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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劍鑄成必要殺生。
A sword once forged must kill.
長劍有兩刃,由一人的死亡中取出另一人的性命;生與死被他分別握於左右兩手,但凡遭遇他的人仆繼倒下,但凡跟隨他的人得以倖存。
米迦爾從未質疑自己的劍,或它帶領自己前往的方向,無論他所扶持的軍旗是什麼顏色,效誓的神更換無數名字,在他眼前始終只有一顛撲不破的真理:他將盡可能戰鬥與殺戮下去,直到一日戰鬥至死。
人們控訴他是沒有心的野獸,而他對此坦然:假使他真是空洞的,那也因他是上帝的一口鑄鐘,為了使至上神聖的道義充斥──敲響他的凡軀,使神意得以遍徹大陸。
地面上充斥邪惡的事情,踐踏造主的王國。但凡呼吸行走的都罪該萬死。
鐘響不曾停歇。從最殘酷的戰地中他仍倚劍而起,從未真切擁有任何東西,於是什麼也沒有失去過。
1
戰爭帶來的死亡早已令大眾麻木。伯爵之死如同一粒小石子投入大海,水花轉眼淹沒在時代的浪潮中。當然,這仍是一個領主的死亡,漂泊守望的政治板塊勢必受此推動更迭,但那不是騎士需要擔心的事。他們所能左右的事很少,即使是在戰場上,有時甚至不能掌控自己性命。
新即位的達克伯爵年當十五,頭盔抱在臂彎,小孩子氣的紅臉蛋映著陰沉的日光,鼻頭還有少許雀斑。他皺著眉頭在講壇上來回踱步,在他身後一面紅地白雀的同盟軍旗傾瀉及地,軍旗下站著前伯爵的副手若望。
「這,即將是場艱困的戰役。」
少年伯爵走至臺中央,甫變聲過的沙啞嗓子刮著所有人的耳朵。
「我並不擅長演說,不會用任何美化的言詞來形容我要說的事──我要坦白告訴你們,我們可能不會勝利,我們可能會死。下一個月也許不到一半的人能回到這裡,再聽到我喊話。也許下一個月,站在這裡喊話的不再是我。」
米迦爾在帳下套上膝甲,忍受這麻煩而漫長的工作。穿戴盔甲並不是件一人活,縱使有一些雜役兵願意幫忙,他們平時終究有自己的勤務要做。他將皮繩穿過每一個扣眼,將多餘的繩子繞在指節上,使力勒緊。
「我不想給你虛幻美好的想像,在戰場上幻想只會害死你們。我要你們記住我們究竟是為何集結於此。只要鷹谷多堅守一日,愛波頓就能多一日的安寧,多做一分備戰的準備。你們不要忘記留在後方的城鎮,裏頭住著我們的父母、妻兒、朋友與鄰人們,我們的力量是為了守護他們,我們的犧牲是捍衛我們所愛之人,我們所愛的土地!」
「你們之中如果有誰需要回到所愛之人身邊,請在現在離開吧!留下來的人,你們將被視為軍隊不可分割的一份子。任何違背軍法的行為,我一律不會寬貸。我不像我的父親那樣,仰賴不切實際的手段謀取苟活。我會訓練你們成為戰士,而戰士,勢必要戰鬥到最後一刻!」
臺下的軍民從他的話裡看見了家鄉的妻兒父母,心中被灌輸勇氣,於是紛紛舉拳抖擻歡呼,忘卻他們不過是一群鬆弛、魯鈍的百姓,對戰場一無所知。新繼位的少年放鬆了表情,向父親的老副手交換眼色。他拿下人心的第一戰,但要成為受人擁戴的領主,還有非常漫長的戰役在前頭等著。
米迦爾手提著劍,掀開布幔走出帳下。他沒有所愛之人,也沒有需要回去的地方,濛濛的雨絲沾涼面龐,他抬頭仰望林間陰沉的天空,大陸南方的雨季即將開始。
2
第一週,他
乘龍衝鋒,前線的箭雨打穿了他的臂甲。
第二週,泥濘的天候裡,一把戰槌迎頭打個正著。
半個月不到,一場
戰地的決鬥刺穿了他的側腹。他失了很多血,歸營時差點沒跌下馬來。新肉才剛將傷口填平,米迦爾又跟著號角出征,撤退回來時身上多了四枝尺餘長的箭。
「──你這是在找死嗎。」
「哈,你第一天認識我?」
蛋黃、蜂蜜黏稠的甜味滯留不散,傷口腐爛或新鮮,散發邀請死亡的惡氣。著面罩的醫官惡言迎接醫療帳的常客,即使是好戰出名的米迦爾,生理上也透露磨耗的蹤跡。
回來已經不再是壞事,至少代表對方還活著。
第六部隊的軍醫是來自低語林的永恆精靈,戰地滄桑扭曲理應不老的容貌,使他如石像經年風蝕;精靈恩典中與治傷無關的部分都已被他捨棄,如今他滿靴子泥濘,跟著軍隊裡的鄉下傭兵學來滿口骯髒方言。醫官將鐵鉗扣緊,使勁一轉,以不符纖細手臂的力量拔出箭頭。這是第三支。
「媽的,北方佬換新箭頭……你好自為之吧,現在沒有人會去把你拖出來了。」軍醫將鐵鏃扔進腳邊木盆,檢視他腿上的劍傷,眉間更加嚴峻:「你他媽就不能躺下兩天?」
「你也知道前方是什麼情況。緊張什麼,時候到了愛躺多久就躺多久。」
箭桿被剪斷,鉗子在血肉攪動,尋找穩固的施力點。松節油像第二把刀刺激傷勢,然而不用那樣的藥劑,感染會以無形的軟刃吃食他的骨肉。米迦爾哼了一聲,神情不改輕浮,只有緊攥的手指不時抽動,證實疼痛仍然存在。
「你是不是還沒結婚?」軍醫抬起一隻眼,手裡沒有停止摸索轉動,「我就知道,總是你們這些沒有家室的臭小子……至少給我去交個女朋友,學著惜命一點──還笑!」
「不是啦,你們野戰醫生怎麼都這口氣?我還在北方時,帝國軍的軍醫跟你訓話一字不差。」
又是幾個失敗的嘗試,米迦爾才止住惱人的竊笑,開始乖乖叫痛。箭頭不在肉裡,也非穿過腿骨,軍醫瞥一眼從前的叛將,轉頭自推車上更換工具。
「我想天底下的醫生大概都想著一樣的事情吧。畢竟我們服膺相同的誓約,謹記首要不傷人。」
「然而你在這醫治要前去殺人的人們。」米迦爾盯著腿上的血洞,手扶下顎,以門齒咬住指節,「你們外科醫不嗜點血沒有辦法幹這行吧。」
「我從十七年前第一次攻城就在這裡。起初我的確把這場戰爭視為試身手的地方,數量大、花樣多,絕佳的臨床研究機會,尤其在這種教會盯得緊不給挖墳的地方……現在我恨不得這夢魘明早就了結。今天我讓你死了,他們也會派其他人上戰場。我只是一介軍醫,不能停止戰爭。」
「即使戰爭結束以後你只能回鄉下當馬醫?」
「我情願醫一輩子的馬蹄炎和馬瘟。」軍營低啐一句,一手握住腿上的鐵鉗,扭頭朝後方大喊:「讓!過來一下。你抓住這個鉗子,數到三就使勁拔。」
讓放下修理一半的擔架走了過來,他在初春的戰役失去左手掌,被軍醫留在後勤營駕駛補給馬車。六呎高的木匠壯的像頭牛,一見著深邃的血洞便臉頰聳動,像個小女孩囁嚅起來:「醫、醫生,可是我不懂這些──」
「你或是一架十字弩,我比較信任你來做。我要數了。」
醫官圈住傷患的脖子與肩膀,將他向下固定在椅子上。處置過程萬分煎熬,第一次失敗,第二次也失敗了,到了第四次,那該死的鐵塊終於連著鉗頭一併離開人體。三個人都累壞了,相顧冒著汗,發出有些神經質的笑聲。
「別告訴我你打算回前線去。」
醫官撕開布條準備止血,聽見米迦爾不以為然的訕笑。
「這不是不用我來告訴你嘛。」
3
同盟派出的三個密探只有一個歸隊,當他抵達同盟的陣線時早已身中數刀,不過一時死裡逃生,離大限不遠。他們從血淋淋的胸口救下一管封緘的木筒密信,配合含糊的口信,是夜情報已快馬直達指揮營。
魔法文字在詠唱下成型,咒文逐行脫離紙張,懸浮於地圖上空。密碼官將戰略圖上的木雕挪動位置,指揮帳的紅雀孤立地勢中,金獅黑旗一支接著一支被放下,聚攏於山口,伺機啖食。空氣中的微光逐漸消散,徒留燭火深沉,若望的神情陷入黑影。
「我們中計了。」
部隊駐紮在鷹谷南側,一處稱為「瓶頸」的狹長低窪地帶。包含埃爾棻的部隊在內,以漂流守望為首,連帶富饒角、愛波頓招募訓練的農兵,共數千軍民駐守此地。鷹谷的主力精銳則正面鎮守易攻的平坦坡地。
帝國軍自正面逼近多日,作為回應,同盟已數次調派兵力增援中央戰場。然而由密使提供的移動跡象來看,他們真實的意圖是由兩側包夾,自後方襲擊主力部隊。而要繞過平原,南方關卡將首當其衝。
根據情報,帝國軍即將於三天內抵達瓶頸。
夜蟲鳴叫,燈心草稈緩慢焚燒,騎士團成員神色各異,這些戰士大多出身草根,已非傳統識字達禮的貴族騎士;他們上場殺敵勇猛不亞於貴族同輩,然而事關千人的軍事規畫已經超越他們的知識範圍。達克伯爵盡可能沉住氣,越過桌面故作端詳,縱使營帳中的所有人都能聽出他的不安。
「我的軍隊難道不能對付他們?」
「很遺憾,伯爵閣下。我們在騎士谷時折損了近半的人馬……新補進的士兵受訓時間還不夠長,幾乎不能作戰。」
「伯爵閣下,請與鷹谷領主請求支援吧!」
「鷹原與瓶頸間被橫向的丘陵地阻隔,部隊移動恐怕趕不上──」若望一手梳理鬍子,橫眉往旁睬了一眼,「米迦爾,你到底在吃什麼。」
「皮革。」另一端的米迦爾依靠桌沿,兩眼盯著戰局,「別管我,我不吃東西沒辦法想事情,繼續。」
「不能讓鷹谷派出一支小隊過來就好?一旦有個幾打好騎士,我不信守不住這一小搓地方。」
「瓶頸地本來就不適合騎兵陣,地勢窄,到處都是泥巴。當初不就是因為這樣才讓我們駐守這裡嘛。」
一名年長的騎士抽出匕首,以尖端指向為首的黑旗;「這是獅牙堡的禁衛黑軍,他們直接由城堡出發,裝備、糧草都處在最佳狀態,不是那麼好應付的。」
「獅牙堡……那麼巴伐洛手下的龍騎士也會在裡面吧。那個荒石的哈維,有人說他劍下從不留戰俘。」
眾人議論紛雜,若望掄起指節敲響木桌,示意所有人噤聲。
「諸位。我們需要派人速報到後方,只要鷹谷盡早得到這個消息,也許能來得及應對。」
他的眼睛已有了人選,而所有人的目光都順著同樣的方向轉去:「我需要一名勇士,將信息一字不差帶往主指揮營;這個人必須獨力撐過所有可能的追擊,不顧一切保護情報,而且以最快的速度抵達──」
「我打算待在這裡。」
眾目睽睽之下,米迦爾聳了聳肩,「叫讓去吧,他熟地形,也很能騎馬。他的未婚妻還在鷹谷,我想他拚死也會趕到。」
帳下掀起騎士們低聲的譁然:不只是忤逆團長榮譽的指派,竟然還自作主張。他們之中一個人叫道:「誰不知道你的脾氣──你不就是想和那個帝國騎士過招嘛。」
「別傻了,看這裡。」
米迦爾吐掉皮料,順手拿走密碼官手上的長桿,應聲推倒紅雀的旗子,沿道路往城門劃去,「一旦瓶頸的防線崩潰,從這裡一路到鷹谷長驅直入,派出再快的信使也沒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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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望卻是環起手臂,濃眉下眼珠閃爍,他研究起那仍十分年輕的戰士,像賭徒研究他的骰子:「你怎麼看?」
「很慘,如果撐不住被往後推,後方也撤退不出去,留下來的人八成會死。」米迦爾收起桿子,同樣隨手往旁一遞,「帝國走這條路是抱持冒死的決心了,假使那樣,他們會竭盡任何手段拿下這個地方。」
燭煙縈繞昏暗的夜,他兩手撐上桌緣,俯身越過地圖山河與軍旗。薄薄的陰影籠罩了騎士的眼睛,洗盡了所有愉快的矯飾,裸露出他本性冷酷的核心。
「讓我留下來──假如他們有求死之心,我就來成全他們的死願。」
4
來自獅牙堡的部隊穿越沼澤地,來到了瓶頸地的「瓶口」。多雨的春天使沼澤地變得鬆軟,不利於獅心王的精銳鐵騎。若望自指揮帳臨下望去,敵方果然重兵佈置,騎士、矛兵、弓兵,挨次化作人龍接連不斷的鐵鱗。同樣汲取人力於民間,帝國的士卒經鐵腕施加紀律,模樣幾乎能與正規軍人亂真。即使不願長對方威風,若望不得不暗地感嘆先前勝負有自。
而同盟也已非對手預期中的倉皇模樣。有了三日預備,他們嚴陣以布,於緩坡地面敵對峙。當帝國軍開始向前突進,同盟的指揮官喝令,喇叭響徹谷地。
「射擊!」
來自漂泊守望的弩弓手由左右夾陣,應令射擊,擊退最先突進的幾匹戰馬。帝國軍並未輕易動搖,再一次推出投石器向後方投擊。有了騎士谷的前車之鑑,步兵舉起盾牌結成防陣,同盟的法師發射光箭,將巨石於空中粉碎。
拋擲物接連炸裂。碎片灑落下來,卻並非石塊。
碎木與油如雨澆灌,砸毀地面的木桶源源溢出油液,揮發一股木造廠中的刺激氣味。油澆淋在盾陣上,澆淋在即將衝鋒的騎士穿著的盔甲,雨後潮濕的土壤覆蓋上亞麻油。帝國的指揮官舉手號令,金獅的部隊後方發射出一列火箭,落入同盟的隊伍中。
戰地陷入火海。
地上衝起烈燄,幾乎在瞬間吞噬軍隊。火舌攀上一切油淋的地方,漆黑的人影於火光扭曲掙扎,消逝在竄湧的黑煙中。地勢使得大火無法發散,有毒的煙形成牢籠,活烹低窪地裡的將士。高溫的盔甲灼燒騎士的皮膚,使他們落馬,在量身打造的鐵籠中窒息;一些士兵憑經驗試圖以濕土悶熄火焰,油浸的土壤卻加劇了火焰。
然後濃煙翻滾而綻裂,一匹煤黑的馬載著騎士衝出漫天烈火。米迦爾揭下了頭盔,飛揚的髮梢仍沾著火星,渾身盔甲燻黑,焰舌舐盡了燃油,便自他皮膚上完好的部分退去,留下焦灼的傷瘢。他的坐騎同樣身蒙火吻,然而他們仍朝前奔馳,焚燒的痛楚餵養憤怒的血,米迦爾舉起手臂,朝空扯開嗓子大吼。
偷心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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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進!」
那叫喊壓過哭嚎與哀嘆,穿透煙霧,傳到隊伍的末端。倖存不死的士兵被喚醒,拾起腳步,跟隨喊聲的方向跌撞往前,掙脫窒息的黑煙。以他為首,一簇接著一簇火團衝入敵陣,死亡的宿命成為士兵新的盾甲,面對刀劍無所畏懼。他們或被砍倒,或在抵達戰線以前跌仆火中,但士兵身上的火種終究點著了金獅的罩袍,惡火不分敵我,在帝國軍排列緊密的陣型間迅速蔓延開來。
盔甲受熱轉紅,燃燒的馬匹盲目衝撞,帝國的兵士被著火的敵軍擒抱,在同一把火中玉石俱焚。沒有得到後退的命令,帝國軍只能義無反顧繼續向前,陷入同盟的火陣當中。
灼人的高溫、有毒的煙,黑煙迴旋升起巨大的黑色漩渦,直上雲霄,不斷將雙邊性命吸入其中。
米迦爾斧槍高舉,拖著一身長煙,像一顆凶煞的彗星擊中敵軍先鋒。首當其衝的騎士不及驚呼便在一個突刺落馬,他手擎長兵器,以全速穿越萬千奔馬,宛如馳騁於無物曠野,斧槍化作一段銀光環繞馬身電馳,沿途敵軍被迎頭撂倒、刺穿、撳下馬背,所到之處血染大地,一路深入陣心,竟然無人來得及攔阻。
「儘管來吧!獅心王的軍隊!殺死了騎士還有農兵,殺死了士兵還有人民!假使所有男人被殺盡,婦女與孩子將拿起劍戰鬥!同盟的士兵永不止盡──你們能殺死我們的身體,但我們的靈魂將與土地長存!」
斧刃釘入敵軍喉甲,在高速下硬是與軀幹撕裂,米迦爾揮開斷首,從那濃煙燻啞的喉嚨他厲聲叫道。
「儘管去剷除地上的敵人吧!去挨家挨戶拖出男丁吊死他們!去把整座草原的村莊燒成灰燼!這就是你們的最終勝利,除了焦土與地獄什麼也不剩──」
一支長槍貫穿他的胸口。
5
「戰爭結束以後你打算做什麼?」
「你認為這場戰爭會結束嗎。」
「總得結束的吧,這片大陸就這麼點大,就算把所有城鎮攻打一遍也有燒光的一天。人總不能一輩子都在打仗。」
「為什麼不?我從懂事就在學怎麼拿劍。他們告訴我,殺人是我的使命。」
「你是因為那樣才選擇從軍的嗎?」
「還有個人喜好吧,我喜歡殺東西,也很擅長;屠夫不是我的階級能做的職業選擇,於是我成為了一名騎士。」
「可是劍帶來了那麼多痛苦,你已經在戰鬥中喪失了兩根手指。」
「我會戰鬥到失去最後一條手腳為止。那種感覺讓我感覺自己活著──如果不一直追求刺激下去,心臟就好像要停止一樣。」
「看著你讓我感到很悲傷。」
「儘管悲傷吧。我可是很滿意這樣的生活。」
「那麼一旦戰爭真的結束,你又打算何去何從呢?」
「我通常不去想還未發生的事,那會使人變得脆弱。」
偷心大小姐
1 years ago @Edit 1 years ago
6
他已失去了一切。
他失去了他的劍,失去了頭盔,坐騎不知去向何方。他失去了視野,失去對四肢百骸的一切感覺,唯有掏空軀殼的劇痛,撕裂、吞噬存在於感官的世界。萬物唐突靜止,永恆的沉默接管一切。然而縱使片刻,生命尚未離開他的身體。
最後留在這戰場上的是誰?
首先是一支長槍。他仍記得槍頭與他全速相撞,一舉捅進他的軀體。持槍的騎兵下一刻便遭劈下馬背,但另一支長槍猛然自他的後脅穿透出來,第三支、第四……越來越多兵刃擊中、洞穿他,將他釘死在半空。他徒勞地招架周身的敵人,意識到即便被他殺死,那些士兵也要將他往下帶,直達地獄。騎士自坐騎摔落,接著在萬劫不復的一擊失去意識。
收拾的人們已經來到戰場上,遍地鐵靴與車輪轆轆,無法聽出是哪一方的人馬。
焦灼的大地散發苦煙。
他又看見烈火直撲天際,懷疑在那之後有任何金翅雀的士卒留下。
燭火將殘往往將變得異常熾烈,他自空洞的體內覓著一絲力氣,扭動殘餘的手指,往地上扒起一坏土壤,極緩慢地抬起上身,將剩餘的身體拖出屍堆下。兵械撕裂他的胸腔,一股熱流湧上喉嚨,自他口中溢出一道血線。
意識在生死交際閃爍,他在絕對的寂靜當中掙扎前行,一吋接著一吋,憑藉本能爬向光亮。縱使無法抵達任何地方。
鐵器嘩散一地,有個人連滾帶爬地跑遠了。
那腳步很弱小,聽上去還是個孩子。真傻,只消輕輕一踢,他就能了結一個受人忌憚的騎士。米迦爾咳出更多血液,終於支撐不住,頹倒在地上,索性仰躺下來,面對朦朧的日光,等待盔甲的士兵前來取他性命。
士兵的確來到他的面前。方才的孩子帶來數名鐵甲的帝國兵。他看見為首的騎士一雙黑鐵靴,以及一條帶鱗片的尾巴──那是帝國的龍騎士。
米迦爾的眼前因失血渙散,而龍血的饋贈此刻脫離凡軀五感,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明。自那龍騎士當中,他「看」見了一縷相同的精魂,就如他的侍從臨死的頓悟,驀然將世間因果串聯起來。他抽動喉嚨,發出一串混濁的氣聲,一種駭人聽聞的聲音。直至死神臨前他仍訕笑如故。
「荒石的……哈維……所以就是你……那臭小子的……」
血污自他口鼻溢流而出,米迦爾在液體中掙取一口氣,發出最後的央求:「至少讓我看一眼……底下是什麼傢伙……」
騎士沉默以待,在隨從的視線包圍下他拔起插栓,摘下血污的頭盔。
金髮的波浪傾瀉風中,燦爛如千陽,與軍旗同樣飄搖不息。長髮下揭露一張端莊的臉孔,修長的鼻、玫瑰色的面頰,覆蓋不易察覺的透明鱗片,和他曾經的侍從如出一轍。然而造主寥寥的加筆,自相同的材料鑿出截然不同的面貌:沉默使這張臉變得陌生,如聖像一般石質、寂靜。那裡沒有仇恨,沒有嗜血的渴望,僅有亙長而無私的悲憫,一視同仁施予跟前倒下的騎士。
那是一張女人的臉。
米迦爾自死蔭裡端倪她,良久,輕輕笑了一聲道:「搞什麼嘛。」
龍騎士不留戰俘──為了終結這場血腥的戰爭,她已自請入地獄,替世人揹負殺生的罪孽。荒石的哈維單手抽出佩劍,高舉過肩,朝地下劈落。
7
安鐸的維奧拉孤居高塔中。
自獨生子叛敵以後,她遭黑堡的人以安全為由從安鐸的城堡帶走,軟禁於北地邊陲。縱使娘家眷屬遭受殘酷的逮捕與審問,維奧拉夫人本人受子爵的眷顧,得以在籠中過上衣食無虞的日子。她原是學者之女,天性對閨閣傾軋沒有興趣,在時間平撫悲慟後,便接受了幽閉終生的宿命,潛心學問與信仰。
春天裡薔薇攀上她的窗子,在銅框上綻放花朵,山郊的晨鐘,地上的修道院開始早課。那是一日之間最為接近聖潔的時刻,夜裡魍魎退避,而塵世的罪尚未開始生發。維奧拉坐窗前,深藍長袍如許,於晨光下垂首靜默禱告。然而她的心並不平靜,彷彿有將發的話語未發,有朦朧的章句尚未被闡釋。她發覺自己遺失了誦禱的段落,如處女忐忑,等待消息造訪她的門口。
於是她回過頭。
「媽。」
青年騎士抱著頭盔,一身戎裝佇立在她的門旁。她的米夏。那雀斑滿佈的臉龐發著紅光,盔甲上披覆戰地的風沙,沐浴於金色的早晨,閃爍無數細微的光芒。
他向母親露齒微笑。
莫大的撼動籠罩維奧拉,然而那身影已如露水杳然,教堂的鐘一聲疊過一聲,吹過空洞的門廊,窗外滿園麻雀啼囀,又是一個明亮溫暖的春日。萬物自死地甦醒,準備浸淫於無窮的慾望與生命。她明白兒子已經戰死,於是倚靠在案前,掩面哭泣。
偷心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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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ᴛʜᴇ ᴇɴᴅ ─────
偷心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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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尾曲】
Ave Maria (Fantasia)┃
The Prince of Peace your arms embrace,┃
while hosts of darkness fade and cower.┃
Oh save us, mother full of grace,┃
in life and in our dying hour.┃
Ave Maria!(
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