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的房子砌著五顏六色的磚瓦，和諧而不撩亂；天空舉目能及之處該藍的藍，不摻半點灰。阿月對比周遭反倒略顯單薄，金金白白的，正午的陽光掃下去怕是只剩一團光，幸虧他身上掛了一件寬鬆鮮紅的開衫毛衣。

要是誰在此刻詢問一個人去旅行的感受，阿月會痛心疾首回答：「每個人只有一個胃！」

每往前方走幾步，就有新的誘惑，甜的鹹的、傳統的新奇的，好似無底洞。

拐彎時有隻小貓擦過阿月的褲管匆匆離開，像個賊。又細看，牠嘴上叼著切片麵包——來的方向是間咖啡廳，原來是推廣人員。

阿月緊握拳頭，告別選擇困難。三步併兩步推開水藍色大門——法棍！全都是法棍！又稱法式長棍麵包、法式硬麵包、法式麵包、長棍麵包。（摘自O基）

『武、武器店？！』他內心道。

他嚥下口水，拉起僵硬的微笑接過店員遞來的菜單，眼睛偷瞧其他餐桌，一盤兩盤法棍切片、熟悉的青嫩菜葉拌著蔬果、幾壺花草茶與咖啡，或果汁跟牛奶。

而最重要的是、視線跟上在店內走動的客人，會得悉最右邊便是琳瑯的醬料及配料自助區。

阿月雙眼發亮——並非看見武器的嗜血之心，並沒有。

店員領他坐下。兩人交接幾句，沒過多久，復古的歐式木桌上添了一壺香草茶，阿月添滿茶杯、喫一口，半瞇眼享受溫暖怡人的時間。

每逢大門開合，便有冷風竄進，片刻又被出爐的麵包為空氣回溫。柔和的音樂、一些人聲、食物的香氣，每件事情的節奏佈滿生機，既輕又緩。

—

崔勝熙臂彎裡躺了把大束茉莉花，粉白相間半透明水玉點點包裝紙，用草繩簡單縛住，空氣裡有淡淡馨香，很淡很輕，風一吹就勻散在夏日街道，成了天邊拖得老長的層層片片飛機雲。

她順著青石磚坡道慢慢向上走，小社區是童話的屋子，淺色調明亮斜頂小樓接連延伸，或許約定俗成，每戶人家陽台上都種綠植，圈出一方花圃，綴得欣欣向榮。

枝繁葉茂，樹影浮動，落下幾朵小花，夾在亞麻金的柔軟髮絲，手指揀了出來。月白星形花瓣，淡黃花蕊，崔勝熙抬頭，枝條離她不過舉手之遙，一串花對齊並列盛放，還在落花。

穿過樹叢，離開住戶區，鑽小路向來比從外面走要近。

轉彎直行，加快步伐，拾級踏上小拱橋，底下是高山細雪融化的流，一碧如洗，切割了兩個世界。鬧哄哄的商業街到處都是行人，她朝一家咖啡廳而去，直立式黑板有粉筆字跡，視線掃過今日特餐菜單，推開水藍色木門，風鈴叮叮響。

崔勝熙仔細移開腳，略過小貓店長，花束一放，半截身子撐在胡桃木櫃檯上。

「索菲珂！我來給你送花了。」她朝廚房喊道。

踢躂踢躂地走出了一位女人，她把花拆開，直接插進青瓷花瓶。

「每次都要謝謝你的花！不多說，餓了吧！老樣子？」

「對，特餐。」口袋掏出銅板紙鈔推了過去，不用找錢。

語畢轉身，她左右張望找尋位子，生意太好，沒半張空餘的桌子，不免要跟人併桌。很快，便決定了目標，踏步流星，在紅毛衣的人影身後停下，伸手敲敲桌面。

「不好意思——你好，對面的位置有人嗎？」她聲音青澀低啞，掛著張禮貌的笑臉。

Cherry_DR2306:

小插曲惹起阿月的注意，比起熟客更似互助的芳鄰亦是種理想的社區關係——這般想道，忽然傳來併桌的邀請。

「可以、當然可以！請坐！」阿月迅速起身，挪出併桌不會擠擁的社交距離。

他順道把毛衣掛到椅背，捲起淺卡其高領衣的袖口，左手幾串鏈鐲隨著晃動，低調地閃爍，不妨礙準備用餐的主人。

坐下時匆忙的一眼，只覺得來人是位俏麗可愛的少女，讓人心生好感，又、充滿熟悉感。

怎樣的熟悉感？活脫脫像位童話繪本會出現的人物，書名將會是《金髮卡莉娜的征服之旅》，尤其是進入戰鬥後、眼睛會迸發出如火焰般的鬥志，憑著大膽而俐落的動作在交戰時佔上風！

『沒錯！這種感覺就好像——』

「喵嗚～嗷！」（翻譯：勝熙～嗷！）

『喵嗚～嗷！說得好！我也想到她……欸？』

年幼的小貓不知何時開始了店內的散步巡禮，牠好奇地用前爪子碰碰阿月垂落的紅毛衣，又用腦袋瓜蹭著金髮少女的小腿，有時候還會一臉撞上阿月的腿起勁磨擦臉頰肉，愜意放肆得很。

阿月心頭一驚，斜看少女。

片刻、他用雙手捂住嘴巴，又放下，反覆好幾回。

短短幾十秒，竟是開始吸吸吐呼吸術！

吸氣——『是勝熙！』
吸氣——『是勝熙？』
吐氣——『是勝熙…』

『怎麼辦！我為什麼沒有把報導、訪問、周邊放到行李箱！現在該請她合照和簽名嗎——醒醒！人家來吃飯的！你不可以把自己搞得像跟蹤狂粉絲！天哪——她真人比鏡頭多一分甜美感……天那……真實的勝熙對我笑了！呵呵…』

准月的內心小劇場龍捲式肆虐後，臉龐卻是浮現靦腆的微笑，道：「真是一家不錯的店，幸好有貓咪領路。」

『在身上簽名的話洗澡會褪色！最近手機殼換水鑽了嗎？可惡好想看…』

「謝謝了。」崔勝熙點點頭，漫不經心地道謝，手指爬梳勾起凌亂滑落的碎髮，拉開椅子落坐，低眉歛目，習慣性地安靜，教堂裡聖母畫的氣質，清淡恬謐。

服務生呈上一壺薄荷茶，她再次低聲輕謝，掀開琺瑯質蓋子，白氣氤氳，裊裊飄散，像吞雲吐霧，又像燃燒焚香，上升直到天空之上，飛到永恆天國的光芒中。

噗咚幾聲，方糖沉沉，銀湯匙攪了攪，波光蕩漾，更多熱氣。

抽出湯匙，小力地敲壺壁，瀝乾水滴，有條不紊擺弄餐具杯盤位置，皆是為了上菜用餐的良好體驗。右腿疊左腿，一支腿理直氣壯晃了晃，腳踝雪白，線條簡潔俐落，和男孩子的腳尺寸相近。

環境沉寂，如入無人之境，杯盤碰撞，聲音清脆，卻添不了多少生氣，可有可無。崔勝熙沒打算主動多說，萍水相逢一場，陌生人之間又何必客氣地逢場作戲，太過分了，她想道。

「嘿，去外面。」她撓撓小貓下巴，語氣柔和的開始趕貓，並非貓本也並非狗本，鐵石心腸執行起來十分容易。

小貓咻地輕巧溜走，回過身，手裡掏出酒精，噴灑兩手，簡單清潔。對面人的視線招搖大擺，連遮擋掩飾的功夫都不做，她頓了頓，繼續抽了張面紙，擦拭雙手。動作間，腦袋活動旺盛，思慮重重，分析當下狀況，決定找個時機緩和氣氛。

抽離思緒後，很快地，對方率先破冰，崔勝熙淺笑，眼睛一眨不眨地聽。

「牠只是很調皮很愛玩，下午常常在外面逛，您一定不是本地人吧？」

抬眼觀察，對方神色緊張，雙頰蘋果似的紅，她將罐裝酒精推給對方，釋出善意打圓場。

「剛剛您碰到牠了，還是用這個擦一擦手比較好，否則等會用餐吃壞肚子就不好了。」

近距離看到勝熙趕貓的珍貴畫面，阿月暗自在心裡感謝小貓的付出，有機會必定回報罐罐！

「啊、謝謝！」阿月行雲流水跟上消毒雙手，酒精冰涼滲膚，條件反射般喚起平日進入工作前的冷靜。香草茶又被喝一口，消弭他內心七至八成的風暴。

「對喔，昨晚剛到。」他眨著眼睛，思考時雙手稍作交扣，緩慢繼續道：「愛玩的小貓說不定是最佳嚮導呢，牠肯定知道哪裡有趣、哪裡有美食吧？」

「還不會迷路。」像是想到什麼，補充時勾起淡淡笑意。

回憶昨晚從機場轉乘到小鎮的生澀，捏著朋友遠行前在車站交付的鑰匙，走三圈住戶區、人消瘦了卻仍未找到房子。

倒是在庭園忙著準備晚餐的老奶奶，看准月路過聞香肚子咕咕叫，邀他吃了一頓飯。（當然、阿月有自告奮勇幫忙備菜和洗碗）

傳統鄉村風味的燉雜菜、燜兔肉、紅酒，想念孫子的老奶奶和迷路的年輕男孩——童話似的巧合！

崔勝熙對社交之道習以為常，笑笑將話題接下去：「牠才不知道。」

位置不錯，大桌靠窗，能看見外面潺潺流水與暖融融的日光。竹籬笆紫丁香攀爬得囂張，葡萄串的花團，嫩綠枝條輕敲窗沿，影影綽綽開放滿樹花朵，僻靜小街屋瓦相輝映，構成了明信片裡如畫的景致。
她抽出雜誌，掀開來打發時間，微弱氣流暗香瀰漫，轉頭，木格窗縫隙黑洞洞的，透著風。

「要說的話……這裡青山水綠，天氣好的時候可以去走走。」90度顛倒，崔勝熙身軀前傾，手指雜誌版面，是一處湖泊，水波瀲灩，山巒稜線起伏，林木植株是錦繡披風，有整個夏季的炙熱生機。

「然後，」頓了頓，她悄悄看一眼淮月，翻頁，另隻手壓著紙，使它半弓，不至於全然蓋住先前內容，「這個觀光地圖能做為參考，寫得很詳細。」

茶水放涼了，氣息幽幽淡淡，勾起杯盞，吹氣再飲，紅唇水潤。
「忘了問，您能讀懂法語嗎？」崔勝熙捧著杯子，語調慵懶輕鬆，窩在牆角一隅，臉恰巧貼上玻璃，冰涼涼刺骨消暑。

菜點很快呈上，服務生擺盤佈菜，井井有條，各形各色，十分繁雜。

『年輕而且有活力探索、愛親近人、不會強迫推銷！聘請費用平易近人！最重要的是……——牠知道你！』瞧往窗外悠閒自在舔爪子的小貓，准月心想、霎時間忍俊不禁。

「自然要去一趟。」他笑盈盈的向少女道謝，接過雜誌。

沒翻兩頁，就看到充滿現代藝術韻味的展覽宣傳——《沒電了 de 墜入凡塵 Les 外星人∅≮☆》

長得像小章魚的外星怪獸用觸手繞出愛心。

「太空船的燃料耗盡，啊！我的心在地球的奴役制度之下迷路了！人類拍下我的照片比我的自拍還要多！啊、我心儀的他就像奴隸酒莊的葡萄，嬌艷欲滴……人類！看啦看啦！你看啊——」准月哼歌般唸了一遍外星人展覽的法語簡介，順道向勝熙眨單眼。

「呼……這是什麼、太厲害了！」被展覽勾起強烈興趣，他不忘對附註的地圖比劃一下，確保方向感能夠運作！

「從這裡一直走、」斜放地圖！
「一直走……嗯！」把地圖擺出45度傾斜舞步！
「一直走就對了！路上有人可以問路的！」額上的薄汗不阻礙他以自信的笑容公佈結論！

稍息、餐桌變得熱烈、雜誌返回原位。他決定先為等等的飄流、喔不，冒險之旅作準備！

准月意外的看向滿桌食物，他印象中自己只點了一壺香草茶、一盤配合自助吧的切片法式麵包。

所以、勝熙一定很餓吧？

胡桃木餐桌很大，正中放著一鼎小火爐，將熄未熄的火苗搖曳生姿，劈啪地燒，鐵灰色鍋子一汪明黃起司啵啵冒泡，稍遠處褐色編織欄五根法棍整齊地靠攏，取出麵包用小刀切成兩半，再剖開中央，動作流利熟悉。

「啊——那個博物館常常展些奇怪的東西。」崔勝熙笑笑，瞬間明白了然，伸手拉玻璃盆子，裡頭盛沙拉，一派輕鬆道，「知道嗎？前幾個月吧，展覽主題是『垃圾堆藝術品』，蒐集很多垃圾堆回收的畫作，都不曉得從哪找來那麼多。」

長葉萵苣翠綠葉片下鋪滿一圈圈紫洋蔥，胡蘿蔔丁，圓潤紅色小番茄，玉米粒散落在鮪魚與馬鈴薯泥的大地，橄欖油與果醋乃佐料醬汁，她拎著小壺，澆花似灑水。

銀叉子舀菜，塞入麵包心，最後淋上起司，豐盛得像神話的恩賜。

把湯匙擱在一旁，抓著麵包小口咬下，嚼得特別快，她總堅持餐桌上聊天，嘴裡不應該有食物，囫圇吞咽，配茶解渴，面紙擦了擦碎屑，才不緊不慢地出聲。

「原諒我太餓了。」

崔勝熙淺笑，緩緩別過臉，盤算心思，語調輕倩，「如果可以，真想去月球火星這種地方旅行，不過先沾沾一些宇宙的氣息也好，願意的話可以相約去看展？」

說完又是一口，反正逢上休假，時間多。

況且——她抬臉，麵包後露出眼睛俏皮地眨，看眼前人對地圖手忙腳亂，路線偏離地誇張，仍強撐出自信的模樣，必須承認被逗樂了，她清楚知道自己壞得道貌岸然。

「不用委屈，按您意思，慢慢吃飯邊考慮就好。」權當補償？崔勝熙想，擺擺手拱向餐桌菜點，表達隨意取用。

准月用彷如小倉鼠的閃亮眼神盯住勝熙進食特製法棍堡！
『這幅囫圇的模樣、肯定是剛訓練完！連配料也是輕盈健康的熱量取向，不愧是職業選手！』

「垃圾堆藝術品？我在別的藝術展看過！那塊香蕉皮隔著防護罩還能聞到腐爛的味道，真厲害……」神情既佩服、又帶著懷緬的感嘆：「跟我吃完的香蕉皮一模一樣，生活果然就是藝術！」

他不急著開動，倒是加小匙肉桂糖在茶裡攪拌，接道：「現在去月球和火星，應該會看到探測車、機器人？我倒是想穿太空服在宇宙漫遊，大字型翻幾圈、再翻過來……呵呵！」浪漫幻想裡沒有想過這很洗衣機。

『願意的話可以相約去看展。』

准月冷靜地灌幾口香草肉桂茶，他看往自助區，眼睛笑得彎彎的，說：「稍等一下！我去拿點東西！」

離席、取過盤子。
看了一圈配料，他取過特調煙燻鮭魚、新鮮的炸薯條、美乃滋、洋蔥酪梨奶油乳酪醬！熱量不夠高是無法進盤子的！
過程中甚至禮讓了幾位口味相似的顧客，看上去一切如常。

『願意的話可以相約去看展。』

……

准月的內心出現了幾隻小小的准月，他們頭戴花圈牽手圍繞大准月，啦啦啦的哼唱著、開心團團轉。
『啦啦啦！跟勝熙看展囉！』
『要幸福唷！啦啦啦！』
『不要再提香蕉皮囉！啦啦啦！』

他帶著各種意義上的豐盛與富足回到座位。

「回來了、不介意的話一起享用吧！」手上的動作高速運轉、桌上能鋪到法棍的食材也無一幸免！ 「看展、看展……一起看展！就要吃飽點！」阿姆！臉頰被撐得鼓鼓的！

她再度用高瘦銀茶壺倒茶，潔白骨瓷杯垂著綠楊柳小黃花，碟子並非一組，寶藍底金邊勾勒細密畫，整個幾何式，但是阿拉伯夜空晚星的魔毯拼接了歐洲化的洋氣。梳妝台上女孩子鍾情的首飾盒，裏頭有錯綜複雜小世界。店家隨心得連配色和諧都能撒手不管。

「想吃自己包。」崔勝熙補充道，「我們這兒喜歡這樣，唔——生菜配料夾進中間，換湯不換藥，三明治的做法。」

捏著麵包，撕了小塊，送進嘴裡，便沒怎麼動作，習慣消食後再繼續吃，胃口大又吃得慢，一頓飯下來費時費力。

尚未回話，淮月剪斷她思路，說要去打菜就馬上走開了。

啜了口茶，溫溫吞吞含在嘴裡，洗乾淨食物的味道。慢悠悠地看人潮，魚貫隊列發現了淮月，崔勝熙微笑揮手招呼，心底輕微感嘆了聲噯喲，秋風掃落葉般整一盤高熱量食物。倒不是否定，她愛極那跋扈自由的快樂。

待人復返落座，崔勝熙擱置杯盞。

「以前想飛上天空，如今覺得天空之外又有一層天，有星球宇宙。」她聳聳肩，頭髮溫柔披散，眉眼內斂藏著細微神氣。

「發現和征服好像一體兩面，越渴求摸索什麼，慾望越大。人們像在殖民宇宙，我不討厭，可能因為總是積極向上，要談缺點……約莫只有往太空丟垃圾了。」

崔勝熙拎了根短肥法棍，芝麻碎屑掉在衣兜，手掌輕拍，平靜地咀嚼著。

隨即手臂一伸，湯勺撈轉幾圈，圓形湯盤子盛了半滿，過度稚嫩的太陽。

把法棍一端浸泡起司，目光抬起，對面正上演一齣飽含戲劇性的狼吞虎嚥，她微笑勸諫：「慢點吃，這一桌子菜餚不會突然長腳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