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冬春謝,倏忽又是兩個年頭,焜珀本想自己與對方會一直這麼過下去,直至商會捎來遠在他鄉的信,金燦落在署名上頭,與外頭春末的韶光融在一塊。阿圖亞的根終究以其他方式找上門,他知道那會勾起替人藏掖這麼些年的難受,有那麼一刻,他想伸手拆了,或者是替人扔了,糾結的痕跡揉爛的書信一角,最終頹喪的捏在兩指之間,又被好好的交付給了人。
當阿圖亞讀完信,露出的神情讓焜珀意識到信裡內容非比尋常。他許久沒看到這副表情了,上一回是對方意識到咬傷了人,心神動盪之時,這回雖不那麼失分寸,但仍可知定是極其動搖人的。
「原來我爹⋯⋯兩年前便去世了。如今我娘的身子也⋯⋯」阿圖亞逡巡上頭的文字,微微捏皺信件,沈默片刻後,抬眼看向焜珀。
他們趕走了你、拋棄了你。
這些話青年已知道不該說出口,他把不快悶在嘴裡,如往常那樣,又表露在臉上。
他只問「兄長要回去嗎?」
「我知道焜珀在想什麼,但他們終究是我的父母,況且當年的事⋯⋯要他們立刻接受本就不容易。」阿圖亞抿緊唇,輕吸一口氣,道:「焜珀,我需要回去一趟。」
「嗯。」如所預料,青年停頓片刻,斂起了不悅,他將對方手裡的信輕輕抽走,替換成了自己的碰觸。「我陪兄長回去。」
阿圖亞收緊五指包覆焜珀的手,問:「你在這邊的商會職位呢?」
「要回鄉,哪還能被扣著。」焜珀聳聳肩,來去自如的性子仍然沒有改變太多「願意承這個閒缺的人挺多的,不出一旬便能易手給旁人。」
兩人處一塊好幾年了,阿圖亞如今不會再提分頭行動的方案,但仍問:「可這是夫人留給你的位置,確定沒問題嗎?這一回去,屆時你若還要回來,便不那麼好接手了。」
焜珀凝視回對方的面龐,就淡淡的道「兄長還回來嗎?」
對方沒答,他也知曉那終究無法割捨,來的時候他逼了人,如今阿圖亞渴望回去,該是他賠禮的時候。他垂落眼,再抬起時道「反正在哪我跟兄長都能弄個家。」
聞言,阿圖亞深深望進焜珀的雙眼,飄忽的心定了下來,穩妥落回胸口。他將交握的手貼上那處,道:「謝謝你。」
兩人跑遠了,返程便是得靜下心沉澱的長途,路途漫漫,焜珀知道無法讓人別想、別憂思,於是當阿圖亞望向馬車外頭時,他多半沒有叨擾,也一塊望著,試著去過渡真正的血親離世時應有的感受。而後他發覺分辨不出,那是僅有將之看重才能擁有的情感,好比自己對江城暮,或是—
焜珀盯著沈默的背影,轉移了那份情緒,問道「兄長回鄉可想好要做什麼了嗎?可不許再犯險,像在這裡一樣,弄學堂應該不錯吧。」
「⋯⋯學堂嗎?」阿圖亞倒還沒把心思放在這上頭,聞言陷入思索。
離了故土好些年,家國成什麼模樣未可知,從離開前的趨勢看,抑農重商的風氣只會越發興盛,人妖共處仍是隔著層紗,沒誰敢搬上檯面,打開天窗說亮話。體制外的改革涉險,有了牽掛後,榮辱不再只是一人的事;體制內改革需按部就班,他早明白靠一人無法力挽狂瀾,現下身分也不容許他再踏入,既如此,照拂並培養下一代的莘莘學子,播種、耕耘、而後豐收,許是更長久的計策。
在西域的這段時間,阿圖亞並沒有正式開辦學堂過,但看著孩童獲得新知識,並在不經意時予以反饋,親眼見著努力一點一點滋養出成果的踏實和成就感,是他所嚮往的。
「學堂是個不錯的想法。」阿圖亞回望,道:「焜珀呢?可有頭緒要做什麼?」
青年偏偏頭,在異地這麼些年的奔走似一點痕跡都沒在他身上留下,仍舊是那樣明朗而隨心所慾的模樣,可如今至少知道了何謂想要的安定。
「我同商會辭去往來接洽的職缺時,被推薦了不如回商會裡幹,還給我寫了封信,看來這些年的交際還是管用。」
阿圖亞頷首,對於焜珀的職位有著落感到心安。雖說依對方的個性,在哪都能謀個位子做,但在有夫人影響的商會裡總是更如魚得水。
「有興趣做到夫人當初的位置嗎?」阿圖亞問。
「那不就要管挺多事的⋯」焜珀沒這個展望,這幾年都免不了外派他處洽談事宜,若要管商會,袁秋蟄那清閒模樣肯定不是管一兩年才有的成效,這不知道要折騰多久,陪身邊人的時間就短了。
他想了一輪,先是問「置辦學堂,需要多少銀兩?」
阿圖亞在心頭掐指算起來,學堂說穿了不是能賺錢的地方,起步要一段時間不說,他也不願為了錢財只去富貴子弟在的城鎮收學生。
「找個簡單的屋子,備妥基本用品的話,我手頭的錢應該還夠用。」阿圖亞道:「將來生活上有需貼補之處,再去接活幹就行了。總能成的。」
「嗯,總會有辦法。」焜珀簡單應答,但默默地把這筆花錢帳記在了心頭。他往窗外望,一望無際的山巒連綿,卻遠遠都還夠不著中原的邊,自己與阿圖亞確實是走了很遠,成了密不可分,那麽回家一事也只不過是屬於彼此的另一趟旅途罷了。
*
就算一路趕車,抵達畦町時已是夏末,翠綠稻田染黃了一角,飽滿稻穗低垂搖曳。阿圖亞頭一回未駐足眺望稻穗,逕自往家的方向走,腳踏小徑,推開圍籬,進門前想起要套上皮手套,套得嚴實了,才走進再熟悉不過的家中。
時隔七年見到的老母親已是白髮蒼蒼的消瘦模樣,不再健步如飛,正小碎步往櫥櫃走,試圖勾上方架子的物品。阿圖亞為了不驚嚇人,先喚了聲「母親」,才越過對方拿下個簍子,遞到對方面前。老婦轉頭,見著來者時睜大眼,遂紅了眼眶,緊握阿圖亞的雙手,低頭泣不成聲,而阿圖亞亦未言語,僅用力回握,並騰出一隻手,小心圈住佝僂的身影。
「孩兒回來了。」阿圖亞溫聲道:「西域的路途遙遠,讓娘等了,還望原諒。」
老婦搖搖頭,顫聲道:「是娘對不起你。娘早該寄那封信了,只是看不清⋯⋯」
待情緒平復些,阿圖亞牽著腿腳不便的老婦坐到炕上,轉頭看向焜珀,道:「娘,這是焜珀,多年前你們見過一面。他同我從西域回來的。」
焜珀靜靜的朝人點頭,沒有少年時那般似人非人的生疏,亦沒有離開中原前那般裝模作樣的試探,就只是面對自己愛人的親屬,選擇把時間留給要敘這幾年來念想的血親二人。
老婦對焜珀淺淡一笑:「孩子,你瞧著又比當年沉穩些了。」他接著看向阿圖亞,輕掬起一縷墨色捲髮,「你反倒感覺年輕些,髮色變回來了,氣色也好不少。在西域時發生什麼好事了嗎?」
阿圖亞緩緩眨眼,與焜珀對視了下,唇角輕勾,頷首:「發生了不少事,也看了不少東西。有機會與娘慢慢細說。」
阿圖亞這一回來,協助照看老婦的左鄰右舍沒多久都知道了,屋裡屋外擠滿了人,七嘴八舌詢問他的情況,同時好奇打量焜珀。阿圖亞在路途中早擬好稿,從當初為何辭官,後來的旅程,到焜珀的來歷等,一一交代,其中有幾名村民竟然對焜珀還有些微印象,想來金髮的孩子跑來做短工在這一帶實屬少見。
孩童們圍繞焜珀打量,其中幾個想摸一把金燦的髮絲,還有人眼尖,指著焜珀側辮綁的金色髮飾,道:「哥哥為什麼也有這個?」
焜珀遠遠瞟了眼阿圖亞,斟酌了一下用詞,道「我跟圖亞兄長遠在異地時成了家人,這是象徵,你們不也有嗎?」
「家人?」孩子們面面相覷,在他們的印象裡,家人應該是長得相似的人,但眼前青年和他們無一處相像,於是問:「但你跟我們長得不一樣。」
其他孩童也相繼拋出連珠炮似的問題:「那個叔叔是誰?聽說是以前的太守大人?」「你又是誰?你也是太守嗎?」「為什麼大人們都圍著你們?」「異地在哪?」
瞧著孩兒越問越細,焜珀挑挑眉,要詳細解釋彼此間的羈絆當然行,就怕講一講露出了點端倪,自己無妨,阿圖亞估計還是面皮薄,難得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省略什麼。
他坐沒坐相的被孩子們團團圍住,把小手上頭拉著的辮子抽回。
「感情好就能認家人,沒有血緣不妨礙什麼,圖亞兄長以前是為民請命的好官,後來則跑遍西域教導異地孩子識理,我與他一塊經歷的也不比一般家人少,這不夠嗎?」
阿圖亞隔了一段距離瞧著這幕,不禁會心一笑,與人對上眼片刻,笑意加深,才轉回頭繼續應付周遭人。當晚眾人在薩利老宅開了場簡單的歡迎會,席上滿是各色當地菜餚,阿圖亞向焜怕一一介紹,對方也捧場的吃了不只一盤,這時老婦招來阿圖亞,面上顯露猶豫,少頃才開口。
「阿圖亞,你跟焜珀還能吃這些尋常食物嗎?」老婦壓低聲音:「娘問過人,聽說你們需要⋯⋯血跟生肉才能吃飽?」
阿圖亞沒料到母親調查過妖相關的事,縱使不那麼精確,亦讓他生暖,簡單表示無礙,等賓客都走了,才詳述成妖後的變化和新的習性。
老婦也娓娓道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他沒有詳述其伴侶對兒子成妖後續的態度,但從對方去世前都未鬆口要見人就可知一二。人走了後,他便賣了田地,靠積蓄以及兒子留下的錢財過日子。他的身體每況愈下,雖然有左鄰右舍照看,縈繞心頭多年的遺憾始終未散,想通了沒有什麼比親人更重要後,才終於鼓起勇氣打破僵局,託人寫信交付商會。日子一天天過去,老婦本以為信要不是寄丟,就是兒子讀過也不願回來,幾乎要放棄希望,深陷悔不當初中,沒想到最終還是盼回人,喜悅的同時,愧疚之意更深。
與人獨處慣了,如今要與對方的血親住一塊,焜珀難免覺得綁手綁腳,但這些個不便換來阿圖亞如今舒坦的面龐,仍然是筆值得的代價。兩母子似有說不完的話,確實,要十年的分別確實不是半日便能道盡,焜珀乾脆的陪著孩童們玩,夜裡又去沐浴一趟,當路過阿圖亞房門時見裡頭沒人,就推著虛掩的門進房逛起來。
雖已閒置許久,房裡仍然乾淨,看得出薩利夫人有維護著,除了書冊以外還有不少不似對方會有的小玩兒。
一陣子後,阿圖亞帶著一身熱氣和半濕的髮推門進來,顯然剛沐浴過。見到焜珀正在端詳他架子上的東西,問:「你當年曾進來過,可還記得?」
「記得,但東西沒現在多⋯也或許是我當時的個頭看不著。」
阿圖亞道:「自當年一別又過了許久,這段時間累積了不少新東西,多半是鄰里間的人送的⋯⋯這幾本書和擺飾則是城暮閣下送的。」
阿圖亞側頭朝焜珀淺笑,接著想起什麼,轉身到行囊前翻找,拿起當年焜珀贈與的木盒,連著裏頭對方贈與的所有物品,一同放到架子上。
焜珀滿意的端詳自己參與的部分,眯眼朝阿圖亞笑「方才兄長的母親說要給我騰個寢間,我姑且是應了,但兄長應當知道,我還是會跑來跟你擠一塊睡,這之後被察覺⋯兄長再想說詞搪塞吧。」
阿圖亞投以一個意料之中的眼神,於是兩人如往常一同和衣而臥,焜珀抱了過來,夏末夜晚的涼意沾上阿圖亞的後背。
田間蟲鳴唧唧,月圓柔光輕鋪地面,阿圖亞一雙翠眸睜得明亮,透過細捋月光下舞動的塵埃,沉澱著今日發生和耳聞的一切,感受悵然、欣慰、感嘆等情緒,全交織在胸口的滋味。
一陣子過去,阿圖亞輕聲喚:「焜珀?」
「嗯?」焜珀淺應了聲。
一陣沉默,阿圖亞才半側過身,道:「謝謝你陪我回來。」
妖異的眼睛闔著,但淺淺的笑意透過貼近的後背傳了過去。
無賴般的話不害不臊「我本就要參與在兄長的人生裡。」
*
雖說阿圖亞的母親知曉兩人的身分了,阿圖亞及焜珀仍避免在對方面前露出妖異的一面,諸如飲食、蛻皮等,以免刺激到人,這般下來小半年、相安無事。期間阿圖亞延續在西域的習慣,集結鄰里小孩,訴說所聞以及授課,內容非以考取功名為目標,而是開拓孩子們的眼界、促使思考,並懂得關注周遭事物。
而焜珀順勢的取著推薦函重新得了商會職缺,如今的商會已易手他人,但仍然看著袁秋蟄的面子與教導出的能力用了人,焜珀在言謝外,那恍如隔世的將軍府日子也重新回到腦裡。
回鄉前給蛐蛐捎過信,會討玩具的孩兒這次難得沒有回信,也不知那棟宅子如今成什麼模樣,往過往回望的情感很新奇,這或許能稱作念想。
擇一日空檔,便向阿圖亞表態道想回將軍府瞧瞧的念頭。
阿圖亞自然是應下,於是兩人擇日回到那能遠眺港口的將軍府上,裡頭幾乎與當初無二,東西沒怎麼蒙灰,看來江家有定期派人打掃和駐守。上回一別是夫人走後的事,掐指一算過了十載有,驟然回到與記憶中無異的空間,物是人非的感受特別濃厚,偶爾轉過廊角,似乎還能聞故人的身影和笑鬧聲。秋風捲起蕭蕭落葉,阿圖亞走到焜珀身旁,握了握對方冰涼的手,問:「在想什麼?」
「沒有特別。」熟悉且陌生,這處彷彿就隨江姓夫婦的死定在了那段歲月裏,焜珀望向自己同袁秋蛰最後言談情感的長廊邊,喃喃道「我也知道此處甚麼都沒有…但就是想回來看上一眼。」
他們繞進了藏有將軍配劍的寢間,在翻出遺物時輕吹落一盒面的灰,失了主的長劍依舊躺在裡頭,它襯著江城暮在世時的每一份回憶,當時未能知悉的不快與沉重,如今已明白是念想。
理解了,便只能重新接受對方的死。彷彿前來弔念,焜珀盯著佩劍與劍穗良久,又將之妥善收了回去。
阿圖亞靜靜佇在一旁,撫過焜珀的後腦勺,道:「人的情感便是如此,理性知道徒勞,感性上仍可望貼近在乎的人事物。若有機會見到你如今的模樣,將軍跟夫人一定會感到高興的。」
焜珀試著想了想江城暮大笑著拍拍自己腦袋的模樣,突然又不是很想讓對方瞧見了。他起身輕吁一口氣,轉而問道「倘若我爹知道兄長跟我成了夫妻,不知道會如何想。」
聞言,阿圖亞忍不住咳出聲。打從與焜珀處一塊,只要想到這件事他便難得逃避不再細思,畢竟是不可能的假設,而且不用細想也能知場面會有多尷尬,長者的身份放在那,怎麼樣都像自己在圖利人。「⋯⋯程暮閣下還在的話,也不會有這些後續了。」
「也是。」並未有要讓人難堪的意思,焜珀拍拍蹲在地而沾上塵的袍子下擺,明白了凡是都是因果環環相扣,遺憾換得如今,而此刻便是真實。
此處並無旁人,他伸手勾著阿圖亞的指頭,孩子似的晃了一下,將過往的景與現在牽連在一塊「晃一會再回去吧。」
當年那個金髮少年個頭小的像男孩,時常神遊在自己的世界裡,看著周遭事物,一副抽離的冷淡模樣。阿圖亞擔心人摔了,或是不知晃悠到哪,偶爾輕托人後背指引方向,不夠時,就牽起那微涼的手前進,少年也不反抗,就這麼漫無目的跟著他。
時光荏苒,阿圖亞抬起眼,往向高大挺拔的身影,綠眸泛起柔意,應一聲,這回任人牽引自己,腳踏遍地金燦,向他處走去。
*
秋收冬藏,初春再度來臨。這回妖異的習性可不是眼不見為淨就能解決的了,於是兩人便提早先規劃進城一趟,一方面安心度過焜珀的發情期,一方面看看如今柔桑府的變化。臨行前,阿圖亞請鄰居們務必多照看母親,有任何問題捎信給商會即可,並向母親保證一旬左右就會回來,這才與焜珀踏上馬車。
「屆時看入住哪個客棧,再跟商會報備一聲,才知道信送哪。」阿圖亞道,顯然還有些放心不下。
「客棧?那樣的地方尋歡不全都被聽盡。」焜珀尚在冬季初醒的昏沈,坐上車帶上簾,一板正經「我早早聯繫好了熟識的楚館,讓我們在那處待上五日,怎麼做都行。」
阿圖亞從未踏進那種尋歡之地過,頓時微睜大眼,第一個想法是若還在當官,這等糜爛行為可要被參一本了。細想焜珀說的話有道理,但他一時難以應下,於是面有難色問:「這⋯⋯沒有別處嗎?」
話出口,當阿圖亞在與焜珀對上眼時就知道,這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了。於是下一幕便是焜珀帶領人進楚館,阿圖亞索性穿上斗篷,拉低兜帽,硬是將臉遮到幾乎看不見,來個眼不見為淨。
「許久未見了,您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前台接待的亦是妖,在此處工作多年了,對焜珀的毫無變化絲毫不驚訝,「來來來,樓上請,等會就帶姐兒給您和您朋友細細挑選。」
「不必了,這回就是跟伴來避開春潮的。」焜珀朝前頭櫃檯放上沈甸甸一袋錢,道「同過往一樣隔音好的最裏頭那間,吃食能放門口,他面皮薄,就不跟你們打照面了。」
接待的妖在焜珀以及阿圖亞之間看了眼,馬上了然,笑吟吟收下錢財後話不多說,引導兩人來到那間房,知趣退下。
阿圖亞放下簡單行囊,呼出口氣,本想退下斗篷,想了想還是戴著,道:「焜珀還睏著吧?我去簡單看看城裡現在的情形,要不要再睡一會?」
「我睡了,兄長有辦法從這處走出去,路過這縱貫花街?」男人順勢躺下,還拍了拍軟塌「要不我們現在就開始?」
阿圖亞瞥人一眼,彎下腰,一手蓋上焜珀的額頭。
「情潮還沒來。」他順過焜珀的頰後直起身,低聲道:「異地都待過了,花街還能應付。⋯⋯讓我留些體力吧。」
豎瞳在微愣後很快的變成了著迷笑意,咯咯一笑「圖亞兄長如今都懂的誘惑人了。」
對此,阿圖亞給了個「我才沒有」的神情,轉身出門,在稍晚歸來時被有力雙手一把帶進門內,好些天未再踏出一步。
*
炎天暑月,皎陽似火,卻驅不散薩利家滿室的藥味。老婦似是見著兒子後,終於鬆了口氣,近一年來身體衰敗速度加劇,如今只能臥床仰望天花板,濁目裡有大半時刻處在朦朧中。這天他突然來了胃口,阿圖亞立刻備妥對方喜歡的菜餚,端了一托盤到榻邊,小心妥帖地餵著人,適時擦去嘴角殘渣。一陣子後碗盤見底,他收拾了下,正要端出去,就聽老婦道:「娘很高興。」
聞言,阿圖亞放下托盤,重新坐回榻邊,靜靜聽人言。
「你當太守時忙得腳不沾地,我跟你爹總希望你能找個對象好分點擔子,但也知你不做則已,做了就是放十足心力進去,萬不會只撥一點心思給伴侶,你也表示沒有這個意願,於是便不再提。」老婦清了清喉嚨,緩過氣,才朝阿圖亞投一個笑容,「娘很高興你現在有這麼一個人了。總是你護著人,該有人也懂得護著你。」
阿圖亞眉眼一動,不曉得對方何時發現,又如何發現的,只能驚訝地看向母親,面對家人始終神情穩重,此時難得透出點赧然,但頷首默認時的認真之意不減半分。
「阿圖亞。」
「⋯⋯是?」
「娘想握你的手,可以嗎?」
阿圖亞一頓,包裹在手套中的五指微微蜷曲。
「娘知道你在顧慮什麼。娘不怕。」老婦一笑,臉上皺紋擰成和煦的刻痕:「孩兒,你也別怕。」
聞言,阿圖亞眼眶一熱,依言退下皮質手套,握住母親佝僂消瘦的手。老婦閉眼,反握回去,洩出聲滿足的嘆息:「一樣的暖哪。」
阿圖亞的母親是在夏末時入葬的,正巧是他回到上陽郡的一年後。依傳統,從往生到入土為安,前後過了三日左右,薩利家裝飾上鮮花,四周焚燒蠟燭,氣氛並不悲傷,鄰里前來給出最後的祝福,眾人一道用過飯後,儀式便算完成。
入夜了,宅裡現下僅剩兩個身影。阿圖亞的腳步這幾日沒停過,此時也是,整理完院子後來到雙親的臥房,從櫃子裡一一拿出物品檢視並拭去灰塵,直到一隻手越過來拿走抹布,他才停下來,抬眼看向青年。
「我來幫忙吧,兄長歇歇。」
將軍逝世時沒擁有屍身,夫人亦同,焜珀從沒真正的看過熟識者的屍首躺在棺材裡。那感覺很奇妙,能見得著那個人就躺在那處,可知曉對方早沒了,軀體已成空殼。可人們仍然順著奠祭事宜,一點一點的把那人活著的痕跡收拾乾淨,好似這樣才是完整的接受親人離世的事實。
煩悶感一如既往,當時夫人的奠祭自己沒幫忙多少,仍然覺得意義不大,可今時今刻,往生的是阿圖亞的親生母親,所以他照著做,收拾那些遺物,試圖體會人此刻的空虛與難受。
阿圖亞累,但停不下腳步,或說不停才好,正事辦一辦,就沒空多想別的。活被焜珀攬走了,他頓時沒事可做,視線逡巡過箱子內塵封多年的舊物,注意到降落卡了個東西,抽出來一看,是個缺角的木頭匕首,從大小看來,是給孩子使用的。他想起這是當年父親教導他使用蛇腹劍,親手削出來的,那生暖的手覆上手背的記憶被翻出,朦朧間彷彿還能聞母親在一旁朗笑的聲音。
阿圖亞的父親直到去世以前,都未曾再正眼瞧過他。他本以為獲得母親理解都是奢望,孰料這部分圓滿了,更凸顯缺憾的存在,且往事已矣,故人不再,再也盼不到轉機。
阿圖亞輕吸一口氣,發現呼吸帶上濁音,趕緊嚥下酸楚,抹了把臉起身、低啞道:「我去吹吹風。」
「你需要的是歇息。」涼意拉住了那雙手,那在盛夏帶燥熱的夜裡成了不可忽視的存在,比起關懷,更像是不容置喙。焜珀保持著留住人的姿態一併起身,面色認真,將之圈的更近「兄長若難受,我可以抱著你。」
「其他事可以,這樣的時候⋯兄長亦可以依賴我。」
阿圖亞看著焜珀認真的神情,鎮靜中流露哀傷,同時揚起淺淡的笑意:「娘說的沒錯。你真的長大了許多。」
他以額靠上焜珀寬厚的肩,聲音悶在布料間,帶著夏夜的黏稠濕氣:「讓我靠一下⋯⋯一下就好。」
靠在懷裡的溫度並沒有重放,倆人杵立的姿勢稍嫌彆扭,皆是不習慣面對所失去的,溫熱從對襟透了過去,焜珀垂眸,掌心上挪,輕輕的、謹慎的像是對待易碎品,在那份珍視上給出小心翼翼的安慰。
入睡時,阿圖亞難得沒有背對人讓焜珀擁入懷,而是面朝人,靜默注視青年的面龐半晌,才道:「我想處理掉這棟房子。」
焜珀掀起眼簾,他不知一般親人逝世子女是否都會觸景傷情,也不確定對方有沒有想將房子留做念想,畢竟當時的自己也沒有選擇繼續留在將軍府,停頓片刻,就只是點點頭「那兄長想搬去哪兒?」
以前的阿圖亞斷然不會這麼決定,但他的「家」不再只是有形的屋子,在上陽郡待久,免不了需常常與左鄰右舍來往,身分有被發現的風險;其次是當年唐突離職,又牽扯命案,哪天現任太守深究起來,不好解釋。
阿圖亞道:「聽說會倉當地有辦義學及善堂,可是長久以來,貧窮問題依舊不見改善。我想他們應該最能理解農商平衡,相輔相成的道理,也想在那兒開辦學堂。」
「至於焜珀,我亦想過怎樣的出處於你來說較好。會倉當的義倉由商會管轄,聽說盜賣糧食情形嚴重。你正好在謀求職位,倘若能拓展時序商會的勢力,順道整肅風氣,長久以來於當地和商會本身都有益處。」阿圖亞翠眸裡毫無睡意,他握上焜珀的手,娓娓道來所想:「畦町的糧食一部分是運往那裡的,若那些稻穀能被送到需要的人手裡,那再好不過。」
若說實話,焜珀不認為自己有義務做這一些,他骨子裡是妖異的冷情,即便學得多了理解的足了,情感也只想給對於自己要緊的人事物。
這一切對阿圖亞來說有多麼重要他很明白,那雙翠綠裡好容易才重新擁有了展望,是自己想要保有的,要做到拓展勢力還在自負範圍內,對方夠不著的就由自己幫把手,換那張笑臉,不虧。
焜珀隨意的發出一聲鼻音,替阿圖亞拉了下薄被,簡單的答了句「行。」
焜珀說過不只一次阿圖亞狡猾。這個詞乍看與阿圖亞的為人大相徑庭,他亦不能理解,詢問過後,青年道:「在乎,就得聽,否則惹人傷心。懂得抓準這點,所以狡猾。」
或許是有些狡猾,阿圖亞想。
他清楚焜珀不在乎大義,同時清楚自己在對方心中佔有份量,於是從起初的無意識,到後來有意識,一點一點利用這份在乎,將對方導向他所希望的正軌,擅自替人在世間留下正面的影響。焜珀清楚的很,還是甘願入套,這些阿圖亞全記在心裡,能給的反饋不多,不過是同樣將人放在心尖上,全心全意愛著這個人。
「兄長在笑什麼?」焜珀問。
阿圖亞搖搖頭,將焜珀擁入懷中,觸及的是涼意,傳到心口再蕩漾開來的,是實打實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