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已過，芒種未至，朝月燈會，祭月同歡。

這段時節或許能說是卯仙谷最繁華熱鬧的時候，可大多居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慣習並非朝夕能改。

街市此起彼落的歡笑聲隨明月高掛漸息，徒留未歸的遊子在長夜漫漫流連忘返，腳步虛浮地踏著月色，準備去溫柔鄉再夢一回。

一襲墨色隨著退去的人潮流進市井巷弄，他低低哼著異族的旋律踏入歌樓門廊，若不是披在肩上的金蓮白緞過於醒目，或許伙計便只當男人是道孤影晃蕩而過。

歌樓並未懸掛任何招牌，知道此處的多是些熟面孔，伙計問候幾句便領著人往樓上廂房去，狹窄樓道連著的是盈滿檀香味的長廊，而樓台深處有樂音迴盪絲絲裊裊，如仙音飄渺不散，廊壁兩側燭火點點，似一幅沒有盡頭的畫卷。

搖曳的燈影將男人深邃輪廓映照的更加銳利，一頭鐵灰色髮辮左右輕晃，兩對跟隨在側的小腳印隨之凌亂，似在追逐辮子的節奏。

男人有意逗弄貓妖，並不打算阻止牠們將自己的頭髮當逗貓繩，直到穩健腳步在走廊末端停下，他抬眸一看，便見門楣上刻著「金玉軒」三字。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 八字忽而映入男人腦門，他搖頭輕笑，兩扇門應聲而開，貓妖的腳印子悄然消失。

湖水藍的眼眸沿著房內透雕壁柱逡巡一回，而後越過焚著安神香的金爐定格在屏風之後。

一人身披銀白狐裘，似被風雪壓垮的肩微微傾向燒暖的紫金熏爐。

「我沒想到朔月鄉還有這樣的好地方。」男人語調輕慢，未等對方應允便自發地落座，「連大人，挺早過冬啊？還是我應該稱呼您為『思墨』公子？」

只聞那人哼笑一聲，又攏了攏身上毛皮，雪白之下亦是一身墨色金蓮。

「⋯⋯蕭霆鵬，你遲到了足足一刻。」連諭之單手揉著太陽穴，水墨般的眼睫未睜。

「得怪大人選的地，一路美人美景，在下的眼睛耳朵過於忙碌，這才耽擱了。」蕭鳳隨口調侃，一曲明媚應和似的自隔壁傳來，歌聲靈動如美人細腰，惹得聽者挑眉吹了聲口哨，昂起稜角分明的下顎線讓對座的男子也聽聽。

可連諭之有些倦怠，只是頷首品茶，當是應答。

「這曲唱的可不輸城裡歌女，」蕭鳳笑道，順手捎起已經微涼的茶水一飲而盡，杯蓋在修長手指翻轉兩圈後應聲倒扣，「等會我去認識認識，說不準掌門的壽誕之禮就有了呢。」

連諭之聞言，嘆了一口氣，灰白眸子挑向他，唇畔有幾許輕蔑笑意，「你倒是挺悠哉。」

蕭鳳嘴角擒笑，眸光卻暗了下去，聲音低了些，「不抓緊時間偷閒可不行⋯⋯寒雪閣開始行動了。」

連諭之沈吟一聲，指尖沿著杯緣畫了圈，金色符文擴散，茶水自杯底深沉，色如硯墨，燭火似罩上一層黑紗，廂房外的歌聲也在瞬間沈寂。

「⋯⋯二少爺可有入甕？」他問。

「如大人所料，這回是二少親下的密函，連藏都沒藏，頗有狗急跳牆之姿。」蕭鳳語氣隨意，卻瞇起眼望向對座之人，目光灼灼。

房內昏曖，他仍能看出連諭之面上毫無血色，可除此之外也道不出什麼異樣。蕭鳳心想，這人確實能藏，差點把他也矇混過去，若自己非局內之人，哪看得出對方已命在旦夕？

而被看著的人卻像無自知之明，只是沈默片刻，仍舊是那副行有餘裕的模樣，食指習慣性地沿著下唇摩挲，喃喃道，「這幾年借清月谷之手斷了他一些買賣，上回楊小谷主截的便是他最後一條線⋯⋯估計也是被逼急了。」

「是太急了些。」蕭鳳低聲哼笑，轉開了視線，單手撐著頰側，彈指朝一旁暖爐點起了星火，木炭燒出劈啪聲響。「門內現在滿是質疑他的風聲，費了不少勁才沒驚動掌門⋯⋯但這也在您的預料之內吧？」

「⋯⋯如你所言，不抓緊時間可不行。」連諭之望向燃起的火苗，本來模糊的光線現在卻有些刺眼，他淺淺吐出一口寒氣，再次闔上雙眼。

「時間不多了。」

蕭鳳沒有接話，一時之間空氣靜了幾分，廂房內聽不見樂聲，徒留炭火燃燒而後碎裂的細響。
他百無聊賴地撥開碎成粉末的灰白竹炭，露出底下仍然赤紅火熱的碳心。

「事已至此，蕭某仍有一事不明白，還望大人解惑。」臉上的笑意淡去，蕭鳳收起平時習慣示人的隨和偽裝，他清楚連諭之也不吃這套。

「清月谷向來中立，江湖上聲名俱佳，又有清河劍宗這後起之秀相輔相成，可謂清流一派，更為許多新興門派的典範⋯⋯這也是墨蓮門百年來不與之為敵的理由。」

「即使楊慕和斬了幾條黑市的買賣，歸根結底也傷不了墨蓮根基，你為何要將他拉進此局？」

連諭之沒料到對方會問的如此直白，沈默半晌才悠悠說道，「因為只有他，才辦的到。」

話音方落，無風吹過的茶湯泛起圈圈漣漪，似砂石沈澱後的泉水，清澈冷冽，廂房外的嘈雜又清晰了起來。

「哈⋯⋯您可真看得起那只小兔子，可掌門心思誰人不知？二少當真如此痴傻，偏要太歲頭上動土？」蕭鳳不以為然，他對楊慕和認識不多，也沒興趣與陌徐寅深交，可他信連諭之的算計，能放上棋盤的棋子，必有可取之處，但這棋局實在太大，難免擔心百密一疏，千慮一失。

連諭之聞言凝睇，知對方難得心善一回竟還為他著想了，搖頭嘆道，「並非癡傻，唯利慾熏心，白晝之下如目盲，難辨真偽。」

「陌徐寅生而富貴，未曾過上苦日子，對錢財不會如此癡迷。」連諭之知此事已難有轉圜，便鬆了口繼續與蕭鳳分析道，「他本不知民間疾苦，也不曉審時度勢，加上這些年刻意退讓，才使他手握大權，越發心高氣傲。」

「門內都是什麼樣的人你也清楚，唯利是圖、見風轉舵，呼風喚雨久了，便不記得自己是個什麼樣的貨色。」

「權力，」連諭之將二字咬的清晰，嘴角勾了勾，「這才是讓他瘋魔的東西。」

蕭鳳定定看著連諭之，心道這水簡直比墨還黑，行走坐臥都是危險的景觀，一言一動皆被反覆思量，走一步連諭之便知他是要跳舞還是跳崖。

「⋯⋯要論謀權，二少當真無法和您相提並論。」他緩緩總結道。

「蕭公子謬讚。」連諭之打趣回應，話鋒一轉又與他續說，「你可聽過『凝魂笛』？」

「凝魂笛？」蕭鳳低吟一聲，似是覺得房內悶熱，起身走向窗櫺，「傳說能驅使妖物，亦能解開對妖物禁錮的法器？」

他望著街上成串燈籠連成的星點，心思卻飄遠了，目光侷促地停在一個書攤子上，「我以為那只是個民間謠傳。」

連諭之垂眸，沒聚焦的視線似乎穿過杯盞，穿過黃花梨木桌，看見地下黃泉的千百冤魂，「傳說真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三百年前陌屹寒信，如今陌徐寅也信了。」

「照你這麼說，這笛子『或許』就在清月老谷主手上？」蕭鳳側首回望端坐在屏風暗影裡的人，回憶自己這些日子幹過的勾當，腦裡把整件事也梳理的七七八八。

連諭之淺淺啜了口涼茶，當是默認。

蕭鳳難得對真相感興趣，又接著問，「你前些日子要我查寒雪閣未入冊的陳年舊案，那起平淮客棧三十餘人，無一倖存，也跟這有關吧？。」

「是。」連諭之一手撈起墨色寬袖，一手捧起陶壺，給兩人重新沏了杯熱茶。

「不過這案子，並非無人倖存。」

「當年楊慕雲與其髪妻楚瀟為解西南瘟疫而離開朔月鄉，途經湘川古蘭鎮，正是投宿於平淮客棧。」

「那時他們還帶著剛出世的孩子⋯⋯也就是如今清月少谷主。」

連諭之說到這便停下了，可蕭鳳也能從零碎的記載拼湊出一個讓人不忍卒讀的故事——三百餘年前，陌屹寒為壯大墨蓮門，聽信了傳聞，暗派殺手搶奪法器，屠殺了整個客棧，可終究沒找到楊慕雲父子，最後空手而歸。

在那之後，本來以隱者自居的清月谷主創立清月茶樓，正式在江湖人的眼中現身，而後以妙手回春的醫術、超然公正的手腕和涵括四海的胸襟成為混沌角逐中令人景仰的一脈清流。
也再無人敢隨意進犯清月谷的勢力。

蕭鳳思及此，不禁有些感嘆，可惜他當時還沒出生，否則這或許會是童年朗朗上口的英雄話本。

「⋯⋯也就是說，如果這法器真實存在，那知道笛子下落的，除去楊老谷主，也只剩楊慕和。」蕭鳳接著連諭之的話推論，坐在窗沿的姿勢像在聽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而二少爺，一個急於名利之人，在您『循循善誘』下，如今也相信得到此笛，可以操控妖魔、撼動清月谷的勢力，三百年前他爹沒能耐的，如今他卻能做到，掌門之位也就如囊中之物⋯⋯」

「真是兒子比老頭更瘋。」蕭鳳心底疑惑終於明朗，不禁撫掌朗笑，不知意在褒貶。

連諭之似被這句話觸動了心緒，抬眸望他，眼裡沐著一絲寒氣，蕭鳳這才意識到自己這句調侃有指桑罵槐的嫌疑，笑容更加燦爛，「我說的可不是您。」

連諭之嘴角抽了抽，眸子瞇起，「父母積福，子女懷恩；爹娘造孽，兒女自然也得擔著。」

「大人說的是。」蕭鳳拾起輕佻皮囊附和，意有所指地又道：「可也不知積的究竟是福還是禍。」

「清月老谷主神龍不見尾好些年了，如今楊慕和路上遇襲，徒留墜毀的馬車和屬下屍首，清月門人必定著急尋他，甚至有人認為他凶多吉少，急著捉拿真兇為主子討回公道⋯⋯」

蕭鳳眼珠子一轉，似乎想起什麼，露出玩味神情，些許訝然道，「莫非上回讓我送去清月谷，那支附著散魂陣的耳環，便是楊慕和的？」

驀地一陣風自門縫吹進房內，連諭之將雙手從墨色寬袖探向爐火，指尖烤的染上一層薄紅也未感灼熱，嘴角弧度似笑非笑，「你可知太過聰明易惹人忌憚？」

「⋯⋯連老闆，」蕭鳳沉聲喚道，食指骨節在桌面敲了兩下，「這麼做可就沒有回頭路了。」

連諭之聞言卻只是鬆了肩，向後靠上透雕椅背，一頭烏絲垂掛在紫檀木上，緩緩笑道，「我從未想過回頭。」

蕭鳳嘆笑一聲，卻也瞭然，舉杯朝他一敬，「你太過執著。」

連諭之亦端起杯，回敬他一盞茶。

「彼此彼此。」

小彩蛋（一）

「對了，你的狗去哪了？」蕭鳳邊敲著核桃，邊隨口一問。

「追你的貓去了。」連諭之笑道。

小彩蛋（二）

「孫卿，剛去哪玩了？」連諭之語氣很溫和，反而讓人心驚。

「⋯⋯門外。」孫道頓了頓答道，臉上的貓爪印有些刺目。

「遇見熟人了？」連諭之又問。

「是。」孫道允頷首，接著又陷入沈默。

「有沒有打招呼？」連諭之接著問。

孫道允沒預料對方會這麼問，只好實話實說：「⋯⋯跑了。」

「下回記得問好。」連諭之囑咐道，

「可不能嚇壞人家姑娘。」

小彩蛋（三）

「主人！」一黑一白兩個娃娃抓著蕭鳳衣角高聲呼喊。

「大笨狗咬小日！」白衣小童揮著沾灰的衣袖，小臉皺成一顆包子。

「小月抓了大笨狗、兩下！」黑衣小童揮著小爪，滿臉寫著得意。

蕭鳳望向兩個孩子低低笑了聲，伸手捏了把貓妖軟臉頰，竟把剛從熏爐沾染的碳灰給抹上了。

「等會記得跟你們游哥哥哭大聲點，」男人的碧色眸子眨了眨，嘴角有些不懷好意。

「回宅子再給你們小魚吃。」

默默祭出第三章⋯⋯老闆和蕭鳳小助手的場合⋯⋯
這回講了很多話，帶出一些老闆在做的事和少谷主另一邊知道部分的事，還偷藏了上回交流的伏筆⋯⋯感謝蛇蛇介紹好地方ccccc
第一次用對話解釋劇情希望沒有造成混亂
為了讓有情人終成眷屬（？）繼續努力推進劇情

然後小彩蛋順便帶些小動物的互動，快樂
下回合繼續少谷主和小鳥們的場合！

蛇蛇介紹好地方評鑑標準：樂班水平（並不是）
呀...我好喜歡看權力與陰謀鋪陳和拖出的文戲，絲毫沒有輸給刀光劍影的武打，實在太讓人滿足...

而且連老闆跟蕭鳳兩位的氣質神色，都是深沈而腹中有本的帥哥，搭配上氛圍跟場景的描述真的好有影集的畫面感！

場外的髒包跑去追太陽月亮也超可愛...哈...
穿插著兩邊視角的章節真的就像是光篇x影篇的故事交錯一樣！

TurquoiseGold: 在蛇蛇ㄉ介紹下讓寶寶悶可以偷偷知道一些小道消息！！
我也好愛嗚嗚嗚這個企真的是突破自己我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寫權謀⋯⋯真的是腦袋要夠清楚！！
兩個人就是像朋友又像辦公夥伴，好像信任對方卻又有所保留，好喜歡描寫這樣的關係⋯⋯小狗狗和小貓貓就是要有可愛的出場！！下一篇又回到光篇了cccc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