題顯得過分輕盈了,渡邊湊沒來由的覺得少年的笑容有些刺眼,像破曉的光暈,耀眼卻難以直視。
「好啊,那你可別把給客人的份吃掉了。」怎麼可能呢,黑道怎麼會讓他們輕易的離開呢?
心底某塊理智尚存的部分持續叫囂,怕是眼底的情緒沒辦法被好好藏起,他閉上眼試圖語氣輕快的回應,然後在弟弟低聲祈禱時也跟著合十。
「他一定會的。」他其實並不相信鬼神,但此時此刻他無比希望渡邊蒼十郎冥冥之中看顧他們兄弟倆,庇佑他們度過無法預期的前途。
——拜託了,實現他們的願望吧。
oO(我可以起來吃便當了嗎?)(還人眼淚
東迷|渡邊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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