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晤——」
酒館老闆使勁端詳吉爾伯特手中的畫像,粗壯的拇指一下下地摩搓圓潤的下巴,他頻頻轉動腦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只差沒有倒立觀察這張畫像。
吉爾伯特沒耐性地在心底翻一個白眼,不知道畫像中的男孩就老實說不認識就好,看這麼久也不會突然認識他的,好嗎?平舉畫像的手很酸欸。
「嗯——」終於,在酒館老闆一聲長吟,他摸摸能反射光線的光溜腦袋,總算沒轍地對吉爾伯特搖頭,「小哥呀,我想了很久,對這孩子沒印象呀。」
吉爾伯特憋住「我比你還早知道。」這句話,客氣地向酒館老闆點頭致謝。他一轉身離開座椅,酒館老闆立刻露出得逞的微笑,瞇成一條線的眼乍現精光,他連忙對吉爾伯特比出等一下的手勢,張口阻止吉爾伯特離開酒館的腳步。
「小哥、小哥,你等等,我話還沒說完呢!」
吉爾伯特深吸一口氣,僵住客氣的微笑,心底卻忍不住暗罵老闆浪費他的時間,究竟為什麼有話不能快說?又不是內急卡死!
呼出胸中的暴躁,吉爾伯特總算平心靜氣,他溫和地回問酒館老闆,「怎麼了。」
「我還是有方法的呀,小哥,我可是黃鑽酒館的老闆啊!」酒館老闆比出一個錢的手勢,有錢好辦事的意思不言而喻,「小哥,你說,這孩子是被從派派斯帶來這裡的吧?」
「是啊。」
「從外地帶孩子來,九成九都是被拐來當奴隸,你得去找人口販子才行。」
「喔?」吉爾伯特挑起眉,酒館老闆會對他提出人口販子這條路徑,看來,他是有門道囉?
「我跟這座城鎮的人口販子也有點小小的——小小的交情。」酒館老闆笑容滿面,他口中說「小小的」,大張雙臂的動作卻與他的話語截然相反,「如果小哥需要,我也能介紹你去找他,只要——」
要錢,是吧?財鬼。吉爾伯特也笑彎一雙燦金的眼,舉起手對酒館老闆比出了一個OK的手勢——那同時,也是錢的手勢,表示雙方合意,交易成立。
「我不打擾老闆的生意,老闆有空時,再來跟我說聲。」
既然交易成立,吉爾伯特也不再打擾酒館老闆。他挪動目光,以眼神表示酒館一隅的喧鬧想必比與他的交易更優先,那方的客人不知道在嚷嚷些什麼,再吵下去,說不定要變成肢體衝突了。
酒館老闆連忙點頭,感謝吉爾伯特的體諒,「小哥先找處靜地坐坐吧,你要用些什麼嗎?」
「也是。」估計要等上一段時間,先用些餐點也好。吉爾伯特偏頭思考一秒,咕嚕咕嚕地報出一份菜單,「我要蜂蜜啤酒、牛肉披薩加起司跟鳳梨、灑多一點胡椒跟辣椒,還要一盤羅勒焗烤雞腿加辣。」
「水果加起司跟披薩,真是——」邪教啊!酒館老闆不敢得罪顧客,抱持顧客至上的理念,他換了一個詞修飾話語,「嶄新啊!」
「對吧,披薩加水果真的好吃,你可以加入你的菜單。」吉爾伯特沒有意會酒館老闆的話中話,連連點頭,滿臉無須客氣地洋洋得意。
光顧酒館的客人意外地多。
吉爾伯特環顧四週,側耳傾聽何方較靜。他偏頭又歪頭,才鎖定一個方位,往那處走去。可那處雖相較安靜,卻已經沒有空桌了。吉爾伯特搔搔臉,他隨意尋一張只有一人獨占的空桌,先以指節叩叩桌面,才開口客氣詢問對方,「不好意思,我能跟你併桌嗎?」
這是一件多麼低俗沒人格的臭流氓行為。她到底有沒有聽錯?這個讓酒館老闆將鳳梨加進披薩的客人算是個人嗎?都什麼時候了!連同盟的小雞崽都不會這麼泯滅人性!不,她懷疑這個人就是來自金翅雀的奸細,只有小雞才會朝自己的盤子裡「嗶嗶嗶」地瞎啄!!
小龍是為了紅蜂鎮的事來到酒館。身為帝國重要的補給中心,紅蜂鎮的反覆動搖對獅子心來說是莫大打擊,她在聽聞此事後陷入了憂愁。
戰爭需要投入大量資金,而她其中一項收入來源便是紅蜂鎮的奴隸買賣。那些戰俘與背叛者,當下被立即斬殺已經算是幸運了,倘若淪落到被送至紅蜂鎮,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她在紅蜂鎮的中介商與她斷了聯繫,一大筆資金眼下流向不明,就算只是偽龍,也不能容許此事發生。
總有刁民想害我
1 years ago @Edit 1 years ago
可還沒探聽到重要情報,「牛肉披薩加鳳梨」幾個字便突破重重嘈雜,如利箭般鑽進了她雙耳。
看著那人四下環顧尋找著桌位,腳步與視線開始朝自己的方向靠近,小龍拉了拉頭上的兜帽,從鼻腔洩出一聲輕哼。
對方尚且算是有禮,可是——鳳梨披薩,不能原諒。
不行,我不跟吃披薩加鳳梨的人打交道。
對於併桌的請求,她本想這樣回應。可兩秒後,她改變了主意。
「請。」她伸出手示意前座無人。
「感謝你的慷慨。」吉爾伯特彎起眉眼、揚起脣角,朝對方微微一笑以表謝意。探手拉開木椅,他坐定位置,舒適地伸展雙腿,等待方才點的餐點送上。
等待餐點的時間漫長又無聊,吉爾伯特原想拿出紙筆畫畫來打發時間,他一伸手探入外衣口袋,搜了搜,什麼都沒有,他猛然想起,他忘記在出門前將昨晚使用的炭筆放回外衣口袋。
這就是平時不收好雜物、睡前也不好好整理東西的下場嗎?太沉痛了!太沉痛了!
吉爾伯特從外衣口袋抽出手,為自己的粗心輕嘆一口氣後振作起來,他決定將過剩的注意力跟時間投注在眼前的同桌者。
與爬蟲類相仿的金質雙眼上移,他完全不收斂關注的力道,直勾勾地盯視同桌者——他拉下兜帽,遮住上半張臉,可下半張臉的線條圓滑、嘴脣雖薄但尺寸偏小,他的肩膀窄小、身形纖細,很明顯是一名女性。
吉爾伯特毫不在乎對方是女性,應行非禮勿視的禮節,一雙眼直勾勾地繼續觀察,這人的身上沒有魔力的波動,所以是人類——不,也可能是亞人,可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共桌的危險性大概率不高。(打不贏他,是吧!)
妥善評估危險性後,吉爾伯特的好奇心立刻突破防守,如同出閘的貓咪一樣狂奔而出。
這人為什麼在酒館也遮面掩臉呢?
吉爾伯特想出了三個可能性:
其一、這人是通緝犯。
其二、這人做多虧心事,遍地仇家,怕一走出家門就被打成肉醬。
其三、這人和他一樣,因為種族特性,從眼睛到牙齒、口水到血液都能拿來當作藥材或是魔術用具,所以要遮掩容貌。
那麼,答案是哪一個呢?
充滿好奇心的吉爾伯特決定開口向對方打招呼。
「嘿,你叫什麼名字?」
開口聊天要有禮貌,禮貌的前提是知道對方的名字。
吉爾伯特用沒有禮貌的方式,取得禮貌的可能性。
這是悖論嗎?吉爾伯特才不管。
她捧著打從坐在這裡就沒動過幾口的酒杯,坦然地接受對方的打量,在此之前她已經承受了許多或試探或憤怒的眼光,她一點也不在意。
哦,憤怒的目光主要來自於酒館老闆,誰叫她點了一杯檸檬汁就在這邊坐上半天?
她已經在腦中想了上百種方法教訓這個吃披薩加鳳梨的惡徒,對方看了那麼長時間,主動開口也在意料之中。
小龍抬起頭來望進那雙燦金的雙眼,答道:
「我叫『吃披薩不加鳳梨』。」
有時候事情就是如此湊巧,對方點的餐這時被送了過來,小龍彷彿已經能聞到空氣中那股鳳梨充分加熱後釋放的酸味。
她死死盯著那盤被金黃色點綴的麵餅食物,和化開後濃稠的起司糾纏不清,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令小龍想起小時候在黑堡那段日子,她與玩伴總有突如其來的冒險,這些冒險通常資金不夠充裕,他們得替自己的中餐尋找著落,這促成了許多黑暗料理的誕生。
「⋯⋯嘔。」她情不自禁地乾嘔了一聲,也有可能是故意的。
「酸的食物有很多,為什麼偏偏是鳳梨?」她擦了擦嘴,義憤填膺地問道。
「為什麼不能是鳳梨?因為你是鳳梨小姐嗎?」吉爾伯特伸出手,從頻繁使用而邊緣泛黃的瓷盤中取過一塊熱騰騰的披薩。
瞧對桌人如此排斥加了鳳梨的披薩,吉爾伯特玩心一起,他做作地緩緩高舉手中的披薩片,見披薩表層的半液態起司逐漸凝固,卻更隨他拔起的動作與桌上的披薩表層起司藕斷絲連,他滿意地輕輕哼笑兩聲,高舉的右手晃了晃披薩片、也扯了扯牽連的披薩絲。
越拉越遠、越拉越高,直到披薩絲無法再承受被拉遠的距離,吉爾伯特手中的披薩與桌上的披薩徹底斷開連結。吉爾伯特伸出左手食指,勾起比蜘蛛絲更細的起司細絲,纏纏捲捲,他將起司全數攏上披薩的表面,張口咬下披薩的尖端,滿足地瞇起眼。
吉爾伯特喜歡這份披薩的口味。起司的濃厚奶香與濃稠口感、牛肉的多汁香甜與柔韌口感、麵皮烘烤過後的麥子香氣與硬實口感,一一與鳳梨的酸甜交織,再佐以香辣的辣椒與黑胡椒,這才是絕妙的平衡!
為什麼鳳梨小姐不喜歡啊?沒見識。
吉爾伯特完全沉醉在風味絕佳的披薩當中,他瞇細一雙金質的眼,認真咀嚼並品嘗披薩配料的每一分滋味,心滿意足地咬下一口又一口的披薩。
即使對桌人忍不住乾嘔、還氣呼呼地質問他食物的意義,也無法打斷吉爾伯特享受邪道披薩的樂趣。反倒是對桌人無法恭維的表現激起吉爾伯特壞心眼,他努了努下巴,直指桌上的披薩,「請你吃一塊當作共桌費吧,鳳梨小姐。」
「在我們那邊,隨隨便便將黃色的東西放進嘴裡是會被審訊的。」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文字獄。
對方進食前的儀式簡直就是跟玩耍一般。就像小孩子,喝湯前要先把漂浮的油沫黏成一大團,或是將麵包塊捏成小球把玩過後再放進嘴裡——她現在已經不會這樣了。
她從來都是食慾不振的類型,小的時候賽堤克斯不知道想了多少方法逼她進食。
對方大口咀嚼與滿足的模樣並沒有激起她一絲一毫的食慾,小龍冷眼看著,分食的善意也不打算買帳。
因為她熟知這種惡趣味。
「給我錢我也不吃,吉爾伯特。」
她輕輕拉下兜帽,讓容貌暴露在酒館昏黃的燭光下。
「稱呼別人全名是基本禮貌,麻煩叫我『吃披薩不加鳳梨』小姐。」
「晤?」吉爾伯特一邊叼住沒有配料的乾硬餅皮,緩緩朝對桌伸長脖子。他瞇細一雙金質的眼、深深蹙起銳利的劍眉,仔細地端詳對桌人的臉。左看、右看、歪頭再看,無論怎麼瞧,他對眼前的下半臉毫無半點印象。
這人是誰?吉爾伯特縮回頸子,拿下口中被唾液浸軟的無味餅皮,仰頭回想。
難道,他是老客戶?如果是老客戶,又是誰的老客戶?
是獵魔人吉爾伯特的顧客、還是傭兵吉爾伯特的委託人?
啊!也可能是卡梅利亞染坊的常客、或是貓腳印藥店的大戶?
唉,他們一家人個個從商,家不大但事業做太大,他根本記不清誰是誰的客戶了啊!
幸好,對桌人並沒有讓他猜猜樂太久。他輕輕地脫下兜帽,以一張熟悉的面孔揭曉謎底。
吉爾伯特對這張臉有印象。
雖然這人的髮型與過去不同,但他仍記得那頭湖水綠的頭髮,他曾說,這人的頭髮好像陰天下的湖泊。
雖然這人的五官不再如過去稚嫩,但他仍印象深刻,他那一雙下垂眼平板無波、一張臉也面無表情,可他知道,這張如凍湖般的臉龐之下是跩個二五八萬的性格跟頑皮的心……差點忘了,還有滿滿的冷笑話。
歷經十數年,他仍然對這人印象深刻,他是他最沒良心也最有趣的惡作劇同伴!
「居然是你,小龍!」
久別重逢,還是與小龍再會,吉爾伯特激動地揚高聲調。
在名字被喊出的那瞬間,小龍右眉抽動了一下,她克制住將兜帽再次戴上的衝動,坦然地接受身分曝光的風險。
儘管酒館位處的地區偏遠,離戰線仍有段距離,但這裡的老闆以消息靈通出名,魚龍混雜之下,她無法肯定四周是否有懷抱惡意的傢伙。
「好的,現在整間酒館都知道我的名字了。」她以無表情的面容回報對方激動的語調,隨後那張撲克臉有了一絲裂痕,她扯了扯嘴角——這已是極為難得的表情波動,「你可能不知道,現在想暗殺我的人能從無主之地排到索曼之崖。」
小龍嘴裡說著消遣的話語,姿態與口中所述內容全然相反地鬆懈,她突然有了食慾,在老闆「終於要點餐了嗎」的眼神中,要了一塊野莓派。
吉爾伯特絲毫沒有改變。他還是像以往那樣,稍微有點沒耐心,喜歡吃一些令人無法理解的食物,說話也依舊那麼的直爽。
這樣很好,她就是希望能再看到這樣的吉爾。
「哈?為什麼?」吉爾伯特坐正身體,下一秒,他又像一條沒骨頭的蛇,雙手擱放在餐桌上,微微彎曲背脊,以懶散的隨意姿態跟小龍漫無目的的談天說地,一如他們兩人的過往。
「因為⋯⋯」她神神祕祕地環視周遭,一手闔在嘴邊,將身子朝吉爾伯特的方向湊近了一點。
「我就是流落在外的昏王。」
小龍冷著臉色,落下重磅消息後再次端坐於位子上,她接過恰好送上桌的野莓派,執起刀叉便自顧自切割了起來。
冷峻的神色看不出一絲玩笑,但也不見她有要繼續說明的意思,小龍切下一小塊放進嘴裡,緩慢地咀嚼起來。
彷彿老驢拉磨般,直到嚥下嘴裡的食物,她才抬眼看向了吉爾伯特。
「我開玩笑的。」
「不用想也知道你在開玩笑。」吉爾伯特仍半垂下眼瞼,連撩起眼皮佯裝驚訝都懶惰,「你才不當什麼昏王,丟臉死了,要當就當暴君。」
吉爾伯特先生,話是這樣說的嗎?
「所以呢?小龍你為什麼會成為地下社會的頭號獵殺名單?」吉爾伯特擅自幫小龍免費升級再加碼,讓小龍擁有一次(口頭上的)尊爵不凡的體驗。
戲弄的落空使小龍有片刻的失落,但她很快被嘴裡吞下的食物吸引了注意,酸甜的野莓為了節省成本而只下了少量糖分,這恰好符合了她的口味。
但是,餅皮有夠硬,硬到放在胸口,都可以救她一命。
擦拭掉嘴角不存在的碎屑,小龍優雅地將剩下大半食物的盤子從眼前挪開,點頭附和了兒時玩伴的看法:「我也比較喜歡當暴君。」
她將雙手置於桌上,十指扣在一塊端正起坐姿,一副有事相談的模樣。
「你應該也清楚,戰事已經進入白熱化,金翅雀的小雞們巴不得對手損失一位握有權力的貴族。」
「我以為你突然出現,也是為了這次的戰役——畢竟你這幾年一直都很低調。」
「手握權力的貴族不是你爸嗎?」雙肘往小龍的方向挪前,吉爾伯特微微拉長背脊,幾乎半個身子都支在餐桌上了,「雖然你是繼承人,但你也只能代行權力,比起暗殺你,暗殺你爸才更實際吧。」
「除非你……」繼位了?吉爾伯特張了張口,卻沒有說出繼位二字。
繼位,是前代故去之後,繼承人才得以成為一族之長的事實。
若小龍繼位的事實成立,也就代表小龍的父親已經過世。他不想提出那頭父龍死去的猜測。
「我?」聽小龍提及自己的行蹤,吉爾伯特又懶散地放鬆背脊,半趴在桌上,「你知道我在哪啊?」吉爾伯特問,摻了輕挑的反問語氣滲出些許的笑意。
若小龍知道他的行蹤,那必定是派人刻意探詢他的消息了。
吉爾伯特已經不是貴族了。自他被扣上冤罪、被凱斯的代位族長除名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貴族的身份了,自然,也不再能使用凱斯這一姓氏。光憑「吉爾伯特」這名尋找他的行蹤,無異於大海撈針。畢竟、畢竟……他的名字很菜市場名啊。只比亞瑟、比爾、丹尼和魯道夫之流少一點啊!
現在的他只是一介平民,而且,還是居住在煤燈鎮(現在遷徙到派派斯了)的平民,在同盟與帝國衝突逐漸激化的事態下,帝國貴族想知曉他的消息,必定是派人找尋他的蹤跡了吧。
而低調這一評價——
吉爾伯特暗忖,八成,小龍並不是透過地下管道尋找他的。
畢竟,他在傭兵界和獵魔人公會、獎金獵人社會可是鼎鼎有名!凡有任務,使命必達的吉爾伯特,超強。
吉爾伯特順勢的詢問打撈起了往日的記憶,本該是觸景生情的事,但如今,小龍已經能面不改色地提及了。
「爸比已經不在了。」
她有許久沒在旁人面前如此稱呼自己的父親,那是她與賽堤克斯小聲耳語時的稱呼,她的大塊頭父親總是覺得這麼喊一點兒也不威武。
「現在的我,才是賽堤克斯。」這話聽起來彷彿就是印證了吉爾伯特未說出口的後續,只是詳情略有不同,小龍此刻並不打算說出口。
這是個美麗的誤會,而她需要這個誤會。
「當然了,我一直都在注意你的消息。」吉爾伯特的話倘若由其他人開口,那幾乎已經算是一種質疑。
可吉爾伯特,這個內心始終純粹的龍人,與她的父親是同一類龍。他們衝動率性,自說自話,可卻不吝於為自己重要的人獻出赤誠之心。
與卑劣的她恰恰相反。
「你的家人肯定也是。」
「……這樣啊。」現在只有你一個人啊。吉爾伯特倏然沉默,一時無語。
吉爾伯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小龍才好。「龍大叔會在英靈殿守望你」、「龍大叔與你的回憶永遠湧你同在」什麼的,都太過浮濫了。
父母亡故有多寂寞、多悲傷呀。吉爾伯特深知失去父母的疼痛。他在三歲時失去父母,雖然,那時的他不過是一隻幼龍而已,但若沒有克雷的陪伴,他一定會躲在被子裡哭好久好久。
吉爾伯特粗魯地抓亂一頭梳得整齊的銀髮,他咬了咬脣,憋了許久才吞吞吐吐地擠出一句遲了十數年的關心,「你……這幾年過得怎樣?」
「那個……我每隔幾年就會回去黑堡回去看爺爺,下次,我會繞去你的領地找你玩,所以……」吉爾伯特伸長手,拍拍小龍的腦袋,「不要難過,雖然重逢晚了,但我還是你的朋友,你可以依賴我啊,小龍。」
吉爾伯特想,小龍會一直注意他的消息,或許,是呼救的信號也說不定。
「你在治理或是生活有遇到什麼困難嗎?」他問,「還是人際關係?」
畢竟小龍一點良心都沒有,超級喜歡困擾別人的,他會不會沒有朋友啊?
「說不定我能幫你。」吉爾伯特主動提出了。
吉爾伯特主動伸出的援手是意外之喜。然而就算她能夠輕易控制臉部的表情,此刻的她也一點都笑不出來。
罪惡感化作孩提的自己,靜靜地坐在吉爾伯特身旁,嬌小的身軀只露出肩膀以上,其餘的全掩於桌後,「她」靜靜地看了過來,一雙無光采的黑眼動也不動。
可這動搖不了她,她清楚知道龍的力量之於戰爭有多麼所向披靡。如今,已經不能再像過去一般了。
「還過得去,無病無痛、四肢健全,已經比大多數人好多了。」這是實話,戰爭能帶走所有你珍視的。
頭頂上安撫的力道笨拙,她將視線對準了桌面一灘水漬,眼裡晦暗不明。換作小時候,小龍一定是要縮頭躲開的,以免爸比幫她綁好的頭髮被弄得散亂。
「吉爾伯特,我很累。」她不去看那名龍人璀璨的眼睛。
「賽堤克斯替獅子心做得太多了,多到我能夠心安理得地享受繼承的一切,可事實真的是如此嗎?」
「黑堡的眼睛對我的領土虎視眈眈,他們唯一忌憚的,只有賽堤克斯。」真正惡名遠揚的賽堤克斯。
「這次的戰役,我必然得有所貢獻。」
她終於抬頭看向對方,可接下來的話也因此截斷,成為了未盡的懸念。
「貢獻啊。」吉爾伯特的理解力彷彿發明家手中的鑷子,準確無誤地梳理小龍未道出的言下之意,並夾出小龍一席話中的重點。
貴族是什麼生物?是一群一屁股坐上黃金寶座,右手拿寶石權杖、左手拿小圓麵包沾人血吃的芬里爾。他們或是啃食國家的支柱、或是撕咬自己的同類、抑或是併吞敵國的領土。一群貪婪的惡狼張大狼口,日夜不斷地進食,沒有滿足的那一天,偶爾吃得太急了,打出一聲長長的嗝,細細聆聽,竟像是平民的怨怒與奴隸的低泣,偶爾,還有同族的不甘摻入其中。
小龍會成為那一聲聲的不甘嗎?
他爸過世了,勢大力廣的貴族們瞧不起繼位的小龍,爭軍功的貴族想找理由併吞賽堤克斯位在前線的領土、爭名利的貴族想找碴令小龍失去所有,若有必要,編造幾條冤罪讓小龍上斷頭台也是可以想像的發展。
一代新主若實力不足,既無法弭平族人的不滿、也無法平定貴族社會忌妒,將會落到小龍現下的處境,她將走入被大雪冰封的陡峭山路,稍一閃神,便被盯住他的惡狼撲咬撕裂,跌入懸崖,屍骨無存。
吉爾伯特不再懶懶散散地趴在木桌上,他挺起背脊,抬起一雙金質的眼,目光直直地切入小龍的眼,他問,「貢獻有很多種,你是負責什麼工作的?」
未脫口的話含在舌根,並非她刻意故弄玄虛,只不過是小龍忽然不想再說下去罷了。
吉爾伯特兩句話停頓的間隔不長,小龍猜不出他究竟想了些什麼,這次的偶遇太突然,她理應先打好腹稿。
「拜曼守望是獅子的爪牙,獅子必然希望他的爪子能直抵戰場,撕碎敵人的喉嚨。」
「吉爾,我要贏。」
這是一個表態,宣誓對獅子心乃至整個帝國效忠的表態,衡量忠心的尺子可能是戰功,也可能是獻出兵力的多寡。
人心是難以估測的,有時候,大多數人會選擇將他們量化。
「戰爭持續太久了,沒有人不期盼著和平的到來。」
「快速地終結戰局,是通往和平最便捷的道路。」
「嗚哇,你的鼻子怎麼沒長得跟曬衣竿一樣長。」吉爾伯特冷不防地吐槽小龍,「如果謊言能讓你的鼻子長長,你一定能用鼻子戳破城門,一轉頭就橫掃騎兵,無所不能,未來,國王必定加封你為鼻子女爵小龍。」
「這些話拿去騙騙被帝國和同盟洗腦的狂熱分子吧,小龍。」吉爾伯特瞇平雙眼,幾乎拉成兩個大等號,一張俊臉毫不掩飾對謊言的鄙夷,「這場仗打完了會如何?當然是打下一場啊,帝國一路南下,攻下了克魯森,直指鷹谷,不把愛波頓踩平決不罷休。」
「鷹谷的馬是吃草的,但騎士是吃肉的,他們會抵抗到底,而愛波頓會動用全部的資源援助騎士,這場仗不會簡單落幕,拉鋸戰不可避免。」
「獅子和金絲雀都不願意退讓一步,和平根本不可能到來,除非另行手段,否則誰都別想有什麼安生日子過,這才是現實。」
小龍沈默地聽著吉爾伯特的玩笑與表態,她將靠在桌上的手臂收回身側,僅留下交疊的手掌。她沒有顯露一點不悅或是失望,只是石化了般地聽著。
發熱腦袋裡的那簇火焰,剎那間就被撲滅澆熄。
「吉爾伯特,我想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此時此刻,她望向這位童年摯友的眼睛就像在看著陌生人。
「我說的『終結戰局』,指的是——徹底終結這場積怨數十年的獅雀之爭。」小龍不是頭一回聽到此番言論,那些反戰派的論述也如眼下擲地有聲,但聲音到達不了她這裡。
「我要的是同盟徹底垮台,讓絕對的秩序接手整個中古大陸,這就是帝國、乃至於我自身所盼望的和平。」
提及「帝國」一詞時,她有稍許猶豫,她沒忘記眼前的龍人也曾是帝國的一份子。
「我不認為有其他比戰爭更好的手段。」
「小龍,你真的是帝國貴族了。」吉爾伯特深深嘆一口氣,他挺直背脊,下一秒,卻頹喪地垂下雙肩,靠上椅背。
小龍,仍舊是小龍。吉爾伯特拿起早已失去鮮度的蜂蜜啤酒,想以蜂蜜的甜沖下從胃臟湧出的寂寞。
小龍,仍舊是小龍,但他們卻真真切切地走上不同的路。
想想也是,十幾年過去了,小龍繼位成為貴族、而他成了自由傭兵,他們的身分再也不同,人生道路也不再相同,想法也理所當然地不可能再有共鳴了。
「成為貴族之後,就不能再一起去偷龍的財寶、也不能一起玩了吧。」吉爾伯特輕聲呢喃。
可嘆息過往也沒有意義了,事實就是事實,嘆一百次氣、追悔莫及都沒有用處。
尤其,吉爾伯特現在正面對小龍——作為帝國貴族的小龍。
啊啊,沒想到與童年好友相遇,竟然不是關心彼此、與對方相談錯過的時光,而需要以身分作為認知對方的基準。
真的,什麼都不一樣了啊。吉爾伯特一口飲盡蜂蜜啤酒。蜂蜜啤酒被隨時間的流逝,失去了鮮度,變得一點都不好喝了。
吉爾伯特放下空杯,淡聲說道,「誰輸誰贏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意義,我也不在乎,老實說,沒有利益衝突、腦袋也沒有被灌滿所謂的愛國情操的人民也不在乎,大家在乎的,是誰收的稅金少、誰給的自由多、誰訂的惡法少、誰能安定動亂,能達成人民的期望的人,就是好的統治者、就是帶來和平的英雄。」
「期望和平,得先理解和平碎裂的原因,也就是戰爭被燃起的意義、戰爭真正的獲益者是誰?你不會沒有想過這件事。」吉爾伯特微微瞇細一雙細長的眼,淺淺地揚起脣,輕淺的笑意如春風卻也有如寒風,「小龍,你認為戰爭的起因是什麼?你所期望的和平又是什麼,是利益還是安寧?」
「真正的勝利者是從中獲取所欲之物的人,真正的失敗者是憑滿腔熱血、一頭栽入戰爭後失去所有的人,你是什麼人?」
她的視線隨著吉爾伯特坐姿的垮下一同朝下,可背脊仍如鋼筋鐵骨般屹立不搖,小龍明白造成如今的分歧的根源處,吉爾伯特還是以往那個吉爾伯特,她也還是那個毫無同理心的小龍。
是時局改變了,動盪的世代讓那些平時不曾提及的難解謎題呈現在他們面前,成功地撕碎過往如夢般美妙的記憶。
「我還想跟你一起,是你已經不願意了。」她平淡地答覆。
孩提時代的一切沒有對錯,就算是偷盜,也能藉著孩童的皮囊美化成不朽的冒險故事。
她看著吉爾伯特豪飲著杯中物,忍不住也想拿過杯子,卻終究還是忍了下來。
「你們當然可以不在乎、不理會。但相對的,會接受什麼樣的統治、會迎來什麼樣的政權,全部都得心甘情願地承受。」她心知自己已經動怒。
「想反抗就得披上盔甲、想革命就得付出代價。這世界上沒有那麼好的事情,坐在家裡就會有救世主從天而降。」她的指甲尖陷入了桌面,一下下地摳著,「睜開眼睛看看,救世主的腳下,必定踏著鮮血與屍骸。」
穩著情緒一口氣說完,她終於提起杯子,將酸澀的檸檬汁含入口中,沁涼與酸味衝擊著大腦,壓下了差點外顯的情緒。
「吉爾伯特,抱歉,我不是想對你說教。」她呼出一口氣,又接著說道:「戰爭的起因並非來自任何一方,如今追究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你現在,正在對著戰爭的既得利益者說話。」
不提起長矛就等著被侵略,博愛著名的金翅雀不會對任何獅子的爪牙留情面。小龍絕不允許「賽堤克斯」的財產被任何人覬覦。
「真的?那我們現在去屠戮灣玩吧。」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與其現在兩人坐在這裡排行程表,不如現在就走,吉爾伯特以拇指直指酒館門口,「我想去黑市逛逛,可每次都被克雷和菲利阻止,現在他們不在,我們一起去吧!」
吉爾伯特興致勃勃地邀約,卻一反往常地,屁股仍坐在椅子上,一點站起來的意圖都沒有。
他知道小龍不會答應,小龍的四肢已經被戰爭與義務鐐住了,無論是何處,小龍都不能去了。
他們之間的立場、地位,已經注定了過去的回憶只能是一場美夢。
過去,小龍不擅長說話,所以多是他說、小龍聽;今日,小龍說、他聽,但立場懸殊的對話卻像永遠無法重合的齒輪,每一句話都像是齒輪彼此傾軋的碎裂聲。
「人民當然可以不在乎。」吉爾淡聲回應,「對人民友善的政權就是好的政權、欺壓人民的統治者註定會引發民怨而被推翻。」
「小龍,未來無論是帝國獲勝、還是同盟贏了,勝利者也必定是兵乏馬倦,若不休生養息,反而壓榨人民,此時民亂被推翻了,豈不好笑?」
「即使民亂的規模很小,不構成任何威脅,但統治者為了維持威信,也得派兵鎮壓亂民。國力沒有時間恢復,正是給想報國恨家仇的恐怖分子一個絕佳的機會,號召亂民、趁機起兵都是可以想像的。」
「所以,無論是哪一個政權,國家必須善待人民。」
「人民是國家的根基,沒有人民的生產力,國家貧窮則缺乏武力。」
「所以,更替政權跟人民有什麼關係嗎?」吉爾伯特反問,「人民從來不需要救世主,高舉救世主大旗的是貴族、是騎士、是灌輸人民愛國情操而真的被洗腦的人民。」
「戰爭的起因並非源於任何一方,卻是起於貴族,領土的劃分導致的戰爭、貴族的利益協議不成而引發戰爭,綜觀兩國領土之間的更替,其中沒有半個是因為『人民吃不飽穿不暖而侵略他人的領土』、『人民沒有地耕種而攻打他人的家園』,換句話說,既得利益者只有貴族。」
「那,人民參與戰爭、我參與戰爭的理由在哪裡?利益在哪裡?我為什麼要犧牲我現有的和平去參與貴族們的利益糾紛?」
「小龍,你是戰爭的既得利益者、但我不是,而且,戰爭的輸贏對我來說根本無所謂,同盟贏了,我就在派派斯安生立命、帝國贏了,我就去高地或黑堡討生活,哪裡秩序安定、何處收的稅金少就往哪裡去,這就是人民,小龍。」
「我們之間不會有共識,小龍。」他說太多話了,幾乎把一周份的話都說完了。吉爾伯特舉起右手,呼喚服務生為他點餐,「回到前提,若你想守護你的領地、卻不想打仗,你可以尋求爺爺的幫助。若你的領地有足夠的價值、或是你的才能讓他想投資你,凱斯公爵會願意幫助你,我聽說爺爺也在前線打仗,你能去找他。」
「若你想要軍功擴張你的領土、充足你的財富,你能聘請里德里斯魔法師塔的魔法師,他們很需要錢、也足夠強大,能夠成為你的傭兵。」
寒意從地面向上滲透了鞋底,一路蔓延凍住了雙腿,小龍彷彿在座位上生了根,就這麼靜靜地聆聽著,雙手已然收回了腿上。
屠戮灣啊,那是個有趣的地方,倘若再早個五六年,她必定當即就和吉爾伯特一同踏上旅途。他們可能會在那裡得到稀奇的古玩,也可能遇到心懷不軌的商販,或許還會遇上有趣的旅伴⋯⋯不會有那一天了。
「在紛亂時局選擇捂起耳朵的,就算聽聞了暴政,也不會變得想要挺身反抗。人都是如此,不危及自身利益的時候,都只能算是『別人的事』,王公貴族也好,平民百姓也罷,都是一樣的。」
「而人之所以會反抗,只是因為——」她突然頓住了半晌,似乎在猶豫這話應不應該說出口。她眸光閃動,還是選擇說出了心裡話:「恐懼的種子,埋得不夠深。」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不敢說的?
「吉爾伯特,『戰爭』確實是上層階級爭權奪利的結果,可你真的覺得平民就全然毫無慾望嗎?吃不飽穿不暖而侵略,我們稱呼他們為『盜竊』;缺乏耕地而攻打家園,我們稱之為『侵佔』。」
「一旦陷入無序狀態,平民也能展現你意想不到的惡意。」
她回憶起那個夜晚,賽堤克斯的一味放縱,害得自己失去了立足之地。
小龍神情突然變得倦乏起來,她半闔上眼睛,一副就要睡著的模樣。
「你的建議我牢記於心。」
「對於尋找不到共識這點我也深有所感。你所描述的夢幻國度非常的吸引人,祝你早日迎來心目中的烏托邦。」幾乎是賭氣般地說出這句話,她語速極快且平板,一點也不像話裡那般大度。
在服務生來到桌旁時,她從袖口掏出一把金幣,輕輕地擱在桌上,接著打直起已經發僵的雙腿。
「這桌我買單。」
她披回了兜帽,起身跨出步伐朝門口走去。
「再會了,吉爾。」也可能不會再會了。
小龍 不是在和人吵架 就是在前往和朋友絕交的路上⋯⋯朋友再次-1
謝吉爾中陪我對這個傷心的交流⋯⋯再看一次還是覺得好難過
你們不可以長大!(關妳屁事
他們還有機會再一起玩嗎……感覺……沒有機會了(大風吹來好蒼涼)
這個交流對德真的好難過,過去有多少美好,一起偷龍的財寶、一起沿路吃吃喝喝、一起跑遍整個黑堡,現在什麼都沒有了……TT
amelia003: 嗚嗚嗚嗚嗚嗚我也希望他們可以繼續一起玩但是政治立場讓他們分離了!!!
一方是帝國貴族、一方是只想要和平的平民,注定沒有辦法TT
馬德海外黑船是要不要來了????來了還怕不會和好嗎!!
有共同敵人感覺還真的會和好!!!
其實吉爾也沒有討厭小龍ㄟ,如果小龍有難還是會想盡辦法去救小龍,小龍雖然變了,但還是他的朋友啊!!!
小龍也不討厭吉爾啊會帶她飛飛的好阿哥
這件事她回去記掛了
天
就說吃飯時間不要講政治齁!
11天也好長了耶……小龍好朋友!!!
吉爾記掛了
我自圓其說他覺得還是朋友,未來還是可以去找小龍玩,所以沒太傷心吧(努力挽回)
吉爾⋯⋯把我的傷心還來⋯⋯
吉爾相信他們還是朋友喔……(努力不傷心)
如果他們未來要去高地討生活,他們一定還會見面啦!!!
不過這個交流發了就很想寫回憶殺ㄟ,吉爾帶小龍飛高高、幫小龍帶小王冠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