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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農業,人類才能用較高的效率生產糧食;有更多糧食,才能生養更多人口。有更多人口,才能走向分工社會,讓各項技能專業化、精緻化;並且有更多的機會創新和突破。所以說農業是人類文明的起點。
只靠狩獵採集很難走向分工社會。因為採獵族群只拿取現有的食物,大多時候不會、或僅僅很低限度地促進糧食生產效率,所以人口數就受到一種天然的限制。而一個人的力量有限,人口越少,能做的事情就越少。
再者,地球上大多數動植物對人類來說無法食用,或者說沒有食用的價值。扣掉我們不能消化的、有毒的、料理起來費時費力的、數量稀少的、營養價值低的、獵捕採集難度高的,真正可以納入日常飲食的選擇不多。這又進一步限縮了狩獵採集所能供養的人口。
而且,農業是人類積極改變環境的標誌。在此之前人類的活動跟其他動物沒有太多不同,主要是適應環境求取生存;農業是人類嘗試駕馭環境的開始。有了農業,再輔以牧業,人類的糧食生產便如虎添翼,可以說奠定稱霸所有物種的根基。
人類豢養牲畜主要有供給肉品、供給乳品、提供肥料、獸力耕地等用途,而牲畜的毛皮也能用作衣料。人類馴養的動植物之間具有交互作用;即糧食生產剩餘可以拿來餵食牲畜,牲畜可以拉犁耕地,其糞便可以提供養料、恢復地力,如此反覆、循環不息。
至此,吃食可以栽種馴養、衣料可以栽種馴養、建材可以栽種、坐騎可以馴養;食衣住行,人類都掌握了化被動為主動的手段。從拿取到生產,人類不再只是被動地撿拾自然界現有的資源,更能以主動積極的方式「開採」資源。
人類超越了頂級掠食者,取得了打造生活、開創意義、改變世界的能力;農牧業的出現,是人類與動物之間真正的分野。
人類農業最早出現在1萬500年前的肥沃月灣。
有做過農事的人就知道,務農絕不輕鬆,萬年以前的原始農業做起來一定比今天更艱難。而且好處也不明顯,農產回收周期長,需要糧食儲存技術和分配計畫做搭配。再者,栽種知識也需要累積、技術需要磨練,具有學習門檻,並非信手拈來。所以在發展早期,農業的生產效率比不上狩獵採集,甚至可以說是吃力不討好。
如此,便多少可以理解並非世界各地都會獨立發展出農業,有時不只是環境條件的限制,人們也有自己好逸惡勞的盤算。像是美國加州、澳洲東北的原住民、南非Khoi族人,在數千年的時光裡寧願和周遭農民交換物資,也不放棄狩獵採集投入農業生產。
現實生活沒有奇蹟,只有偶然。農業既不是魔法,萌芽時候一定是循序漸進的,甚至是在無心插柳之間。
我們可以想像,大抵是一些人在無意中觀察到某些果實或種子落地之處,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就會長出同樣的植物、結出同樣的果實。注意到這現象的古人一定非常聰慧,聰慧到他的腦中閃過一道靈光、興起如法炮製的念頭。人類的第一次栽種,大概就是這樣出現的。
剛開始的種植工作跟瞎子摸象、亂槍打鳥差不多,無法指望有什麼回收;因此可以合理推論,人類必定經歷過一段農業與狩獵採集並行的歲月。隨著時間的推移與技術的進步,人們才逐漸將生產重心從狩獵採集轉向農產種植。
Diamond特別指出,狩獵採集生活不一定是輾轉遷徙的,這和農業一樣取決於環境條件。如果一個地區的資源足夠餵飽所有人,賴著不走更快活,何必到處流浪自找苦吃?那時候的人類連文字都沒有,可談不上什麼壯遊遠行、尋找人生意義。
只不過後來資源最豐沛的環境、土壤最肥沃的田地都拿去農耕了,徒將貧瘠的區塊留給採獵族群。貧地長出的果實不足以讓人持續採擷,採獵族群只能到處討生活。
同樣的,並非一定要定居才能發展農業。因為人類不會一開始就把全部身家全部押在「農業」上,那時甚至沒有「農業」的概念。所以人們必定是以一種很佛系的、初一澆水、十五除草的方式照看那些栽種物。如此,人們就要維持狩獵採集的生活、四處流動,偶爾才回種地看看。
這種日子至少要持續到農獵地位主客翻轉為止;就是說農作物產量餓不死人、讓人勉強駐地,再輔以短暫外出採獵獲得的食物維生。
另外同樣有違直覺的一點是,農人需要整理土地、培養地力,採獵族群也會做類似的事。採獵族群辨識出可食用的果樹以後,會動手清除掉附近的競爭植物。他們會放火燒地,讓可食用植物的種子順利發芽;也會在找到山藥的時候,僅僅砍下部分塊根、留下部分塊根與莖讓其繼續生長。農業與採獵生活的界線,並不那麼涇渭分明。
務農雖然不一定要定居,但現今農業社會多是定居的,其中自有利弊考量。
定居的好處,首先在於增加人口。長途移動的成本巨大,無法攜帶太多家當,育兒也是一大困擾。在遷徙途中,一個小家庭或者一個母親通常只能管帶一個小孩。在這個小孩長到能夠獨立跟隨族人移動以前,父母必須透過禁慾、哺乳期閉經、墮胎或者殺嬰的方式控制族群人數。
事實上,人類定居的結果就是婦女生育間隔從4年縮短到2年;增加的人口又投入農事耕作,更多的糧食生產又能供養更多的人口,相輔相成。
再來,定居讓人可以精進工藝、發展工業。隨著製作技術進步,人類使用的器具需要更多、更複雜的加工,器具不僅體積變大、項目也越來越繁雜。這些都是流浪生活無法做到的。
定居也讓人們能夠存放的糧食和物品大增;因而開始出現糧食與土地分配的問題,進一步衍生私有財產的觀念,徹底改變人們與物質的關係。定居創造了財富累積的條件,自此以後,便有慾壑難填之人常存於世,強取豪奪、橫徵暴斂;人間似是走出弱肉強食的殘酷,實則僅又步入另一個層層剝削的國度而已。胸無大志的一般人等儘管甘於平凡,卻因為身有長物,再難瀟灑來去了。
這些都是後話,當初人類自然不是因為這樣悠遠的意識而選擇農耕和定居。一如前面所說,務農不易,人類會硬著頭皮發展下來,多半還是環境所逼。
1萬3,000年前到1萬年前,冰期結束,氣候變暖,地球由更新世進入全新世。這段期間各地發生了大型哺乳類動物滅絕事件,有一說是氣候變遷造成的,也有一說是人類殺光了這些動物。
學者推測人類演化早期階段是在非洲進行的;可以追溯到700萬年前,當時的非洲猿演化出三支族群,其中一支就演化出人類。
直到100至200萬年前,人類才走出非洲,散布到世界各地。各地目前發現最早的人類活動遺跡,歐洲是50萬年前,北京是40萬年前,爪哇是180萬年前。
而歷史上的「現代人」大約在5萬年前的非洲出現,並且進一步地理擴張。人類進入澳洲、新幾內亞應該在4萬到3萬年前,進入美洲應該在3萬5,000到1萬4,000年前。
從澳洲幾個考古遺址來看,大型哺乳動物是在3萬5,000年前就步向滅絕。化石證據則顯示,美洲曾經和東非大平原一樣遍布大型哺乳動物,飛禽走獸、生生不息,但在1萬7,000到1萬2,000年前絕跡。
美洲和澳洲的大型哺乳動物滅絕得比歐亞大陸更徹底,時間上與人類擴張殖民事件也算能夠銜接;所以Diamond自己傾向認為這些大型動物當初是在人類手中覆滅的,不過,這兩件事的因果關係究竟如何,還有諸多爭論。
Diamond有為他的看法列舉一些佐證;例如玻里尼西亞人登陸紐西蘭以後,先是捕獵恐鳥和與海豹,直到兩者俱滅,紐西蘭才有發展農業的跡象。還有玻里尼西亞人帶著雞登陸復活節島,也是等到野鳥、海豚變少之後,才進一步轉變成養雞吃雞、以雞為主要肉食的生活模式。現成的好處撿光了,才出力發展其他的生存之道,此般行徑很符合人類天性。
說到底,哺乳動物就算沒有因為氣候漸變遷而滅亡,早晚也會被人類捕殺殆盡。也就是說無論天災抑或人禍,狩獵採集的生活終究會碰到天花板,遭遇生態環境的天塹。總有一天,人類要嘛自斷發展,委身求存,如同被毛利人滅族的莫里奧里人;要嘛另闢蹊徑,付出進一步努力以養活自己。
前面說到,歐亞大陸上的哺乳動物雖有滅絕跡象,但不如美澳徹底,這有一個簡單可愛的論點。
人類進入歐亞大陸比進入美澳早了很多;當時人類剛走出非洲,對其他動物的威脅還不是很大。於是人類便與動物「一同成長」;隨著時間過去,人類的捕獵技術愈發精進,動物對人類的警戒心也漸漸刻入基因。最後,歐亞大型哺乳動物雖然滅了幾支,仍有部分倖存,作為歐亞人類日後發展農牧業的基礎。
美澳的飛禽走獸就沒有這樣的運氣。人類殖民美澳的時間較晚,那時人類已有長足的進化,而美澳動物對人類卻一無所知;不用多久,美澳大型哺乳動物便被人類捕食殆盡。此情此景,與歐洲列強踏滅南美原住民、橫掃東亞古國確有幾分相似。
雖說野生動物滅絕應該是迫使人類發展農業的推力,但細究農業發展的先後,卻又頗見疑點。
美洲農業起源於4,500到4,000年前,澳洲、新幾內亞出現農業的時間則不確定;可能比西亞地區更早或更晚,但年代應該差不多。目前可以確定最早的農業發源地是1萬500年前的肥沃月灣;怪異的是,如果大型哺乳動物的滅絕有助於迫使人類發展出農業,為何不見美澳農業的領先跡象?
可見,餓肚子會推動人類發展農業,但要開創這樣一套糧食生產技術,僅僅靠著「我需要、我想要」是遠遠不夠的。除了野生採獵日漸困難,歷史上可以歸納人類逐步轉向農牧有幾個原因。
首先,人類和農業之間能夠形成一種相輔相成的正向循環,人糧俱進。因為農業生產力提升可以養活更多人,有了更多的人,便有更多的勞動力投入農耕事業、再促進生產。人口紅利這一點無法在狩獵採集上實現;畢竟更多的人口只會讓野生食物更快被吃光而已,無法增加野生食物的數量。
隨著時間過去,農業技術會進步、經驗知識總會累積;生產力也就逐步上升。在狩獵採集日漸艱困的時候,馴養動植物的重要性與日俱增;一消一長,重心自然轉移。
時間一久,農耕族群的人口便會和採獵族群拉開距離。這些多出來的人力可不會每天在家乖乖種田;務農雖然有所收成,但怎麼比得上搶人家地盤更有收穫呢?
於是,在農耕與採獵族群相接的地方,征戰併吞便很自然。身處這樣的世道,部分採獵族群會被迫轉型求生;餘下能夠堅守狩獵採集生活的群體,如果不是所在地土壤貧脊、不適農作,沒有被侵略的價值;便是有天然屏障保護,例如美國加州原住民和澳洲原住民,前者藉沙漠阻隔、後者藉大海阻隔。
講到這裡,促使農業發展的動力、利弊、最初演進,都有了簡單的輪廓。那麼,有沒有一個案例可以顯示農業在文明發展的過程中確實發揮了關鍵作用呢?
這在玻里尼西亞可以得到驗證,也就是毛利人吞滅莫里奧里人的故事。
玻里尼西亞人是在差不多時間踏上紐西蘭和查塔姆群島的,前者成為後來的毛利人,後者則成為莫里奧里人;兩者可以說系出同源。
莫里奧里人祖先剛到查塔姆群島時還是普通的農夫,可是查塔姆島接近南極圈,氣候寒冷,他們帶去的作物無法適應環境,最後只能退回狩獵採集的生活。相較之下,紐西蘭占地廣大、氣候和暖,適合積極栽種當地作物,因而農業蓬勃發展;加上礦藏豐富,更為後世發展工業備足條件。
像查塔姆島這樣過著採獵生活的地方,人口密度每平方英里不到5人;為了控制人口,莫里奧里人會閹割男嬰,和自然界取得平衡共存的局面。而在紐西蘭農業區則是每平方英里28人,相差5倍以上;夏威夷島甚至到了每平方英里300人。
沒有足夠的人口,查塔姆島只能停留在原始生活,物質文明難有寸進。而紐西蘭、夏威夷等大島,則出現了獨木舟師傅、航海家、石匠、甚至是刺青師等專業。
毛利人社會經過800年終於又出海遠航時,查塔姆島不可避免地再次進入世人眼簾;最終在1835年,莫里奧里人被毛利人所滅。
這種事情在歷史上反覆發生,並不奇特,只是有些細節想不明白。比如當初玻里尼西亞殖民紐西蘭和查塔姆島的時間差不多,如果有殖民需求,為什麼查塔姆群島在這800年間沒有與外界交流?以至於19世紀毛利人發現查塔姆島時像是發現新天地?還迫不及待回家整軍出征?
如果說查塔姆群島物資缺乏,進入該地的玻里尼西亞人無力回航,那進入紐西蘭的毛利人祖先應該不至於欠缺資源,為什麼也會坐困800年?
Diamond特別描述莫里奧里人面對侵略時候的反應。
起初莫里奧里人尚可與毛利人抗衡時,他們甚至想藉由分享自然資源來換取和平;但毛利人不只奪占一切,還想把莫里奧里人都想抓起來當奴隸。毛利人這種吃乾抹淨、骨頭都不剩的作法,和西班牙踏滅印加帝國的慘況如出一轍。
我突然有一種很深的感受,這不僅是文明武力的落差,而是兩邊人馬的思想有著根本上的不同。莫里奧里人在尚可一戰的時候選擇求和,認為分享資源可以換取和平,無疑是不了解農耕社會的文化和欲求。
狩獵採集社會私有意識薄弱,自然資源向來是要用才取;彷彿在他們心中有一條界線:「上天給予的,我才會拿。」這種前提下的分享雖然會減少所得,但不代表失去。
然而對「文明人」來說情況就不一樣了。農業從栽種開始到收成,其實就是一種積極主動、向自然界索取資源的手段;利用資源創造物質文明,走得越遠、越看見資源的用處;於是知道的越多,想要的就越多。我總覺得,農耕文明儘管開拓了我們的眼界、帶來各種各樣的方便,卻也衍生了一種文化、改變了我們的思想、養大了我們的胃口。
如此,進退有據的採獵族群能和環境達成一種可持續性的共生狀態;而懷抱「擴張」性格的農耕族群,彷彿不可避免地走上資源爭奪、資源耗竭、侵略殖民的道路。人的命運,皆是因果同生,隨緣顯現;或有變化,也在心念轉換所留下的餘地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