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沒有潮水,但是有個女人。
米爾恰沒來得及和她交談就醒了,他最後的記憶是在夢裡被那女人掐住脖子,她哭喊著把她的東西還來。
醒來的年輕巫師渾渾噩噩,想了許久才想到那可能是一種警告。他和女人向來無關,而最近一次和女性有關的事物是地牢裡的日記和新搬來的那女人。
甫清醒的腦袋一下子來了精神,米爾恰跳下床洗漱更衣,抓起桌上的日記便跑出房門。他迅速的處理好早餐,喊著艾格尼絲的名字,「阿白,吃早餐!我們今天要出去玩!」
說出去玩也不太對,其實只是前陣子和那女人打招呼時受了邀約罷了,起初米爾恰還不打算赴約,直到他剛剛做了那個夢。
米爾恰話音剛落,毫無動靜的房間門便從內猛地被拉開,穿戴整齊的艾格尼絲一點都沒有剛從床上跳起來的模樣,炯炯有神的雙眼盯著他:「去哪裡玩。」
米爾恰帶祂出門的次數算是非常頻繁,祂卻總表現得像是好不容易等到放風日,進食的速度本來就不算很慢、更沒有尋常女孩需要化妝打扮的問題,大概五分鐘就準備好一切,轉頭朝年輕巫師伸出手,「走了,米爾恰,我好了。」
外頭難得出了大太陽,晴朗清澈的天空沒有一點雲,艾格尼絲在被帶出門後時不時仰頭朝天上看。和北方不同,這裡的陽光是會曬人的,而他們沒有也沒想到要有防範措施。幸好米爾恰似乎沒打算在這種天氣帶祂長途跋涉,甚至沒怎麼拐彎就到了一棟剛搬來新住戶的家門口。
艾格尼絲會知道,主要還是因為裡頭的味道太陌生了:「米爾恰,我們是來收屍的嗎。」
聯想到身旁青年明面上的職業,實在很難不這麼想。
「守墓人不收屍,阿白,我們看守屍體。」雖然大多時候這座城鎮的墓都無人看守,唯二的守墓人都不務正業。
拳頭在嶄新的門上有禮的碰碰敲出兩聲,米爾恰帶著阿白後退了兩步,等著邀約他們的新鄰居開門。他對他們收到邀請是很詫異的,和那些光鮮亮麗的小鎮居民比起來,米爾恰知道自己灰暗得不適合踏入別人家。那天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艾格尼絲,今天也是,他想,或許新鄰居不只想要日記,還喜歡阿白?
「畢竟祢看起來是個乖巧的小女孩,看起來。」米爾恰沒來由的將心裡話說出口,而面前的門恰巧在這時候開啟,一頭火紅捲髮的女人在裡頭對著他們微笑,一口在這裡稍嫌突兀的英語說著歡迎光臨。
活像恐怖故事的開頭。
「妳好,美麗的小姐。」米爾恰走進門,邊走邊掏著包裡的東西,「謝謝妳的邀約,我想妳有東西忘在我們這裡,是嗎?」
祂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不知道是理解了職業分工的差別、還是明白為什麼兩個孤僻的傢伙有幸被新鄰居邀請進入私人領域。在社交技能這方面艾格尼絲一向是極不擅長但是勇於嘗試,在那扇掛著風鈴的大門打開後,立刻對門口的女人露出大大的微笑。
應該是微笑,而不是兩邊僵硬上揚的嘴角。
「你好,美麗的小姐。」祂跟著米爾恰進門,探頭看見他從包裡拿出一本眼熟的厚書,皺起的皮面和斑駁痕跡都與先前自地下室裡借出來(米爾恰堅持是借)的日記如出一轍,原來這是他口中借與還的意思嗎?艾格尼絲很快便理解了,並將表現的機會讓給似乎打算從裡頭騙到什麼的人,自來熟地在屋裡東張西望起來。
「米爾恰,他們家有召喚陣。」看見客廳牆上掛著的不知名獸皮和上頭以深紅墨水繪製的圖樣時祂立刻轉身,淡然的語調裡滿是對年輕巫師的關懷:「你學一下吧。」
人家畫得那麼好。
「不要吵......我是說,我會跟這位女士好好聊聊的,阿白。」米爾恰是鮮少對艾格尼絲說這種無禮的話的,即使祂經常對他的繪畫技術提出異議也一樣,或許是因為現在在這奇怪的女人面前,又或者只是米爾恰單純的臉皮有點薄。
答案應該是前者。
「你們好,年輕的異鄉人,還有祢,悖離時間的存在。」紅髮女人對著他們燦爛一笑,迎接他們去了客廳。她倒了茶,看起來十分普通,而不是什麼女巫的毒藥。她看著杯裡的水面,水面在她的注視下開始泛起漣漪,「很高興見到你們,還有我的東西,我知道它會回來,但不知道是被你們帶回來的。」
「我以為你知道,所以才在夢裡掐我脖子,我親愛的女巫。」米爾恰比劃著,認真的抗議著自己差點在夢裡被殺死(儘管他根本不在乎)。
「我很抱歉。」女巫微笑,「祢說是嗎?親愛的。」她看向艾格尼絲與米爾恰的中間。
艾格尼絲對兩人啞謎似的對談一無所知,捧著茶杯正端詳著上頭古典繁複的花紋,直到女人將話題引到自己身上,才跟著轉頭朝自己和米爾恰中間看去,但是什麼都沒見著。
「你好。」祂又打了一次招呼,在女人的視線牽引下跟著探頭去看那杯水,「我不知道,悖離時間是什麼意思。」
霧氣自白瓷杯壁向內延伸,逐漸凝結成堅硬帶寒氣的結晶,女人卻像是沒有察覺般以輕快的語氣向米爾恰討要那本日記。艾格尼絲盯著她的手、耳邊是巫師描述的夢境和場景,米爾恰說要好好聊聊、祂就安靜地坐在原位觀察那杯水。
杯口漫開的霜終於擴散至外側,女人才像是發現了,驚訝地眨眨那雙明亮的眼睛:「祢不知道嗎?沒有關係,親愛的。」
「不如幫我個忙,把我的東西放回原位吧。」茶杯又變回原本的模樣,透明無色,常溫。她轉向米爾恰,「你知道原位在哪裡,是嗎,年輕人?」
米爾恰挑眉,一樓看起來並不像有地方放書,女人顯然也沒打算誠實告訴他該去哪裡,他只好自己思考了。這棟房子有兩層半高,若她是真正的女巫,並且想符合人類的刻板印象,那也許他該往高處爬。
「我會的,美麗的女士。」米爾恰起身,朝艾格尼絲伸出了手,「我想您也聽見了,親愛的⋯⋯你說那什麼的存在?總之祂覺得我該好好向您學習,不知道我能不能在樓上學點東西呢?」
我不會偷走的。米爾恰補充。
最終他還是帶著艾格尼絲上了閣樓。閣樓是明亮的,三角形的窗外有陽光灑落,玻璃被擦得很乾淨,連起伏的灰塵都能看見。他將日記隨手塞進了一架他認為是正確的書架上,大功告成。
「好了,我們來探險。」米爾恰摩拳擦掌,相當期待。他抬頭,首先看見的卻是鑲在牆上的一個十字架,十字架底下是一副破舊的世界地圖。他挑眉,「沒想到女巫有信仰,真沒品味。」
「那什麼的存在是什麼,悖論是什麼。」離開女士的視線後艾格尼絲開始喋喋不休,平底靴踏在木板地上發出細微的吱嘎聲,祂像是找著什麼有趣的玩具般又踩了踩,才抬頭去看米爾恰找到的東西。
探索這座閣樓大概就是巫師口中的出去玩,艾格尼絲不知道他具體做了什麼樣的夢,倒是記得在墓園閒逛時聽見的聖經故事。沒有對女巫竟然保留著基督符號的行為做出評價,祂將那塊純黑色十字硬物放進嘴裡嘗試啃了啃,吃到一股鐵鏽的味道:「說不定他們喜歡留著讓自己死掉的東西。」
「你說女巫會被綁在這個上面燒死。」可是上面沒有火燒過的味道,祂將十字架放回原位,「信仰就是會讓你死掉的東西,米爾恰。」
世界地圖被覆蓋在一堆雜物之上,艾格尼絲從裡頭捏出幾塊刻有符文的鵝卵石,拿近嘴邊咬之前先將它們捧到巫師眼前,看樣子是終於打算好好教他:「是我家鄉的東西,你想要嗎。」
太難解釋的東西米爾恰會放棄解釋,畢竟他也不知道女巫為什麼那樣對艾格尼絲說話,但基於艾格尼絲的身分,或許很久很久之前的女巫見過祂也不一定。
「祢讓祢的信徒死掉過嗎?祢說過信徒很珍貴的。」米爾恰拿起艾格尼絲手裡的某顆石頭,狀似認真的端詳上面的符文,他很確定自己不懂但見過類似的圖案,在遙遠的、他失去獵物的茫茫的雪地裡。
他始終記得艾格尼絲也是一種信仰,可能比十字架好,但比較不會說話。
「祢知道我什麼都想要。」但什麼都買不起。米爾恰將石頭還給祂,「這是什麼,祢的家鄉也有女巫嗎?」
聽見米爾恰的詢問,祂難得停下動作認真思考起來,片刻後略顯困惑地反問:「怎麼樣算是讓他們死掉?」
「如果他們的願望不是被我保護,那麼死掉的話大概很多。」
艾格尼絲很少想起北方,那座小城鎮裡多得是餓死凍死的居民,不是每一個都供奉著祂、也不是每一個要求的都是身體健康長命百歲,環境使然,祂收到最多的許願內容還是希望能在雪停時捕到更多獵物,或是鑿開的冰洞中有滿滿的魚。
「沒有吧,米爾恰,至少我沒有見過。」艾格尼絲將石頭放回原位,連同符文順序都排得和先前一模一樣,就繼續漫無目的地在雜物堆裡東摸西找,看見什麼值得研究的就放在旁邊。像是被勾起某些零碎的回憶、又或許只是在恍神,在翻無可翻之後祂看起來茫然極了。
「還是我吃掉過嗎。」祂問米爾恰。
但是人類不好吃,艾格尼絲想,或許可以下樓去問問女巫。
只要不是被你殺死的都不算。
聽著艾格尼絲的敘述,他能描繪出一個盡責卻又不知責任為何的守護神,他想北方的人類並不在乎,只要艾格尼絲能夠令他們免死於怪物之口就可以了。廣義來說,祂或許是人世間最能實踐職責的傢伙。
「搞不好祢把她吐出來了。」米爾恰自己都不記得前天晚餐吃了什麼,他想,艾格尼絲肯定也不會記得悠久的歲月以前的晚餐。將樓上搜刮了一遍,米爾恰翻到了一把刻著奇怪紋路的匕首,他偷偷的收了起來。
「下去吧?問她記不記得被誰吃掉過。」他要去問女巫能不能把這個送他,他聽見樓下有動靜。
尋常情況下艾格尼絲的記憶力是不容懷疑的好,然而在沒有費心注意過、或是堆疊了太多經驗的事情上,記憶力再好也敵不過不斷更新的頻率,祂想自己肯定是吃過什麼的,不過具體是什麼呢——
「我記得我吃飽了。」罕見的狀況,祂說,甚至舔了舔唇角。
這個提問和米爾恰日常中偶然提起的每一個話題同樣沒有被認真解答,艾格尼絲的神性與全知沒有太大的關係,不知道的時候會說不知道,不確定的時候也會偷懶地得過且過。
況且樓下就有一個看起來知無不言的對象,祂追根究底的性子面對陌生人也不會收斂的,並且米爾恰說了,今天是來玩的,那就應該會有吃的。
「下去吧。」艾格尼絲捏起一顆鵝卵石,決定模仿身邊的巫師問問女巫能不能把這個給祂,「她會留我們吃飯嗎,米爾恰。」
「會吧?只要祢禮貌的跟她要求。」無論要求這個詞跟禮貌究竟搭不搭得上邊,米爾恰還是帶著艾格尼絲下樓了。他聽見一樓的聲音越來越響,像是有人在爭執,或是像市場的老人家們扯開嗓門談話。
樓梯的轉角處,有十字的影子。
「我不歡迎沒有被邀請的客人。」女巫的聲音模糊的傳來,後面夾雜了一些他聽不懂的句子,還有男人的咒罵聲與武器的碰撞聲。他熟悉這些咒罵,那聽起來就是在說著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妖魔鬼怪都該去死。
米爾恰停下腳步。
「她好像不能送我們禮物了。」米爾恰聽著不遠處的騷亂,轉頭和艾格尼絲說話,「還有吃飯,受傷的人可能不能做飯⋯⋯死人也不行。」
她死了就沒有人可以回答他的問題了,但是她的東西都會變成遺產──他和艾格尼絲是發現者,理所當然──⋯⋯他有必要為了陌生的女巫走出這座樓梯嗎?
艾格尼絲同樣聽見了視線之外的騷動。
祂站在米爾恰身旁,罕見地皺了皺眉以表示對突發狀況的不滿,極佳的嗅覺使得祂能夠精準嗅聞到不速之客身上帶血的臭味、和某些被大火灼燒過殘留的灰燼氣息,進而聯想到年輕巫師口中被綁上火刑柱的女性——不是說這年頭沒有了嗎——祂看向米爾恰,得到一個意味不明的聳肩。
「不管你怎麼說,米爾恰,我反正要吃飯。」艾格尼絲將手中依然冰涼的石塊往他手上塞,大搖大擺地就走了出去。祂沒堅持讓他跟上,當然他想要站在最佳距離旁觀也沒有關係,艾格尼絲在乎的只有食物、和米爾恰早晨將自己從房中引誘出來的那句我們要出去玩。
「我們正在出去玩。」祂走到帶有熟悉標誌的陌生人面前,蒼白的手搭上他舉起的武器:「不是和你們,你們去找別人玩吧。」
平淡的口吻中竟然還帶著一點好脾氣的態度,不過大概不會持續太久。
米爾恰不忍的別過眼,為了那些人,為了艾格尼絲的語文程度。
他想他記得這些人,前陣子他才又看見這些十字架,儘管他不確定是不是同一批,但總歸是一個陣營的。他未曾想過自己或是阿白會遭遇什麼危害,他可是個低調的良民,況且現在已經不會了。
「請不要弄壞了我的屋子。」女巫後退了一步,眼角含笑,一臉並未感受到危機的模樣。她看了看牆上的時鐘,提起裙擺向艾格尼絲與入侵者致意,「時間也不早了,我們吃個午飯吧,親愛的,我會替祢準備大餐的。」
女巫轉身離去,米爾恰此刻才輕飄飄地從樓梯口轉出來。入侵者們對著阿白叫囂,但無一不將祂看作力氣很大的小女孩,沒有眼光的傢伙。
「阿白,祢要不要吃點開胃菜?」記得不要留骨頭。
「不要,不好吃。」
就算被承諾了大餐,艾格尼絲對於進食這件事還是有所堅持的。
規勸無果之後祂寥寥無幾的耐心告罄,用打壞兩個直立式衣架和一扇玻璃窗花的代價將教會裡的人請出屋子,期間非常規矩地恪守著米爾恰提醒過的、人類的事情要用人類的方式來解決。
所以祂沒有露出利齒、沒有上嘴咬、甚至跳躍的高度下降許多,或許那些人在許久之後才會反應過來遭遇了什麼,又可能視被小女孩毆打這件事為恥辱而永遠不會提起,這些都不在艾格尼絲考慮的範圍裡。
祂在考慮等一下的午餐如果不夠好吃的話,女巫需不需要被處理。
「如果放他們走會惹上麻煩的話,米爾恰。」從巫師手中拿回拿顆已經變暖的鵝卵石,艾格尼絲低頭將玻璃碎片踢進沙發底下,「還是我們今天晚上過去一趟。」
「這樣你的墓園可以多出很多紀念品。」
「所以其實我不介意祢在這裡啃他們兩口⋯⋯哦不對,那也許我們家會有麻煩,我可買不起第二間房子。」沒有真正殺死他們的話總是會有麻煩的,就像那天的綁架,儘管那並沒有對他造成什麼困擾。
他掂了掂偷摸來的匕首,打算用它來向女巫要脅救命之恩的價碼。而艾格尼絲的問題他尚在思考,不等他做出決定,女巫的聲音從後頭飄來。
她說開飯了。
米爾恰將手伸向艾格尼絲,像是準備踏入宴會場的紳士與淑女──或者說是為了不讓阿白吃了女巫──,「好吧,我覺得我們可以有一場夜間散步,等我和她聊完天。」
「我對她相信的神很有興趣。」調味料的香氣從後面的房間傳來,或許那裡是廚房吧。女巫也是需要廚房的,就像她需要那個閣樓裡的十字架?
「你不能再相信別的神了,但是可以去散步。」艾格尼絲挽住巫師的手,掌心裡還握有那顆在低體溫下重新變得冰涼的符石,理所當然地接在他之後開口,「幫我要石頭,米爾恰。」
飯廳裡沒有繪本中描述的大釜、或是裝滿黏稠液體與生物軀幹的鍋,幾盤還冒著熱氣的肉品與蔬菜置於編織桌布之上,和一只與客廳茶杯相同風格的茶壺,裡面大概是紅茶或是其他的尋常飲品,平凡得令人失望。
但是有肉,艾格尼絲就一點都不覺得失望。
祂的視線只匆匆略過女士那雙優雅的眼眸,就凝固在距離自己最近的肉食上,看著像是小豬、或是羔羊排,切面上透著淡淡的粉紅色。美中不足的是為什麼要有蔬菜呢,艾格尼絲在被領進座位時這麼想,眼神裡透出些許嫌棄:「你要開始聊天了嗎,米爾恰。」
「不吃菜的話可以嗎,她還會把東西給我們嗎。」問得毫不委婉。
「我沒有,我只是好奇。」米爾恰是這麼回應的。
餐桌上他並沒有特別詢問什麼,倒是開門見山的問了能不能把匕首和石頭給他們當紀念品。出乎意料的,女巫答應了。
「希望那對你們有幫助,在未來,或是在過去。」女巫笑著說,她說艾格尼絲有一天會需要,在某個同樣潔白的地方。或許是在雪地裡,或許是在其他什麼地方。「至於你,年輕的異鄉人。那會幫助你維持你的信仰,你的神究竟在哪裡呢?」
「還沒做出來啦。」
米爾恰不只沒禮貌,還擅自將女巫的應允增加了一項,他要求餐盤淨空,至於艾格尼絲不吃的菜?他可以吃。這可是免費的飯,不吃白不吃。
這頓午飯吃完時已近三點,期間女巫斷斷續續的說了些關於過去、未來與信仰的事,他不太懂,但他知道他賺到了。
這樣就行了吧?
最後是女巫送他們出門的,她說他們可以經常來玩(當然是對著艾格尼絲說的)。
回程的路上艾格尼絲握著那顆捂不暖的符石,似乎是拿到手了就興致缺缺,反倒對米爾恰獲得的東西更加好奇。祂的另一隻手拎著一袋從女巫家裡打包的食物,罕見地沒有挽著他的胳膊走路:「你還會再去嗎,米爾恰,她總共有十五顆石頭,不是全部。」
一次要一顆走的話,還得去兩週。
米爾恰看起來對這場拜訪感到滿意,艾格尼絲則覺得午餐很好吃,使得被教會成員消耗的耐心也上升許多。用餐期間祂同樣專注在旁聽兩名巫師的對談,女巫對祂失序的記憶似乎擁有獨到見解,艾格尼絲關注的卻不只有這些。
潔白的地方、異鄉、和米爾恰還沒做出來的神。
「你不能再相信別的神了,米爾恰。」祂又說了一次,做出來的也不行。
「我會吃了祂。」
米爾恰斟酌了一下,他的臉皮應該是足以支撐十四次的拜訪,就是不知道女巫的脾氣能不能讓他們蹭完十四顆石頭。
「我覺得我們可以只去一次。」然後拿走十四顆,「祢可以跟她聊天,她看起來就像看見走失小孩的老奶奶,搞不好她一高興就給你了。」
米爾恰說話總是無憑無據,但他不在乎,那又有什麼重要的呢?禮貌又不能當飯吃,阿白對他禮貌他也不會多給祂一塊肉,這是同理的。
「祢不能什麼都吃,祢明明也不吃青菜。」所以少吃點別的東西也可以,米爾恰說,「我只是想合乎常理的做個邪教徒,我覺得我快成功了,或許在女巫說的祢的未來,或者是我的未來。」
他有未來嗎?應該有吧,他會一輩子在這個雪國小鎮老死,看著墓碑,然後成為墓碑的一份子。
艾格尼絲會給他立墓碑嗎?他突然想到,可能得教祂怎麼立碑了。
你是邪教徒。艾格尼絲說,語氣平淡如同在談論今天的天氣適合在晚飯後散個步,祂沒有打算和米爾恰爭辯自己不吃菜和不吃其他東西不是同樣的理由,也沒有接續他們要不要為了那幾顆圓滾滾的符石將自己偽裝成優雅女士失散多年的乖孫,而是難得固執地將話題釘死在自己想要的範圍裡。
「米爾恰,你已經成功了,你是邪教徒。」艾格尼斯深灰色的雙眸像是烏雲密佈,厚重且帶著不容辯駁的篤定,在信仰的忠誠度上祂似乎總會變成這個樣子,「你要承認你說的神,那種東西——」
「就是像我一樣的東西。」
「就是我。」
語畢祂又收回視線,像是不在乎米爾恰的反應、也不在意方才得知的誰的未來,直勾勾地朝他們的住所看去,變回一個迫不及待想將食物拿回家儲存的單純的掠食動物。
點到為止的宣告沒有延續,但是晚飯後的散步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