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息版夢境漫遊上市以後，神代凛世便將一半的心思都放在遊戲上。她的自由時間都給了夢境漫遊，不再是午後一般咖啡或一杯紅茶、一塊小蛋糕或司康，還有最重要的——一本她當天想看的書籍。今天她一反常態，選擇在午後出門，為自己缺乏日照的身軀謀取一些些陽光。

首都的人很多，可她總能找到一處安靜的地待著。夕陽完全落下以前，她從一間以虹吸咖啡聞名的店家內帶走了三個日式布丁還有一個綴以草莓的生乳蛋糕捲，隨後便刻意挑選與來時不同的路徑踏上歸途。在這條大街左右兩側的人行道上，她看見時下年輕人流行拍貼機，而機台上方則掛著夢境漫遊的標誌。雖然沒有想要拍人生四格的慾望，但循著好奇心，她還是跨越馬路，過去看了兩眼。

橙紅的落日與熙攘的腳步構成入夜前轉瞬即逝的風景，汽車鳴笛、街頭演講與人群間的談話都密密麻麻地傳入耳中。
半裙筆直而硬挺的皺摺彷若新品，就連衣領與袖口都抹得極平。若想嚴格深究三年間登校的總次數那並不是難事，相較現實與校園生活，還有另一個空間之於野一色葉来而言更加重要。
結束例行性的考試後，她在返家前刻意繞到了熱鬧的市心區域晃晃，只因想翻閱流行雜誌的小小念頭，便不若以往地往人群聚集的地方靠近。
咖啡廳、飾品店、遊樂中心⋯⋯與她一樣身著制服的學生，更有不少往拍貼機的區域聚集。而她也直到偶然經過時才察覺到機身外的宣傳標識是再熟悉不過的圖樣，搭配湖水藍綠的標準色，確實與她所處的「另一個世界」有所關聯。
微不足道的好奇心讓野一色葉来停下腳步，或許是有什麼宣傳活動吧⋯⋯她心想。

熙攘的人群裡面總有一些聲音特別引人注意，像是在馬不停蹄的人流中戛然而止的、皮鞋鞋跟敲擊到地面的輕微聲響。會讓人在此駐留的原因，要不是有什麼急事，就是來者也對眼前的機台或招牌上的圖樣感到某種程度的興趣或共鳴。察覺到聲音在她附近，神代凛世不疾不徐地從拍貼機旁退開，以免佔用到她沒有想使用的機器。她轉過身子看見對方也正注視著拍貼機，於是便在對方因感知到她動作而和她對到眼的瞬間向那人頷首，像是一種禮貌性的示意或是招呼。抬頭時又是一瞬的對視，看著那雙綠色的雙瞳與神情，一種無可名狀的熟悉感湧上，神代凛世頓時感覺自己曾在哪個地方見過這個人。

您要使用這個機台嗎？您請用吧。

為了避免對方沒有理解點頭的涵義，她還是問了聲。

忽然吹來一股都市獨有的灼熱的風，襲人的熱氣與彼此揚起髮絲，僅就短短一瞬，遮擋了野一色葉来的視線，沒有看清旁人的臉，快速地收回視線後本想著差不多該離開了，卻沒料想到對方向自己出了聲。

「……」原先不想理睬，待走遠後對方自然地便能知道她並沒有要使用。但……這麼做似乎不太好，即使不相識，那仍應是一片好意吧。猶豫片刻，野一色葉来還是開了口：「沒有……只是看看而已。」

這樣啊⋯⋯我明白了。

神代凛世這才知道是自己會錯意了。也許對方和她一樣，只是受夢境漫遊的標誌吸引來前來看看，並不是對線下的拍貼活動感到有興趣。在確認對方沒有使用意願後，她的注意便又回到那雙看起來莫名熟悉的臉。神代凛世本來就有在說話時直視對方眼睛的習慣，這麼一看起來，好像確實在哪裡看過這個人似的，綠寶石般的雙眼、小巧的鼻子跟唇⋯⋯彷彿人偶那樣。

大腦飛速地從記憶的資料庫裡翻找類似的面容，她隱約記得有個人確實也有著綠色的眸子，並且和眼前的人有種說不輕的相似感。然後在約莫十秒後，眼前學生的臉孔與自己在舊遊時代便認識的玩家重疊起來。神代凛世沒有猶豫，只是緩緩地開口。如果認錯人，那也不過表示自己在這場賭注裡輸了而已，除了被當作怪人之外，倒也不會有什麼虧損。

冒昧請問您是⋯⋯
⋯⋯茨姫ちゃん？

她的聲音很小，但足夠讓距離她僅一步距離的對方聽見。她說這話時高樓間又襲來悶熱的風。濕黏悶熱的夏季讓人暈頭轉向，而周遭的一切都變得那樣曖昧模糊。假使是認錯人，那即視感也不過就是錯覺罷了，她想。

細微的話語傳入耳裡，本以為對話會結束在自己簡短的答覆，卻意想不到地聽見熟悉的稱呼——雖有著相似的發音，卻比 「葉来」更加時常被這樣喊道。這種含糊的落差令野一色葉来感覺有些微妙，雖然在「那裡」她不介意使用與現實相同的面容，也並非從未設想過被認出的可能性，卻沒想到真的會碰上這種巧合。

「嗯。」沒有非得否認到底的理由，她以難以察覺的微小幅度點了點頭。不自在地理了理耳際邊被吹亂的細髮勾向耳後，原先低歛的視線也移向對方，「……妳是……？」

也許還在震驚自己的既視感並不是錯覺，也可能為了這渺小的機率感到不可思議，神代凛世微啟的嘴唇未能震動空氣帶來任何聲音。在建立起眼前的女孩便是在夢境漫遊中活躍的茨姫這項認知後，她才緩緩地出聲。

我是⋯⋯琳（リン）。

夢境漫遊裡以英文字母呈現的暱稱在現實生活中僅能以音節表示，她其實並不確定自己僅僅只是唸出聲音是否足夠有辨識度，又是否能夠讓眼前的女孩認出自己。

琳、りん、リン……她在心中默唸數次，試圖將名字與容貌連結上記憶，思索了一陣子終於從腦海中挖掘到模糊的印象，應該是在還使用電腦進行遊戲時期便相識的玩家。瞇了瞇眼將對方看得更仔細，在移植至全息遊戲系統後偶然地也再見過幾次面，道具、服裝、情報，互相交換遊戲世界中再普通不過的東西。
而對方與夢境漫遊中最大的相悖之處應屬髮型吧，與有著和珍珠近似光彩的銀白色不同，眼前的她則擁有著深墨的而飽含光澤的長髮。儘管不完全肯定，但其餘容貌似乎與遊戲並無太大的出入……心裡仍有幾分不確定，野一色葉来語帶試探含糊地回應：「……蝴蝶？」

嗯，是的。

神代凛世微微頷首。在對方說出蝴蝶兩字時，她便知道眼前的女孩也許認出她來了。雖然夢境漫遊遊戲中的外觀與現實生活中的外觀，大概就只差在髮型、髮色與衣著三處，但立刻做出反應這種事，大概也沒有多少人能做得到吧。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呢。

她想起自己手上的紙袋子裡裝著甜點。一個人吃屬實是有些多了，如果可以，她想把甜點送給眼前的女孩⋯⋯只怕對方會覺得過於唐突，或者並不喜歡。神代凛世打算再等上一會。

「確實……沒想到。」想不起來上次和陌生人如此對話是什麼時候。並非完全不熟識，但也稱不上有多深入的了解。

倒不是對方帶給她多大的壓力，但她向來不太擅長延續話題，在脫離「夢境」與褪去「茨姫」外殼後更令她感到侷促不安，和在遊戲中與人接觸的感覺不一樣，也和在學校、在醫院、在電車偶然遇見地其他人不同。

指尖有些焦躁地摩娑皮製書包提把，小小聲地吐了幾口氣。冒汗的後背沾濕了校服，隨著小吃攤鐵板滋滋作響空氣中傳來刺激食慾的香氣，斜對角的服飾店自玻璃門縫漏出節奏輕快的流行音樂……野一色葉来有意識地鬆開眉間，硬是又擠出了句回應。

「如果妳要使用的話請吧，不用顧慮我……」

細微且不規律的呼吸在她耳裡是不自在的證明之一，神代凛世捕捉到對方指尖的小動作。大抵對方也很無所適從吧，她想。不過無論是茨姫也好，還是褪去茨姫這層皮的「她」也好，都是眼前這個人本身，或者說她的一部分，也可能是她所想表現的樣子吧。神代凛世闔上眼，那一瞬有千萬思緒在她腦裡閃過。

沒關係，我沒有要使用。

她笑著回應對方，接著攥緊了手中的紙袋，像是做了某種重大的決定那般，輕輕地深吸口氣，然後向對方介紹自己在「這個世界」的身分。

初次見面，我是神代凛世。

RiN、リン、凛世，還是其他的什麼⋯⋯稱呼的話，怎麼樣都無所謂。但妳呢？妳想要被怎麼稱呼？

「啊，神代小姐。」聽見自我介紹，她連忙點頭示意。既然對方先以本名自稱，那只有自己再繼續使用遊戲暱稱就太不禮貌了。稍待呼吸緩和後，她接續道：「我是……野一色葉来（ノイシキバラ）。如果沒猜錯的話……我年紀比較小，也請隨意稱呼就行。」
伴隨著鞠躬以相當不自然的語氣交換了姓名，低下頭時發現彼此鞋尖的影子齊齊向右拉長，心跳似乎也在瞬間變得和緩……原來只要明白是相同的對象，那無論在「那裡」或是「這邊」，似乎就沒什麼太大的不同了。

ばら、バラ⋯⋯漢字是寫作薔薇嗎？還是其他的字呢？神代凛世思索著，表情卻未顯現出任何異狀。在聽到對方姓名的兩個音時，她腦中先是浮現出鮮紅色的玫瑰花，隨後才聯想到對方在夢境漫遊中的遊戲形象，確實也與薔薇有著密切的聯繫。她海色的雙眼眨兩下，中斷了無止盡的聯想與追究，最終回到與對方的談話中。

好的，野一色ちゃん。

野一色さん或者バラちゃん都過於兩極了，思來想去好像野一色ちゃん居中一些。她最終揀定野一色ちゃん來稱呼對方。

啊、雖然有些唐突，不過我買了一些甜點——
這裡有布丁和生乳捲⋯⋯不介意的話，請拿一個走吧。

「……」不動聲色的沉默，她很久沒有與不熟識的人相處如此長時間，更遑論從他人那邊收禮。或許是個性使然，抑或過往經歷導致，即使收下野一色葉来也沒有食用的打算。她明白真正的「信任」建立在接受與給予之上，但那似乎總與她距離很遠，縱然她耗費極大的力氣想填平兩者間的溝壑，卻總深埋於墜落的幻想中。

「……那我就不客氣了。」極力弭平話音中的不穩定感，她輕聲答道。不想令對方感到失望，也強迫讓自己練習接受他人的好意——想起醫生的囑咐，多習慣與「現實」中的人好好相處吧。

「一個就行了，謝謝。」

好的。

她微笑著從紙袋裡拿起紙盒裝的生乳捲，輕輕地遞給對方。無關自己是否在這樣接受的過程當中，也感覺到自己的善意被接受，神代凛世僅僅只是想分享罷了。只要對方不會感到困擾就好，那才是最重要的。

這間店的生乳捲很好吃，口味不會太膩⋯⋯希望能合野一色ちゃん胃口就好了。

單手接過紙盒，隔著潔白的外裝感受到輕微的冷意，指尖勾著早已切割好的紙型提把，她再次點頭。「謝謝……我會好好享用的。」說著違心的話，但感激是由衷的。

看了眼腕間的鏈錶，在極少數的外出時間她必定隨身攜帶，「不好意思……我差不多得離開了。」相較往常下課後返家的時間，已晚了許多。再晚的話母親會擔心的吧……今天也是父親難得回家的日子，所以晚間上線的時間應該也會往後推遲。

嗯，趕緊回家吧。

夕陽比她們相遇之前西落得更多了，在入夜以前，還是早點回家的好。她點頭表示理解，也準備在對方離去後返家。至於拍貼機⋯⋯她還是不去拍了吧。神代凛世揚起嘴角，提起手左右揮動，和對方說再見。

那麼我們線上再見，野一色ちゃん。

「好⋯⋯再見。」她再次頷首。剛轉身想離開又停下了腳步，輕聲道：「遊戲再見吧⋯⋯RiN。」

過低的音量隱沒在人群裡，西沉的夕陽收斂了光，隱隱透出了夜的模樣。野一色葉来收起混亂的思緒，朝車站的方向加快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