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圖亞不知為何駐足在這片稻浪中。
耳邊除了颺稻颯颯的聲響不聞其他,他張望一圈,隱約知道要往遠方的村落走,但有什麼阻止他邁開步伐,似乎在盼著什麼,得盼到了,才能安心前進。
阿圖亞攤開手,任飽滿稻穗輕觸掌心,金燦的稻鬚搔得他有些癢,朦朧間勾起念想,念想中似乎包含某種心情,或是承諾,又或是朦朧的人影。於是他再次將視線投向稻田的邊際,瞧了一時,或是有一世,只為了想從平靜的波浪中瞧見什麼。
是什麼呢?
侵襲四肢的寒意並不太痛苦,順理成章的奪去了妖異最後一點跳動的溫度,該是陷入永眠的,焜珀闔上的眼卻重新啟開。
不見風雪人煙,當重新定神眺望,只知身邊成一片空蕩。
冥界是真存在的?
他起身看了下完好的身軀,喃喃道了句「這可有趣了。」並不相信重生轉世一說,活了一輩子的妖異只知失去便是永遠,可倘若此處為魂魄的歸處,死後能見到誰的機會似乎是有了。
「⋯兄長。」他喚出來十來年都沒再道出口的稱呼,漫無目的的踏出步伐。
阿圖亞在稻田裡漫步,稻梗隨微風擺動,沙沙聲像躺在裝滿曬乾稻粒的枕頭,睡夢裡翻身耳聞的那般隱約且不真切。一望無際的稻田皆是如此,直到他注意一處的動靜別於規律,正緩慢逆浪而行。他定睛看了半晌,緩緩朝那處走去越近時步伐越快,一邊奔跑一邊撥開稻穗,直到見著那只到胸高的少年,金燦束瞳回眸,倒映在翠綠中,一眼萬年。
然後,阿圖亞全想起來了。
「⋯⋯焜珀!」
別了人世,那些不能懂的共情似乎也沒了阻撓,思念變得強烈,期待能在此刻尋到念想——不知走了多久的少年幾乎已經癟起嘴。
飄蕩的魂魄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年幼的模樣,或許在人面前也沒有太多的差異,一聲呼喚,那份本質在被拉進懷裡時闔上眼,嗅聞那思念已久的氣味,緊緊回擁。「⋯兄長讓人很難找。」
阿圖亞烏髮束冠,身著太守時的衣裳,右耳金墜閃著碎光,左耳卻空蕩蕩——定睛一看,原來已經綁在懷中少年左側胸前的細辮上。他一下下撫過柔軟的金髮,總算明白為何稻田的暖不再足夠,總覺得景色空蕩地有些寂寥,不斷在尋覓什麼,原來是心頭肉缺了一塊,繼如此,看什麼都帶著那麼點遺憾。
我也是變貪心了,阿圖亞想。他輕聲道了句歉,在焜珀抬起頭時,頭一回在寶石般的眸裡見著波光粼粼時,頓時感到胸口一陣酸澀,心疼替人抹去淚水,朝人一笑:「說過了會一直陪著你,於是我就在這等著了。焜珀,這段時間,你做得很好。」
「兄長還監視我啊,那倒出個聲。」少年挑挑眉,帶上了點不屬於這個年紀的輕浮,抱著人的姿勢仍沒鬆手。「真有趣⋯我自己走的時候四周什麼都沒有,連上兄長才有了景緻。」
金燦環顧一望無邊的禾穗,改勾上阿圖亞的手,他仰望那張如初見般神采的面龐,滿意的一笑「兄長這樣好看。」
最初的焜珀不會笑,阿圖亞亦不會貼近至此,如今一大一小的身影在田埂間漫步,彷彿當年遺落的片段被重新拾起。
「我也不是隨時都看得到。」阿圖亞緊握冰涼的手,帶繭的指腹摩挲手背,「我的劍,後來你怎麼處理的?」
「就尋了個盒子關在床底。」孩兒撇嘴的表情特別不悅,明顯對遺物沒好感「跟我爹的劍一樣 ,一兩年想到才去看一下有沒有鏽了。」
「兄長可有見著你過身的那片稻田,那處長了一大面的洋金花⋯移種奴可真是,拿你的養分用的徹底。」
阿圖亞轉頭,不知何時身旁人已成青年,需抬頭才能對視。一陣風吹來,阿圖亞撥過幾縷遮擋視線的白色髮絲,聽著焜珀話語間的不滿,淺笑道:「這麼一看,除了你之外,別人還沒辦法靠那處太近了。」
「那自然。」話裡是嗤之以鼻「我也沒要讓旁人靠近。」
兩手交握之下逐漸生暖,阿圖亞又問:「蛐蛐呢,可還安好?」
焜珀瞟開眼想了想,這一個義弟本就跟自己半斤八兩的觀念偏差,瞞著江家偷偷摸摸的做起黑市生意,阿圖亞在世時叨念過,而自己則沒多阻止過,如今⋯
「事業做得很廣。」只能得這樣的結論回覆給人。
阿圖亞露出焜珀再熟悉不過的無奈神色。那孩子十分聰明但缺乏約束,他曾嘗試開導,但對方聽進去的大概沒幾句;這麼一比較,焜珀反倒乖巧的可以了。
若將軍夫妻仍在⋯⋯
阿圖亞搖搖頭,都是身後事,既然盡力,就別再想徒勞的可能性了。
「那,我的學生們呢?」阿圖亞問:「焜珀之後跟他們可還有聯繫?有好幾個也是你看到大的。」
「偶爾會來,但多是在談你,緬懷故人的情感我跟不上,應答怎麼也就那樣,久了也就來的少了。」焜珀一臉平靜,倒沒有顯露太多遺憾,這些相識始於人,失去了阿圖亞的聯繫似乎也沒有必要再維護什麼。「不過我知道坎圖拉在五年前結了婚,祿琍在外地做官,逢年過節,還是會收到一些禮。」
焜珀回望,在那張臉上見到了複雜,順了下阿圖亞一頭重新恢復墨色的長髮「兄長留長髮好看。」
又補充道「跟皞栽、蛐蛐他們相處用不著裝著情感,見的還算多一點。」
阿圖亞淺淺一笑,攜手與人在田埂邊的長凳坐下。在世時他曾汲汲營營,總想著做得足不足夠,是否真的盡了力,於後世是否帶來了哪怕一點正面的影響。與焜珀重逢,他們倆的時間重新流動,這片景色之外卻是永遠駐足原地了,只能看著故人攜著世界遠去的背影,給予祝福。
路已走過,阿圖亞沒有遺憾。
「你曾說過,維持青年的容貌是為了走跳商場時方便行事。」阿圖亞抬手撫過焜珀的臉,肌膚紋理不再細緻,金燦髮絲退了些色,細紋悄悄在轉角處獮猴,但在他眼裡奪目依舊。他笑道:「我覺得不盡然。一樣好看的。」
阿圖亞的世界裡是這樣的一片景緻,每一寸都有其含義,而於焜珀而言,能同賞的理由自始至終不過是因為裡頭有對方。
相扣之下,便是想讓人希望的事物長存,這幅老去的樣貌直至阿圖亞去世,又到自己命數的盡頭都仍抱持著。焜珀勾起帶折痕的嘴角,道「兄長認為這樣很好,那於我而言就是好的。」
日暮下一陣微風,揚起阿圖亞後腦勺的金色髮簪,黃綠寶石輕敲如天邊星子眨眼,在灰白相參的髮絲間若隱若現。
兩人走到了稻田的盡頭。
阿圖亞轉頭看向焜珀,問:「焜珀還想要什麼嗎?」
這是自己在行至終點時總是問對方的話,此時此刻在已成亡魂時被用回來,似乎該怨一下阿圖亞給的太晚,讓人沒得貪心。焜珀輕呼一口氣,看向金燦向外延伸的一片白,渺渺人世並非孑然,似乎足夠了。
「我要的只有兄長而已,走吧。」
「已經是你的了。」阿圖亞將這份舒心深深望進眼底,刻入靈魂,仰首落下淺吻,以鼻尖輕蹭過屬於自己的寶物。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