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被咬掉原來是這種感覺，白翎皺著眉頭想。這能成立痛的要命這句話嗎？從他心跳頻率來看的話是不行，只能說他還活得很好，活蹦亂跳。當然，又不是什麼致命傷，手指遺失而死好像還有點、不，是十分愚蠢。


領地內怎麼跑進了這種髒東西，順著什麼混進來的？守衛在幹什麼，魔法師又在幹什麼，他的頭腦跟他的心跳一樣不斷運轉，真是該死的生命活力。

一切都從他遇上這傢伙開始說起，從他被襲擊開始說起，從他勾著笑問了這看起來很弱的魔物一句『你要吃了我嗎』開始說起。白翎完全沒預料到這魔物吃的相當俐落卻不乾脆，讓他現在只能意識清楚的細細品味來自末梢神經的強烈抗議了。


其實被魔物襲擊而受傷也是愚蠢至極，月光刺的白翎瞇起眼睛，額際因為疼痛滲出冷汗。

聽說有些魔物會偽裝成最為脆弱的樣子，例如受傷或者幼童以便獲取同情心，得到反向掠食的目的。

但顯然不適用面前咬斷人類指頭，嘴巴還呆呆睜大的魔物，孩子樣貌的魔物在短暫狩獵之後回過神，眼睛清明起來，時間大概只過一秒，那瞪大的金色眼睛突然湧出淚水，哭得犀利嘩啦。

「對不起！對不起我好餓！對不起這裡香香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哭得就像個滑稽的三流話劇，可是魔物哭成這樣也是奇觀了吧。

瞧，魔物都哭到要脫水了。

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是自己太寬容，而且眼睛還瞎了嗎？竟然沒看出這不是人。而且，受傷的是他，現在哭成這樣是做賊的喊抓賊？現在是在演戲？喔，魔物也會演戲。他或許該統籌一個馬戲團，為事業發展加筆分支。

悔恨很好用，道歉也是。只要表明自己的立場，基本上就是把問題丟給別人考慮原諒，等同自我贖罪罷了。白翎理解這套系統，他當然不信。他對道歉的真誠一律沒有懷疑，因為他自己的道歉就很廉價。


他相信自己是個稱職的教徒，信仰的物件叫做虛無。

話說回來，面對攻擊自己的魔物，又談何信任？白翎冷笑一聲，把拳頭塞進那張一開一闔訴說歉語的嘴巴。

「哭什麼？吃不夠是吧？多吃點。」

「不要……不要……ㄅㄨ……」魔物孩童般小小軟軟的手抓住人類的手腕，拼命想反方向拉離自己的嘴內。

自嘴內溢散的血味不斷觸動他的嗅覺，那一口的誤食終歸還是繫住理智，在拳頭離開前都沒有再多咬一口。

他仰頭看就是對上那輕蔑的視線。他很弱小，吸血的異端怎麼可能會強大，弱小到只要現出原型都有可能會被魔物所鄙視，「你要我做什麼我都可以！」他也注意到斷指的血一直像湧泉遲遲沒止住。

沒等人類回應，努力止住淚水抓住那根斷了指頭的拳頭，治療怎麼做？用魔力堵住傷口？指頭呢……啊啊啊……

破鏡無法重圓，失去的東西終究是補不回來了，他的手指也是。更重要的是，一根手指換得一句如同賣身契的承諾似乎是個相當划算的交易……白翎在理解了狀況之後開始譜寫後續。


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適應的，會牴觸總是因為不理解。雖然說，他適應狀況，並不代表接受狀況。

手指的代價跟性命相比，小到不用估計。他甚至不僅僅是僥倖撿回性命而已，魔物毫無保留的悔意還讓他有了可以無限上綱的機會，白翎咧開嘴角。沾滿口水跟血液的手動了動，攀上那沾滿淚水的臉，在上面留下血痕。

「你什麼都願意做？」他連語氣都帶著笑意：「你能做到什麼？這不是連殺了我都堪稱失敗嗎。」

事情好像有了轉圜的餘地，幼小的魔物不知道自己一句話會帶來什麼結果，雖然面前人類笑的看起來依然很可怖，甚至可以說是野蠻，但對魔物來說就是個機會。

「我可以去狩獵，我可以替你治療，我可以替你掃除你討厭不喜歡的人！」雖然這些他可以在早之前都作的七零八落，魔物還是期望的、渴求的，希望人類可以接納他的承諾。


「我可以成為你的眷屬！」

沒記錯的話，眷屬是來自吸血族那方的專有契約，通常是高端的血統能擁有眷屬，契約對象包含但不限於人類。


——對吧？

白翎通常不太懷疑自己的判斷，但仍然因為魔物的話語，既定認知與現實狀況小小打了一架。

相當迷惑。他思考之間瞇起眼睛，倒是不忘記保持笑容。高速運轉的腦袋幾秒之內終於有了結論：吸血鬼通常有人類眷屬，但這個吸血鬼自己選擇成為人類的眷屬。

……依然相當迷惑。

重新組織一下狀況吧，會迷惑終歸是因為不理解。眼前的魔物一副小孩子的樣態，他原本以為是用外貌來吸引人注意的手段，但會不會是……它就是個小孩？年齡尚幼且飢餓不已，連狩獵都大有問題，白翎逐漸判斷眼前的魔物不具有騙人的智慧。


嗯，管它是人類眷屬還是吸血鬼僕人，它選擇臣服未嘗不是好事。

「你如何成為我的眷屬？」他提問。


契約魔法他倒還是略知一二。而且八成都具有誓約性質，打破會有慘烈後果的那種。白翎一邊回想該拿哪種契約來讓魔物宣誓。

「嗯……」孩童模樣的魔物偏了偏頭，只要無視那嘴角邊殘留的血漬看起來十足可愛又孩子氣。

「我給你血？咬你？不對，你咬我？給血？不對。」顯然再怎麼生澀也知道眷屬這詞代表的重量，左偏頭右歪頭的思考了陣子。

有什麼不用咬或血就能成為眷屬的方法呢？
畢竟這對吸血族來說，本來應該是屬於本能的行為。

啊！

揪緊的眉頭紓緩過來。

「啊，魔力，我把我的魔力分給你？」他的雙手開心往前捧，「我的魔力就是屬於你的魔力！」

白翎靜靜等著魔物回答問題，腦中閃過一絲世界還滿和平嗎，或許魔物社會沒有他所知的那麼競爭？的想法。沒死真是種技能。

其實他沒預設過對方能給出什麼有用的意見，簽契約是最簡單粗暴的方式，唯一的缺點就是要對方同意並履行，需要雙向。

提供魔力這個答案意外的讓白翎一下子抽離了點思緒，他看著魔物毫無心機的雙眼，告訴自己冷靜，這畢竟是魔物，往魔力的方向去想也是當然。

「……既然你都走進了人類的社會，就入境隨俗的先簽定契約吧？不然如何讓人敢相信你的承諾，來自一個連殺了我……喔不，連獵食都有問題的魔物的承諾。」

白翎說著展開契約結界，一串又一串的咒文散發紫色光暈，構成了複雜的法陣。緊接著，彷彿試探底線一般，白翎抬眼直視魔物，輕聲說出了後話。

「你說什麼都做得到，其中條件是否包含向我獻出心臟？」

魔物的心臟很多種，有的甚至有心臟之名無心臟之實，更甚者一些比較狡猾的魔物會在心臟這個名詞上動手腳。

但顯然面前的魔物幼崽沒有這般壞心腸。

魔物蹲坐在旁安靜看著契約魔法陣展開，一圈圈散發的紫色光芒像是繪畫流暢運作，一直到在空間割出不同於週遭空氣流轉的氣氛，都乖巧沒有再出雜音。

而後聽到問話他爽快站起來。

「可以。」

雙手環抱胸前，本以為會看見撕扯胸膛鮮血淋漓的畫面，魔物幼兒般的小手在胸口處擺弄一下，一團拇指大、慢慢擴張成掌心大、泛著藍色光輝的光球，就算是瞎了眼也可以從透漏出來的魔力而打從心底確定。

這的確是屬於一隻魔物的「心臟」。

「我也要進去嗎？」天真無邪的魔物手拿著光球，沒事般的指指等待的結界中央。

這真的是血族嗎？跟他所知的不太一樣。他大概在小時候也曾經有過對種族的憧憬，那些想像隨著長大消弭。是人就是人吧。只是世界之大，其奧妙之深，眼前發生了跟知識不合的狀況，白翎還是有那麼點身為渺小人類的無力感……與憤怒。

他看著那顆代表心臟的光球，第一次正式懷疑魔物的種族。要不就是自己的知識不全，要不就是這傢伙不是血族，到底哪個才是正解，要不就是問，要不就是查。

白翎選擇後者，他懷著疑問但笑不語，代替言詞回應魔物問題的是他伸出的手，一把將對方推向法陣中心。

「問就是做。」面對魔物他不怎麼客氣。或者說連裝作客氣都省了。

面前的人類一直在微笑，嘴角是往上上揚的呈現「笑」的定義，但推在自己背上的那掌卻明顯感覺到這不單純是笑。

而是憤怒。

他還來不及為此做出回應，納入魔物的法陣達成了運作條件。而位處中央，他明顯感受到自己體內的魔力被運轉起來的法陣奪取，只有進沒有出的法陣紋樣在得到驅使動力，一圈圈繞著中央的魔物轉著，他氣力急速流失，膝蓋一軟，雙手無力的支撐在地上。

如困獸。

脫離身軀形成契約核心的心臟漂浮在半空中，隨著陣法再次運作，藍色的光球被紫光層層疊疊的覆蓋如網，再沒入消退，光球越變越小最後再飄向執行陣法的主人掌中。

魔物吃力的抬頭望向人類站著的方向。

想必就算是盲人，也能藉由光球那些許燙人的溫度感受到其中的重量吧。代表一個生命體的能量，有的稱作靈魂，有的稱作心臟。即使是無機物，將維繫其運轉的電力儲存器取出，都會使整座機械停止運轉，何況是眼前的幼小魔物？

白翎由上而下與之對視，一語不發，他連個關心的說法都沒有，噓寒問暖不存在他的教條裡。

法陣順利的啟動了、他也獲得魔物承諾的魔力，那就算這個『眷屬』此時此刻倒在這裡，以死亡打破他們剛建立的契約，自己也不算虧了吧。


兔死狗烹說的一定就是他現在這些想法。很過分嗎？是有一點，他從開始也就沒對對方抱有期待，這個虛弱瀕死的下場也沒想過挽救。白翎不意外的發現他在看見血族縮小成一隻幼雛之後也沒什麼情緒波動了。

於是鳥盡了，他的弓也該收了。魔力藉由契約的規則被儲存進他的戒指裡，上頭刻印的家徽閃爍了一下後回歸平靜。白翎重新啟程回宅，記得明天還有鐵礦挖掘的配置會議。

他再沒有多看地上的瀕死物一眼，頭上傾斜的月亮似乎還比較吸引視線。

死。

這裡是死地。

在唯一能活動的那名人類離去之後，魔物、或者曾經屬於「生」物的瀕死物體就留在原地，只剩下軀體。

失了魔力中樞，沾染上雜草凌亂的鳥羽毛，在月色映照下近乎與地面上石頭所差無幾。

就連風都在經過異變之後停歇－－


啾。

在月亮被雲層所遮蔽的瞬間，黑夜中陰影下，草地中央有東西張開了嘴。
小小的魔物在極為短暫的時間幾乎成了空殼，無法抑止也不想控制的貪婪的吸取生命能量。

先是嬌弱的嫩芽垂了頭，強韌的雜草逐漸枯黃焦黑，附近的樹枝更是脆化折枝。再來是土地、失去養分被奪取能量，硬是乾化成龜裂的沙土，一點點的將這片土地轉化為死。

好餓啾……

有死就有生。藉著土地死亡，魔物的羽翼回歸豐滿，甚至因為過於吸收還有些溢散出去，可憐的小草在這一折磨下又不得不挺起腰，形成一圈詭異的綠草圈。

他現在又累又想睡，想直接雙眼一閉，而現只要閉上眼睛後他明顯感受到某個聯繫逐漸遠離自己。

這就是人類的契約嗎？

張開翅膀，努力適應著被契約牽引的不適感，搖搖晃晃飛離開這片死地。

～隔日～

：大少爺！領地突發大範圍的植物枯萎！
：領地有乾旱災害？哪裡？
：西南方。
：？西南方？
：您昨天回來時候是否有看見什麼異樣嗎？
：......

「有：）」不優。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