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別於長廊上眩目的扭曲五彩光芒，唯一能進入的那座電梯最後抵達的世界是一色熟悉的昏暗，漆黑一片的夜空掛著一輪彎月，路邊豎立的陳舊路燈像是隨時會熄滅似的微微閃爍著，被照亮的骯髒空屋組成像是被遺棄般的寂靜街道。

一色踢開腳邊的碎石，他已經一個人漫無目的走了一陣子了，在自己夢中理應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偶爾會傳來腳步聲與說話聲，為了逃開那些聲音，他就只是快步朝著與聲音相反的地方前進，也不敢回頭去看那些人的臉龐——他記得路上似乎曾有男人快步追過來說了些什麼，但一色幾乎是立刻落荒而逃，只能聽見那個人在背後大聲吼道：「你可別走進光沒辦法照亮的地方啊！」

光沒辦法照亮的地方會有什麼？鬼魂？

現在想想，自己也許不該那麼緊張，應該停下來好好聽聽男人要說什麼才對。儘管一色對自己的選擇感到後悔，但當他在腦中重新模擬剛才的情境時，依舊只能描繪出自己轉身就跑的場景。在想像中，如果跑不夠快被那個男人抓住，那麼他大概就只能呆站在原地渾身打顫，想辦法讓緊繃的嘴角勾起笑容，就好像是刻入骨髓的本能般。

想到自己就連在夢裡也這麼可悲，一色皺眉用力開另一塊石子，目光追隨著石頭撞上旁邊房屋外牆的運動軌跡，緩緩嘆了一口氣。

夢境、夢境……從看見那奇異的光芒開始他就這樣不斷說服自己，但他可從來沒做過這麼清醒的夢，因為久未運動產生的疲勞和加速的心跳也全都像是真的。

不是夢其實也無所謂，不如說，如果不是夢的話就太好了——

一色緩緩打了個呵欠。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明所以的現況讓她大腦中斷思考，手裡握著手機呆呆愣看著眼前的景色――這不是她熟悉的地方，也不是任何一個她曾經去過的街道與城市，她彷彿就像是落入奇異的夢境，更大眾一點來說，或許是異世界這個字眼更為精準。

眼前男子對著他們說了一頓看似規則或是叮囑的話，但是不論他解釋了什麼，七花仍是無法理解，她嘗試的用自己的腦袋跟上雜亂無章的討論與男子的步伐。

在幾近乎無光的世界裡，跟自己相似的人應該是最值得信賴的吧？

她往前多踏了幾步，忽然意識到周圍光源恰恰好照亮著自己的腳下與眼前，過多的照明似乎就顯得奢侈，這讓往前移動的男子看起來更多了一些讓七花感到不安的要素。

但如果他不能信賴呢？
如果他其實是壞人呢？
如果……

抱著這樣的想法，七花跟在那人的後方走了一段路後忽然停住腳步。

太危險了，沒有經過任何思考就行動的話。
七花握緊了手裡的手機，轉頭又往其他方向走去，她剛才就已經手機什麼都做不了，連一則訊息都無法送出，假若自己可以送出個什麼類似如月車站的提問，至少也能像網路討論板一樣引起話題也說不定。
但是現在的她，連這項權力都沒有。

不安的情緒讓七花加快自己的腳步，目光時而往上看著燈光，時而往旁看著街道的空屋，那個男人的叮嚀還在她的耳旁迴盪。
這時，那個「物體」吸引了她的目光。

怎麼會――

想也不想，七花用力地往「那個」的臉上用力一搧。

「起來！」

突如其來的疼痛將一色從一個下墜的夢裡猛地拉回現實，他幾乎是在醒來的瞬間就往旁邊翻滾了一圈，雙手護住自己的腦袋蜷縮在牆邊，閉眼扯著有些沙啞的嗓子喊道：「對不起——我只是睡著了！」

我有這麼大的力氣嗎？
見到對方的行為，七花疑惑的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微微發熱的痛感刺刺的在掌心生根。

「――那個、」在怒罵對方以及道歉當中，七花自然地選擇了後者：「抱歉，我不是故意那麼用力的。」

一旦開口之後，剩下的話就變得容易許多。

「剛才那個人說不要去光沒辦法照亮的地方……你在這邊睡著不好吧？」雖說是這條詭異的大街上有著路燈，但假設路燈熄滅了呢？
所有的靈異故事都是這樣出現轉折的吧。

再說，這裡看起來一點也不安全。

預料之外的稚嫩嗓音讓一色拚命構築好的心理準備全都像是倒塌的積木般摔個七零八落，他小心地睜開眼，透過手掌間隙發現自己不在預期的黑暗房間中，相比之下甚至還有些太亮了——對了，路燈、街道、黑夜與彎月，他已經穿越電梯來到奇怪的城鎮，他本以為是個夢，卻依然不斷延續著。

放下雙手，蹲在眼前好奇盯著他看的是看上去只有十幾歲的女孩，一頭顯眼的藍髮紮成可愛的雙馬尾，滿身之前在網路上常看到的花俏裝飾組成的蕾絲裙子，一色記得那好像叫什麼量產或著砲彈還是地雷的東西，他永遠記不得那些五花八門的亞文化名稱。

「啊、」愣了半晌，一色從喉嚨擠出聲音，卻不知道自己可以說什麼。如果是那個人的話，他只要道歉然後討好他就行了，但是現在站在眼前的卻是完全陌生的女孩子，跟男人相比還是好上不少，但一色在好幾秒的預演後，卻仍只能破碎地再次道歉：「對、對不起……」

不行，這也看起來太蠢了。一色剛清醒的腦袋努力運轉了起來，他太久沒有跟正常人說話了，刻在本能的習性讓他開口閉口就是道歉，得找點別的話說才行——她剛才都說了什麼？

臉上吃的那記巴掌其實算不上痛，一色揉了揉自己的臉，努力又補了一句：「謝……謝謝？」

……絕對看起來很奇怪。

先道歉再謝謝？
狐疑地上下打量起男人，七花總覺得自己好像遇上了一個怪人。

「不客氣。」就當作把人叫醒的感謝吧，這樣想著的七花囫圇吞棗地接受兩人短而古怪的對話，眼神往旁邊看了左右一下注意環境後，七花繼續蹲在原地打量著眼前的人，男人可以說長得相當普通――看起來年紀只比自己大一點，卻又不是很確定大上多少，不像她熟知的那些喜歡搭訕的男人一樣擅於交談，所以也可能只是一個家裡蹲？又或許只是一個比較少運動又少跟其他人溝通的動漫宅？

如果是一個這樣的人作為同伴，感覺很不可靠呢……

盯著男人數秒鐘後，腦袋飛奔過許多念頭，感受到自己的無禮的七花這才像是要掩飾什麼的又問了一次：「……你在這邊睡著沒關係嗎？」

雖然搞得有點尷尬，但幸好似乎沒什麼問題，他緊張地想著。

「抱歉、我……」不要再道歉了，一色幾乎想要往另一邊的臉頰再給自己一巴掌，他沿著牆壁搖搖晃晃撐起身子，遲鈍的思考轉了一圈，這才緩緩回答道：「我只是沒發現我睡著了……最近，有點……只要累了就會直接睡過去。」

這大概是這些分不清日夜也不知道過去多久的日子造成的，他永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又在什麼時候清醒，就連夢境跟現實的界線都相當模糊。他沒想到的是，自己在離開那個房間後也會跟之前一樣想睡覺就直接斷片，要是靠近自己的不是眼前的女孩而是什麼強盜——自己也沒什麼好偷的就是了。

「哦――」拉長了尾音，七花理解的點了點頭：「以前我也會那樣，就是太累了。」

當然，一個才國中生年紀的少女離家出走到其他城市，要提防的可不只是小偷或是混混而已，七花想起剛開始離家出走的日子，她深有同感地又一次點了頭。

「但是路上就睡著還是不太好吧？」不管怎麼說，她可不喜歡露宿這種不安全感，七花看著男人的臉，把剛才自己聽見的話說了出來：「我是在想……我們應該可以有地方可以住的吧？剛才那個奇怪的大叔說他能幫忙找落腳處，只是我走得太慢，沒跟上他。」

「我們」，少女很理所當然用了這個字眼，一色感覺自己好像錯過了很多，他不安地左右張望了一圈，但眼前真的只有自己跟這個小女生而已。當然，也許他只是誤會了，這個字眼並不代表他們必須要一起，只是將兩人當做同一種立場概括罷了。

一色試著甩開自己過於敏感的心思，假裝自己只是在檢查街道兩側的建築，重新將視線聚焦在對方身上：「我不知道……沒有人這樣跟我說。」
他想起那個試圖追上自己的男人，或許當時拔腿就跑是個非常糟糕的決定。

「……不過來的路上看到這裡房子幾乎都沒什麼人，要是沒住人的話暫時睡幾晚應該沒問題吧？」

「我沒有進去看過，但是你說的好像沒錯。」相當老實地回答男人的話，蹲累的七花重新站了起來，看著路燈延伸過去的整條大街，不管是哪個房子看起來都只是恰好能遮風避雨，稱不上特別溫暖與舒適。

「——如果說你要找一間房子進去休息，我可以跟著你嗎？」

為什麼？一色差點脫口而出。

換做是半年或一年以前的自己，恐怕已經像個精蟲上腦的白痴一樣答應了，但此刻的一色只感到一股焦慮從鞋底一路爬到頭頂，本來就稍嫌蒼白的臉看上去又白了幾分。

「我……我看這邊房子挺多的？」抱著想要拒絕又不想太失禮的心思，一色委婉地開了口，但話說出口後便開始覺得哪裡不太妥當，於是他又緊接著說道：「啊不過……的確一個人有點危險……」

……完全本末倒置！

到底是要怎樣！
七花看著男人的臉，有點不滿的鼓起臉頰後又深深地吐出一口氣。
她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大概是看自己年紀小又是女生才想拒絕——明明自己才是比較需要擔心的那一個吧？

「如果你覺得我們住一起不好的話也沒關係，我再去找找其他的住處，就像你說的一樣，好像蠻多地方都是空的。」做出無所謂的表情，七花說道。

見眼前嬌小的女孩似乎轉身就要走入夜色之中，一色頓時有些慌亂，他也不太確定自己是對想要結伴的女孩抱有愧疚感，還是自己也不想要一個人，只知道當女孩準備邁步時，話已經衝口而出：「——沒關係啦，我不介意。」

要是對方不介意的話，其實自己也沒什麼好介意的。
一色微微低下頭，和女孩乾淨又略顯華麗的外表相比，自己看起來佈滿髒污，自卑感油然而生，他試著不去想自己穿越電梯前待在什麼環境，稍微挺直了胸膛。

反正自己什麼都沒聽到——女孩看起來有好好聽完說明，比起回去找那個男人問這裡是什麼地方，找個同伴直接問話或許更好一點。

停住動作，她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有點膽小的男生還會挽留住自己——是男生奇怪的英雄感作祟嗎？

「真的嗎？」眨了眨眼，七花看著他一會之後，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通常她是不會這樣對客人以外的人，但或許是奇怪的環境驅使，讓她對眼前的男人稍稍的給予鼓勵。

「——謝謝——呃、先生。」正想說出道謝的話，七花卻在此時想起自己並沒有問過他的名字。
當然，兩人也沒有自我介紹過。

看著那張連雙頰都完美浮起紅暈的笑臉，一色只是看了一眼便不自在地別過視線，他覺得自己可能也要笑一下，嘴角卻像是被凍壞了似的。

「一色。」盯著前方的道路，他順著氣氛緩緩報上自己的姓氏：「可以叫我一色……就好。」

「那一色先生叫我七花吧！」無視著他相當不自在的模樣，七花朝人介紹著自己——如果有口袋裡有名片的話，她可能會用更好的方式介紹自己，不過現在的話，兩人只要交換可以稱呼的名字就行了吧。

「因為我的姓氏太常見了，會被搞混的。」

太常見的意思是她叫做田中七花？鈴木七花？
放任腦中失禮的想法奔馳，一色輕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就跟自己迴避了全名一樣，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想隨意報上名字也是很正常的。
也許剛才也不該老實說自己是一色，瞎編個什麼網名或英文名就行，伊恩之類的。

「那……要怎麼辦？接下來。」他緩緩問道：「只要能住就好？」

「嗯……今晚的話。」不是很肯定的說著一句讓七花自己都感到詭異的話。

因為，

剛才那個男人說了。

這裡是「永遠都是夜晚的世界」。

她無法理解這句話的真實性，但睡醒肯定就能明白了吧。
七花這樣想著，一邊隨手指了其中一間路燈下的房子，光影恰好照在門板上。

「……那裡看起來就比其他間好一點，一色先生覺得呢？」

……簡直像是在挑旅館一樣。

看著面前似乎什麼都沒想的女孩，一色莫名產生這種心得。他順著七花所指的方向望了過去，相較其他特別破舊或是損壞的房屋，這扇門看起來相對乾淨許多，門鎖看上去還是完好的，除此之外與其他房子似乎沒什麼區別。

「……隨便吧，妳喜歡就行。」
只是要能落腳的地方的話，能遮風避雨就行。就算沒有床、沒有娛樂用品，對他來說也不是難事，就算開門後可能會有滿屋灰塵或蟲子，之於一色也是家常便飯。

也許其實自己還挺適合末日生存的，一色想道。
這個念頭給了他不少勇氣，不等七花說話，他率先邁步試著轉動門把，門幾乎立刻就開了，路燈透過窗戶與開啟的門照進室內，將一色的影子拉得老長。

佈滿灰塵的空氣中有些許霉味，除此之外並沒有預期的惡臭或是髒污，牆壁與地板因老舊顯得相當斑駁，空曠的屋內只有一張桌椅，以及一條看起來像是被遺棄的破舊被子，就好像曾有人待在這裡將所有家具都帶走了一般。

從男人的後方探頭，目光所及是一間比想像中的還要空曠一點的房子，或者更直白點：什麼也沒有。
在一色沒看見的地方，七花皺起眉看著――畢竟是自己率先挑選的房子，如果這時候再轉頭說去換另外一間的話，這個男人會不會覺得自己是個麻煩的人呢？

――先想個辦法吧

腦中轉過許多思緒，並不想在這時候失去一個夥伴的七花主動伸手拉住一色的袖子，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

「今天就先在這裡吧？明日我們或許可以從其他房子裡找到被子跟床也說不定。」七花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一點也不在乎這裡的簡陋。甚至她越過一色，主動地先走入這間房裡，地面兩人的影子先是交疊，接著又是分開。

甩著漂亮的藍紫色雙馬尾回過頭，笑靨如花的少女說道。

「只是被子要猜拳唷！」

▶ 些許厭惡、些許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