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流竄海風的街道，婕德回到休憩的旅店，來到印有記憶中對應數字的門牌前——推開房門，她的目光落在透著暖意的油燈上，然後是阿斯忒雷書寫時的筆墨軌跡。

「哦。」關上門後，單個音節的問候透著一絲疲憊，她慵懶地靠在木桌旁，聽紙張與筆尖摩擦的沙沙聲響，一面回想剛剛的光景。

門扉被悄然推開，褪去帽蓬的女子顯露那頭浸染魔力的髮絲，全身透發著不落凡間的幽輝。

「……。」阿斯忒雷睄了一眼便繼續寫桌面的信函，婕德明顯像是玩累了的樣子倚在桌邊，讓他在筆沾過墨的瞬間停點了一下。

他差點忘了……妖精即使將自己變成人類的形體大小仍然沒甚麼重量感，桌面沒有因為婕德的動作而有絲毫變化。

- 「……回來了。」

一旁人的陰影阻擋了視線、他皺了皺眉，將油燈移動到一邊繼續寫下幾字，在信函的尾端畫長耶格家的羽翼暗號。

理捲起右手袖口，他伸手於信紙上緩緩拂過字墨便乾去，摺疊、置信、封蠟——一語不發地續著動作，似乎在等一旁的人自發開言。

「你應該去看看。」待信完整封彌，在句間稍作停頓才又開口，她一面將藍色胸花連著頸部的緞帶取下細細端詳著，最後輕放在桌面。

「是個荒唐又可愛的人類宴會，如果不辦在封閉已久的海港... ...或者應該去富饒角找個好酒廠，那會更好。」

「貴族的婚禮都是這個模樣嗎？」她乾脆地坐上桌面，晃了晃懸空的雙腳，字句帶著些許笑意「譬如有龍會在舞台前揮灑碎鑽或即將下鍋的雞在台上演奏、大狗會歌頌玫瑰與愛情?」

oO（荒唐而可愛？）
阿斯忒雷挑起一邊眉目，總覺得後方的言述更像一場裝扮戲劇。

但婕德的一番話也順到要點，為何不在富饒角而在那樣的地方……
這場婚禮辦得是那麼突兀，他可沒聽說長橋作家還對婚姻籌辦的事宜上心。

「看來這場婚宴沒有甚麼可用的價值啊。」
他沒有回答婕德的問題，反而先問起正事。

自從在這大陸發現"它"的存在，阿斯忒雷尋找那連妖精們都追索不到的影子數年……雖說基本確鑿了事件的分佈地點，卻還是太含糊了。

不在人多的地方出現嗎……在哪呢？……哪時候出現？

「… …。」筆墨的一簇沾染在紙張上，將潔淨汙成一片闇烟。

涅影族沾染上戰爭是不被允許的。

無所依怙、死厄塵囂，他們本該在夜幕的臂膀沉沉安睡。
被喚醒的意識將負惡深根在心口，持續讓傷痛流淌，結痂，撕毀

破碎靈魂被鎖在亙股不變的軀體裡，多麼不幸的種族……

「……。」
橘紅的光輝似乎因為精靈情緒恍盪，阿斯忒雷瞇起眼眸、撕掉一封封密報和無用的信函，任燭火將其燃燒殆盡。

「…妳挺開心？」
像是為了停止方才的情緒，阿斯忒雷若有似無的扯動嘴角。
看著一旁人肆意懸空著的雙腳，像是還在回味婚禮種種。

「妖精……果然會被情情愛愛吸引。」

「看來"打破陣營壁壘般的愛情"是個規劃好的劇本?... ...嗯，除外也有人混進了場內，卻被士兵攔下。」

「很可惜，沒有出乎意料的動靜，今夜的惡行角一路連個人影都沒看見。」

她原以為會有更戲劇化的發展，好比如突如其來的人打破了宴會規則，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這場同盟人與帝國人的共襄盛舉在夜晚時分與世隔絕，遠離未止的戰亂和人心動盪，表露出歡聲笑語的美好。

火苗啃蝕信紙，在一瞬燃起明豔的金邊又隨之瓦解，婕德止住了動作將身子微微前傾，用餘光注視旁人朦朧的輪廓，陰影晃動、那些未被彰顯的思緒她沒去揣測。

「開心?看來值得高興的是，我聽起來不像去看人笑話。」

語氣似乎夾帶一絲嘲諷，聽到對方的結論後婕德移開視線，忍不住心想... ...妖精會被情與愛吸引，那精靈難不成不食人間煙火?

「不過也就圖個新鮮，我可沒興趣驗證他們情感的真偽。」見阿斯忒雷對婚宴內容貌似不大有興趣，她接著像想到什麼似的緩緩開口——

「你結過婚?」

若是劇本的話，阿斯忒雷只當那是故事聽著。

轉為人型的婕德嗓音聽來沉色許多，更像一個成熟女子的聲嗓，但說話字拈酸味的調性依舊。

先不遑論和對方沒有契約主從關係，阿斯忒雷也未制止對方這點……畢竟街道上人們的臉色太黯然，於此能讓生活增添與人懟付的樂趣。

但接下來轉向自己的問題卻讓一向沉穆的眼中閃過訝然，凝起眉頭。

結婚——……？

除了家族那些思想比肉體先扎入土的長老們，誰人敢問他這種問題？

成年精靈將婚姻納入規劃是通俗的事，但他從始至終未將伴侶擺入首要的事項，尤其現在身處這片戰火之地更只能遙望此事……

「『我不像是去看笑話，確實值得高興。』……妳的人類語還能再加強吧。」他將隨意綁起的長髮理到身後，反先糾正對方的語法。

收攏物品，雕琢般的指尖撫過桌面和窗口、劃下符號，喃喃術法消除了可能被魔力窺探的可能性。

踱步房間做好一切，阿斯忒雷才拉下手袖平順扣好，緩慢回應方才的問題——

「烏洛妮雅，تابناک بادلوں کی بیٹی اسدالہ（耀於彩霞的精靈）……族長輩為友訂下的婚約，已無實行的必要。」

寄予如幕大地的天簾名諱，聽來是一名女性的名字。隱隱能從那樣名字氣韻中窺見雅貌，可見是出身名門的精靈族。

當年不過是隨口應付道自己傾心和母親一樣有鉑金色頭髮的女性……就那麼決定了另一人的命運，也是上世紀才能有的荒誕。

「… …。」他無聲地呼息。

「我沒有多餘能告訴妳，把燈熄了就休息吧。」

他頃步到木床邊展開被簾鋪整，對旅店的床面潔淨稍有意見地瞇起眼，最後仍是落坐床緣。

「... ...。」
「大概就可以了吧，聽得懂就好。」

沒等到問句的答案，反倒先獲得對方迎面而來的指教，她將手環在胸前，漂移的眼神顯得心虛但嘴上卻又不想認帳的嘀咕。

妖精之眼的存在和翻譯部分相像，只要滿足先決溝通條件，理解彼此想法不是一件難事，但嚴格說起來也許那是一種意識的直接交流與口述的語言仍有些落差... ...這可能是婕德不太喜歡與人類貴族交涉的原因之一，她還無法咬文嚼字。

在對方起身收拾房間後自己便坐到了椅子上，放眼望去一個有些新穎的視覺高度，婕德用指尖碰了碰放在一旁的玻璃墨水瓶，輕輕一推它便挪動、她快速抬眼看了眼阿斯忒雷，然後把物品擺回方才的位置，最後才細聽接下來話語。

「哦。」oO ( 他剛剛是說他結了，但是也沒結嗎?差不多意思吧，剛剛是說什麼天空的精靈，原來如此，門當戶對。 ) 婕德眨了眨眼，有聽但沒有認真理解。

將桌面的油燈拉近、輕輕吹熄，房間隨即暗下，婕德盯著整齊的桌面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遺漏，一時沒有想起，又看不遠處的人遲遲沒有躺下，便投以困惑的目光。

「... ...?」

溫火紅光熄滅，彼此隨意地應聲常是對話的結尾。

婕德偶爾如此，問了幾些問題、沒有想理解幾些，因此無須多言……或者說他並未想讓她理解太多。

妖精總像個孩子一樣，停留在對人事物最初始的想法，親切卻疏遠。

曾經目睹妖精消亡之快的愕然，一個季節的相遇，下個季節的訣別……兒時的他能明白，卻也轉變了和他們交流的形式。

習得"言語"的妖精並不算少，但多數妖精無法究詰太晦澀的言語來回，因此掌握距離並不困難。

然而，妖精之眼顯著是鮮見的異端……傳說映照在她們身上，窺探未知事物彷彿是駐紮靈核的本能——阿斯忒雷有數十年未遇到這樣能說會道的妖精了？

只怕能說會道也不足形容，他也未將這件事的訝異流露。

「… …。」
柔白月輝自窗口打落，詭妙般頃刷在黑髮精靈身上取得平衡。
收到那方困惑的目光，他意思性調整了一下嘎吱作響的床板才躺下。

——空間內只剩下窗縫窸窣的風聲。

維持人類樣貌的魔法會慢慢消散，再將向外流動的收攏、凝聚成光點，這段等待的時間讓婕德一時不知道要做些什麼，她用手托著下巴默默看著床鋪上闔上眼睛的阿斯忒雷。

精靈大都看起來就像書上的畫，大多人類所編撰的內容都講述他們被自然萬物精心滋養，猶如綢緞的髮、湖水般的眼目，享光日之暖、誕生於詩與歌的搖籃... ...。

看輕盈的淺色布簾擺動，曲線劃開長夜的冷色。
回想書面內容讓婕德若有所思，她緩緩起身順手將在宴會上取得的綠寶石手鈴小心翼翼地取出、放下，很有道德沒發出多餘的聲響，然後離開座位漫步到床邊。

綢緞，至少觸感不會形容成綢緞。

... ...湖水?論顏色就不太一樣吧。

至於和明亮柔軟氣息不同的魔力波長，那更像偶有落雷銀雨的深潭被風捎過所悄無聲息盪起的水波。

一番打量之後，她覺得人類的本質果然缺少發現，婕德對自己的結論點了點頭，最後自然而然的坐在床鋪上，丈量好位置，便在對方身旁的空位躺下。

「... ...。」

對於婕德而言，妖精所謂的睡眠也只是將自己浸泡在能提供能源的環境內，而阿斯忒雷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環境基礎，這是合作關係上非常值得慶幸的事情，意味著部份的消耗都與收穫平衡。

隨後她挪了挪，像貓一樣恰好臥在旁人的頸肩，慵懶的閉起眼睛，打算就這麼在恢復原本大小之前休息一會。

「… …。」

對方停留的視線並未讓他不自在，阿斯忒雷早已習慣妖精們掂量的目光。
能感覺魔力的呼息像是雙向意識的流淌，不著寸縷、化為薄煙在空氛中游淌……或許這種視線在人類眼中是赧然的。

「… …。」

片刻，精靈耳清晰捕捉到對方在桌面輕置的聲響。
細聲悄悄，輕盈步履……但在空曠窄小的房內，感官能觸及枝葉末節。

待到那輕盈異常的羽葉實在的落到一旁，他眉頭微蹙，臂膀推擠過來的身型讓仍闔上的眼睫觸動。

「婕德……」
興許是躺臥之故，阿斯忒雷本就深沉的聲音更顯疲倦。語調在尾音處延續，他正思考著如何接下。

——誰讓妳躺在這？

他該這麼回應，但婕德偶爾睡在一旁是有的……僅限於原本的體型大小。

他省力地瞇開眼，凝向一旁。

切齊的瀅紫髮絲縷縷垂落布面，女人沐浴光輝的肌膚媲如石英，溫潤晶瑩的雙臂蜷護在一側，被蝴蝶鱗光覆蓋的雙耳動了動……像極一隻曬太陽的貓兒輕倚石階，尋得最悠然的姿態。

「妳這是做甚麼？」

思考停頓，婕德先皺了下眉，看起來在腦海裡將字句反覆排列。

「在... ...呃、躺著。」

語氣包含著對問題的遲疑，她在想是否該補述什麼或是自己閃神遺漏了其中一句對話，婕德將頭抬起，維持再勉強能對視的高度，並在視線所及範圍左右瞄了一眼... ...她想了想床確實有些狹小，往一旁傾斜伸展就能感到肢體懸空的涼意，莫非對方覺得太擠?

「我躺過去點?」

「我知道妳躺著。」

他凝視著天花板，對兩方對話的交錯存疑。

婕德躺在一旁並沒有讓阿斯忒雷有太多觸及的實感，只像是紗綢覆著，妖精的體溫僅有輕柔涼意。

然而，蘊容魔力的量雖然不會因個體型態改變而變化，卻使感官清澈……鵝絨的觸感在心間輕撫、翩然，令身軀共享波長。

人型與妖精形體於此的迥異，多了不能言述的交織翻湧。
或許他以直白的言語相說，婕德也難以將兩者的結果聯繫……

oO（真是麻煩。）

「不用了，睡吧。」
反正魔力流連通往，鬆泛讓能量恣意徜徉……他並未感覺不適。

「……妳才能早點復原。」

「... ...。」聞言不明所以的躺回原位，婕德沒在應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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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的溫度比剛入夜時更下降一些，窗外漫起蒼白荒涼的冷霧，年輕女子由指尖到髮梢逐漸變得清透，直至藏匿的星碎竄出、拼湊妖精嬌小身軀與背脊上的薄翼，安放在被單和軟枕的夾縫無人驚擾。

——天亮了。

「… …。」
窗外濛濛亮，阿斯忒雷在桌面看見綠石手串。

以指尖銜起在手中晃然，玉石相觸時迸發出鈴鐺般的清音，於日光穿透時投下繽紛，這其中的巧思涵義無疑是件撫慰人心的精品。

……但這樣的東西並不適合贈與妖精之眼。

「⋯ ⋯。」他輕哼了聲。
他曾經在外大陸見傳為逸品珍寶的，便是妖眼石被數以鑲嵌在嫁飾上，卻冠以能讓人幸福的胡謅謊言。

幾年前惡行角也曾經有那樣類似的傳聞，據說綴飾的道具早早失竊，甚至有人說它從未存在……那些尚未確鑿的民間傳聞應該早落入妖精們的視線內，但婕德卻從未提起真偽。

… …真的不存在嗎？

至少他不會讓這樣的東西再度出現。

看向還軟臥在枕榻的紫光小人仍一臉安逸的睡容，精靈原想著再候上小段時間，但卻捕捉到那頭波紋雕琢的翅膀閃晃了一下。

- 「⋯⋯這麼吵人的東西，是拿來叫醒妳的嗎。」

他刻意搖晃著手鍊，玉石的聲響輕巧而歡快。

「婕德，快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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