畦町風光這些年僅存夢中,如今觸手可及,阿圖亞有些時候仍覺恍如夢中,入目景物輕易勾起過往,好在將軍府與上陽郡有一小段距離,只要深居簡出,就不會有被認出的風險。
三人同住的日子彷彿回到一兩年前在阡陌陵的時光,不一樣的是,宅裡除卻多了江回稚嫩的嗓音和琉璃珠子相擊的脆響,只要阿圖亞和焜珀沒有離府去辦事,焜珀便主動讓僕從端吃食去廳堂與眾人一同享用,想來是不吃完的話左右都會被唸,比起自己吃,不如找人一塊聊天解悶。
盛夏夜晚蟬鳴唧唧,點了燭光的廳堂內,焜珀正坐在飯桌旁等著,聽聞腳步聲抬眼,卻只見阿圖亞端著一份餐盤進來,放到他面前。
「夫人跟蛐蛐都先就寢了。」阿圖亞坐到焜珀對面,替自己倒了杯涼茶,頓了頓後,輕嘆口氣:「夫人最近似乎更嗜睡了。」
早被預吿了壽命的限期,現在的將軍府看似熱鬧,實則是一眾陪著女子步步倒數,成了又一次的別無他法。未曾見過他性命自然的走到盡頭的模樣,說好奇不至於,蠱毒之間的對照包含如此,或許也是自己的有朝一日。
不知那時有沒有旁人,保不定在哪個荒郊野嶺就這麼過去了。
「後事夫人自己都料理的挺好的,我們也沒什麼好幫的。」焜珀執起筷,神色如舊的用起晚飯,嚼碎了嚥下,又道「見兄長如此憂思,倒是見識到了常人本該如何。」
阿圖亞道:「不禁感嘆罷了。世事難預料⋯⋯也未曾想到還有機會再住進這個將軍府。」
「是呢,說來、兄長與我爹是摯友,除了還沒尋到我爹屍首那會,更早幾年也來這拜訪過吧?」
與對方的重逢總被外物打擾,閒話家常都未能有過盡興,如今塵埃落定,焜珀對那段未知的往昔起興趣,也同樣回朔更久遠的緣分「對⋯兄長也是這附近的人,是叫上陽郡吧,你回來陪夫人,可有回去看過自己的尊長?」
金燦看著男子面上的變化,推敲著問「兄長的父母可知道兄長還活著?」
「他們知曉,但以為我是被朝廷派去外地視察了。」阿圖亞垂眸看向杯裡氤氳開的暖光,彷彿能從中望見與父母同桌的往日,「有人命背身,我無法回到上陽郡。但離開前,我有交代左鄰右舍多照拂他們,偶爾也會寫信回去。」
「就我的記憶裡,圖亞兄長與他們感情並不差,卻仍無法跟他們透露您成了妖異嗎?」焜珀將筷尖繞了瓷碗半圈,將上頭的米飯掃成一堆,這般規矩而珍惜吃食的舉動還是在薩利家時就被教導的「況且,起初兄長殺掉人也並非本意,仍不願告知他們,反倒我知道的透徹⋯親情真難衡量。」
空碗被放下,蠱毒偏偏頭,又像表態安慰「不過,我殺了親父的事也沒同爹說過,畢竟他沒多問,也來不及說。」
「茶於兄長來說不能果腹,還是多喝點動物血吧。對了,兄長不思念你的父母嗎?」
「⋯⋯我想,將軍就算知道了,對焜珀你的態度也不會變。」阿圖亞飲了口茶,他不習慣在他人面前飲血,就算與焜珀「對食」,也從來都是喝茶,「思念父母是自然的,但尚不清楚他們對妖異的態度,況且無論是否為本意,犯錯是事實,我無法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堂而皇之回去。」
「兄長熟絡我爹的為人,就不信自己爹娘?倒是只替旁人說話。」對方的想法一直以來都不大能被動搖,焜珀也沒想勸說人回家看看,給自己也斟了杯茶,淺啜一口,又直勾勾盯了回去。
對此,阿圖亞只是淺勾了下嘴角不語,他該如何跟焜珀描述,正因為一直是父母眼裡正直的孩子,更無法不管不顧扯開遮羞布,將事實赤裸裸暴露在對方面前,攪亂雙親平靜的日子?
幾年來的共處說理解人完全沒有,那固執只讓自己認知幼時所見識的僅是冰山一角,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焜珀開始以推敲人的想法為樂,自己這一個兄長,面上平靜,性子卻是執拗頑強,除卻為了遠大目標為優先拼命奉獻,對旁人亦是事事親力親為。
沒見過這麼擅長折自己陽壽成全旁人的。
「兄長覺得回不去便罷,哪日我路過倒可以替你瞧瞧,也是受過他們關照。」
阿圖亞頓了下,抬眼與人對視,見焜珀不似開玩笑,思忖了一圈,點頭道:「倒是個辦法。當年你驟然離開,他們還惦記了會,若能知曉你過得好,想必他們也會感到欣慰。這些年我有攢下一些錢,我回頭去府裡取,將來得空,再麻煩焜珀交給我雙親,和他們說我一切安好。」
他朝人舉杯頷首,道:「多謝幫助。」
*
替人訪親一事焜珀姑且記上了,卻也沒多著急,畢竟於他而言”親人”尚還有需要照看的,先後順序暫且輪不到那。
約莫一旬,阿圖亞似是要外出的模樣勾的青年停下腳步,簡單寒暄得到了入城除妖這樣的答覆,看著幾件行囊,想來此趟得去不只一日。
阿圖亞在踏進車馬前囑咐:「麻煩照看好夫人跟江回。」
而焜珀點點頭,目送被墨黑斗篷包裹的身影離去,耳聞廳堂內小兒嬉鬧,便又轉身入內。
要說信任,阿圖亞基本不撒謊,也沒有哪處好欺瞞自己的,能被讚許有長輩風範——焜珀站在隱蔽的廊下瞧著交易,腦中轉著幾個既定印象。
這些是真的,可這人性子總惹禍上身,也是事實。
那雙金燦見著男子與旁人會面交談,心想這回可確實是正經交易,白日之下自己惹眼,被察覺或許還要得一頓碎念,才考慮是否該離去免得被發現,便見阿圖亞神色凝重,就看著某處發愣。
絲綢包裹的微胖背影掠過眼角時,阿圖亞起先沒有多注意,但當那人側過頭欲上轎子,只需一瞥,他便能肯定絕無認錯。想來合理,畦町跟柔桑府並不算太遠,身為商人,總有機會進府裡辦事,但能在茫茫人海裡撞見就實屬運氣了;阿圖亞從未想過還有機會見到,只感覺耳際心跳如鼓,回過神來,已隨轎子邁開步伐。轎子一路來到西街旁的林苑,老者撚鬚下轎,與護衛一同款步進林中,打算趁夕陽斜下,溫度適宜時散個步。
阿圖亞一路跟著,直到人潮漸少,才放出洋金花花香,緩緩侵蝕人理智,然而心神不穩使得控制力不如以往,且護衛訓練有素,沒多久就意識到不對,抽出刀刃想護著那老者離開現場。見狀,阿圖亞顧不上藏身,蛇腹刀劃開指頭,血液抹上刀刃便跳出來,直往護衛刺過去,護衛閃躲中手臂被劃開一個小口,本以為問題不大,沒多久就感覺身子逐漸升起麻木感,趕緊大喝一聲有毒。
那老者自然想逃,但沉重且有些麻痺的身軀讓他動作遲緩,只得維繫面上的和藹,道:「太守大人,許久未見。沒想到您適應洋金花的習性適應的極好,老朽感到欣慰。」
在畦町將軍府這半年來,阿圖亞照著配送的血進食,不過血量停留在一兩年前,對如今的他稍嫌不足。他並不願意再多麻煩袁秋蟄,但久了確實感到點飢餓,這日來到府裡時本打算自行去肉舖子購買一些額外的血,殊不知發生插曲。
阿圖亞面色陰沉,胸腔起伏,死握蛇腹劍,一雙綠眸猶疑閃動。他從不是輕易能奪取人性命的個性,就算有不共戴天之仇,因私人恩怨殺戮仍過於蒼白;因此他迫切想找個名正言順的契機將人除去,老者悠悠的語氣卻彷彿讓他回到當年滿嘴鮮血清醒時的一刻,飢腸轆轆、心神不穩之下,腦海嗡鳴作響,思緒如亂麻,太陽穴一下下抽痛,呼吸逐漸急促,愣是一句鏗鏘有力的辯駁都說不出。
護衛趁機暗中吞下解藥,老者示意人按兵不動,繼續火上澆油:「就算是手染血的前太守,您也該回來看看上陽郡啊。棄人民於不顧,連近日雙親的喪禮都未參與,讓人不勝唏噓啊。但您別擔憂,但凡老朽還在,便會替您多照拂的。」
喪禮。
離家這段時間,阿圖亞曾打聽過家鄉的消息,不久前才透過商會請託會往來上陽郡的人幫忙不定時打聽現況,卻從未耳聞父母離世一事。放在平常,他不會這麼輕易信了這番話,但種種因素堆疊,只感到一顆心「咯噔」重墜,雙目裡頭的翠綠像被敲碎的玉,繃到極限的情感溢出。
他的雙親。他的人民。他的友人。他的家鄉。他的責任。他在乎的所有事物,一夕之間化為烏有。
這一切,都底是誰害的?
「殺了你⋯⋯」鬚根沿著黑膚從衣領間鑽出,眼底抹綠逐漸被血紅覆蓋,阿圖亞咧開嘴,嘶吼出聲:「我殺了你!」
殷紅濺出,衝突僅一瞬便映在金燦眼中。
這是初次,焜珀真實的聽見了阿圖亞的心聲,那張面龐被仇恨翻濤,深埋的心聲成了攀附的鬚根,那已不是阿圖亞的心智,卻是真實由他而生的殺意。
那是他失去一切的痛。
直至阿圖亞扼住了仇人頸脖,銀刃閃爍,這才警醒了發愣的蠱毒,十步之距霎時消失,護衛的面孔愣在了焜珀的掌心底下,青紫轉瞬潰爛,在慘叫下被蛇毒侵蝕。
「兄長。」臂膀扣緊了發狂的人,在同時成代罪羔羊,力道之大讓焜珀幾乎施了全力才將人擊暈,他忽視傷勢扛起人,同時看向已經癱倒在地的肥碩身軀。
冷冷的道:「⋯我的兄長不喜歡殺人。」
金燦僅剩寒意,蛇腹劍易手,轉為代勞。
*
擊昏不過是緩兵之計,當焜珀扛著阿圖亞回對方那狹小的居所,還來不及尋得繩索一類,肩上人便悠悠轉醒。只見阿圖亞掀起的眼簾內,血紅瞳孔懸在一汪墨水裡,鬚根未退,儼然仍處發狂狀態,伴隨粗喘和低吼,他重擊上焜珀的側腹,接著張口欲往對方身上再次咬去。
那把染血的蛇腹刀被甩落地面,金屬鏗鏘的一剎伴隨貝齒陷入血肉的狠戾,焜珀吃痛的皺起眉,他善於暗算,可這敏捷在對上熟絡者時毫無用武之地,也不知該從何下手,半寸動彈不得,乾脆的任由阿圖亞咬,長腿順勢掃歪男子身軀,反轉成了壓制在地。
屋裏的東西被撞的散亂,洋金花的甜香充滿了不大的寢間,血液逐漸染紅阿圖亞的唇,混雜涎水,沿著臉頰淌落沾的滿臉,焜珀能感覺到對方正在吸吮,微妙的供給感讓他直盯著這副妖異而有些陌生的面孔,也不知是否因為正在流失血液,難得的覺得有些暈乎。
時間一點點流逝,隱約可聞外頭傳來打更人的報更及提點小心火燭的喊聲。片刻過去,阿圖亞面上的鬚根和瞳孔裡的黑墨漸退,夏日的濃綠逐漸暈開,再一眨眼,視野恢復清明。
阿圖亞首先意識到的,是滿嘴的鐵鏽味。
與嚐過的人或動物血液都不同,多了點濃郁的腥,延著喉壁鑽,充斥鼻腔。滿目被金燦填滿,定睛一看,焜珀難得沉著的神情映入眼簾,豎瞳一動不動盯著自己,阿圖亞鬆開牙關,至此才意識到剛才咬的竟然是焜珀的手臂。
翠綠如夢初醒,焜珀亦自恍惚中回神,他支起一邊手臂,目光仍然落在阿圖亞身上,見嚴謹成了愣神,想來自己是比對方能要接受今日所發生一切。
也不知道被種籽控制時記得的有多少,蠱毒在腦裡很快的就著這位兄長的思考模式,撇開那些不用提、估計對方也不確定情況的事,選擇重拿輕放的道「我就說兄長血吃的不夠吧。」
阿圖亞能感覺到後頸傳來陣陣鈍痛,但混亂中無暇顧及,只記得在林苑裡拔劍與老者對峙,對方似乎說了什麼激怒自己,接著迎來一片黑。他看向焜珀左手下手臂,破碎的布料間是兩個血淋淋的窟窿,仍在汩汩滲血,可見方才咬得有多大力。
「你、你受傷了。」阿圖亞撐起身,神情透出難得的慌亂,也不顧自己臉上滿是血污,從衣領內袋掏出帕子試圖擦乾傷口,動作間滿是無措,「我很抱歉,我、⋯⋯忍耐下,我先替你止血,等會拿藥敷著⋯⋯」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定下心神,攤開手帕想包住傷口,有些發顫的指頭卻藏不住內心動盪。包好後,他起身將一旁抽屜幾乎整個拉出,一陣翻找後取出幾塊乾淨麻布,抹上三七草製成的藥泥,回到焜珀面前重新替人包紮。
「傷口太深了,明日需給大夫看看。我有認識的人,不用擔心身分暴露。」阿圖亞道,面色沉的能滴出水,待差不多包好了,輕托著焜珀的手臂,痛苦閉上眼,輕聲道:「焜珀,我真的⋯⋯非常抱歉。」
「嗯~我也有識得的大夫,無妨。」焜珀任人捧著裹好的手臂,目光直落在阿圖亞身上,包含人方才慌亂忙活的模樣,他幾乎是帶著收割的眼神在審視這一切。
這人為何總偏執的想給自己攬責任,與在今日坦言的失去,兩者之間似是有關聯的。
他也想要一份歸屬。
半是篤定,半是驚喜,焜珀在截然不同中尋得了一絲相似,阿圖亞是自己的兄長、家人,那幫他這一些以確保人的性命無遺本就是應當。
畢竟這人”歸屬”於自己,很值得。
「不大疼,不妨事。倒是兄長,你跟蹤的那人是你的仇家,對嗎?」
提到仇家,阿圖亞愣了下,老者說過的話重新在耳邊響起,於此同時,他望見不遠處扔在地上的蛇腹劍,劍刃上浸滿污血,遠遠不是自己抹血當毒會有的量。阿圖亞臉上的血色又退去了些,他重新看向焜珀,張了張嘴,半晌才擠出聲音:「⋯⋯你到的時候,我把他們都殺了嗎?」
看吧,多怕雙手染血的人。
「沒有。」焜珀答得快,見人臉上仍然不信,甚至開始面露自責,他難得的感到無言以對,這人同樣不喜歡旁人殺人,但慘白面龐連著凌亂不堪的模樣已經令人看不下去,顧左右而言他也是無用,便老實說「我殺的。」
阿圖亞的不解顯見,他只能又補充「他們也欠我賠償,還浪費我的毒。」
實際上讓焜珀自己解釋也難說清楚,那份補償心態源於阿圖亞成了妖異的動盪,他得花心思守著人,以及所有物被插手的不悅。
阿圖亞不太了解焜珀所言何意,但此時有點難顧及周全;驟然得知多年的仇人就這麼命喪劍下,仍有一絲不真實和恍惚,且代勞的竟是晚輩,讓他感到心情複雜。他不願見到焜珀雙手沾血,更不願理由是出於自己,但縈繞心頭的疙瘩一夜之間就被拔除,說不上的輕盈充斥胸口一角,多種心情糾纏一起成了一股難以言說的疲憊。
「⋯⋯我知道了。」阿圖亞閉起眼,低聲道:「讓你看到了不堪入目的一面,實在慚愧。但無論如何⋯⋯多謝。多虧你阻止,才沒有釀成更大的禍害。」
焜珀沒有對這樣的致歉予以多體貼的回應,只是如往常般應聲,心裏還盤著慶幸,既沒被究責尾隨一事也少了個仇敵,今晚還是挺好的。他巡過凌亂的屋內,率先起身撢撢塵,道「兄長要不去沐浴吧,滿身血跡也不大舒服,有多的衣裳嗎?借一件。」邊說便邊往衣箱去找了。
「我的衣裳對你來說或許小了些。」阿圖亞跟著起身,沒阻止人翻衣箱,看著焜珀彷彿沒事人的背影,脫掉手套,抬手往嘴角抹過,果不其然在手背上抹出半乾的血漬。
實在夠狼狽的了。他呼出口氣,待焜珀挑好衣裳了,道:「我簡單梳洗下,先帶你去客棧投宿吧,錢我會出。明日再帶你去大夫那兒看看傷口。」
「圖亞兄長吃了我的血還趕人了?」焜珀挑眉,抖開了件連襟上衣又往阿圖亞那走「袖子短了⋯罷了,已經三經半夜的,我睡這不行?況且也毋需兄長帶啊,你看著比我還需要歇息。」
語畢,也不待阿圖亞再說什麼,焜珀逕自將人往燒水的方向推,擺擺手,又道「洗好輪我。」
阿圖亞被推了幾步,回頭道:「不是要趕你的意思,是我這兒空間小,如你所見,床榻空間僅此,你恐怕無法好好休息。」
確實挺小的。
焜珀在看向床鋪的一刻面露嫌棄,但這人會否因為愧疚又瞎忙什麼不能斷定,難以省心,於是金色妖異只是回過視線,神態自若的答「睡得下。」
阿圖亞確實打算回林苑裡看看情形,聞言只得道:「好吧。我去燒熱水,等會你先洗,我回林苑一趟,你累了直接睡床上即可,無須顧慮我。」
「不必看了,那兩個屍體早化回蟲蠱原型,腳一掃就爛了。」焜珀自然知道這人擔憂什麼,一屁股往硬榻坐上,語氣涼涼的道「那處偏僻,況且又是蠱毒又是蛇血,定會被當成除妖未收拾乾淨的殘局,沒人會多深究的。」
語畢,他揚起一邊眉「去洗吧,省點精力。」
話至此,阿圖亞想不到別的理由了,只得依言沐浴淨身,待兩人都洗淨一身髒汙,外頭更夫已敲響第三更。
沐浴後,阿圖亞感到腦子清醒了些,但思緒卻是一點都沒少,此刻主要環繞在上陽郡兩老身上,以及喪禮一事。他迫切想確認是否為真,而阻礙自己回家的其中個阻力已消失,但考慮到或許有什麼缺漏之處尚未挑明,不好貿然動身。
焜珀已在床榻上躺定,高挑的身形擠在簡陋的榻上略顯侷促,他就看了眼仍盯著燭火發愣的阿圖亞,闔上眼,悠悠的道「兄長睡不著?可還要夜談一番?」
阿圖亞從桌邊望向架子床內的人,須臾,道:「手臂目前感覺怎麼樣?」
焜珀同樣回望,一雙金燦在燭火搖曳下特別的顯,他發出一聲拖長的「嗯——」
然後突兀的問「兄長覺得我的血好喝嗎?」
阿圖亞沒料到被反問這句,一時無語,少頃才道:「我沒怎麼多想。抱歉。」
「你都喝了超過一酒罈了,這還比不過那些動物血?」焜珀明顯對此回應感到不滿,他翻了個側身,撐頭看人「若好喝,我就能供給給兄長,我們來做買賣吧?」
這是焜珀第二次提到供血一事了,阿圖亞不懂對方為何如此執著,總感覺不是單純關心這麼簡單;但撇開動機,血確實頗有用處,他感到了這段時間以來最飽足的一次,且有預感似乎能撐得比哪一回都長——問題是,要讓焜珀為了自己再受傷,阿圖亞做不到。
「焜珀,取血需要傷口,我不能答應讓你因我再受傷。」
親人已經失了幾個,不能再丟。
可無私的體貼於蠱毒而言太難,焜珀將這樣的情緒簡單歸為佔有,圖亞是教導自己的尊長、家人,與自己的所有物,那做這些便於自己有關。
「我的傷好的很快。」說時遲那時快,焜珀撈了撈一旁褪下的衣裳,從暗袋摸出了小刀就往另一側臂膀劃,血珠湧現,在向下淌的同時,那條細縫又在頃刻癒合。
面對阿圖亞的愣怔,他面露打趣,也知道光這點不能說服固執的人,便又道「以此交易,兄長可以幫我準備吃食。」
「好吃的那種。」
「你是說⋯⋯田鼠嗎?」見焜珀點頭,阿圖亞疑惑道:「但夫人現在都有幫你準備了啊。」
梁衡序
1 years ago @Edit 1 years ago
「跟到了飯點才能配菜的哪能一樣,不是有特別喜歡喝茶品酒的人嗎?就跟那差不多吧,多多益善。」焜珀的指頭在空中繞了半圈,像是就這麼定案了道「五日給兄長一回,兄長也替我捉。」
阿圖亞抿起唇,陷入思考。不得不說,這是個不錯的提議,焜珀傷好的異常快是難得的好消息,想來稍早前的傷較重,才沒有癒合的那麼快;思及此,阿圖亞又感到陣難受,無論如何,會失控的原因之一確實能歸咎於攝食不夠,是他誤判並過於相信自己的能耐的結果。
「⋯⋯十日。」阿圖亞最終妥協,道:「我本就是十日進食一次,你有一半的人血,效益會比動物的血高。」
焜珀聳聳肩,似乎對於難得說的動人挺滿意的,道「好。」翻了身,自顧自地準備重新就寢。
話是自己說的,阿圖亞卻是又躊躇了下,問:「這樣就夠了嗎?畢竟你得受傷,交易的收穫是田鼠,總覺得⋯⋯」
「兄長。」已經重新闔眼的青年手掌在床榻上拍了兩下「睡。」
姜還是老的辣
1 years ago @Edit 1 years ago
阿圖亞無聲嘆口氣,道:「你好好睡吧,養傷。我在這兒趴著無礙。」
青年蠱毒沒再勸說,也不知是放棄了還是睏了,沒一會就睡的發出均勻呼吸聲,彷彿往常平靜的夜,僅剩阿圖亞一雙翠眸在月光裡流轉著種種思緒,天明將至才闔於臂彎間。
隔日阿圖亞依言帶焜珀去給熟識的伏仙木大夫看,誤打誤撞發現對方曾提過收養的小妖竟就是身旁青年,不禁感嘆緣分的奧妙。那之後阿圖亞抽空回林苑一趟,如焜珀所說,只剩一攤衣物和不成人形的遺骸堆積在乾枯的血痕上,簡單善後完,他便與焜珀踏上返回將軍府的馬車。
車上,阿圖亞陷入沈默的思考,半晌才開口:「焜珀,關於之前說的,請你去上陽郡替我轉交錢財給我父母一事。等你手傷好了,方便去一趟嗎?」
焜珀回想阿圖亞被激怒瞬間的交談內容,當時沒聽得多清,現想來應當也與之有關,就道「那好辦,要轉交什麼一併給我,過幾日便去。」
即便刻意遠離仍是在意的至親,車內重回靜默,焜珀隨顛晃出神想著,這人半分不敢透露成為妖異與奪人性命一事,是為孝心,那反過來說,他的父母親又是如何看待這樣的事?值不值得阿圖亞這樣護著?
*
從商幾年也善於交際,三日之後焜珀便拎著被交付的貫錢重新叩響薩利老家的大門,當久違的面孔映入眼簾,他堆起笑,一臉乖順的問「敢問⋯是薩利家嗎?我名為焜珀,也不知兩老記得不、是好些年前在您家叨擾過的那個少年。」
薩利家兩老面面相覷,須臾露出憶起的神情。老者率先道:「我的老天,要不是住過我們家的金髮少年僅一位,實在認不出來,長真大啊!」
故人到訪,焜珀很快地被熱情引進室內,連帶被老婦問了許多問題,從今日為何來訪到當初怎麼唐突離開,離開後又去哪裡云云,一個接一個拋向人,中間穿插著對焜珀長得挺拔高大的欣慰,末了還拿出家裡存放的零嘴讓人吃。
焜珀將嚐起來像土塊般的餅放進嘴裡,面上佯裝欣喜,將那些問話好好的都圓了謊回去,這才找了個暫歇的時機,問「實際,我是受到圖亞兄長的請託給兩位帶信跟錢財的。」
他接著捏造了個在異地與外派的阿圖亞重逢一事,給出被交付的東西,看著眼前兩人感到欣慰的眼神,又道出試探「想必兩位也很是思念兄長,他也是如此,只是外務絆身⋯兩位可有想去尋過?」
姜還是老的辣
1 years ago @Edit 1 years ago
兩老接過裝有貫錢的木箱和信,老者率先打開信件閱讀,而不識字的老婦道:「咱兩一把年紀了,一輩子都沒離開過上陽郡,怕是尋不起。況且阿圖亞視察總是到處跑,也不好尋⋯⋯想念是一定的,但這孩子從小就讓人省心,在外應當沒有問題。」
金燦巡過那份親情,解讀父母與其子之間的連繫,看似充滿緊密的信賴,卻也是隔著一層紗。
親情與無血緣的交情,哪個更親密,似乎更沒依據了。
焜珀目視兩個被裹在善意謊言裡的老人家,又繼續淺淡的閒聊「也是,兄長四處奔波,有時還得協力荒亂處或妖魔作祟,兩位也不好尋,幾年前的大恩寺火災,現在的世道都已成了人妖共存。」
聞言,婦人驚呼一聲:「阿圖亞居然有接觸除妖的事務嗎?怎麼都沒見他提過?多危險哪!」
一旁老者蹙起眉:「柔桑府以外的地區,妖物早橫行多年,如今天子腳下也淪陷,世道真是越發亂了。老伴,記得對街那戶人家的小兒子嗎?進府後娶了個媳婦,誰知後來發現媳婦是個吸人血的妖怪,嚇得他連夜逃回來。」
婦人道:「記得,怎麼不記得。起碼那小兒子還活得好好的,瓦拉家的女兒才可憐,進山裡一趟後被狼妖附身,習性越發像個野獸。我要是他娘啊,肯定難過的捶心肝。」
老者搖頭:「那已經不能算是他們的孩子了,不過是偷了那孩子的容貌和記憶的妖。還好瓦拉家後來搬走了,要不哪天發狂還得了。」
「但要直接掃地出門也很難做到啊⋯⋯」婦人嘆口氣,滿面擔憂道:「真是奇了,他明明跟我們說是去輔佐農業的事務,怎麼就跟妖沾上邊了?焜珀,你若有再碰到阿圖亞,跟他說眼睛要擦得雪亮點,可不能被妖物騙去了,千萬要小心。」
「聽來,畦町亦是如此,我長年在西域從商,多少也耳聞,這裡頭有些是歹人下手致人成妖物,也是非本意,換做是自己的親屬也不知如何是好。但確如兩位所說…」焜珀職勾勾盯回復人的雙眸「妖物,著實令人畏懼,是吧。」
婦人道:「唉,非本意的只能說是可憐人,但一般人哪會吃生肉還喝血的?聽說還有妖怪專門奪人屍身的,多瘮人。」
一旁老者語重心長道:「焜珀,你獨自在外也要多當心。要是遇到你圖亞兄長的話,讓他還是抽空回來看看咱倆吧。實際看到人了才能安心些哪。」
已十分明瞭兩人的看法,焜珀點點頭,就道「自然。」
夕陽西落,既已問出目的也沒必要多待,焜珀以要另尋他人為由道別,由著兩老送他至門口,他回望這多半不會再相見的兩人,曾受過待好,但也明白人妖區別有多大,連他們的親生兒子都沒敢透漏,那自己一介妖異,不過是在偽裝著討好罷了。
思及此,他突然起了玩心,那對金燦在被著光的位置朝兩人看去,豎直瞳孔顯露,在愣怔下笑開尖銳毒牙,接著道「多謝款待。」
*
「東西我都給了。」
隔日的午飯過後,焜珀晃到了阿圖亞的寢間,像在談”走了趟院子回來”那般普通的開話題,一面還拉了張椅子坐下「你爹娘活得好好的,除了外貌皺了些,與當初沒什麼不同,還給我塞了不少餅。」
阿圖亞事先並不知道焜珀已經去過上陽郡一趟了,聞言一顆心先是被提起,接著如釋重負緩緩呼出口氣:「這樣啊。那太好了⋯⋯太好了。」
這幾日縈繞心頭的介懷消散,阿圖亞的神情放鬆不少,聽到塞餅,淡笑道:「當初你住我們家時,也被塞了不少。上陽郡的孩子都愛吃那個餅,想來還是待你如當年的少年。」
「嚼起來像土塊,不過他們確實把我當少年,或者說…當個人。」身邊的這人甚麼都知曉,焜珀想起那日的裝模作樣,只覺得還是這個家更輕鬆自在,絲毫沒有對對方父母失禮的自覺。
他們不喜歡妖異,而這處也將散席。
金燦投往阿圖亞臉上,似乎對人這樣憂思感到有點不值當,涼涼道「他們想你親自回去,兄長裝裝樣子也行吧,況且,我也沒法再幫兄長跑第二趟了。」
阿圖亞有些疑惑道:「自然是不會一直麻煩焜珀,但為何說『沒辦法』?」
焜珀一面給自己倒茶,喝了一口又露出嫌棄:「測試,我露了點妖態給他們倆看。」
這句話成功讓阿圖亞睜大眼,露出難得較大的起伏,連出口的音調都提高些:「你、⋯⋯你說什麼?你在我父母面前⋯⋯為何要自曝身份?」
「好玩。」
對方平日少見的模樣讓焜珀覺得有趣,他把杯子拿在手裡晃著裡頭的茶湯,一面掂量那兩老對妖異反感一事當不當說,而眼前的人又是在意自己父母多,還是擔憂自己更多?
總之能把那份不省心轉移到自己身上,就挺好的。「就一瞬間的事罷了,也沒暴露兄長的身分,大可放心。」
在阿圖亞印象中。除非不得已,要不焜珀是不會主動展露妖異身分的,且如今對方喬裝的比當年還要好太多,要不被人發現不是件難事。起先他無法理解,一會兒後一個可能性在腦海浮現,他緩緩道:「焜珀,你是為了替我測試我父母對妖的反應嗎?」
那雙妖瞳眨了下,道「一半?」
「身處常人家宅、久違的得裝模作樣,耳聽妖異瘮人這樣的言談——你爹娘的反應不過是普通人,顯露正常的擔憂,不想兄長你接觸妖異。」
「畢竟是常人,兄長過往也是如此。」焜珀聳聳肩,把空杯放下「他們倆還是很關心兄長的,哪日你嘗試著說是被奸人所害,還是一家人。」
蠱毒語至此,忽然有點不悅,賭氣般的道「可這於我無關,況且現在兄長是我的兄長,聽了這些我就想嚇嚇他們。」
阿圖亞完全不驚訝於父母的反應,就像焜珀說的,一般人大抵如此,沒直接接觸過妖,耳聽過不少傳聞,對妖一知半解,進而心生畏懼和排斥。
但他的雙親說,希望他親自回去。
既如此,是否值得賭一把?畢竟對於妖,他們不是恨,僅是擔憂啊。
「⋯⋯你不該為此冒無謂的風險。」阿圖亞輕嘆口氣,沒來得及細思對方所謂「我的兄長」指的是什麼,朝人臂膀輕拍兩下做為安撫,「總之,多謝你跑這趟。幫了我一個大忙了。」
聞言,焜珀僅是露出聽見了的神情,看著那張似乎振作了些,亦不那麼憂思的臉,想著,隨意吧,對方舒心即可。
齁 偷來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