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醒了，誰沉睡著呢。

總是閉著眼的幽冥，基本上無法讀取她的眼神，半張臉的神情藏匿在面罩以下，也無人知曉，她究竟在注視什麼。

——當然也可能沒有。基於這樣的外型優勢，卡布奇諾並不引人注目，安靜時幾乎就是幽魂般的存在感，於是她更像個觀察者，注視那些燦爛的，美麗的，躍動的……

夢境。夢境平穩地呼吸，植物的隨風舞動，水面的波紋，人群的去來，停駐，前行，轉彎。夢境如是進行著。

溫布瑤終究在七月底下手購買了全息貼片。準確來說，是她的哥哥溫諾出資了一大半，才買到最基礎的款式，代價是兩個月的跑腿與家事代勞。父母對於愛玩遊戲的孩子沒有表現出制止，卻也沒有要幫忙購買設備的打算，對於這椿交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是確保他們沒有去買低價的劣質品或無法得知過去使用問題的二手商品，其他就沒過問了。

總之她對於得到貼片十分滿足，拆封當天就告訴讀完了使用說明書（還被哥哥嘲笑讀書都沒有這麼認真），根據引導做完適配測試，從柔軟的床墊中跌入另一世界。

卡布奇諾在逐漸淡去的光裡甦醒。像一個睡了太久的人，她待在個人的小屋裡頭，來回移動著習慣操控這個形體，做點翻動資料或餵食寵物的簡單動作，又把自己法杖翻出來試揮。最後她停留在牆面懸掛的圓鏡之前。

鏡子裡是她身後的擺設。

幽冥族的家裡沒有多少鏡面，連窗子都是挑選類似彩色花窗但更低調淺柔的有色霧面小窗，一方面是為了自家與水母可頌寄養的幻影獵犬，另一方面是自己就和這幾隻狗兒沒什麼不同。

……差別是她明白自己「死了」吧。

自己的黑色幻影犬養得比較早，第一次見面時牠還是小小的，曾經碎過那麼一次，她花了兩天多的時間才拼回原狀，自此她家園裡的鏡面、玻璃和水面不是換掉就是隔擋起來，畢竟她可沒有讓幻影寵物沒事變成拼圖的興趣。

會痛嗎？碎掉的時候。或是說醒來的時候。

出於遊戲性設置的關係吧，即使是捨棄軀體換永生的幽冥，還是可以感受到觸覺、可以觸摸與拿取物品、也一樣會受傷，差別在於擁有穿越牆體的特殊體質，以及沒有明確的倒影。再除去全息眼鏡設備上部分缺失的感官體驗，幽冥少女總與「人間」有些脫節。

在重新登入遊戲的一刻起，自認偏向理性的她也強烈地為此全息遊戲而動容，呼吸的風，呼吸的大地，呼吸的夢境，真實得令她有一瞬忘記這裡只是數碼與程式串聯的空間。

但這裡是夢啊，缺失痛感的夢。她向外走進安眠大陸寂靜的林間，順著光線篩落的痕跡，散漫鋪開一片沒有實際效果的魔法圖紋，碰在草尖就碎落成塵。太輕易了，太虛幻了，此處原本是她嘈雜忙碌悶熱的台北，被從未親自見過的溫帶林相佔領，細小的水聲流過耳畔。

她在繁雜的記錄裡翻出最頂端的一項，像打算從夢境的開頭再來過。

熟悉吵鬧的街道從聲響開始灌入，而後陽光，最後才是逐漸清楚的景色。夕陽將建物的淺白色石面擦抹成橘紅，拉長了來來去去的人影。



像是紀念性質，她換上了等級過百時贈送的造型，連同幾乎不離身的面罩也摘了下來，平緩無聲地睜開雙眼。紅與黑白很輕易融入人族的服飾，幽冥膚色灰且透明，長髮是乖巧的木棕色，只有一對藍色眼眸，淺淡疏離，絲毫未染上煙火氣息。

卡布奇諾望向迎面走來那戴著面具的女子，想起了重回此處的另一目的。遊玩時她沒怎麼注意主線劇情的推動，連相關副本都只是慢慢地想跑再跑，要不是攻略區出現了隱藏稱號與特殊互動道具的討論，她大概永遠都不會注意到。

不過首要之務是好好走走吧。

很直覺地，少女往熟悉的方向走去，又看見了巨大的轉盤。她中意的職業專屬武器可頌早就送給她一把，背包裡還有抽到後根本沒去交換的長劍和盾牌，卡布看了看浮動視窗裡頭的金幣數量……

抱歉了，誰叫抽獎是這麼誘人的事情呢。

全息設備下的轉盤倒是沒有太大差異，就是投幣的真實感強了一點，她捏著袋子還在胡思亂想，盤面已經開始轉了起來……

「啊。」

連續兩個其他職業的武器掉落後總算出了一樣武器以外的獎勵，她翻來翻去沒看懂上頭複雜的教學，只好繼續進行看不見終點的賭局，就這麼一個人對著投錢箱餵食金幣，絲毫不看廣場周遭的熱鬧。

……一本精美的書掉落在獎勵洞口，攤開了空白的書頁。

起初她以為是遊戲沒做內頁設計，前後翻閱才發現這本伊爾聖歌前前後後都是字，偏偏漏了幾頁，即使就著陽光或嘗試各種角度也無法找出半點痕跡。

【 系統 】：共獲得 雕花針筒（青）×2、雕花鐵劍（橙）、聖繡教學圖紙×2、伊爾聖歌（NPC互動道具）。

卡布奇諾收起困惑和一堆重複的獎品們，總算滿意地隨人群繼續移動。

「……抱歉了，韓德小姐。」

她回想進入副本時上前說歡迎回家的女子，這世界裡的NPC比她預想的還要鮮活，彷彿是真實生活於此的模樣，進入NPC住家這一類開放世界遊戲再平常不過的探索，突然變得很有罪惡感。幽冥漂浮起來，用這最安靜的移動方式在房子裡晃來晃去。

大部分的房間都是上鎖的。儘管她能夠輕易穿牆，卻還是放棄闖入，四處探索後回到了祭壇前。祭壇簡易而小，似乎主人有常在使用或打掃。她繞著祭壇，撿起幾個有出現拿取按鈕的瓶瓶罐罐，還在其中發現一個熟悉的藥水。

「……原來是這裡拿的嗎。」

回春藥的資訊欄顯示已飲用過此藥水，無法重複獲得增益效果，卡布奇諾才想起水母可頌曾塞給她一模一樣的小瓶要她喝下。紫色的藥瓶旁壓了一張紙條，寫著此事莫要再提。

少女沒有花時間留心背後的角色故事，將瓶子逐一排進背包裡頭，便離開了寂靜的小洋房。

清醒之人閉上了眼睛。

身為得以無限重生的外來者，他們大有放肆探知真相的本錢，無視規則與秩序地闖蕩，她卻只是將一方紙條疊回原先的樣子，像掩上敞開的密門。門對幽冥更可說是無用的象徵入口之物罷了，當放棄血肉以後，再沒有一道鎖能禁止意圖窺探真相的靈魂——但她閉上了眼睛。

景色以信步的速度後退，店面大扇的落地玻璃窗映不出獨自行走的棕髮少女，一雙藍眼掩藏起來，似乎對喧嘩與秘密都不甚在意。

麥田昭告著柏格的到來。褪去城鎮密集繁榮的建物，農業小鎮房屋低矮小巧，散落田野之間，卡布信手接下貝克特發來的尋狗任務，不難在景色開闊的鎮上找到那隻活潑的吉娃娃，不疾不徐地跟在牠身後……是的，她沒有要完成任務。

對於或焦急或憂慮的任務NPC，她可說是有點冷血。幽冥半掩的面容藏下大多情緒，掩飾心思也是效果甚佳，她鮮少是出於惻隱之心接取任務的，全是為獎勵而行。

她多數時候是安靜的。

不透露意圖，不透露情緒，不透露心思，溫布瑤極常不自覺地退入沉默以下，或顯冷漠，恍如真是無形無體的幽靈。

此時她不過是衝著小狗口中那張照片而來罷了。跟了一段，吉娃娃總算鬆開了口，卡布奇諾就此停下，拾起相紙。

【 系統 】：獲得 金髮男子的照片（NPC互動道具）。

會痛嗎，做夢的時候。

清醒著做夢的時候。

溫布瑤不知如何形容成為卡布奇諾的感覺。往回走在田埂的路，幾乎真像是一場夢，夢裡她一襲長裙，棕髮柔軟，陽光與水都是琉璃的顏色。夢境呼吸著，脈搏規律有力……只不過夢境裡她死了。

嚴格來說不是死了，嚴格來說她也不是衝著這點選亡魂般的種族，不過是風格與氛圍在族群列表裡頭更對她的喜好，身為無肉身的意識存在，乾脆也放棄痛覺的開關。夢大多是不會痛的，雖然她想不起太多平常的夢，至少人們總是這麼說的，夢裡都不會痛。溫布瑤把夢境與現實分得太清晰，清晰得有些不解風情，說不定也有已死之身加持的關係。

所以她才，只是又將夢境裡故事的線頭輕輕拋下——她終究是睡不著的人。

然而，假寐著何嘗不好呢，當夢裡是那麼事事如願的時候，當魔法只存在於此，原野的草葉也永恆翠綠如新。

誰醒著，誰選擇入睡、貪戀不會痛的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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