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神靈走過數個春夏秋冬的神使偏頭,她比誰都肯定他沒有忘記這回事,難不成突然改變心意、認清現實了嗎?或者在盼著一個天時地利的……
耳朵尖迅速彈動幾下,花貓心中的疑惑由她自己釐清了。
他在等他,他在等那位夜叉。
這麼被動的性子真讓人受不了吶。
貓兒翻下石階,踩著無聲的貓步越過神靈,薄雪上踏出一排梅花腳印。
她打算在附近溜達一小圈試試運氣,看看能否碰到人並將他引過來。
「哈啊——」從口中呼出的氣息結成白霧,這寒春的天氣老叫人憂愁起來,臉下帶疤的夜叉揣起手,皺起的眉頭似是在苦惱些什麼。
這路走著走著,竟然就不自覺來到那片熟悉的林中,也不知道這是個巧合,抑或是潛意識認為那人能給自己一個合適的解答,總而言之,身體是自動追尋著對方的存在來到此處了。
可還未待他理清想法,一道熟悉的身影便進入視線,殘心不確定地瞇起眼睛,將五指併攏平在眉梢遠遠眺望,努力想看清遠方的滑稽模樣像極了哪個路邊的歐吉桑。
「...紅葉小姐?」幾秒後男人確定了來者的身分,帶兩條尾巴的花貓是那人神社裡的住客,平時自己鮮少在神社之外的地方碰見對方,於是便好奇地打了聲招呼:「難得在外頭見著您呢,七尋不在嗎?」
三花果真能招來幸運,名為紅葉的貓兒緩下腳步靠近,一雙金色圓眼目不轉睛的注視男人。
附近沒有其他人的氣息,花貓口中吐出人類的語言「怎麼一見奴家還沒打招呼先問起七尋了?」帶著濃濃的鼻音和『喵』音調的口癖。
「七尋在等你。」紅葉說起話來一點也不拐彎抹角,和她熟齡女人的聲線相稱,直率且充滿底氣,像極了每個食館裡都會有的櫃檯老闆娘。
「唔、我這不是隨口問問嘛,畢竟很少看見紅葉小姐走在外頭......」夜叉這藉口是越說越沒了底氣,他深知自己逃不過紅葉小姐洞悉一切的眼神,於是便心虛的撓撓凌亂的後腦勺,眼神不自覺向一旁飄移過去。
直到對方提起了那個名字,男人紅藤色的瞳眸一閃,為這緣分般的心有靈犀感到一股溫暖,可又隨即因二人的默契都被紅葉小姐給看在眼裡而覺得有些害臊。
「...原來如此嗎,看來什麼都瞞不過紅葉小姐您啊。」不自然撓著後腦的手力度加大,殘心這下總算明白眼前貓妖不在神社裡的原因,恐怕這是為了領著迷茫的自己前往那人的所在吧。
順著花貓輕巧的腳步,漸漸進入的是神靈的領域。
紅葉性直但內斂,不會過分打趣或挖苦人,僅是喵一聲示意男人跟隨自己。
越接近神社她的步速越緩,從最開始的走在前方一小段到如今已和殘心等速,當手握掃帚的神社主人瞇起眼衝著夜叉笑,花貓悄聲窩回那塊專屬於她的小石階。
「喔呀?原來紅葉這次出去是找你呢?」七尋稍稍側頭,只見被談論的花貓悠哉的舔舔爪子洗洗臉,頭都不抬一下,深藏功與名。
見狀,他低笑幾聲,視線再次轉回殘心身上。
「話說,昨天有位信眾來尋人,貪玩的小孫子吃完晚餐偷溜出門,幾個大人一天一夜都找不著,雖然已經給上面報了,但老太太放不下心,希望我能幫點忙。」
簡單解釋過來龍去脈,進入正題後的七尋面露難色「但目前的狀況我一個人應付不來,殘心能借我一點力嗎?」
聞言,夜叉抬頭看看眼前的神靈,這一見面便切入要點的果決彷彿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只不過是在等待自己註定的到來罷了。
「幫忙當然沒有問題,不過究竟是什麼樣的狀況,竟然讓你也覺得棘手?」殘心好奇的開口詢問,按理說尋人尋物本就是眼前人的強項,大多時候尋獲本身不是難事,可如今這樣的請託卻需要自己的幫忙,恐怕背後是有著什麼不同以往的存在阻礙著吧。
「不過,失蹤的小孩子是嗎,正巧我也有件事想請你幫忙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男人同樣向七尋提出了請求,瀏海之下的俐落劍眉微微蹙起,眼底的猶豫同他的語氣一樣:
「...有個在意的怪異在這一帶顯現了,雖說多少能感受到牠的存在,不過這忽隱忽現的妖氣實在難以捉摸,唯一能察覺到的是,那傢伙似乎對『孩子』特別執著。」
「如果那位老太太的孫子也是在這附近消失的,那我們恐怕動作得快了。」
眼神一亮,七尋攢拳敲擊另手的掌心「該不會……正巧是高尾山附近那條大白蛇吧?」
事實上他並不確定大白蛇是否符合殘心的描述,這次七尋觀察的時間不長,見大蛇捲走孩子後便結束,沒有持續追蹤下去,現在只是抱著兩人目標相同的期待來猜測。
「啊、但孩子的事是來不及了。」
還未待他做出更多反應,神靈的後半句話便讓殘心頓住了,他稍稍偏過頭去,本就皺著的眉頭此時更加深鎖,在眉間擠出一道小小的痕跡。
「是嗎......還是晚了一步啊。」半晌,沉默的妖異低聲道出這句話,湧上心頭的涼意比今朝的晨雪還要更冷一些,餘白裡也只有無意中攢起的拳頭,以及意識深處微微發疼的自責感。
......明明類似的事已經碰過不知道多少次了,果然這種心情無論如何都無法習慣啊。
收起在一瞬間流露出的沮喪,夜叉深吸一口氣、重新振作起精神,並把腰間的破舊太刀繫得更緊一些,再度抬頭,眼底充滿的已經是堅決的模樣:「目的地是高尾山的話,看來你我的目標是同樣的啊,既然佛祖安排了這樣的命運,你就助我一臂之力吧。」
「至少......想把孩子留下來的東西還給他的家人們。」
夜叉的表情變化盡收神靈眼底,遺憾?不甘?可他們分明沒有任何交集……
直到殘心收拾好情緒七尋仍沒有答案,分不出心來的他傻愣的應聲,雲外鏡能視千里、視古今,呈現在眼前的卻都是表象。
忽地,七尋抬手撫摸夜叉頭頂,一下又一下,這個動作傳遞出的信息應是『請打起精神來』但男人臉上的若有所思讓一切都變得矛盾。
他該欣喜兩人的目標恰巧都是那條白蛇、該一同為孩子的不幸感嘆,或者乾脆什麼也不想,保持平常心安慰對方呢?
「……嗯,我也是……那麼想的?」
那人伸過來的手讓無防備的妖異再度愣了愣,驚訝的雙眼微微睜大,幾秒後又含著笑意般的半瞇起來,此時自己腳下的石階比對方還要再低一階,需要稍微抬眼才能夠與老友對視:
「沒事的。」殘心將右掌覆上七尋的手背,輕拍幾下的動作似是在告訴對方不要緊,理所當然地把參透了一切的神靈當作世間的存在那樣對待。
「從這個地方過去的話,我們依然現在就得出發呢。山谷裡的那種地方一旦太陽下了山,事情可就不好辦了。」男人一邊透過光線的位置掂量時間,一邊將目光轉向了方才替自己領路的花貓,並例行地朝對方報備:
「我會將七尋安全帶回來的,請放心吧,紅葉小姐。」似乎是想努力表現出可靠的樣子,一個滿懷信心的笑容在妖異的臉上顯現。
掌心傳來的暖意撥開迷霧,七尋不再猶豫該表現出哪種情緒,聽在他耳裡,那句『沒事的』除了說明殘心自身的狀態以外,或許也是提醒自己別在這上面糾結。
又暫時坐上神社主人大位的貓妖以緩緩眨眼回應夜叉,這是貓咪們表達信任的小動作。
繼殘心之後七尋也向紅葉道別,只不過依然是『這段期間神社就交給你了』這句聽得貓耳朵長繭的老話。
出發前七尋讓這一代的地圖顯示在胸前的圓鏡上好與殘心討論路線,時代早已悄悄改變,比雙腳更便利的交通設施陸續普及,高尾山並不特別遠,可他不想在上山前耗費太多體力。
「還是殘心要帶著我走?」厚臉皮的神靈解下腰間印籠舉至殘心面前,木製印籠上雕刻著松鶴,乍看之下沒什麼特別之處,根付處的圓型鏤空雕刻中卻藏一面鏡。
「比起那些花裡胡俏的移動方式,我還是更喜歡腳踏實地的直接上山哪。別看我這樣,京都大大小小的山頭我也算是很熟悉了。」
殘心微微一笑,似乎對徒步上山一事很有把握,另一方面也是不認為蛇妖會現形在人來人往的地方,神隱總是突如其來且難以察覺的。
他接過七尋遞過來的印籠,並好奇地靠近仔細端詳,可半天也沒有發現什麼詭秘的精巧之處。
「帶著你走是指......啊。」殘心一邊思考一邊說著,而後流露出突然理解的神色,他瞪大眼睛看看手中的小圓鏡,驚訝地說:「難道你可以藏進這裡頭嗎?」
「當然!」七尋笑瞇瞇的「我能憑依在任何一面鏡中。」
停頓片刻,他繞回話題,笑容中略帶歉意「這麼做也不完全是我偷懶不想走遠路……不過最近體力開始有些跟不上了。」
自從殘心表示偏好徒步,七尋便拋棄了搭乘交通工具的念頭。
「這種狀況出了宿地後是會好些,但……還是希望別在辦正事時出岔子啊。」語畢,他擺擺手以輕鬆的語氣道:「不會獅子大開口的,到山腳下就好啦!」試圖緩和氣氛中若隱若現的沉重。
見七尋那強撐著輕鬆的模樣,殘心又不自覺皺起眉頭來,可隨即便甩甩頭想恢復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他不想對方因此而感到自責,於是選擇順著那人接下話題:
「移動什麼的就包在我身上吧,我看看......這樣就行了吧?」殘心將印籠上的繩結分開,幾下撥弄將印籠連同圓鏡一起纏在了腰間的太刀上,紮實且穩固地吊在鯉口處。
七尋的體力已不如以往一事,是他倆間心照不宣的公開秘密。神靈作為人們寄託且崇拜的對象,同時也會因為信仰的流失而慢慢衰退,與妖異逐漸化身修羅不同,祂們走向的是另一個更加漫長且無可奈何的命運。
想到這,深髮的夜叉一時陷入沉默,他伸手將身側的太刀給牢牢握在掌心中,表現出說什麼也會好好保護這只印籠的模樣,並且低聲開口:
「有我在呢,累的話睡一下也行的。」
見印籠被牢牢繫在鯉口,壞心眼的七尋裝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好似驚訝之餘又有些失落「咦?掛在那裡嗎?總覺得離得很遠啊……」
事實上那人的心思他都懂,握緊刀的小動作也沒有看漏,刀承載了武人們的精神,說是靈魂之所在也不為過,哪裡遠呢?分明是近得讓人害臊。
「但睡覺就免了,我還想和你多聊聊,路上說說吧!」
男人微笑著闔眼,幻化出的身體化為光屑一點點消散,同時靈被轉移至印籠根付的鏡中。
『是不是很方便?』沒有了實體的限制,傳遞訊息不再需要仰賴聲音,而是直覺一般的感應。
「這、這兒可是習武之人最重要地方啊!沒有比這裡還要更安全的所在了。」殘心扯開嗓子焦急地為自己辯護,七尋總是能用短短幾句話就把他的情緒釣得團團轉,可自己又怎麼可能誠實地將印籠掛在更往上的地方呢?心跳聲會被聽見的......
隨著旅途出發,殘心踩著草鞋慢慢步出屬於神社的範圍,由感應所生的溝通方式令人感覺新奇,七尋的聲線彷彿就在耳邊,卻又像是從自己的身體裡隱約浮出,捉摸不定卻又清晰無比。
「方便是方便,不過這麼說起來,你平常就是這麼和信眾交流的嗎?」夜叉好奇發問,雖然神靈信仰與人們的日常更為接近,然而神靈慣於隱藏自身的情形,卻往往比怪異們還要更加常見。
『這樣啊?那我可就不客氣了,這一路上還請夜叉大人溫柔點。』得逞的神靈輕笑,一聲聲沉得彷彿能感受到胸腔輕震。
憑依在鏡面中的七尋仍擁有除嗅覺、味覺以外的完整感官,他已經很習慣這樣的存在方式,但也不是人人都有機會攜著他走上一段的,神格化前自由自在的生活時曾有過,神格化後則幾乎沒有,今天這趟還是頭一遭,然而神靈有預感,預感這個『幾乎沒有』會被時間改寫,而且很快。
聽見殘心的疑問,七尋傳遞出代表否定的感應接著補充回答『我們神社的靈籤可是相當齊全,絕對有和狀況吻合的,更何況……神靈也需要保持神秘感?哈哈,我的意思點到為止。』
「明明與信眾只相距了三步距離,卻依舊是不同世界的存在是嗎。相較起來,總是直接大鬧人間的我們,恐怕是與人類更為相似的生物啊。」
殘心一邊評價一邊走著,他的腳步輕巧,能明顯感受到移動的節奏比平時快了許多,可即便如此,高大的夜叉依舊分出手來穩穩按住腰間的印籠使它不會到處搖晃,即便他也不清楚鏡中的神靈會不會感到頭暈。
提到在人間鬧騰的妖異們,殘心這又開始沉思起來,稍早他一直苦惱著的正是有關於高尾山上大蛇的事,會來到此地也是因為想要借助七尋的力量,可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發展。
「...說起來,你看見那條大白蛇的模樣了吧。那傢伙.....在尾巴的末端處是否有一截短少呢?」男人問道,語氣中似乎帶著點猶豫。
『……人與神之間有點距離也不是什麼壞事的吧?』七尋嘟嚷,想多舉些保持距離的優點,不過話才剛到嘴邊又吞回肚子裡,是殘心掌中散發的熱氣提醒他現在是誰正搭著便車。
殘心的步速較以往快得多,但每個踩下去的步伐依然紮紮實實,七尋不禁想,平時是不是慢吞吞的自己把對方給拖住了?
不過比起歉意,更多的竟然是竊喜。
『哦?被你這麼一說……』拖長的尾音逐漸變弱,他尋著記憶中的位子找到那條大白蛇,正如殘心所說,它的尾巴尖被截斷過,即使傷口癒合仍能看出當時的切口處。
『是的,尾巴上有道舊傷。還有,他似乎在這附近選了個據點,待會接近的時候我再給你報方向吧?』
「果然就是她嗎......」從七尋那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然而卻不見夜叉有任何釋然的表情,反倒是苦惱的神色又往臉上蒙了一層。
冷風輕輕從臉頰邊吹過,行進中的殘心忽然提起某件往事:「...幾十年前,我曾與她有過一面之緣,那孩子是個剛成精不久的小蛇妖,老在後山裡作亂讓入山的居民受傷。」
「當時我受人所託,上山去將那傢伙給收拾了一番,其實她本質也不是什麼壞孩子,只不過是剛剛得到了妖力,還不懂得怎麼控制,就被山中的邪靈們給迷惑了心智罷了。」
想起過去的情景殘心仍然記憶猶新,即便那並不是什麼複雜艱困的委託,可他卻微妙地時常惦記起這事,那隻小小的蛇妖怎麼樣也不可能是會殘忍吞食孩童的怪異。
「我給她退除了身上纏繞的惡念,也教會了她一些控制能力的方法,按理來說她是不會再被野靈給纏上才對。」
殘心語調一頓,又將話題轉回了現實:「......無論如何,我都想親眼確認究竟發生了什麼,到了山上之後的事就拜託了。」
七尋邊聽邊想像小白蛇到處嚇唬村人的模樣『嗯?想不到你也是會下重手的?』他沒有使用能力窺探白蛇的過去,這麼說純粹想逗逗殘心。
一步又一步,人們鋪設的道路終於走到盡頭,他們沿著覆雪小徑上山,一段距離後小徑也消失了,剩下一片分不清方向的灰白林子,沒有人類的足跡是正常的,可這附近連小動物的足印也沒見半個。
發誓不會獅子大開口的神靈繼續憑依在鏡中,假裝自己忘了這回事。
『跟著我。』他說,用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夜叉,撥開迷霧,順著絲線一般細微的妖氣向前行。
「剛化妖的年輕小子,總是需要吃點教訓才會長記性的。」趕著路的男人如此說道,然而話中指涉的對象比起剛剛提到的小蛇,卻更像是久遠記憶中的自己。
殘心想起第一次闖進安巖寺裡的那個夜晚,當時年幼且大鬧一番的他最後並沒有被寺裡的僧人給趕走,石階上那位端著小夜燭的老方丈只是平靜地告誡自己,抱懷恨意的路有一天終將使他化身修羅。
男人還清晰記得那道燭光微弱搖曳的樣子,在被黑夜包覆的林中什麼也照不清,卻好似永遠也不會熄滅一樣。
「從這裡開始就是一般人找不到的路了吧。」殘心看看眼前雪白一片的景象,要在霧氣濃厚的山林中行進那是困難重重,但不知怎地,此時夜叉的心中卻有著微妙的明確方向感,即便是阻斷道路的幾個小崖,他也能直覺般地俐落翻越。
「...你感覺還好嗎?」在安靜得幾乎真空的雪林裡,殘心忽然問起那人的狀況,他知道遠離宿地時七尋的精神總是比較好,可對方早些時候說的話仍舊讓他心頭有些擔憂。
今天山裡溫度特別低,天空飄著小雪四周凍得很,那條盤踞在天然山洞內的白蛇大概一時半刻離不開巢穴了,低溫也會使牠們的感官變得遲鈍,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
『我?我可是有活力的很!』目前是這樣的沒錯。
明白瞞不過殘心的七尋故意回答得模糊,信仰力低下所帶來的疲憊感襲來時毫無徵兆,到時他的意識會是一隻小船,在名為宿命的海上漂流,見不著岸。
穿過一片林子和幾個陡坡,雪地上出現長長的滑痕,妖氣也愈發強烈,白蛇的據點就在附近。
「你可千萬別逞強啊,答應了紅葉小姐要把你好好帶回去的。」殘心自然清楚七尋不過是希望自己不要為他擔心,可作為多年的深交又怎可能對那人的事不聞不問,於是他故意搬出與紅葉小姐的承諾,希望對方不要太過勉強自己。
隨著與蛇妖的巢穴越來越接近,到這個程度殘心也能明確地感受到周圍存在的惡念,死白的蔭谷之中沒有任何一絲生命的氣息,交錯的影子也不過是枯枝落下的剪影。
「...短短幾十年間就已經成為這種程度的存在嗎,究竟發生了什麼......」已經進入目標領地內的殘心放輕腳步,怎麼說蛇妖也是擁有動物本能的怪異,自己與七尋的到來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察覺。
他再度按上刀鞘間的印籠,提醒與自己同行的神靈危險即將逼近。
『沒事的,這種事……想逞強也很困難呀。』
相較於殘心的警惕,七尋保持平常心,他擁有瞬間回歸本體脫離戰場的能力,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不對,現在的他並不是單獨行動,得和殘心一樣集中注意力才行。
窩裡盤成一團的蛇妖抬起頭,七尋提醒:『牠注意到我們了,不過沒有離開洞穴的意思,大概是覺得在外頭碰面會吃虧吧。』
蛇妖的巢穴是一處巨大的天然洞穴,深度剛好足夠牠過冬,洞口外頭散落著不屬於這裡的物品,布料碎片、鞋子、玩具,它們多半被雪覆蓋,只露出一小角。
「看來不使點招數逼牠的話,牠是不會出來的啊。這就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吧?」殘心專注看著洞穴口思考著,都說錯過冬眠的生物性情會變得更加暴躁,然而即便探進洞裡的行動伴隨著風險,看見雪地裡散落著孩子遺物後,深色髮的妖異仍決定冒險一搏。
殘心卸下後頭背著的巨大金剛杵,落地時碰撞雪下的岩石發出了沉重的金屬聲,他稍微活動活動筋骨,一點也不遮掩地在蛇妖面前透漏自己即將出擊的模樣。
「要上了哦。」
語音一落,男人將小腿往後拉,呈現出預備的弓箭步姿勢,一瞬之間就蹬入了陰冷的天然洞穴裡。感受到威脅的大蛇威嚇性地抬起上身,可天地狹窄的穴內無法使牠完全展開原有的高度,蛇妖轉而張開大口露出毒牙,帶著野性的嘶聲衝擊而來。
夜叉縱身一躍躲過攻勢,趁空檔以手裡的金剛杵往大蛇頭部敲擊兩下,然而厚重的鱗片彷彿像給蛇妖上了一層堅實鎧甲,金屬的攻擊也不過是在鱗片上留下幾道刮痕。
「...能找得到嗎,鱗片比較薄的地方。」攻防間殘心忽然開口,這話自然是向腰間懸鏡中的神靈求助,也是只有那人才做得到的事。
『哎?』殘心蹬腿的瞬間七尋發出短促的驚嘆,還以為會討論個作戰策略什麼的,沒想到這就直接開戰了。
若是單人對群體的狀況,能從各種角度掌握局勢的七尋能夠起到不錯的補助效果,一對一的話他的作用則會小些,但幫忙找到破綻肯定沒問題。
金屬大力敲擊蛇鱗時發出的悶響就像寺廟撞鐘,強而有力的震波擴散時連憑依在鏡內的七尋都感覺得到,可見這條蛇的鱗片有多厚實,如此恐怖的防禦力絕非一朝一夕能練就。
『可以,幫我爭取時間。』七尋集中注意力,他眼前的景象開始倒轉,試圖從蛇妖的過去尋找弱點。
多年來牠養成了依靠體型優勢狩獵的習慣,已經不再需要仰賴毒素,露出毒牙僅是虛張聲勢,毒液比山裡的野蛇還弱,但仍需小心強大的嚙合力。
盡量不要直視那雙赤色的蛇孔,有人因此被迷惑。
七尋回顧著,將能夠派上用場的資訊過濾出來分享給殘心。
『……再給我一點時間。』
「知道了。」殘心應聲回答,在短短的幾分鐘內竟然能夠獲得如此巨量的情報,這可不是平時接下除靈委託的自己能有的優勢,打探及暴露於危險之中的時間被大幅縮短,策略也變得靈活許多。
男人不再避諱於踩上毒液散落的地面,能夠落腳的空間多了不少,只是那蠱惑人心的赤瞳仍舊是個麻煩,殘心只得轉移視線,憑藉聲音與對蛇身肌肉的觀察來猜測妖異接下來可能的動作。
「哦!好險......」再一次閃過橫掃而來的尾部攻擊後,殘心意識到繼續在洞穴裡與之纏鬥恐怕不是長久之計,於是夜叉夾緊草鞋,一個跳躍便往大蛇的尾部一踩,接著又如天狗般「噠噠噠噠」地沿著蛇身往頭部奔去,途中好幾次以金剛杵敲擊蛇鱗,挑釁意味十足。
被激怒的大蛇再度揚聲嘶吼,血色的蛇眼惡狠狠盯住在眼前落地的人兒,蛇妖凝聚力量爆發出擊,彈射蛇身的瞬間那人向後一蹬,一陣刺眼的白光突然從四面八方照射而來,彷彿進入了一個真空的空間,原本陰暗的周圍變得雪白一片——大蛇終於從洞穴中傾巢而出。
「總算願意出來了嗎,這個大傢伙。」計畫得逞的殘心嘴角一揚,可引蛇出洞也不過是為了爭取時間,他知道結束這場戰鬥的關鍵在七尋身上,現在的他只能盡可能的拖住戰況。
殘心沿著蛇身跑動時七尋差點喊出聲來,幸好代表驚恐的訊號即時被壓下,否則扯了後腿可就不好。
他重新靜心,再次找回過去的白蛇。
不一會,周圍溫度驟降,大抵是蛇妖成功被殘心引出巢穴,低溫能拖住牠的行動一段時間,可這麼耗下去那條蛇遲早會進入狂躁,到時候就危險了,必須盡快找到突破口才行。
早知道這麼棘手就應該在神社裡先做好準備的,七尋懊惱,無意義的時間片段實在太多、太多了……
不過很快的他發現了一處怪異,那便是蛇妖戰鬥時會注意不讓身體的某塊區域暴露在敵人的視野中,縱使面對比自己弱小的對手也一樣。
時間倒轉的速度加快,七尋終於見著轉機,他頭一次捕捉到蜷起身子奄奄一息的白蛇——因為在這之後與牠交戰的對象相較之下都不堪一擊——在那場讓牠受重傷的較量中,外型似獴的大妖毫不留情的朝那處啃下,抬起頭時嘴裡叼著血淋淋的肉塊與斷骨。
『在這裡!』
實體顯現,七尋拔刀向蛇身一處砍去,力量不足的他理所當然的被彈開,留下一道細長的劃痕。
「——!」一切都來得太快,那人現形的瞬間殘心瞪大雙眼,未等自己反應過來,七尋已順著蛇身被彈到一旁。
夜叉奮力一躍到空中,然而知曉弱點已經暴露的大蛇並沒有留給他分神的時間,蛇妖巨大的尾部掃過積雪,揚起的雪霧被攪得胡亂飛揚,轉眼間眼前的視野全都被遮擋了起來。
那可是七尋好不容易創造出的機會,一定要中啊——!
下墜的瞬間殘心感覺周圍的一切都進入了慢動作,聲音及與氣息都被抽得老遠,只留下記憶中那人做過記號的位置,夜叉握上了腰間的太刀,拔出時一陣熾烈的光線包圍住他,原本深色的頭髮從頂上開始漸漸泛白,長度也增長至後腰處,紅藤色的雙瞳此刻映出的是空靈的金光,如同他腕間那具禁錮了自由的手梏。
「——把眼睛和耳朵都捂上!」毫秒之間殘心只來得及這麼提醒,高舉的刀尖指向遙遠天空的某處,下一刻便伴隨落雷的轟聲墜入白霧之中。
七尋的反應速度稍慢,不僅耳朵來不及捂連眼睛都瞪得老大,努力想看清前方的情況,視野卻在瞬間亮起一片刺眼的白。
他單膝著地,在巨大的轟鳴中後知後覺的捂住耳朵、緊閉雙眼,努力縮起身子放低重心好抵禦衝擊波,可即便如此仍被震退了一斷距離,滿身碎雪。
直到聽見熟悉的腳步聲,被強光刺痛的雙眼才試探性睜開一道縫,此時的他就像懼怕打雷的孩子,動也不敢動,天晴了都沒發現。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殘心的草鞋……不對,眼前人雙足赤裸,視線緩緩上移,面對朝自己伸出的手,腦袋仍暈乎乎的七尋面露疑惑。
見伸出的手遲遲沒有收到回應,殘心低頭看看眼前露出困惑表情的七尋,幾秒鐘後,像是終於意識到什麼一般,夜叉有些尷尬地搔了搔臉頰。
「啊...你還沒有見過我這個模樣吧?以前提到我曾經在某間寺廟裡修行過,當時稍微有那麼一點點修行成果啦,所以說......」
男人搔刮臉頰的動作愈發不自然,從飄移的眼神中也能看出對於這身外觀的不自在與難為情,殘心暗自在心裡嘆了口氣,雖說是借用了仁王大人的力量,但每次總忍不住想著這樣不成熟的自己,實在是與這樣的庇佑不怎麼般配啊。
「反正...把它當作是神明大人教給我的絕招也可以......」即便全身上下都換了一個造型,殘心那撇起嘴心虛的模樣依舊和平常如出一轍,他甩了甩頭打起精神,向前去打算把七尋攙扶起來。
「不說這個了,你沒有受傷吧?剛剛你那『嘩』的一下顯現出來什麼的,嚇我一跳!」
「唔,這樣啊……」七尋還未完全平復,那幾道雷實在太大,劈下時強烈的壓力使這具身體的感官暫時停擺,專注在自身防禦上無法思考其他事,以至於現在腦袋轉不過來,難以消化眼前男人說的話。
他有些迷茫,自然而然的依靠能力去填補記憶中的空缺,這才後知後覺的確定眼前人是老友,通常狀況下不必這麼費工的,是他太久沒有受到這麼強烈的刺激,身體和精神上都變得生疏了。
伸手拾回躺在腳邊的打刀收回鞘,讓人攙起後七尋站腳步一轉,饒有興趣的捧住夜叉雙頰,粗糙的大手輕輕摩娑,像在確認對方是否為實體「我沒事,先讓我瞧瞧!」
潤綠的眸中閃爍光彩,由上到下再由下到上,幾乎是要把那人給印在眼裡「真羨慕吶,還有這麼帥氣的型態。」
面前的好友似乎還維持在反應不過來的狀態中,殘心這才想起或許對方的分神並不是因為自己陌生的模樣,而是被那道疾閃的轟鳴聲給震著了。
「剛剛是不是——嗚啊、」慢半拍察覺這事的他本想關心那人,沒想到這話都沒說完,一對掌心便貼往他的雙頰,剛被薄雪覆蓋過的雙手涼涼的,一下就讓殘心跳了起來。
「你就別打趣我了......」面對七尋露骨的打量,夜叉幾乎是馬上就敗下陣來,原本他就並不怎麼以這樣的面貌示人,這下更是被誇得想挖個地洞把自己給藏好。
他伸手將捧在雙頰的手緩緩拉下,卻是用自己偏暖的掌心繼續握著,並有些心虛地開口:「抱歉啊...我應該早點提醒你的,突然之間被嚇著了吧?」
「確實是,差點都要被『劈破』了!如果那時還掛在你身上我真會逃走的!」七尋笑。
接著他告訴殘心,帥氣指的不僅僅是外表上的,而是能修煉到這般強大、獲得神靈傳授的絕招,這是一件多麼光彩的事,身為好友的自己當然要好好肯定一番。
「啊、」突然間想起了什麼,七尋的視線往倒地的蛇妖投去「剛才牠是不是說了些什麼,我沒有聽得很清楚,只記得人間的雪景和……頭髮?」
血泊中,巨大的白蛇一動也不動,包裹蛇身的純白鱗片較他們來時黯淡不少。
見七尋連連誇讚自己,殘心緊張地揮揮手趕緊喊停,這些話要是被仁王大人給聽見那就不好了,他可不想再經歷一次逃離神靈的招募那種奇怪的事......
然而說起那隻蛇妖,夜叉原本窘迫的臉變得越趨嚴肅,他同七尋一樣看向此時倒地不起的大蛇,那把太刀還扎在弱點的位置,血液的豔紅在蛇身下的白雪間殘酷地綻放。
「你果然也聽見了嗎?」殘心稍稍皺起眉頭,蛇妖最後傳達的話語令他有些在意,自己過去所認識的她也不該變成如今這番生食人子的模樣,一切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對不起啊,雖然知道你或許已經很累了,但如果是想要看見她的過去的話,能做得到嗎?」殘心斟酌著話語,他一方面不希望太過勉強七尋,一方面也確實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這樣的話......至少自己還能沒有懸念地為這個他親手結束的生命送行。
聞言,神靈搖搖頭表示自己並不累,不過要是在宿地範圍內,累不累就不是他能決定的,上一秒精神奕奕下一秒立刻闔眼的狀況只會越來越頻繁。
「當然做得到,是讓我給你說說或是你自己看?」提到看,他想去擦擦胸前那面沾上雪渣子的鏡,指節一彎卻又捨不得抽回手,在這個開口便會呵出白煙的季節裡,夜叉的手太溫暖了。
「……正好當事人也在,魂魄應該還沒有消散吧。」七尋依稀記得道出那些話語的嗓音不帶怒也不挾怨,若是純粹的惡靈,死前傳達的必然也只有恨。
既然這條蛇本性不壞,讓牠在離開前回頭看看自己的過去,是否也能領悟出些什麼?
「可以的話,我想要親眼見證看看,再怎麼說……我也算是與她有過一面之緣吧。」他還記得上一次七尋讓他看見紅葉小姐的過去的事,那樣歷歷在目的記憶重演是那人作為神靈所擁有的能力,人世間所有的快樂與悲傷都映照在鏡的視線裡。
殘心慢慢走到白蛇的頭部前方,此時的蛇妖已經完全失去了殺氣,純白的鱗片與風中的小雪融為一體,只有近看才能發現蛇身上已經覆蓋上一層薄薄的雪花。
「都說怨靈徘徊在世間是因為仍有遺憾,如果能讓她放下執念的話,渡化的過程或許會順利許多。」男人伸手撫上大蛇的吻部,因沒有眼瞼而無法闔上的紅瞳依舊大張著,就彷彿她的生命還未消逝一般。
當殘心步到蛇妖身旁,七尋抬手抹去鏡面上的雪粒,落下幾顆冰涼涼的水珠。
「你還記得上次見到牠是何時、何處嗎?範圍越精準越好。」他細心清理水漬,不允許任何一點痕跡留下。
「我想比起從現在這個時間點往前推,或許從你與牠分開時往後追會更有效率。」
「對了,我們目前的位子不在宿地內,所以這次只能夠呈現畫面給你,對話的部分會由我來補足。」擦拭乾淨的圓鏡被捧起,映照出兩人頭頂上積雪的松與略帶灰濛的天,彷彿另一個世界。
「啊啊,還記得相當清楚呢,其實距離這裡也不是很遠,就在西北方的陣場山上。」殘心一邊比劃著方向,一邊回憶著當時的情景:「距今能有幾十年吧,那一天恰好碰上換年號的日子,所以印象很深刻,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是『慶應』之年。」
察覺七尋捧起圓鏡的動作,殘心很有默契地同那人一樣以雙手撫上,上一次觀看他人記憶的經驗還刻在他的腦海裡,那種抽象而難以言喻的感覺實在很難輕易忘記。
「只要能知道原因就十分足夠了,接下來的事就交給我吧。」夜叉的語氣十分堅定,除去自己將替蛇妖送行的渡化過程之外,似乎隱約也在傳達希望結束後七尋能好好休息的心情。
慶應,那是元治之後了……七尋心中數著年號,低垂的視線聚焦在一個虛點,而圓鏡中的景色則開始扭曲,先從孝明天皇改元開始,確定了月與日,場景才走到陣場山附近,選擇精確定位時間點的原因是不想在山上搜尋地點太久。
「是這麼剛好的日子真的很幸運,要是只有五年前、十年前,港邊、田邊,這樣模糊的線索,我就得找上好一段時間了。」
隨著畫面移動,一條尾巴尖端被截斷的白蛇滑入視野中,這時牠的體型和野蛇差不多,倒是身上鱗片依舊潔白如雪。
捕捉到目標後時間開始向後快轉,鏡中蛇妖日夜修行,在習得化為人型的法術時下山與人類一同生活,轉眼間,她和一位有著相同髮色的人類結下緣份,修成正果後也懷上了對方的孩子,此時正滿臉幸福的撫摸孕肚。
殘酷的是他們都知道,知道這樣的幸福只能是短暫的,否則蛇妖就不會變成現在這般模樣。
鏡中呈現的畫面先是蛇妖仍是條小蛇時的模樣,殘心上一次見到她便是這樣的姿態,與普通的動物無異,卻隱約能察覺到微小的妖力在其身上緩慢流動。
殘心規勸年輕的蛇妖學會控制自己,告訴她人間還有比在山中作惡更有意思的事,他帶走了小蛇的一小段尾巴作為教訓,欺瞞了委託自己的村民們,最後放走了她。
可在那之後所發生的,便是連殘心也不知道的事了。
「這傢伙...果真認真修練化身為人了嗎?明明是這麼有天分的孩子......」夜叉將接下來的話吞回肚裡,鏡中的畫面越是幸福,想起來就越令人心頭發涼。她本該同人類一樣安穩圓滿的度過餘生,究竟是什麼改變了她的命運,殘心不敢去想。
平穩的時光如預料那般短暫,隨著白蛇的孕期由初走至晚,男方家族內部的摩擦也愈發頻繁,幾個親戚間為了長輩留下來的龐大資產爭吵不休,各個都用盡方式要為自己那一支謀得更多利益。
才嫁入這個家幾年的白蛇地位不高,不需要也沒有權力參與這些事,但日子不會因為她的安分守己變得好過,昔日談天說地的妹妹們如今都換上一副陌生面孔,甚至不避諱在她面前竊笑著咬耳朵,她們喊她……
「妖怪。」七尋補充。
狐妖、蛇精,生出來的孩子也不是人。
事實上,白蛇的身份並沒有曝光,是女人們嫉妒她的美貌才譏笑她。
正因她確實是怪異,這些話才顯得更加刺耳。
都說三人成虎,再加上家族內部劍拔弩張的氣氛,娶妖怪進門一說很快被心人士利用,傳到街道上、市集裡,連毫無交集的人都選擇避著他們一家走,打擊白蛇丈夫地位的同時連她與孩子的日常生活都受到影響。
然而儘管每個白日都過得糟糕透頂,夜晚的她卻依舊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丈夫呢喃在耳邊的情話、懷中孩子安詳的睡顏,這些平凡的幸福總會一次次融化蛇妖的心。
「下山時的她曾經發誓,說今後會以人類女人的身分活下去,她所修練的妖力將只為守護珍愛之人而用。」
當妖怪二字傳入耳裡,夜叉本是沉穩的眸底忽地閃爍,一家人被街坊鄰居避著走的景象觸動了某些深沉的記憶,像平靜的湖水被微風給攪動開來。
圓鏡映照出的景色還在不斷轉換,既定的命運不會為誰佇足或改變,在時間的齒輪下盡無慈悲。
那一晚是沒有月亮的日子。
白髮的女人同往常一樣提著一籃蕨菜回家,雖說夫君的家世從來是衣食無憂,可她總惦記著丈夫最愛吃當日新鮮採下的蕨菜,於是便天天往後山裡頭跑,直到摘滿了籮筐才會滿足地歸來。
可這日卻有些不同,蛇妖到家的呼聲並沒有得到屋裡人的回應,她有些遲疑地穿過延廊,纖細的白手拉開紙門,然而在榻榻米上等待的既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她的孩子,有的只是一屋子的陌生人,和一大一小的兩雙木屐。
女人愣愣看著眼前的場景,房裡所有人的衣服上都帶著鷹羽紋,與她夫君身上的一模一樣。
氣氛凝重,帶頭的中年男子是男人的叔父,他起身,請邊上低著頭的少年拿來一大一小兩雙木屐,叔父接過並親自向女人遞出,伴隨著一句讓她瞬間癱軟在地的話。
「他說,你的丈夫和孩子到溪邊戲水時發生了意外,人沒有能找回來。」
接下來的畫面令人迷惑,與女人一家關係不好的叔父正安慰著她,過程中他幾次將兩雙木屐塞給女人——儘管失了魂的她根本無法抓穩——似乎只要東西交出去自己的任務就結束了,在場其他人則表情各異。
直到女人緊緊抱住丈夫和孩子的遺物啜泣,中年男子的表情幾乎要控制不住,看得出長期對立讓家族內部神經緊繃。
受不了那哭聲的男子拉起白髮女人,正想罵她幾句出氣,沒想到後者一下停了眼淚,抬起頭時佈滿血絲的赤瞳瞪得銅鈴大,愼人得很,她說了什麼,隨即被用力推開。
「……血,他身上有她丈夫和孩子的血腥味。」
拉門障子紙被爆發的妖力震破,白髮紅眼的蛇妖瞳孔豎成針尖,裂開一張大嘴。
或許,叔父說了謊,根本沒有什麼意外,一切都人為的;
或許,叔父說的是實話,他身上沾的血是想拉住被溪流捲走的、受傷的一大一小。
可真相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
那「怪異」的說法本該只是個傳聞,然而當盤踞在和室裡的大蛇顯現之時,被震攝住的旁人們這才驚覺,或許這個詛咒早在某個時刻便已經被自己的傲慢給悄悄實現。
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
撕咬、碎裂、蹂躪,在蛇妖的面前生命輕薄得像是紙人形,鮮紅的血液如同潑墨般濺上四周,驚慌的呼喊還未來得及出聲便被扼殺在咽喉深處。
悲痛的妖異已然化身羅剎,在無月的夜色裡一切都無法被看清,然而即使不看也能明白,前方的場景必定如同地獄。
日出之前蛇妖帶著親人的遺物離開了現場,滅門的慘案好幾日後才被人們所察覺,可戊辰戰爭淡化了一切駭人的猜想,在這種時刻任何帶鷹羽紋的名門被殺害也不足為奇。
從未有人知曉一切事情的真相,也從未有人應答山林中那撕心裂肺的悲鳴。
至此,原本一直沉默看著的殘心終於忍不住偏過頭,將視線從圓鏡上移開,緊攢的拳頭讓指甲陷入了掌心,可心頭那刺骨的鬱悶卻讓他完全忘了疼。
回憶畫面以蛇妖回到山林的孤單背影做結,沒有再追過去。
這樣的慘劇他並非頭一次見,今天也不會是最後一場,對此灰髮神靈總是表現得平靜、疏遠,像一面鏡、像一片冰湖。
七尋放下捧在手中的鏡,拍了拍身旁男人肩頭。
夜叉的肢體動作盡收神靈眼底,遺憾嗎?不甘呢?可慶應年之後他們分明沒有任何交集……
同樣的疑問第二次浮現,而自己拍肩的動作又何嘗不等於稍早的摸頭?他隱約察覺到不對勁,但隨即又回歸被動,心想只要不刻意去關注這些想法,它們終究會隨時間淡去。
然而這次他的判斷錯了,夜叉的出現是在冰封百年的湖面上裂開一道縫,這是不可逆的。
……
「……要準備超渡她了嗎?或是再一會?」
肩上的重量將他從哀傷中喚醒,不知從何時開始,每一次的迷惘時刻似乎總是有那人在身邊,光是存在著就令人感到十足安心。
「...抱歉啊,我沒想到會是這麼殘酷的事情,忍不住消沉了一會兒。」殘心略帶歉意地摸摸鼻子,自己還有未完成的任務在後頭等著,現在可不是沉浸在悲傷裡的時刻。
他轉過身去面對已然沒有生氣的大蛇,並從腰間拿出那支鏽跡斑斑的金剛鈴,男人右手立掌,左手持鈴,閉上雙眼開始低聲禱念著什麼,平穩而帶有節奏的經文在雪山間迴盪,安靜得就連風都停下了吹拂。
「......惡化的妖異唯有除去才得解脫,我已斬斷你存於世間的宿業,下一個輪迴之時,願你無疾無苦。」
鈴鈴。
清脆的鈴響為這段儀式作了結,那鈴聲悠長而遙遠,彷彿並不是從夜叉手中的搖鈴發出,而是腦海裡某個無法溯源的角落。
隨著搖鈴的回音漸漸遠去,眼前妖異的碩大蛇身突然起了變化,原本黯淡的白鱗化為點點微光,連同地面上的鮮血一同轉換消失,雪山恢復了原本無垢的模樣,好似剛剛的一切都不曾存在。
一陣沉默之後,山裡的時間終於又恢復了流動,殘心彎腰撿起雪裡唯一殘存的太刀,轉過頭去朝七尋微笑道:「這下就大功告成了,拿上要還給老婆婆的東西後就回家吧?」
接連不斷的搖鈴聲是靈魂的指引,放下過往的悲喜脫離肉身,一心一意向著神、向著佛,隨鈴音前往另一個世界。
當大蛇的屍身化為光斑上飄,七尋抬頭望向它們消失的方向,也就是那無邊無際的天。
替人尋過逝者的他知道這一送並非永別,若以後還想見面的話,投胎前依然有機會的。
「……嗯?拿?」神靈微微歪頭,滿臉疑惑。
「現在大蛇已經不在了,請孩子的父母來取就行了吧?」停頓片刻,他捏住下巴輕輕點頭「倒是其他孩子的父母,我能給他們通知一聲。」
「這個季節讓普通人上山太辛苦啦,這滿地白雪都還沒融盡呢。況且,這並不是替孩子的父母取東西,而是帶孩子回家啊。」見七尋露出疑惑的表情,殘心如此補充道,並把破舊的太刀緩緩收進了刀鞘。
『喀』地一聲,當刀身完全沒入鞘中,夜叉原本及腰的白髮漸漸向上變短,由髮絲末端轉回了深色,一身獨特的裝束也回到了原本普普通通的灰藍色小袖。
「就和孩子父母說是路過的僧人帶回來的吧,要他們特地來到這個傷心地,實在是有些不忍心哪。」殘心走到原本大蛇窩居的洞穴,並在穴口附近的地面上找到散落一地的孩童物品,他同樣照著剛剛的模式給孩子誦了經,希望帶給逝者一絲安寧。
「我現在就帶你回家,不用害怕。」語畢,男人彎下腰來將物品一一收進懷裡,卻在掀起一塊布料時偶然發現了某樣東西。
略帶殘雪的土壤中隱約冒著綠芽,彎彎捲捲的,看上去就像小猴子的尾巴。
殘心收刀後又恢復成平時的樣貌,七尋猜想,是不是這份溫柔讓他獲得神靈的認可?
他站在原地,眼前的老友誦完經後開始刨雪,掘出一件件孩子們的遺物,夜叉懷中的溫度很快會暖活凍僵的它們。
見此,七尋輕道:「冬季上山雖苦,但我們已經替他們除去最大的障礙了,既然視孩子為寶物,那麼尋回的路上吃點苦我認為也沒什麼,有點像『爸爸媽媽走了好遠好遠的路來接你了』這樣的感覺吧。」
面對七尋的說法,殘心低下頭默默思考著,比起由外人告知孩子的死訊,讓父母藉由尋回孩子遺物的過程平靜心靈或許確實是更好的做法,在得知了孩子離開的確切地點之後,這裡也可能成為每年祭拜緬懷的所在。
高大的夜叉正尋思著該怎麼做才好,忽然之間,一股奇妙的感覺一閃而過,雖然只有一瞬間,但他切切實實地感受到懷中的獨樂似乎動了一下。
驚訝的殘心睜大雙眼,本想確認剛剛是不是自己產生了錯覺,可又在下一秒軟了眼眶,有些無奈地笑起來:
「...你也想爸爸媽媽來接你啊?那好吧,就將東西擺在顯眼的地方吧。」男人將懷中的衣物及玩具重新疊好,在洞穴口附近選了一塊既不會沾上雪花,也沒有風經過的平面岩石,並把屬於孩子的物品留在了那裡。
「擺在這裡的話就沒問題了吧,你覺得呢?」殘心轉頭詢問七尋,並順手在石頭上留下幾道簡單的加護,一時半會這兒是不會有其他妖異接近了。
七尋靜靜注視殘心,孩子們存在的痕跡被擺得整整齊齊,再添上鮮花素果就是一座小祭壇。
白蛇吞掉的孩子怕不只有這幾個,但他覺得他們已經做得夠多了。
「嗯,他們一定很快就能團聚。」
對於他來說,自己丟失的東西就得自己尋回才行,若預見無法突破的障礙則會要信眾放棄,全勝時期尤其如此,拿今天的白蛇事件來說,放在那時給出的就會是無法尋回的籤詩。
而今天這趟也是命定,要搶先十紋一步贏回人們信仰的什麼的,玩笑話罷了。
戰鬥帶來的餘溫散去,涼意從指尖滲透,七尋呵口氣暖暖手「是不是時候回去了?」
「啊啊,也確實是時候該回去了,再晚天恐怕就要黑了。」殘心最後再看看石頭上的遺物們,確認一切都安好完整之後,他揮揮手向看不見的靈魂道別,並叮囑孩子在父母到來之前要乖乖的,千萬不要到處亂跑。
待叮嚀結束,殘心快步走回七尋身邊,已經成為夕陽的烈日使溫度消退不少,讓這本就並不暖和的天氣又添上幾分寒冷。
「抱歉抱歉,忙了一整天,肯定已經消耗了不少體力吧?」夜叉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卻看得出臉上的表情變得輕鬆許多,他將刀鞘上仍懸掛的印籠輕輕抬起,並朝著七尋的方向,就像是在向對方索要什麼一般:
「喏。」殘心隨意哼哼幾聲,主動提出的模樣自然而然,意思是讓七尋再度憑依到印籠下的圓鏡之中,要如同上山時那樣再載自己的好友一程。
傍晚時分,白蛇的事告一個段落,剩下通知孩子父母們的部分。
視線落到那印籠上,七尋笑出聲:「可別小看我了啊!」
可不一會他仍消失在晚霞的懷抱中,憑依入鏡。
下山的路途體感要比上山短得多,烤紅的夕陽一點點沒入山際線,整片天空既粉又橙、紫、藍,揉合在一塊如同狐仙的幻境,待五顏六色的霞光散去之時夜幕也將緩緩降下。
『吶啊,殘心,能幫我和紅葉說一聲嗎?』神靈沒頭沒尾的問。
『今天的事,還有我答應要做的事。』
深色髮的男人揉揉鼻尖,雖說提出要載七尋一程確實是考慮了對方的體力,可於此之外也存在著自己的私心,將對方守護在身上的感覺讓他心裡踏實,在偌大的林中有那人的陪伴,心靈也會變得平靜。
回去的路上殘心腳步顯得輕盈,走過的路不必再麻煩七尋一一指示方向,夜叉俐落抄著捷徑下山,赤紅的雲彩已落至邊緣,點點繁星悄悄取代原有的藍天。
「嗯?」面對七尋突然的請託,妖異有些疑惑地發出聲音,他並非沒有聽清對方剛剛的句子,而是一時之間沒有將內容理解過來:「可以是可以...不過我這不是正要送你回去了嘛。」
『就是那樣我才擔心啊,萬一突然睡著了,一醒來就忘得一乾二淨那怎麼辦?』
宿地,那應是神靈的主場,那塊地方中的他們彈指間能施展強大神通力,之於七尋,信仰充沛時宿地提供的增益呈對數增長,低落時則以指數型態迅速下跌,增益將轉為減益,是毫無徵兆的失去意識,沉沉睡去。
『況且紅葉天天趴在那也沒什麼事情做,怕她無聊呢!』
經過七尋這麼一提醒,殘心總算明白對方口中請託的用意,他並非不知道對方的情況,只是訝異於原來那人體力的衰退已經快速到這個地步。
「…知道了知道了,我會好好轉告給紅葉小姐的,而且還要讓紅葉小姐好好說說你!明明早上才說好了會把你安全帶回去,結果戰鬥中要守護的對象竟然大搖大擺的顯現出來,心臟都差點要停了!」
「要是出了個什麼萬一,我可怎麼和紅葉小姐交代啊。」妖異嘴上罵咧咧地說著,一方面是為了緩解內心凝重的想法,一邊也是想趁未接近宿地之前抓緊時間與七尋閒聊。
當殘心說要和紅葉告狀,七尋輕笑,能夠瞬間脫離戰場的自己分明是最安全的,身處前線的對方卻兩度提起此事,老友總是這麼照顧他。
一輪明月高掛天邊,他們早已穿過林子下山,踩上人類鋪設的道路,七尋神社位子建得偏,以殘心的腳程大概用不了多久就會踏入宿地內了吧。
趕在那之前,神靈向身披月光的夜叉傳遞心音:『下次我們去遠些的地方如何?』
『用走的也行,如果你不嫌我走得慢還得時不時歇會的話!』
「那當然是隨時奉陪囉,無論是討伐也好還是旅遊也好,可都不能忘了我的份啊。」聽見七尋那輕輕的笑聲,步行中的殘心也彎起嘴角笑了起來,他悄悄放慢腳步,私心地想要延長這明月下交談的時光。
「不過下次就別去雪山了吧,實在是太冷了......啊。」這話說到一半,夜叉腦海中突地浮現了什麼主意,紅藤色的雙瞳亮起來,語帶興奮的提議道:
「咱們下次找個溫泉怎麼樣?帶個籠子熱點雞蛋和清酒什麼的,想想就是一大享受啊,肩頸痠痛什麼的突然就消失了!」殘心一邊想像著溫泉帶來的舒適,一邊不自覺說著大叔才會有的台詞,心裡也同時希望這東西能為自己的好友緩解疲勞。
『啊,確實是很久沒有泡湯了,果然澡堂和天然溫泉是沒辦法比較的。』彷彿能看見七尋雙手抱胸頻頻點頭的模樣。
『那麼這件事就麻煩殘心提醒我了?不過……清酒?你是認真的嗎?』如果說剛才是點頭附議,那麼現在可就是賊兮兮的瞇起眼,即使被供奉了幾百年的酒,七尋依然不怎麼能喝,他對自己的酒量和酒品都有自覺卻沒想過改掉貪杯的壞習慣。
那語帶狡黠的提問倒是提醒了殘心某些事情,他清楚記得七尋每一次不勝酒力時的場景,要不是自己七手八腳的努力架住對方,那原本就不算大的神社怕是要被掀了個底朝天。
「......你的話只許喝一杯,就一杯!剩下都是我的。」夜叉趕緊補充道,並伸出手指比出一個「一」的手勢,要是真在溫泉裡喝醉了,那可就不是架住不架住的問題了。
「到時候我會好好盯著你的,所以說啊——」才正準備開啟說教模式,步行中的殘心突然感受到一股神祕的直覺,一直掛在刀鞘間的印籠像是失去了某些術式,剛剛為止還一直停留的存在突然消失殆盡。
殘心抬頭一望,眼前的景色已是七尋神社前的那片竹林。
「......真是,雖說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實際體驗還真是怪寂寞的啊。」深色髮的妖異偏頭苦笑,理解到對方因信仰力的制約而昏迷返回了宿地,夜色下的竹林沙沙作響,在二人間的歡聲笑語之後,留下的只有寂寥的腳步聲。
團在石階上打呼嚕的花貓耳朵快速彈動兩下,她緩緩睜眼,是感應到神社主人的靈歸位了。
紅葉還記得七尋是與殘心一同離開的,那麼會獨自回到神社的理由就只有一個,而遲遲未到的心音也證實她的猜想——他又睡著了。
話說回來,這應該是七尋第一次在殘心面前被迫回到神社來吧?
貓兒起身舒展舒展筋骨再重新窩成花毛球,不自覺的抬頭朝神社外望去,金色貓瞳在夜裡發著光。
她有預感,預感等會夜叉就會到這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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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心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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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老婆帶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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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攜式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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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輕巧得像跟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