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Portrait Of James Lord - Alberto Giacometti
1964, 115.9×80.6 cm
● 他說:「這太難了。我不知道該怎麼下筆。這樣吧,我想多花一、兩天來畫這幅作品,要是再不行的話,我就永遠放棄繪畫。」
以前我常常聽他這麼說。我了解他為了要清楚看見眼前的事物,彷彿那是第一次見到那種事物的情景,他有時必須質疑自己的能力,並且不只懷疑當時的做法,還必須懷疑以前完成的所有作品。雖然認識賈克梅第很久了,他以前也多次畫過我的畫像,但是我明白,現在他必須要能夠視我為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對他而言,這是相當重要的。
● 和賈克梅第相處時,必須比和別人相處時更坦承以對,這樣才能完全領會他談話的重點。他獨特的生動表情,更增添他所謂的微妙之處,那有時比文字更能傳達涵義的微妙。舉例來說,當我們在談論各種自殺方式的時候,他不時露出頑皮的微笑。我認為那表示:雖然他說得嚴肅,但是同時也假定我明白這次的對話背後並沒有其他的目的,純粹是「有趣」而已。
● 他這種不斷地自我懷疑並非裝模作樣,也不是為了讓自己安心,只是內心深處不確定感的自然流露。他不確定他所完成的作品,最終品質究竟是好是壞。為了繼續下去,為了希望,為了相信他真的有機會創造出他所見之影像,他覺得有必要每天重新開始他的整個藝術生涯。
流落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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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矢內原為我擺姿勢。 紀涅突然走進來。我突然覺得他看起來很奇怪,臉好圓、好紅潤,嘴唇還種種的;但是我並沒有說出來。然後迪亞戈也進來畫室。我覺得他也是同一個樣子。他的臉看起來也很紅潤,而且很圓,而且他的嘴唇看起來非常腫。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然後我突然會意過來,我正以矢內原的角度看著迪亞戈與紀涅。 我花了這麼長的時間努力觀察矢內原的臉,以至於他的臉變成我的圭臬,在短短的一段時間之內——這種印象只維持一下子——讓我能夠以那種非白種人的眼光,來看白種人。」
● 透過一幅畫,模特兒與藝術家之間產生的認同感,而這幅畫似乎漸漸變成一個獨立存在的個體,由他們兩人共同以各自的方式供應它的需求;奇怪的是,藝術家與模特兒卻立於平等的地位。
● 我的右邊臉頰開始發癢,癢的不得了。由於他要我完全保持同一個姿勢不動,於是我試著扭動臉頰和鼻子來搔癢,而不是舉起手抓癢。
「你怎麼了?」他問我。
「我的臉很癢,」我向他解釋。
「為什麼會癢?」
「因為你的畫筆在我臉頰上一小筆一小筆地畫著。」
● 當時我想的是,這是我認識賈克梅第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覺得可以真正為他做點事,覺得能夠具體表現出我對他的尊敬與情誼。他對我一向慷慨,但是我從未能以自己覺得足以表達我倆友誼的方式回報他。 現在能夠這麼做了。而且奇蹟似的,我甚至似乎有益於他的創作,這是我以前從未希冀過的滿足感。然而,就在我試著告訴他這些事情時, 他卻不願意聽我說。他這個人認為,任何稍微熱情之事都令人反感。他以行動而非語言表達內心的感受。
● 「你的頭跑掉了!」他大聲說著。「它完全跑走了。」
「它會回來的,」我說。
他搖搖頭。「不盡然。或許整個畫布會完全變成空白一片。 然後我會變成什麼樣子?我會因它而死!」
我無話可說,也無計可施。我人在這裡,卻幫不上忙;我介入其中,卻又與其隔離,這種情形讓我覺得很不自在。
● 「你還喜歡當模特兒嗎?」她問我。
「相當喜歡,」我說。「不過,有時候亞柏多作畫不順利時,他那種大吼大叫的方式幾乎嚇壞我了。」 聽我這麼說,安奈特笑了。
「不過,」我又附加一句,「真正讓我困擾的是,畫的感覺似乎來了又走,彷彿亞柏多無法對它加以控制似的。而且有時那種感覺會完全消失。」
安奈特又笑了。「噢,」她說,「我已經太習慣這種情形,因此根本不會有這種感覺了。」
流落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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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種情形可能會持續好幾個月。」
「有時的確是如此。」
「我們完全無計可施。」
「那倒是。」
「我想。連亞柏多自己也束手無策。」
「沒錯,」她說,「亞柏多也沒辦法。」
「那是當然。這種宿命的感覺真是奇怪。」
安奈特聳聳肩。「你會慢慢習慣的。」
「妳說得對,」 我說,「我想我會慢慢習慣的。」
流落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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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畫家作畫與模特兒擺姿勢被畫所表現的特別行為而論,我們關係有一些施虐與被虐的成分在內。有時候似乎很難判斷出,到底兩人之中是誰造成這股焦慮氛圍,環繞著我們正合力進展的這件作品。擔任模特兒的我雖然只是一個偶然的因素,然而卻是促成作品進行不可或缺的因素。因此有時我會認為,我這個人與我的長相是導致他氣餒沮喪的原因。從另一方面來說,假如沒有我,他就無法畫出這幅畫,同樣的道理,假如沒有他,這幅畫也不會存在。
流落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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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這幅畫有絕對的掌控,若延伸範圍——考慮到這幅作品的性質、我對他的景仰、我想擁有這幅完成畫作的慾望,以及我留在巴黎只是為了要擔任他的模特兒這個事實——也包括對我的掌控。有時這幅畫似乎存在於真實世界與想像世界之中,在我們之間既是一種聯繫,也是一道阻礙。然而,當時在這個錯綜複雜的情況下(尚且不論是否曖昧不明),要清楚判斷哪種行為對誰而言是虐待/或被虐,以及道理何在,這談何容易。
● 真正的賈克梅第正是如此,獨自坐在咖啡廳的角落,無視於全世界的人對他的景仰與認同,雙眼凝視著虛空,從那兒得不到任何慰藉,因理想毫無希望的分裂而飽受折磨。
流落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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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他坐下來準備動筆時,喃喃自語:「我永遠無法找到出路的。」過了一會而,他對著畫布點點頭說:「地獄就在那裡。」
「在哪裡?」我問他,「在我的鼻尖嗎?」
「不,你的整個臉都是。」
● 真正的意義,真正自成一股生命力的意義是,他透過繪畫,一再嘗試要以視覺形式表達出一種真實的概念,而這種概念碰巧暫時與我的頭部相合。這當然不可能做得到,因為想將本質上抽象的概念具體化,這個做法絕對會改變它的本質。
流落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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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往往會與別人以同樣的觀點來看事物,這倒是真的,」他說,「這純粹是一個人看法是否有原創性的問題。舉個例好了,這就像是看見,而且真的看見一片好風景,而不只是看見一幅畢沙羅的畫。這聽起來簡單,但是也很難做到。」
● 我從不期望賈克梅第會依照常規上所謂「完成」的觀點「完成」這幅畫像。我唯一在乎的是,他應該依據自己的看法,在畫作最能呈現出無數幻化當中最完美的狀況時不再畫它,或依塞尚的說法可能是「拋棄」它。
● 走在西莉西亞街上,他抬起頭望著晴朗的天空,然後對我說:「我以前從沒看過這樣的天空,好高好高。」
● 但是日復一日,這種藝術的不足會讓人變得難以忍受、難以忍受——而且幾乎變成一種實質的感受。或許總是可能有一些突破,不是很大的突破,不過的確有些突破;而就「絕對」的領域來說,一些就代表了無窮無盡。(⋯⋯)正因為這種可能性,讓他越來越難創作出傳統所謂的「完成作品」。這種情形在繪畫方面比雕塑方面明顯,因為雕塑作品是三度空間的實體,比起二度空間的畫作自然是更容易被接受;相較之下畫作不得不更加屈從於達成假象之各種傳統常規。而其中一項限制最為嚴格的常規是,不管表現圖像與真實世界相距有多遙遠,這個圖像本身仍然必須呈現出完整與和諧的樣子。
● 遠從米開朗基羅開始就可以明顯看得出來,某些藝術品的「未完成」特質,可能是藝術家刻意營造與實現的想像效果之不可或缺的部分。
● 回到畫室的路上,賈克梅蒂抱怨他很累。「作畫時必須完全專注,這可真是累人啊,」他說。「整件事彷彿是繫於一條線上,讓人永遠處於危險之境。」
我覺得這是個恰當的時機,於是試著告訴他,能擔任他的模特兒是一項可貴的經驗,而且我相當感激。
「你在胡扯些什麼?」他說。
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我明白他無法以邏輯的方式接受這種想法,也就是說,他不認為旁人能夠參與他的掙扎——就他而言——參與他追求不可得的境界之努力。
流落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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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著那幅畫。頭處於一種轉折階段,而分散的五官看起來則像是朦朧地漂浮在一片灰雲上。
「關鍵時刻到了。」我說。
「怎麼說呢?」他問我。
「我們必須決定我是不是明天走。」
「由你自己決定。」
「不,由你決定不管怎麼說,你是畫家。」
「但要走的是你啊,」他說,「我不想影響你。」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說,「假如你要我多留兩天的話,我會很樂意這麼做的。」
「如果你這麼說的話,」他說,「我當然希望你能這麼做。多留兩天可能會讓這幅畫變得很不一樣。」
● 我要離開咖啡館的時候,他在後面對我喊著:「謝謝你,謝謝你所做的一切。」
流落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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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我現在在坐的是以前從未做過的事。現在有個很大的開端就在眼前。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有這樣的開端。」
任何對賈克梅第有所認識的人,一定都聽他這樣說過,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覺得自己就快要有所突破。 這的確是他當時的肺腑之言。不過,對一個超然的旁觀者而言,或許引發他這個反應的某件特殊作品與之前的一些作品並沒有極大的差異之處。簡而言之,他的這種反應其實是整個創作態度之表現,而不是他與任何一件正在進行的作品之短暫關係。或許他會加以否認,不過我相信這是真的。事實上,或許對他而言,否認是很重要的。(⋯⋯)他的遠見之真正原創性,正是源於他對真實之本質與外表的這種幾乎有點孩子氣與過份的反應。
流落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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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他宣布:「我正要讓畫布上的一切再度消失。 」
「我一點都不覺得驚訝,」我說。或許我無意中不自主地嘆了氣。
「你生氣啦?」他問我。
「當然沒有!」我大聲說,「我為什麼要生氣?」
「因為我正在毀掉一切。」
「別說傻話。」
「但是我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
「你現在真的是語無倫次了。」我說。
流落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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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聳聳肩。「至少我有不謹慎行事的勇氣。我敢於畫下毀掉一切的最後一筆。」
「不過你為什麼非這麼做不可呢?」
「因為沒有別的解決方式了。」
「我知道,我問的問題真是蠢吧。」
● 十月一日是我們第十八次作畫的日期,也是最後一次了。這次我真的相信這是最後一次了。我心情愉快,同時也保持警覺。如果這個下午畫的不好,之後就沒有機會再改了。那幅畫會永遠保持最後的樣子。 想到此,我不由得感到害怕,怕我永恆的圖像——可以這麼說——最後變成灰暗、不確定的樣子。
● 他又轉過頭看著剛剛放置半身塑像的地方,彷彿是再度仔細觀察那件作品似的,然後他說:「噢,作品已經被拿走了!我以為還在這裡,但是已經被拿走了!」雖然我提醒他,剛剛迪亞哥已經將作品拿走,不過他說:「沒錯,但是我以為作品還擺在那兒。我看著桌上,然後我突然看見虛無。 我看見虛無。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遇到這種事。」
流落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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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起來就像埃及雕像,不過你英俊多了。」
「為什麼我比較英俊?」我問他。「是因為我活著嗎?」
「不。只是因為你不是埃及雕像,如此而已。」
● 我已經決定,要在他創作力所謂的正面元素達到巔峰之際,在負面元素蓄勢待發之時,盡我所能讓他停筆。由於我無法看到畫的進展,因此我只能猜測這個重要時刻將在何時來臨。所以我聚精會神,仔細觀察他用的是哪幾支畫筆以及哪些顏色。
● 雖然他相信模特兒可以積極參與他的作品,但是我不確定他是否會喜歡像我的計畫這麼武斷以及事先預計好的構想。因此我很小心以免讓他發現到我是多麼仔細地觀察他的每一個動作。當我預計的那個時刻來臨時,我告訴他:「我覺得好累。你介不介意我休息一下?」這是工作了這麼多次以來,我第一次提出這種要求,而且我不認為他會拒絕。
流落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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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想讓他知道,其實不是擔心他會反對。事實上,如果他讀到我寫的模特經驗談時,我認為他會非常好奇,或許還會感到驚訝呢。但是我認為,如果賈克梅第早就知道我想將他作畫過程以及我們的交談內容全部記下的話,這將會影響作品的自然發展,以及我們對話的隨性所至。除此之外,我也不希望讓他覺得自己處於被觀察者的地位。我不希望這樣;然而,我還是這麼做了。對我而言,賈克梅第當然是我相當尊敬的一位情誼深厚的好友;不過他也是偉大的藝術家。有時要通知考慮到這兩種角色並不容易。然而,他同時扮演這兩種角色,而我則盡可能公平地處理這兩個角色。——〈後記〉
流落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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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小心就摘了好多(不⋯⋯也沒那麼不小心)。太想記下我看到的一段關係了。心裡滿滿的。
心得慢慢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