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蜂鎮。

艾妲不算熟悉這個地方，她只來過這裏一次。

那時她正由北向南行，沒有回頭，一去便是四十多年。當然這點年月對於魔女來說算不上甚麼，眨一下眼睛，恍神之際時間便已經流逝了，但對這片大陸來說卻足夠漩渦四起、動蕩不止。

而這裏瀰漫着血的味道，或許是因為過於接近戰役中心地，又或許是——艾妲瞟了一眼地上斑駁的褐黑液體——呵，這裏的奴隸商人一點也不手軟。

艾妲提着裙子，免得它沾上血漬，要她說洗衣魔法雖然不難卻也挺麻煩的。

街道上倒卧着分不清死活的人，蒼蠅在他們身上無情地飛舞，這款光景一如她印象中紅蜂鎮。艾妲迂迴地繞過他們，最後停在一個看起來百無聊賴的小伙子前。

「小弟弟，你知道羅德里酒館該怎麼去嗎？」

儘管長着同樣年輕的臉，但以她實際的年齡這句小弟弟喊得一點也不心虛。

尤拉無聊的托著腮幫子，倚靠在一個破舊的彷彿隨時就會碎成一地木片的矮桌。剛剛的奴隸死得太快，害得他現在有些無聊——這些人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的這麼不禁折磨了呢？他想著以後該怎麼調整下手的力道，好延長自己快樂的時光來打發時間。

流淌在地上的血逐漸變深變乾，蒼蠅就像訪問肉攤一般，在已經冷去的軀幹上陰魂不散。突然間一片嗡鳴，附近的蒼蠅突然飛離了開來——顯然是有人打擾了牠們的用餐。

一個和這片場景完全不搭的女性，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尤拉抬起眼打量了一下開口向自己詢問的女性，難道是因為自己坐著看起來比對方嬌小，就被稱做了小弟弟嗎？

「這裡沒有叫羅德里酒館，說不定倒了——妳知道的，這裡的店面總是來來去去。」尤拉聳了聳肩回應道。

艾妲支着手肘，指背抵在唇上，一聲嘆息便隱藏在這樣的姿勢之下。儘管她很常以老婆子自居來沾點好處，那並不代表她需要年紀衰老所帶來的缺點，而記憶衰退顯然是最壞的其中一個。

——羅德里酒館可是她長年訂購某些不能為人道的材料的渠道，剛剛過去的冬季也收到過對方寄來的包裹，那種賺得盤滿缽滿的店怎麼說也不可能倒閉，一定是她遺漏了甚麼⋯⋯

艾妲難得地皺着眉陷入沉思之中，跟托着腮的尤拉陷入沉默的對視。

向他問路的人突然地在他面前陷入了沉思，既然對方沒有說話，尤拉便也沒有再開口——只是一直杵在這裡到底做什麼呢？

看著這名女性身上的衣著布料，屬於比奴隸或是平民都再好一些些的料子，卻也不到貴族大人的華美服飾，這種階級的人通常不買奴隸，那麼這樣的女性來到這裡到底要做什麼呢？

他在腦海裡想著，彼此就這樣沒有開口地對視了良久，久到了蒼蠅們似乎覺得可以安心地停下來繼續享用大餐時，尤拉才開口說道：

「——那妳還有什麼事嗎？說真的站在這邊有一點……礙事？」尤拉歪了歪頭，像是在斟酌用字遣詞一般，然而說出來還是十分地不禮貌。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的，怎麼不肯多體諒老人家一點呢。」艾妲搖着頭，以木杖的杖跟敲了一下地面，但除了濺起一點泥水看起來甚麼事都沒有發生。

「嗯——那個人在秋天的信上說了甚麼來着⋯⋯」老魔女摸着下巴繼續回想，開始後悔把信留在書桌的抽屜裏了，不然以她的追蹤魔法哪需要在這裏問路還被說礙事。

想到這裏艾妲又瞥了對方一眼。

「弗朗西斯那傢伙真是的——哦？你看起來知道這個名字。」艾妲碎碎念至一半，臉上浮起不懷好意的微笑。

木杖再次敲擊地面，禁言的魔法解除了。

尤拉剛想開口回話，便發現他的聲音可說是一點都出不來。他驚訝地抓住喉嚨，嘴巴開開合合的就是發不出聲音。

『佛朗西斯——這女人是客人？』

聽到熟悉的名字，尤拉便又看向那名女性。他當然知道——主人交給他的活裡，除了看管奴隸以外，偶爾還會販賣一些不得見光的東西……比如說人的各種部位等等。而佛朗西斯就是所謂的中間商，所以眼前的女性很有可能就是客戶之一，否則又怎麼會之到佛朗西斯的名字呢？

「……哇！？終於又能說話了？」霎時間他的聲音又會來了，明明是被禁聲而不是掐住脖子，尤拉仍舊象徵性的喘了幾口氣。

「你說的難道是蔬菜店的佛朗西斯嗎？如果是蔬菜店的話在隔壁街……」尤拉裝傻著說道，一邊觀察著那名女性的神色——見對方眼神中流露出了不以為然，他便知道繼續顧左右而言他可沒什麼用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眼前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女性原來會需要購買那種東西嗎？

「算你運氣好，直接找道供應商來了……難道妳有想買什麼東西？」

⋯⋯呵，傻孩子。少年試圖掩飾想法的拙劣演技讓艾妲忍不住在心裏竊笑，當然她還是很厚道的，臉上一點都沒表現出來，只是悠閒地抱着手等對方演完獨腳戲。

「的確，我們 的運氣可好了。」艾妲修正少年的說法，「現在我們都可以知道自己被佛朗西斯壓榨得有多厲害。」

其實對方也並沒說錯，她的運氣真不錯。受佛朗西斯照應的供應商很多，從人到非人的材料都能從他手上購買，而恰巧她碰上了需要的那一個——少年手上殘留着的血漬、屋裏隱約傳來的哭喊聲⋯⋯紅蜂鎮的奴隸販子都一個樣。

「讓我們找個安靜點的地方來聊聊吧。」她左右顧視一遍人來人往的街道，示意性地盯着着少年身後的那扇門，畢竟他們這筆交易也不太適合在光天化日下大肆談論。

「噢，對呀，主人說過要好好招呼客人的……！」聽到對方的示意，尤拉才大夢初醒的拍了一下額頭，他用殘留著血漬的雙手推開那老舊的木門，它發出不算好聽的哀鳴，「你得原諒我，我一直都不太習慣這個活——女士先請？」

他勾起無邪的笑容，天真的像個孩子，卻和身後的地獄形成詭異的對比。

屋子內部盡是破敗又幾近腐爛的木頭，地板上有大片大片的暗紅色痕跡，它們似乎都已經深刻的刻入其中。這裡還沒有奴隸，他們被關在比這間木屋更陰暗的地下，如同溝鼠。

尤拉生疏的將茶水放在木桌上，模仿著他印象中招呼客人的模樣，只是那茶杯看著也不算乾淨，裡頭裝著淡到沒有茶味的水。

「好啦，那麼妳想買什麼？」在做好一切招呼後，尤拉也跟著坐了下來，為自己即將親手達成一筆生意感到些微的興奮。

艾妲順着少年的招呼坐在陳舊得椅子上，但也只是僅僅沾着邊角坐着，她腰板挺得筆直，顯然不認為這是可以放鬆的地方。她瞥了一眼帶着污漬的茶杯，以及那清得像水一般的茶，她內心嫌棄着，並不打算喝（而且在這裏飲食也不明智）。

「我要買人血。」她言簡意賅地道，「三扎啤酒左右的份量。」

她的治癒魔藥之所以出奇有效，便是因為摻了許多禁忌的成份，而人血不過是其中之一。

她從索曼之崖出發前本來做了好些，結果都在穿越騎士之嚎的戰場時被強行收走，現在她可不能空着手去見尤奈提克，而且亞瑟還留在戰場上——唔，也許她可以託即將上前線的尤奈提克轉交一些。

「不，我要五扎。」思及親友有多愛擅自受傷，她不由得又多要了些。

「五扎，沒問題……」尤拉點頭說道，卻突然想起主人曾囑咐他不能擅自交易。

他能夠經手的只有單純的奴隸買賣（是指一個人的那種），其他品項的話主人總說他不夠聰明，所以賣東西的是最好還是交給佛朗西斯——或是他以外的人。

「姆，我想起主人不准我賣血了，我可不能違背主人的命令……」他有點困擾的向對面的女性說道，如果這時間還有其他人在就好了，可偏偏只有他。

剛剛因為以為可以替主人談成生意而太過興奮，現在尤拉的狀況可說是騎虎難下了，難不成只能請這名女性打道回府了嗎？

艾妲趁着少年說話的期間一直在觀察他——顯而易見的單純，並且忠於他的主人，要哄騙他再簡單不過了。當然在他那副天真的臉面下大概還有她沒見識到的殘酷一面，不過她也沒興趣去看他怎樣對奴隸行刑。

艾妲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編好了理由便接話：「我從前透過弗朗西斯聯絡過你的主人，我可以寫信給他解釋這次的交易，你不用擔心。」

「而且少了弗朗西斯抽成，這樣就能為主人賺更多的錢了啊。」她一字一句緩慢地道，循循善誘對方掉進陷阱，「我想你的主人一定會欣賞你懂得隨機應便⋯⋯這可是難得的機會。」

「啊，是這樣嗎？如果主人說可以那就沒問題了！」尤拉有些吃驚的說，沒想到這名女子還能聯繫上主人，這點令他有一些羨慕。

但尤拉很快收起了那副表情，露出開心的笑容，正如對方所說，他可以幫主人賺進更多的錢，那麼他肯定也會受到誇獎——從此之後佛朗西斯就不再需要的話那就更好了吧，雖然算術跟經商都不熟，但他抽成太兇了！

「五扎對吧，等我！」他丟下這句話後，靈活的穿進身後的木門。

那是一個往下的樓梯，沒於黑暗之中。接著便聽到木門後傳來了慘嚎，因為距離的關係也只是隱隱約約，只能說木板的隔音實在是不怎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