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曆四十年,入秋的北風瑟瑟,夾雜著水氣濕濘的氣味。
共處一室的人近日有些不對勁。
金燦在暗夜裡睜開,阿圖亞仍在案几前,背影被燭火晃的虛實不清,身為妖異,甚至於將對方視作干涉範圍內的蠱毒自然是敏銳的,前陣子某日的晚歸之後阿圖亞便壟罩上一層雲霧,焜珀很難說清那是什麼樣的氛圍,男子看似自然,外出委派、進食,與自己言談都如舊,人卻像是被抽空了大半。
為甚麼?焜珀摸不透,分明仇人也殺了,外務也了了,對方甚至有自己的血做供養,為甚麼仍然好不起來。
不明不白丟失的東西夠多了,自己並不允許人再有差池,他盤算著得查清異樣的緣由,或是再找時間跟蹤人,睏意重新襲來,他重新闔眼。
不讓妖省心。

*
阿圖亞不覺得日子有什麼不同。
那天歸宅,他只一句查案累了搪塞過去焜珀的問話,實際上是不知如何提起,失敗的結尾反倒像在怪罪人當初探訪的無意義,不如別提。自那之後,一股奇異的輕鬆之意縈繞胸口,壓在心頭多時的念想被挪走了,沈澱心湖裡,再也攪不起風浪,於是做什麼似乎更無顧忌。
話雖如此,阿圖亞並不覺得自己不惜命。他的行事風格一如既往,該隱蔽調查時不會馬虎,該按兵不動時不會衝動,唯一不同的是頻率增加,而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意外。他清楚總有一天會被盯上,只是看先來的是城內的懷疑還是城外的處刑,在那之前能做的就是盡人事,燃燒所剩的價值,好不枉此行。
現下看來,先找上門的是黑市的人馬。阿圖亞一手緊握蛇腹劍,一手按壓胸口,隱蔽夜晚的林間,胸前擴散的殷紅更像潑灑上去的濃墨。他能感覺到傷口處正不斷鑽出細小鬚根,試圖重新織起從左上劃到右下的巨大口子,但速度不及阻止血湧出,溫熱不知不覺間浸透上衣布料。
阿圖亞就這麼屏氣凝神,彷彿一株紮根樹洞裡的洋金花,靜默等待時間流逝,一刻鐘、兩刻鐘,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硬生生等了一整天,直到金烏再次西飛,才緩步踏出林子。失血過多讓他眼前一片模糊,想辦法進府後,恍惚間仍記得自己的模樣不便走大街找大夫治療,於是先鑽小巷歸宅,簡單包紮,才終於支撐不住攤平床榻。
闔眼前,阿圖亞模糊想著,但願焜珀晚些歸宅時,室內的血腥味已散去,或乾脆如以前習慣寄宿哪戶人家也好,等他晃悠回來時,想必一切已如常。
黑長靴頓在門前,淺淡的血腥味自舌尖竄入,來者知道這代表什麼,在入內後只一瞬就往床榻的位置走,他的步伐很輕,足夠讓失血昏睡的男子沒有察覺,而眼前的場景昭示猜想的不錯,焜珀輕吸口氣,金燦裡頭成冷冽,幾乎是帶著審查的目光巡過陷入沈睡的阿圖亞,在看到了大面積的繃帶與底下的紅褐色皺起眉頭,沈默片刻,沒多久便退開身。
早有所警覺,甚至於對阿圖亞的性格有所掌握,當男人的信念有所動搖,便會急於證明自身價值。
他尋人打探了阿圖亞的蹤跡,知道對方回了畦町一趟,而那日似乎是他家鄉的慶典,是發生了什麼?有人認出他是妖異⋯他親友、父母?結果肯定不是良善的。焜珀踏出家門,讓思緒浸在月光之下,所有苗頭只能推斷出這樣的結論,不被所重視的事物接受,所以對方便想放掉這條命了。
那自己呢?不也是對方的家人嗎?
帶著不知何時會失去人的空蕩,比不悅更深層的怒意湧上,一個念頭閃過——既對方在這無法過得好,那便去旁處。
隔日阿圖亞醒來時,焜珀正坐在自己的床榻邊緣,一雙金眸定定瞧著自己,不知在想什麼。他本以為對方會面露不悅,或是好奇詢問,但當人開口時,語調異常平靜,聽聞答案時也只是點頭,詢問是否有需要幫忙換藥,阿圖亞自然回答無需協助,這一頁就這麼揭過了。
之後十來天左右,都是這麼個不咸不淡的情形。阿圖亞有些意外沒什麼波瀾,連平常的鬧騰都少了些,但轉個念想,或許對蠱盡蟲來說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對方甚至收拾起東西,表示要去西域補貨一趟,這樣完全按照平時安排的不擔憂,於他反而輕鬆些,便不再細究。
那雙金燦在對方見不著的時候從觀察變成了監視,他盯著屏風後頭略顯吃力在纏繞繃帶的人影,也盯著對方仍然在夜裡翻尋探查、紀錄進書冊的舉動,常人說蠱毒冷情,他想著確實如此,自己不再在乎任何阿圖亞想做的事情,要前往西域的車馬行囊都已備妥,落腳處也聯繫妥當。
他要帶走人。
這樣互揣心事的日子過了一旬多,有供血養著,阿圖亞的傷好的要比常人更快,以壓著傷口不妥為由,焜珀已許久沒有跟人擠上同一個床榻,這日入夜,他久違的站到了準備就寢的阿圖亞面前,目視著帶困惑的那張臉,淺勾笑,問道「圖亞兄長跟我一塊睡吧?」
阿圖亞從焜珀的神情隱約感覺到點什麼,笑意之下的力道似乎不像表面那般淺淡,但那不過是一瞬的微妙,對於要求,傷口如今也好了大半,他想不到什麼拒絕的理由。
阿圖亞道:「是可以⋯⋯還是今日睡你的床榻?空間比較大。」
「兄長自在便行。」
久違了數日的場景重回月夜,焜珀從背過身的起伏呼吸裏知道對方仍醒著,許是因為進食了自己的血液,雪色細絲已新生了半片灰黑,將那份憂愁蓋掉一半,卻蓋不掉阿圖亞念想的過往,他見著這個人的展望、見過他的脆弱,想保有下那份熟悉,處處碰壁。
「圖亞兄長。」修長的指尖碰上那塊裸出的後頸肌膚,男人因癢意和冷意縮了下脖子,綠眸回望了困惑,焜珀側枕著咧開笑「有點冷,能不能抱著你。」
對於焜珀反常地乖順,沒有先斬後奏,阿圖亞雖覺得有些奇怪,但只是點頭,同時問:「需要我再拿一條被褥給你嗎?」
回應人的只有圈上身軀的手臂,過往的取暖焜珀多半是迷迷糊糊的從後頭抱人,這回在阿圖亞回首的時候成了面對面相擁,身高差距讓男子直接埋在了青年胸口,阿圖亞能感受到後背與腰際被收緊,被固定的動彈不得。
「兄長知道嗎,我以往不能理解擁抱的用意。」清啞的嗓音散在耳邊,焜珀將下頷靠上人髮頂「我也不懂牽手、摸頭之類用以表達情感的舉動。」
「是你們教我,這是對於重要的人事物做的。」
阿圖亞從焜珀身上聞到與自己相同的味道,混雜繃帶下的藥膏味,枕著的胸膛在低沈呢喃出口時輕輕共鳴,與紮實的心跳聲響在耳畔邊。焜珀的自白有些突然,阿圖亞不解是什麼促使人有這般感嘆,但對話裡所提的重要之人直指誰了然於心,因而欣慰地輕拍對方的後背。
一片寂靜中,外頭隱約傳來打更人的報時聲。入秋後的夜確實比之前冷了,阿圖亞在倦意間模糊想,他不怎麼畏寒,但被焜珀抱著久了,只覺身子越發冷,若自己都這麼覺得了,對方只會更冷,於是他挪動身體,試圖想起身再去櫃子裡拿一床被子,卻感覺到搭在後腰的手收緊。
阿圖亞輕拍焜珀的後背,呢喃道:「我去拿被子,你放開一下。」
「⋯兄長,你也是我重要的人。」回應仍然自顧自的,出口的像是溫情,阿圖亞卻能覺得溫度驟降,體溫逐漸不像共享,而是流失。
蠱盡蟲除卻冷情,自身也得靠外界供給暖源,便有奪溫一能力。
焜珀能感受到懷裡人有些躁動,他半側過身,就像那日壓制發狂的人那樣,只是貼的更近,如同親密擁抱。「我丟失很多家人了,兄長,既然你是我的,那我就得看管好,要知道⋯這很是艱難。」
「你在、說什麼⋯⋯」阿圖亞不是極快入睡的類型,但才過沒多久便已感到思緒混沌,再配上焜珀異常的言行,此時也察覺到不對勁了。他拉扯起焜珀的衣衫試圖讓人放手,因過於困倦使不上力,恍惚間憶起曾在書裡看過蠱盡蟲的介紹,這種妖似乎擁有叫「寒泉」的能力,能靠擁抱奪取獵物的體溫,進而使得獵物失溫身亡。
阿圖亞來不及細想這麼深,又或是潛意識否定了性命堪憂的可能,但仍抗拒受制於人的情形,掙扎的力道卻越來越弱,最後思緒墜入一片黑暗。
寢間回歸平靜,焜珀在人失去意識的一瞬便停止了奪溫,他鬆開挾持,輕順過男子凌亂的額際碎髮,面上沒有任何愧疚,甚至帶點滿意的情緒。
「這樣就不會出事了。」
預想的事成還差一半,焜珀在下一瞬將阿圖亞攔腰抱起並罩上大氅,外頭預先買下的車馬已到,他將人輕放上軟褥,帶上車門,攬轡驅使,在夜幕仍低垂時踏上往異地的啟程路。

*

阿圖亞在輕微顛簸中緩緩睜眼。
甫定睛時,他只見著灰暗的輪廓,半晌適應了昏暗的光線,撐起身子時肩上披著的衣袍滑下,才發現自己正躺在空間頗為寬敞的車廂裡,身下是柔軟的墊子和厚枕。
阿圖亞環視四周,蹙眉呆愣了下,昏睡前的記憶一點一滴重回腦海中片刻,須臾睜大眼,一把掀開前面的車簾,先是看見一罩著斗篷的背影,接著才與回過頭的金燦雙瞳對上眼。
「才到郊外,兄長不如再睡會。」
清晨的涼意自外頭透進,而帶著秋日黃葉的景致昭示此刻早不在城內,焜珀神態自若的駕著馬匹,自己無法毒昏人,寒泉能起的成效不過是造成短暫昏迷,他趁著城門啟開後快馬加鞭離開了柔桑府,此時阿圖亞的身邊放了幾個湯婆子助他維持回體溫,自然也就清醒過來了。
「還要一個時辰就到邊境,那處有鎮子,我們能補些吃食用品帶走,畢竟路程也要三五日才能再見到商幫據點。」
「⋯⋯焜珀,到底怎麼回事?」阿圖亞蹙起的眉皺得更深了,思緒一團混亂,「這是要去哪?你先前、⋯⋯對我使用寒泉了?」
「我有控制得當,沒有傷及兄長的身軀。」車馬以不慢的速度行徑著,焜珀只能用餘光看著阿圖亞,面對滿腹困惑,他依舊平靜,道「還記得夫人臨終前給我安的職缺嗎?如兄長所見,我們要往西域去。」
「我亦思量過了,兄長不應繼續待在中原。」
焜珀說的彷彿一切的安排理所當然,阿圖亞卻只覺得荒謬,難得沈下臉色,道:「你思量過了,但可曾問過我?焜珀,我讓你接近我是基於信任,你卻藉機奪取體溫,擅自替我決定去向,這樣並不可取。」
他向前扳過焜珀的肩膀,一手握上韁繩,道:「麻煩調頭,我要回柔桑府。」
而這舉動被反手一把抓住,焜珀同樣冷下臉,但並未停下車馬「問你?問你有用嗎?兄長從來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
兩男子同為妖異,但或許是阿圖亞傷未好全,這一抓他竟一瞬掙脫不開「我說過無數次,兄長要當心、可別把自己賠進去了,互相知惜,我以為世道上的家人當是如此,可兄長打自尋了趟父母,認為失去歸屬了,便沒有在乎我會怎麼想、也不在乎我是不是又會丟去一個家人。」
「那我又何必在乎兄長怎麼想。」他施力把人按回車馬內,顛晃的速度能顯示出妖異此刻的偏執「兄長是我的兄長,命也是我的。」
阿圖亞向後踉蹌了下,張了張嘴,一時有太多問題想問,有太多話想反駁,又因一些一閃而過的念頭停頓,只能瞪著對方執著的背影。
「⋯⋯再怎麼謹慎小心,總會有失誤的時候。我還有事想做,不會不惜命。」阿圖亞抿了抿唇,正色再次向前,緊扣對方肩膀,「但這與你的擅作主張是兩回事。我不是物品,不是你要帶去哪就可以帶去哪的。」
一聲急煞與馬匹嘶鳴,沙地劃出半弧,只見車馬被以極度蠻橫的方式停了下來,荒涼的林木間一瞬寂靜,焜珀回過身,眼底的怒意透進阿圖亞的翠綠。
「兄長敢擔保嗎?」
「擔保不會像我爹那樣喪命;不會因為失誤就跟夫人一樣消散,兄長可記得我見了幾次你的血、你的傷,現在說不會不惜命⋯?呵。」蠱毒笑出了帶冷的譏諷,眼底卻是無盡的複雜,僅一瞬,又回歸平靜。
「若兄長不願視我為家人,要將我視為作惡的妖異剷除,大可以趁我背對你的時候動手。」焜珀背過身落坐,馬匹重新邁步「要不、路途顛簸,兄長坐好吧。」
這是阿圖亞頭一回直面焜珀的憤怒。
他突兀地想起幾年前帶林墓去找夫人的夜晚,當時袁秋蟄面上的怒氣與以往迎客的笑不同,是真真切切自內心而起的波瀾。蠱盡蟲生來冷情,這是不爭的事實,阿圖亞雖不信他們無情,卻時常提點自己不該用尋常標準判斷對方的思路,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壓低自我意識,畢竟雖讓人喊了「兄長」一詞,在對方心中大概不過是個熟絡點的長輩,他還有這點自知之明。
但細想來,焜珀似乎不是頭一回提過「我的兄長」這個稱謂了。看著對方執拗的背影,阿圖亞此時才逐漸明瞭,自己之於對方的重要性,或許要比他設想的高上許多。他依然不覺得有不惜命,但如今回頭看,當他以為了無牽掛了,可以義無反顧奉獻自己時,焜珀卻是實在地將每次的驚險都看在眼裡,記在心底——阿圖亞承認,他確實小看了焜珀對自己的情感。
話雖如此,信任被算計利用,始作俑者還絲毫不覺有愧,他也難以立刻揭過這頁,於是良久後,沉聲道:「我斥責你行為有不當之處,與我仍然將你視作重要之人,兩件事可以同時並行。」
語畢,他重新放下車簾,讓米色粗布隔開兩人,便不再開口了。
焜珀沒再試圖跟人多說什麼,這一切對蠱盡蟲來說亦是初嚐,與其說沒料想到要承受的怒意與後果,不如說就要著那一份成果,其餘的不想管,也絲毫不覺自己有何錯處。
但這樣的結果於他而言仍然超過設想,缺乏共情能力的蠱毒並不是那麼懂阿圖亞的情緒分明,只想著倘若對方真頑強抵抗該如何?要遵從而讓人離開?那還不如直接放棄這個家人——可已知曉那份的獨一無二,也再沒有誰同自己歷經將軍府的一切,怎麼放手?
感到不知所措,不悅又更盛,於是只能繼續依循原先設想,離中原越來越遠。
一言不發的路途持續了整日又至入夜,四周成了遍佈黃沙的荒蕪,焜珀將防風的粗布繫緊,安置好馬匹後再度回到車內,他看著因長途顛晃而有些疲態的人,道「這處的夜晚會很冷。」取出厚被褥給彼此,便倚在出口的位置躺下了。
阿圖亞不知焜珀的用意為何,是為了防止自己出逃,還是為了擋去些許漏進來的寒意?或許都有。入夜後的溫度確實低了許多,他看著焜珀捲成一團的背影,須臾拿幾個湯婆子放到對方身邊,便去車廂的另一次裹被躺下。
金燦見著遠離自己的身影同樣闔上眼,成無止境的僵持,這樣的共處持續了四日路程,在沙丘的盡頭見到了久違的綠洲。
焜珀尋了個客棧,下榻後朝阿圖亞道「有市集,兄長一起去。」
阿圖亞抬眼看人,要跟對方去是無所謂,但此時他還不想完全順人意,於是道:「我收拾下,你先去吧。」
從未跟人爭執,鬧僵至此更不懂得如何解決,於是妖異只能如得不到物品的小孩兒般使性子,焜珀皺著眉,伸出手抓住阿圖亞的腕,道「一起去。」
對此,阿圖亞掀起眼簾,兩指搭上焜珀的手,不蠻橫,亦不帶情緒,但力道所傳達的堅決之意十分明顯。
這樣的情況還要多久?或許早就不會恢復原樣,他愣了一會兒,確認般的問道「阿圖亞不做我的兄長了嗎?」
阿圖亞平靜地注視人,須臾開口:「我並沒有這麼說。」
這樣不乾不脆的答覆並沒有讓妖異明白什麼,只覺得比肯定句更讓人煩悶,兩人又僵持了片刻,半晌焜珀終於鬆開手,道「⋯我搞不懂你。」便轉身出了房門。
阿圖亞轉動了下手腕,看著被捏出的輕微紅痕,輕嘆口氣,在對方離開約一刻鐘後,才跟著踏出房門。
已許久不曾來到此地,異國風情的市集熱鬧,形色人們往來絡繹,焜珀卻覺得一切都有些抽離。
他擅長觀察人、分析人,到了接近自負的地步,因此他十分確定,只要阿圖亞的性格未改,終有一日他會死在自己造成的胡同裏。而這是想得到挽救人性命最好的方法——可是對方不願。
妖異停下腳步,面上毫無情緒波瀾,如同分水嶺般任由人潮越過,他突然不清楚自己抓緊的家人意義在何,阿圖亞在馬車上表態過”別把他視作物品”,可正是已將人放在最特別的位置,否則何必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行為。
蠱盡蟲要什麼”親情”?
冷情的念頭在腦裡轉著,慣有的分析利弊卻與難能可貴的情緒相衝,倘若彼此的關係將成這副模樣,那不如—⋯
初來異地,一切對阿圖亞來說都是新鮮的。在柔桑府時也能見著一些新奇物品,阡陌陵的黑市更不必說,但當時他都是保有目的在行動,腦海一直充斥思緒,從未像現在這般漫無目的閒逛,且可預見未來一段時間皆會如此。他一下失了方向,茫然走過一攤又一攤玲琅滿目的商品,偶爾瞧見什麼拿起來看,不過須臾又放回原位,回過神來才發現一名女攤主正嘰嘰喳喳熱情地朝自己說些什麼,一邊遞過來裡頭不知裝了什麼的銀瓶。
幾聲喧鬧拉回沈思中的蠱毒,他在抬首時發現自行前來的阿圖亞,許是語言不通,正被一旁的商販子纏上,所做的都被拒絕,焜珀沒有馬上踏上前解圍,而是盯著看了好一會。
阿圖亞判斷對方是想推銷,屢次用肢體語言表達拒絕,那女攤主卻鍥而不捨擋住去路說下去,這回還一併附上另一個瓷瓶。內容物不明的瓶子阿圖亞看多了,下意識的觀感便不佳,他蹙眉再次表達拒絕,沒想到對方接著勾上自己的手腕,身子貼過來。
自從變成妖,阿圖亞對他人的觸碰格外留心,外加不久前才被信任的人以肢體接觸的方式使計,這一下讓他反射性出手,用手刀打了下女攤主的手腕,逼人吃痛放手,誰知這一下引來隔壁攤的攤主注意,氣沖沖向前,場面逐漸混亂。
以阿圖亞的體術應當打的過人,不必自己介入。
焜珀冷眼看著雙方爭執,見那位兄長明顯想講理,卻因為語言不通寡不敵眾,只見不知哪裡伸出的手推了阿圖亞一把,促成了推擠,在鬥爭一觸即發之時,阿圖亞能感覺自己瞬間被向後拉,高挑的青年視線巡過眾人,淺淡道了句異族的語言,下一秒便將人帶離人潮。
做不出決定的關係讓焜珀覺得煩躁,他以不輕的力道一路將阿圖亞拉到空曠處,直至意識到才鬆開扣在臂膀上的手,像是說給自己聽那般道了句「兄長並不想一起走,對吧。」
阿圖亞忽視手臂輕微的疼痛,注視焜珀面無表情的樣子,兩人僅一步之遙,是自那日在擁抱下入眠後最近的一次距離。
「你方才與他們說了什麼?」他問。
焜珀同樣的將目光落在那雙翠綠,據實以告「我說”我的人不懂這邊的話,若要騙他的錢便讓你們拿命換了。”」
阿圖亞愣了下,話語裡的分量這回是真切落在心底了。放在平常他會表示無須至此,但此時說不出這種話——他隱約曉得其下所傳達的執著,是先前自己一直忽略的,才有了如今的情形。
「⋯⋯總之,多謝解圍。」阿圖亞呼出口氣,重新抬眼,問:「還要逛嗎?」
分明自己表態的方式相同,這回對方卻沒有拒絕,焜珀眨眨眼,問「兄長為何樂意了?」
阿圖亞瞥了人一眼,雙手背到身後,回:「都碰頭了,還分開逛太過刻意。況且,你方才也幫了我。」
「兄長早前都刻意分開了,也沒個堅持。」焜珀的語氣依舊沒什麼起伏,卻也就好好的站在人身側,他張望了下朝人道「這處早晨炎熱,日落後又寒冷,該買個紗料子的斗篷更替。」
阿圖亞不置可否應了一聲,沒有移動腳步先走,淡淡道:「你要我堅持嗎?」
高過人半顆頭的青年皺起眉,像在琢磨心裏所想,最後仍道「⋯不要。」
「我還沒放棄這個關係,兄長就還是我的兄長。」那語氣比起認錯更像指責「你不能因為我一次不聽話就生氣。」
姜還是老的辣
1 years ago @Edit 1 years ago
對此,阿圖亞挑起眉,從鼻尖輕哼口氣,向前走幾步後回頭:「剩下回去再說吧。先買斗篷。」

待該採購的都到手,兩人回到客棧,日頭已西斜。稍早要房時,阿圖亞本表示要一人一間,在焜珀莫名的堅持下成了一房兩榻,於是當阿圖亞沐浴完回寢室,便見焜珀正坐在床沿,彎腰整理行囊的物品。
阿圖亞坐到自己的床榻旁,看著人收拾的差不多了,才開口:「焜珀,我想談談。」
與焜珀對上眼後,他問:「知道我為何生氣嗎?」
金燦的妖異盯著人半晌,將長腿交疊,又環起手臂,就往床板靠上去「兄長不想我把你視作物品一般,可我沒有。」
「不顧我的意願,完全沒討論過便直接決定,這是其一。」阿圖亞抬手,伸出兩根指頭:「利用我對你的信任,使計讓我上當,這是其二。」
在焜珀準備開口反駁前,他比了個「停」的姿勢:「但我能理解你為何這麼做。」
他靜靜看著人,雙臂撐在膝蓋處,十指交扣,接著道:「我深陷思緒裡,急於找回自己的定位,沒考慮到你的想法,在將軍和夫人相繼離世之際,加重了你的不安。這點是我的疏忽,我為此道歉。但希望焜珀你也明白,重視這個心情不單只是佔有而已,裡頭也包含尊重二字。信任更是如此,不能因關係親近而忽視維持的重要性。」
阿圖亞注視著焜珀的神情,看著對方消化所聽的內容,緩緩吐出口氣:「焜珀,我想繼續相信你。我會調整我的作法,但於此同時,我也希望你能道歉,並保證這種事情下不為例。」
妖異眨眨眼,仍有想反駁及詢問的事,可他知道對方正在退讓,或者說正在盡身為尊長與兄長的教導本份,於是他也同樣坐直了身,並道「我不會加害於兄長。」
見那雙綠瞳仍盯著自己,他轉了下眼珠,邊想著邊答話「我會換一個方式待兄長,什麼事都先過問、⋯但兄長也不能再說一套做一套。」
面對那微微挑起的眉,他最終服了這份長輩威壓,乖順的道「我很抱歉。」
兩人對視一會,阿圖亞這才露出這幾日第一個淺笑,道:「我收下了。」
語畢,他起身替自己倒水,經過焜珀的床榻時,拍了拍對方的金色腦袋。
這事於對方而言似乎是揭過了,那自己便也沒有什麼好再惱火的,焜珀在那隻手要離開頭頂時輕抓住,就仰著頭問「要重視兄長,若不佔有,我還能怎麼做?」
阿圖亞因這份受教感到滿意,掌心下的髮絲觸感細緻柔軟,讓人忍不住又撫兩下。
他道:「有什麼想法,討論過再說,不只對我,對任何人都是如此。至於我說的話或是我的期望,無需照單全收,但我希望你能真切考慮進去。當然,有任何疑惑,也能隨時問我,我會盡力回覆。」
焜珀沒有制止被撫亂頭髮,只是在白金色細絲底下略顯困惑,問「若對任何人皆是如此,我怎麼知道兄長於我來說是相較之下更重要的?」
「你不是聽進我的勸告了嗎?」阿圖亞勾了勾嘴:「我能從你的言行感受出來,你自己也清楚,這便足矣。」
而青年貌似不滿足,繼續推敲己身思想「我確實能格外聽圖亞兄長的話,這點源於兄長與我爹所認為的我擁有人類的部分,並且因為你們而明白了更多情感,所以家人之於我為特別。」
他輕輕扣住阿圖亞的手腕,仍然面露晚輩的詢問姿態「我不能再做點什麼以示這份特別嗎?」
阿圖亞不清楚焜珀具體想做什麼,但還是道:「只要沒有違反我先前所說的原則,沒什麼不行,畢竟每個人表現方式不同。」
「好。」久違的笑意顯露,焜珀滿意的鬆開手「我甚麼都會問過圖亞兄長的。」
屋內的兩床榻相對,焜珀坐回自己的那一側,在阿圖亞要吹熄燭火時「啊。」了一聲,就見他彎腰摸索布袋,片刻又成停頓,投給人有些困擾的神色。
探出包袱的是一塊上街時被擅自買下的圖騰錦盒。「這東西我帶著,可現想來圖亞兄長或許已經不喜歡了。」焜珀將木盒子轉著看,又道「我給兄長買個其他的吧。」
阿圖亞接過木盒,摩挲過熟悉的圖騰,才想起數年前剛入柔桑府與焜珀在街上偶遇,兩人一同逛街時對方買下的。當時他表示無須留太多身外之物,而自前陣子祭神日之後看來是真無緣了,誰知兜兜轉轉,木盒卻透過對方又回到手中。
阿圖亞一時無法分辨心中這複雜的情緒,但總歸是想要的,畢竟是自己的根,說什麼都很難放手。親手毀了家鄉的一切,一部分卻僥倖被護了下來,焜珀大概率沒有多想,但他仍因這份失而復得感到慶幸。
「⋯⋯不,這個很好。」阿圖亞的聲音悶悶的,少頃才抬眼看向焜珀,木盒被攬進懷裡,「謝謝你。」
焜珀細品眼前人的神色,久久移不開目光,他分辨不出阿圖亞是難受還是喜悅,或許那複雜的惜鄉之情一輩子也體會不了,但好歹能由自己帶給對方這一些。
那句言謝落進心底,感受要比早前的爭吵好太多了。「⋯兄長想要的,我都能帶給你。」
想要什麼?
這個問題過往對阿圖亞來說輕而易舉能回答出來,因為想要的與該做的是一樣的事,且都已握在手心中,目標清楚明確。但現下身處異地,曾經的連結幾乎消失殆盡,被問想要什麼,竟是完全不知該怎麼回答,前途一片茫茫。
阿圖亞陷入思忖,良久抬眼朝人淺笑,道:「有這份心意就足夠了。」
燭火光熄滅,寢室內只剩月色照映,焜珀翻了身,藉著視角將就寢的阿圖亞攬進眼底。
他確實知錯,亦知道世上再沒有旁人能如對方這樣接納蠱盡蟲的性子,得更謹慎的待好、共處,一切都是樂意的。
這個人能屬於自己。

兄長我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