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進入充斥著魔物的地區並非沒有警覺,然而有一件更想去做的事情驅使著他,是關於前些日子裡與自己牽扯上了關係的那個、似乎對花草有著某種類似自己對於死物的熱愛的令人感到微妙的男人。
既然如此就把他想要的東西帶給他,作為過著尋常日子的回報。至於原因,未必有去闡述的必要。
回想著圖書館中記載著星幽界的資料,在黑森林和牧神的絕峰之間有著一種會發出生物螢光的高等植物,這種東西在現世是不可能存在的,但是它的花型和隆茲布魯國花竟有幾分相似。
根據不知何時開始謠傳的星幽界傳說,這東西是所謂的「牧神的腳印」於亡者世界的回音。
對過去的古魯瓦爾多而言,傳說是毫無意義的,直到真正地受到詛咒,他開始思考某些鄉野奇聞的真實性。假如牧神當真掌管著森林田野和羊群,那麼他的足跡留下的花朵對於威廉來說應該會是相當有趣的東西。
在現在的星幽界,能令人感到有趣的東西可不多得。
【宅邸】
沒有擫好的被角,床頭上因主人匆忙出門的碰撞而歪著頭的不明生物骨架仍蔫著頭顱,空洞的雙眼死死盯著潔白的枕心,威廉沒有試圖整理,只是再度闔上四樓那扇門。
他緩慢地來到溫室,灰黑色的小傢伙用嘴從曬乾的牧草堆中抽出喜歡的部分,壓根沒有搭理進入所屬地域的青年。豔陽透過溫室屋頂灑落在什麼人辛勤照料的植物上,威廉想要為它們拉塊網遮掩直射的陽光,動了動手指後又作罷。
他環顧這片無人的空間,記憶並沒有回復的跡象,陌生的熟悉感逐漸令他感到煩厭,就像慢慢讓酒精侵蝕理智,未知與不可控感正在蔓延,胸腔被力量緩緩扼住,空氣一點一點的被擠壓出身軀,接著進入窒息的階段,然後他會死去,就像沒有經歷過死亡一樣。
宅邸的人和他說,這裡的人長久地不見蹤影也是常有的事,彷彿所有人暗自都正在為了回到地面上而隱隱計劃著什麼。
但自己所想要的不正是永久的安眠?如此一來,選擇如何去死竟成了最重要的事。世界上沒有更勝於他的無用之人了,連反抗也做不了,更無法回到所屬的國度。
即便是古魯瓦爾多‧隆茲布魯也無法讓一切回復如前。他並不認為古魯瓦爾多的毀滅會促成任何新生,世人總會重蹈覆轍,但他們能做的僅是在其中尋求微不足道的意義。
無可否認地,他心中懷著混亂的渴望,因為那樣似乎比擦去血垢的和平更加真實,但另一方面卻又矛盾地想要安靜的沉寂。
即便是這樣不停地在生與死的渾沌中沉浮,於他而言重視的事物甚至比料想的要來得更多。包含
那一日刺穿血肉的鈍痛,
手指收緊織物的柔軟觸感,「正視當下」真是對停止設想未來偉大的逃亡,但並非所有的逃亡皆是投入自由。
也許自由的命題從來就是偽二擇一法,就像威廉‧庫魯托究竟是活人還是死者一樣二者皆非,如同那一日黑王子的「忠告」,他能做的也只能接受並活著。
遏止不下漫無邊際的思考,就連巡視花園偶爾也會感到索然無味之際,也不清楚意外出現的不速之客是不是要帶來什麼驚喜的意外。但不是活物、不是人類,只是一本褐色封皮的、看似尋常不過的書——是誰會把書本隨意扔在這種地方?一頭白色長髮的男人並非如此隨興之人,他也鮮少在溫室裡遇見其他人,威廉彎腰拾起書本,摩娑過指腹的粗糙質感代表它被迷糊的主人落下已有段時日,隨意翻看幾頁,這是一本記載著星幽界地理環境、魔物甚或是植物的資料書,威廉立刻察覺這是前陣子古魯瓦爾多從圖書館順手帶出來,並時常抱著閱讀的那本書。
靈動的黑灰色生物停下咀嚼的動作,那雙血眸瞬也不瞬地望著他。威廉退後一步,似乎終於察覺成日不見蹤影的黑王子並不只是暫時到附近活動這麼單純。
他是在擔心古魯瓦爾多的安危?或者是擔憂古魯瓦爾多醒來後什麼也不再記得?
無論如何,勢必無法處變不驚地等他「回來」了。頭也不回離開溫室後,威廉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囊,伸手抓向那件隆茲布魯軍外套時卻猶豫半晌,最後他還是決定穿上這件對於現在的自己而言略顯不合身的外衣,匆匆給侍者留下訊息後離開聖女的宅院。
【森林某處】
猶記得曾經有誰質疑過自己認路的能力。
在森林的深處徘徊不知第幾日後,古魯瓦爾多稍微記起這麼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星幽界的晝夜在某些地點消失無蹤,時間流也異常快速或緩慢,無論如何,在無數次經過同一個地點之後,古魯瓦爾多確信自己是暫時無法走出這片迷霧了。
低頭看了看揣在背包裡頭,好不容易在懸崖邊取得的奇異植物,在昏暗中泛著幽光,那遲遲不見凋萎的姿態,倒是詭譎地令人產生才剛剛採下它的心安錯覺。
不過理智告訴他絕非如此。
如果要迅速回到宅邸,其實根本不需要費多大的心力。只要走向稍微偏離就能夠墜落致死的山徑、或者迎向放棄抵抗就能咬斷喉管的動物利齒就行了。
不過某位將記憶視為重要之物的前部下肯定不會喜歡這個想法。而在不知何時起,一日接著一日油然升起那對於地面王國的臆念,也成為了另一種綁手綁腳的阻礙。
古魯瓦爾多一向不是喜歡容忍任何阻礙的人。或許在很久以前曾有過類似的情況也說不定,但是在這受到詛咒的狀態下卻更加令人煩躁。
直到變得混濁又漆黑的天空開始下起雨來,黑太子決定停止前進。
總歸都在兜圈子,也沒有星象能夠判定方位。甚至連林中的野獸都因為逐漸變大的雨勢而消失無蹤。古魯瓦爾多將自己藏進一棵巨大樹墩下的樹洞裡頭,抱膝坐著一動也不動。他想起在怪異的鄉野傳說中看到夜裡出巡的牧神在雨裡發光,誕生自古老森林的胚胎從破敗樹幹的核心中長出扭曲肢體,太過於混沌的存在會渴望遭到眾生遺忘,但他並不是那樣想的。即使被遺忘掉,那股形同詛咒執念也不可能會消失,永遠都不可能會消失。
世界的邊緣不是屬於自己的位置,然而當他閉上眼睛,倒又覺得十分寧靜。
星幽界的四季、日夜輪替本就詭譎,這裡的造物主對於這世界的干涉遠遠超越現世所謂至高的神明,聖女如果不是個變幻莫測的存在,也許他會感到無趣也說不定——就好比侍僧告訴他,他們都是聖女的提線木偶他還會感到意外一樣。威廉·庫魯托就是這麼看待「炎之聖女」的。
如果真的有死後的世界,不應該是這副模樣,至少不會再懷著無謂的希望、受擺佈與侵擾,因為那裡就是萬物的終點。他,他們,會洗刷罪孽、記憶、所有的情感——愛、憎、悔恨——而後步向來世。
或者虛無。
可他的存在比死了還累,所以還不是終點。否則何以週而復始,何以詛咒纏身,何以拖著早已想要捨去的肉身去尋求或許根本不存在的冀望。
威廉進入森林後不久,這一帶開始起了濃霧,能見範圍甚至不及三十阿爾雷。他壓根不知道古魯瓦爾多的去向,還塞在兜里的那本讀物遠遠稱不上指名方向,但他又怎麼會錯過某一頁裡描繪著酷似歐白英的星形植物。威廉只能如是猜想,因為這是他與他唯一的聯繫。
偉大的、衰敗的隆茲布魯。
【UL】威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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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也奇怪,這一帶並沒有任何魔物或野獸的蹤跡。在這濕潤的環境中,周遭植物釋放過多的花粉卻意外導致他鼻竇阻塞,通氣障礙與氣壓變化讓他的聽覺宛如一頭栽進水中,感覺沈悶異常。他甚至能清晰聽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那個東西在胸腔裡重重地撞擊,這讓他感到焦躁不安。
生命是令人感到如此煩躁的嗎?他不自覺地伸手探向心臟的位置,他知道怎麼挖出那個東西......
【UL】威廉
1 years ago @Edit 1 years ago
他與古魯瓦爾多從來未達成什麼協議或承諾。
——你說的話,我聽到了。
古魯瓦爾多是這麼說的。事實上,他也不需要與古魯瓦爾多建立甚麼「信任」,他只是去做而已,像是將缺了胳膊與腿部以下的身軀交給部下,他希望他活著,用希望束縛死神。
而他又交易了甚麼出去?
威廉記不清他到底走了多久,似乎是等他回過神來時,他便已經在雨中走了好長一段路,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披上身上這間被大雨重複洗刷斗篷。又是這樣嗎?清醒的時日越少,混沌的夢又遠又長。
如果這道詛咒終究是有甚麼在指引,也差不多到頭了吧?
【UL】威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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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站在樹洞外,注視著裡頭蜷縮著的幼獸,又軟又小,已經睡著了。他小心翼翼地探頭湊近,在他身旁脫下淋濕的斗篷與軍外套,略長的隆茲布魯軍外套裹著正好。
威廉就像沒有用上任何力氣般輕巧,他盡可能環住幼獸,低下頭枕在溫軟的頸肩闔上雙眼。
他在森林的核心醒來,並非就這麼消失,而隨之認知到的是,圍繞著自己的,既為活物亦是死物的心跳。
從樹洞中望出去的景色從未改變一絲一毫,仍然是迷霧與黑夜,不過,在這自成一個小小世界的樹洞裡,多出了一份逐漸能夠辨認出的溫度及氣息,正依傍在身邊。
「……?」
真不知道威廉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除了詫異以外,還有著些許微妙的顧忌感。這樣複雜的心情致使王子維持著沉默。畢竟,原本預計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去宅邸的期望,眼下已是不可能達成。且這樁擅自失蹤多日的怪事,也不知該如何解釋起。
腥紅雙眸垂下了視線,悄悄瞥向自己的背包。幸虧被自己採來的植物還算安分,沒在這種時候敗露出一片葉子。如果要向對方坦誠自己出這趟門的原因,他還是傾向在更加「從容」的狀態下再說。
不過最後他仍然試探性地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青年的臉頰。
【UL】威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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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聲讓威廉想起駐扎在魯比歐那發布一道道施令的日子,落在軍帳的淅瀝水聲更顯得戰時營地的死寂與安靜。多少為國效力多年的軍人乾瞪著眼看他爬到那樣的位置,前來賀喜的人很多,但各懷鬼胎,輕蔑、嫉妒、甚至同情的占去多數——3394年那樣的局勢,要撕開帝國的咽喉難如登天,不少王國軍皆已失去了希望。而他必須跟隨一個不受王室待見、又矛盾地渴望能為頹勢帶來奇蹟的黑太子。
【UL】威廉
1 years ago @Edit 1 years ago
受到那樣的致命傷,他活下來了嗎?或者是迎來相較戰死更加惋惜的結局——那些迴盪在兩軍之間,來自歡愉的澄淨笑聲,越過一座又一座的屍堆。還以為那樣令人寒憚的回音將在腦中久久不絕,威廉戛然睜眼,他發現輕輕托了一下自己臉龐的那只手帶點泥壤的氣味,除此之外純淨無暇,沒有記憶中的血腥味。
「您能解釋一下嗎?」威廉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內聽上去有些低沈,他沒頭沒腦地問,但他認為古魯瓦爾多應當明白。
「……」
即便早已預期會接收到類似的問題,沉默依舊維持足夠長的一段時間。古魯瓦爾多移開視線,在最為可疑的背包旁尋找著落點,任由身旁的人拿出耐心等待。對於並非因為恐懼而被在意著去向感到陌生,但是是威廉的話倒也說不上意外。
即使就這麼沉默下去,對方或許也不會催促自己。
然而最後他仍是伸手拎過背包,並將藏在袋中的植物用雙手捧起取出。因為不常交付活著的東西而格外小心翼翼,幸虧那株植物發出的幽光並未因離開土壤而變得暗淡。仍保持著鮮活的莖底部膨大的構造、似乎解釋了它儲存著充足的養分並擁有堅韌生命的秘密。雖然古魯瓦爾多不懂這些東西,但他猜威廉會有興趣。
「我想把這個送給你。」他面對著青年回答道。「……不過後來就稍微有點迷路了。」
幽光代替燭火,在漆黑的洞中成了最鮮明的存在。平靜的海面掀起狂瀾,無以名狀的異感向下紮根,盤根錯節擠壓著破敗的心臟。
他該怎麼去解讀行為背後的含義?還活著的時候,死去之後,他無數次想要在那對血眸中尋求解答。很快地,威廉意識到理由從來不是最要緊的事,即使理由不復存在,曾經發生過的事實是不會被任何力量所抹消的。
威廉緩慢伸出雙手,像古魯瓦爾多捧著那株植物一樣,較大的掌心包覆著黑太子的手。
再怎麼相似,它終究不是歐白英,而這並非意味著過去無可比擬,如果這株植物有其相應的名稱,它會成為整個星幽界他唯一想帶走的事物。
「……謝謝你,殿下。」威廉垂下頭,在抵上古魯瓦爾多的額面時後者並沒有閃躲。
說沒有察覺到是不可能的。對現在這個年幼的自己、和對原本的自己,在種種言行舉止之間的差異。
偶爾他會想起在幽暗的王城裡、無論做了什麼都被責問,與任何人都變得越來越疏遠、被視作「帶來厄運的存在」的童年記憶。然而此刻,一切都是截然相反的。古魯瓦爾多安靜地接受了。即使他尚未、也始終難以完全習慣這樣的觸碰。
而更難以忽視的是,他無法否認受到格外的「保護」——倘若非得用上這個詞彙的話——會隨之湧現某種令人困惑的安心感。然而,又總有更加鮮明地提醒著自己「弱小」的認知,會試圖掩蓋過這樣的感受。
每當意識到這點,就無法容許自己佇立在原地,「...如果一直維持這個狀態的話,該怎麼辦呢。」
雖然這麼說出口,卻也不像在詢問一個真正的問題。僅僅是逐漸認定無法得到答案,而順理成章地組織而成的字句而已。
是直覺、抑或經驗推敲出的應對行為,此刻威廉選擇稍微抽開身,那份攏聚在他們之間過於溫熱的氣息轉瞬間溜得無影無蹤。他接過那坏土壤與微光曖曖的植物,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收入布袋中。
威廉沒有立即回應古魯瓦爾多,然而並非聽令一般思考著對策,他垂下眼簾,思考的卻是另一件事——詛咒降臨在他們身上,古魯瓦爾多回溯成為只有十初頭歲的孩子,而己身的狀態卻接近成年。他不認為這是偶然的結果,如果他們的狀態對應著某種過去的事實,那會是甚麼?
星幽界是懷著悔恨的死者聚集的世界,十七、八歲的自己有著甚麼樣的遺憾呢,古魯瓦爾多又是如何?
「……我認為我們已經非常接近解答,儘管主觀上仍懵然未知。我不信奇蹟,也不信永恆,卻對時間的流逝深信不疑。」威廉的目光落在古魯瓦爾多仍裹著的軍大衣上,視線描繪著上頭裝飾著的軍銜,國徽,被奪走一切、為了存活只得從軍的選擇。他不後悔,但遺憾也未必是後悔的同義詞。
「我會陪你一起長大。」說畢後依然注視,良久無聲,躊躇之際卻無端注意到古魯瓦爾多身後的景象。霧像是散了。
王子腥紅的雙眼,沉默地與青年對視著,然而,卻並非為了確認什麼。
他知道威廉說出口的字句絕無半分虛假。如果非得要在逝者的世界再一次活過那些歲月的話,即便融入了晦暗的本質已然無法改變,但是至少,確實會找回一些曾遍尋不著的事物吧。
對於過去和未來曾沒有任何想像的年幼的王子,此刻腦海中竟也稍微浮現了好些奇異的景色,好比說,就這麼無所事事地待在溫室或花園裡,為新生的枝葉紀錄時日,或者是,在早春的清晨離開宅邸,很少數時候他們可以去到任何魔物都不願出沒的地方,並在那裡過上無人打擾的一天。
如果受到詛咒的亡者真能夠隨著不知存在與否的時間長大的話,即使已經沒有連隊的存在,他總有一天也能再度執起武器討伐星幽界的魔物,並從那些死骸中繼續攫取能夠讓戰士們復活並回到地面的珍貴財寶……
「我明白了。」他聽見自己這麼回應,不知是在回答威廉還是回答自己,關於那個詛咒讓自己回到童年時期的理由,似乎稍微理解了。
月色灑落在了兩人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