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還是這副死氣沉沉的表情？你虛與委蛇的本事哪去了？」萊昂伸出手，本來打算在人背上拍一下，但在動作前便接收到阻止的眼神訊息，不對稱玉綠色的冰冷總能杜絕造次。

抬眉，唇邊溢出一聲不置可否的輕笑。
「喔？我可不認同這種說法。基於社會定義的相互尊重，我只是偏好選擇合乎禮儀的對談。」清冽嗓音缺少溫度與起伏，於廊道中款款流轉；亞爾曼的步伐極慢，每個前進的點都精於計算。

好吧，當作他從來不期待任何正面回覆。
早已習慣工作夥伴的要強，萊昂默默翻了個白眼。

他想，對方大可表現得再驕傲、興奮些——滿足鎂光燈下追求的焦點，可攝影師對鏡頭內的設計瞭若指掌，並未做出任何特殊反應，而當更新穎的刺激出現，人們自然便將目光移轉。

耗時近兩年，亞爾曼主導完成的紀錄長片終於面世。
以過去的短片為基礎，再次發想主軸，詳實記錄數場英國本地大規模的罷工行動，導入不同社會階級、職業類別的觀點和立場，將通貨膨脹、低薪資等議題攤在檯面討論，讓人得以切身的共感。

空拍機拍下人潮洶湧的盛況，數十萬人手持海報、布條、抗議立牌等，響應領袖的號召，挺身而出，為自己的權益發聲。
此外，最為人印象深刻的片段，莫過於影片中後段的特寫鏡頭。旗幟於風中搖晃；標語巨大而醒目，每一行都用力刻畫訴求；走上街頭的人希冀的不光是合理的薪資，更是為了生活。

『我知道我必須站出來，身為老師，我更應該這麼做。』
『倘若無法溫飽，我連走上講台都做不到。』

『你知道那是什麼心情嗎？當你走入超市，或任何一間商店，那些價格牌都在恥笑你，高聲說你買不起這些。』
『可是這是為什麼？我餓著肚子工作，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包含我的正職和副業，飢餓感每時每刻都存在著，睡覺時間甚至不到三小時，所得到的薪資依然不足以支付我的生活所需。』

『這不光是為了我，更是為了我的家人。』
『我的孩子生日，我卻無法為他買一塊小蛋糕、一份小禮物，因為這些錢得用來負擔其他家人生病的費用。』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啊！』

太陽升起，灼熱的日照下大汗淋漓。
夕日垂落，橙紅色的晚霞鑲遍天際，溫柔且溫暖的薄暮映照於每個人臉上，將沉慟的嘶吼、無力的悲鳴，盡數柔化，一點一滴滲透腦海，既是憤慨、也是悲傷，卻又昂首闊步，始終笑著的堅強。

我必須這麼做。我必須向前走。
即使前方充斥著未知，即使聲音不見得能被聽見，我必須這麼做，在還能吶喊，還能發出聲音的此刻——

紀錄片以『Walk towards』為名，被選為獨立製片電影節的開幕片，獲頒獎項的同時，亦收到不少影評人的正面回饋。

「所以，你不認為這是件值得開心的事？」
坐上車，由萊昂擔任駕駛的位置。他放入一張唱片——儘管車子已裝設更先進的播放設備，他們依然偏愛那些老古董，懷舊永不過時——他沒有放棄剛才的話題，調換方向繼續提問。

雙手抱胸，微微後仰，本已準備假寐的人聞言，再度睜開眼，眸光流轉平靜和沉著，像是一壺無法沸騰的水。

「身為剪輯，你應該再清楚不過，這部片尚有許多不足之處。光是鏡頭本身的穩定度就存在極大的問題。」
亞爾曼發出一聲短嘆，描述起自身境況時，仍沒有半點波瀾，「難道評審看不出來？『能行走』和『能攝影』之間有一道巨大的溝渠，我並沒有恢復如初，頂多稱得上差強人意。」

彷彿作為旁觀者。慢條斯理的口條娓娓道來，以近乎殘忍的方式進行剖析，絲毫不諱言，「關鍵不在於我拍了什麼樣的作品，而在於被判定為運動障礙的攝影師，重新舉起相機的行為本身。」

左眼失明，運動障礙的後遺症。
但凡他是亞爾曼‧利斯，標籤便會如影隨形，人們會去寬容、去期待，如勵志電影般的展開，直到他再也走不下去。

萊昂頓時陷入沉默。他當然明白對方的意思。

那些打動人心的特寫，是亞爾曼不顧反對，扛起超過五公斤的肩架，以手持鏡頭的形式拍攝而成。逼迫未復原完全的身軀，在連呼吸都顯得困難的層層人群中，竭盡所能地站著，直到肌肉潰堤。

然而，即使如此，亞爾曼對畫面的掌控能力也大不如前，角度、光影、景框、距離、空間，出於直覺的感受。
光線與情緒稍縱即逝，錯過即是亙久遺憾的損失。

「……去你的，我管他那麼多。」

萊昂忿忿地拍了一下方向盤，或許是他剛才沒能拍在亞爾曼背上的報復。這個舉動按響了喇叭，製造不必要的喧嘩。
「我知道你的意思，誰不喜歡話題性？撇除那些，我依然認為這值得高興。嘿，聽著，優秀不等同完美。」

「一個說不懂情感的傢伙，用鏡頭記錄了人獨有的韌性，以及遊行當下那種複雜的情感，對我來講這更重要。」
說完這些，萊昂使勁轉動方向盤，讓車輛融入車道的一部分，與這此時所有在路上行進的車子，相似並且不同。

緩地眨眼，亞爾曼以指節輕推鏡框的側緣，神色泛起一抹不解的詫異。沉默好半晌，他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淺淡。
「我想，你在試圖告訴我，你喜歡這部片？」

「是啊，利斯導演。」些許咬牙切齒和開玩笑的揶揄。
負責駕駛的人開始懊悔起了這樣的開頭，他和對方的對話總是以居於弱勢收場，偏偏他經常記不起教訓。

街景自車窗外飛快逝去。徒生殘像。
亞爾曼將頭側向一邊，在稀薄的倒影中，他意外瞧見自己臉上仍是笑著。這與人們所說的喜悅相同嗎？他不清楚。

然而，他不斷地想起——
當影廳的燈全然暗去，屏幕播放起紀錄長片。作為開頭、作為電影節的序曲，無數人在座位上聚精會神。

完美與否，並不重要。
人們關注的緣由，並不重要。

一幀幀、一幕幕。都出自他手，源於他的選擇。
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心臟也能承受某種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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