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似乎經歷了一場屠殺。
大片腥紅伴隨著人體殘肢，散落在某輛翻覆的貨物拖車旁。仔細一看還有不少血跡一路延伸至鄰近的樹林內。

年輕的士兵提著燈，獨自走在森林內。他只不過是注意力被樹上的小動物給吸引，就和夥伴走散了。

「這是......」
謝爾頓很快就注意到地上的慘狀，以及那蔓延的血跡。依屍體的毀損程度來看，很可能是兇殘的大型野獸又或是未知的魔物。他拔出銀劍，緊盯樹林深處。

不料年輕騎士的銀刃才脫鞘，林中就傳來一陣激烈的騷動，惹得樹葉和草叢沙沙作響。

「呃喀啊啊啊啊——！」

某種生物發出飽含厭惡的吼聲，接著一顆破爛的人類頭顱冷不防朝謝爾頓砸去。

用劍擋開飛來的物體，他低頭瞧，發現是顆不甚完整的頭顱。自從經歷前線戰役後，謝爾頓對這種景象已經不再畏懼，然而他心中產生了疑惑。

若對方是兇猛暴戾的生物，早在第一時間就會發動攻擊了，為何還特地扔出屍塊威嚇？

士兵舉著長劍但沒有下一步動作，似乎在觀察樹叢深處的動靜。

"——想像如果你現在在狩獵，而我是你的獵物的話，你會怎麼行動？"

似曾相識的話音輕拂過腦海，但湧生的懷念在銀刃的反射刺痛眼睛後消失無蹤。紅瞳於黑暗中瞪視揮劍的年輕男子，滑翔到他毫無防備的身後，瞄準時機撲了出去——

「喀啊啊啊啊！！」翼怪以衝刺速度和渾身的重量試圖將人壓制在地。

他發現那東西消失在夜色裡，隨即將照明掛在背帶上，雙手持劍擺好防禦態勢。然而無聲的飛行使騎士無法預測其進攻方向，而露出了破綻。

「！」雖來不及反擊，但他運用重心及經多年鍛鍊的腳步成功穩住，以劍脊處抵禦對方的攻擊。

「——！！」
由林中衝出來的生物雖然帶有人類的外型，但渾身沾染碎肉與血污、露齒咆哮的猙獰模樣儼然就是隻野獸。
即便被銀刃架開了突襲的攻勢，但它死瞪著一雙紅眼，伸長手就朝騎士暴露於盔甲外的臉部猛力揮爪。

「啊啊啊！！」
利爪在青年的左臉劃出一道血痕，疼痛使謝爾頓忍不住大叫。但他並沒有因此退縮，而是朝對方腿部猛揮一劍以製造空檔。

他向後躍步，再次擺好架勢。赤紅的鮮血不斷滴落，視線被血液遮擋，他只能選擇閉上左眼，以單眼視人。即使對方的樣貌與自己預期的有些落差，但謝爾頓已確認眼前傳來的敵意足以對自己造成致命傷。

我不能喪命於此——

這次騎士的眼眸之中沒了猶豫及憐憫，而是充斥著殺意。

雖銀劍對它而言並不如傳說那樣致命，但帶來的痛楚還是比任何武器都要來得強烈。生物發出一聲慘叫後迅速向後退避，顫抖著舔舐爪上鮮血試圖替自己緩解疼痛。

「……？」

他記得這股味道。
雖當年男孩的傷勢並非自己造成，但他記住了這股味道。

朦朧中只見那名金髮男孩舉劍向自己襲來，他有些茫然的抬臉，將那個名字喃唸出口：

「……҉羅҉伊҉？」

他發覺對方有所閃神，隨即抓緊機會向前準備斬擊。
只要把爪子都砍除——

「...」那脫口而出的名字，喚起他早已藏在心底最深處的記憶，那並不是謝爾頓能輕易被觸碰的過往。 羅伊── 這個假名，當年他只親口告訴過兩個人，而他知道眼前的不可能是精靈賽塔利歐。

當他被倒掛在奴隸的居所外時，曾經有收屍者一族的少年來關心自己。即使面前猙獰的混血獸人與當時的形象相去甚遠，但他也只有一個答案。金髮騎士停下動作，輕聲呼喚可能是對方的名字：
「維、維爾先生......？」

被呼喚名字的瞬間，返回現實的雙眼清楚映入騎士染紅的面容。
那一刻他只覺得心臟被狠狠掐緊，比起灼燒腿部的銀器之毒，湧昇的自我譴責強烈的叫他幾乎落淚。

「不啊啊啊啊———！！！！！！」嗜血梟發出了悲鳴。
「我做了什麼？我做了什麼！？」

殺人？喪失理智？意圖置朋友於死地？
到底有哪一個是自己沒有做錯的？

『我選擇原諒你，不代表換成其他人或其他情況時也會獲得同樣的待遇……』

為何又一次重蹈覆轍？

「維爾先生......真的是您嗎？」
謝爾頓的聲音顫抖，甚至帶了點哭腔。此刻，他內心湧出的是重逢的欣喜，方才的殺念瞬間被拋到腦後。他雙膝跪地，將長劍置於地面。
「我是羅伊沒有錯......是當年在紅蜂鎮的那個.....」

看對方很痛苦的樣子，騎士才意識到另一個問題。
「啊、......您的傷勢還好嗎...？剛才攻擊了您，真的非常抱歉......」起身想上前查看維爾的狀態，似乎沒察覺自己臉上的傷口仍持續出血。

「別過來！」
維爾下意識喊停了對方的腳步，但很快又調整了語調。
「抱歉……先別過來……」

他不知自己該為重逢的喜悅，還是傷人的愧疚去做反應。
兩股同樣龐大的思緒亂成一團。

「別向我道歉，羅伊……你的傷是我……」他以手爪掩蓋在臉上，卻怎樣也遮掩不去年輕騎士臉上的血痕。

「是我做的。」

「是，這是您造成的傷。」
羅伊停下腳步，單手捂著傷痕。
「而我也傷了您的腳......難道就不能算扯平了嗎？」
他看得出對方對於本能失控而造成的死傷產生了極大的罪惡感，然而現下年輕的騎士只想好好傳達自己的心情。他將提燈提回手上，好照亮彼此。

「維爾先生，我一直都很想跟您道謝......」青年的語調不如平日抖擻，反倒是多了幾分沉靜和柔情。

「10年前，您替我求情了對吧？」
那時年幼的他原本是與其他奴隸隔離受罰的，某天突然就能回到孩子們的工作隊伍。據說是收屍人向奴隸主提出的請求——這是某位不滿於他人告饒成功的監工說溜嘴的。

「謝謝您......然後，能夠再次見到您我很高興......」他不自覺地勾起嘴角，淚光在右眼打轉著。

現在是……

「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在四周散落著死者，在臉上烙下也許無法復原的傷勢時？
維爾壓下顫抖，拖著腿緩緩爬向金髮騎士。

「我的老天……你這傻瓜……」
「在這種時候向我道謝……」

「你這傻瓜。」

他從未想過重逢的笑聲竟能聽來如此難堪。

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將利爪避開皮肉，以掌心的淺色羽毛拭去青年面上的腥紅和淚水。

「對不起，羅伊。」

「抱歉......我挑錯時機了嗎......」
柔軟的掌心散發的溫度讓羅伊感到安心，他傾身，用雙臂輕輕地環住對方，毫不在意維爾身上的人血及髒污。

「謝謝......」
也許是緊繃的精神終於得到釋放，騎士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將身體的重量都依附到抱住的人身上了。恍惚之際，他疑似聽到遠方樹林傳來些微人聲，聽起來是幾個男性正在呼喊某人的名字。

突然的環抱讓維爾瞬間啞了嗓子，但他沒來得及做出更多反應或道出話語，就感到羅伊身子一沈，虛軟的倒往自己。

「羅伊！」感到肩上逐漸被鮮血浸染，維爾連忙搖晃對方，期望他別失去意識。
「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羅伊，保持清醒……！」

「...啊.....」
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就這樣癱倒在別人身上，於是扶著對方的肩膀想起身。然而，謝爾頓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聽使喚，持續的失血使他逐漸虛弱。

「謝爾──」
「謝爾頓──你在哪──」

即使聽覺朦朧，數年的朝夕相處還是讓名字的主人辨識出那聲音。
「馬克西米利安......」
他抬著頭試圖回應對方的呼喚，然而只發出了像是在跟旁人細語的音量。

——是羅伊的同伴嗎？
維爾不認得他們口中呼喊的陌生名字，但羅伊似乎有所反應，顯然是認識的人正在尋找他。

即便不知何時能再相見，但無力彌補的他不能留下。維爾沾著滿手鮮血，拍了拍年輕騎士的背部：「你不會有事。」

「這裡！」
「他受傷了！」

扯開嗓子，他朝遠處的人大喊。
就算不認得發話者，但搜尋者往往會前來一探究竟。於是維爾將羅伊放下，讓他枕靠於自己的斗蓬上，望著人向後一步步退開。

「……我真的很抱歉，羅伊。」

朋友的身影被枝葉逐漸遮蓋，只嗅得到一地腥血。
……如此甘美。


「老天……我真的是怪物……」


他咬了咬牙，振開翅膀，逃也似的離去。

「維爾......」
被留在原地的羅伊望見友人沒入黑暗，隨即伸手想挽留，然而現在的他並沒有那種力氣。

此起彼落的腳步聲逼近，只見幾位跟謝爾頓一樣、身穿盔甲的士兵快步前來。他們看到滿地散落的人體屍塊及大量血跡時，自然提高了警覺。

帶領他們的是一名舉著長劍的白髮騎士，看上去跟謝爾頓年齡相近。他率先發現那倒在地上的熟悉身影，連忙呼喊一旁身著淺色長袍的男性。男子將手輕放在傷者臉部，低聲吟唱咒語。接著一道純淨的銀白色光芒緩緩亮起，拯救過無數性命的治癒術正使青年的傷口漸漸癒合。

白髮騎士並沒有盯著療程看，而是和其他士兵一起靜靜守候，並留意周遭動靜。幽暗的森林內彷彿只剩這一行人還醒著，微弱燈火搖曳於枝葉縫隙間，透露數人的擔憂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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