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對所有愛我的親朋好友,以及對我自己。
我知道每當受到傷害就將我的童年往事拿出來說嘴,早已是陳腔濫調,但我到現在才明白,他們做了傷害我的事情是事實,而我自己也是他們的幫兇。
小時候我跟媽媽、爸爸,還有三個姐姐住在一間透天厝。我有印象以來,爸爸總是醉醺醺的,總是在吼叫,總是沒來由的羞辱、毆打、懲罰我們。
後來我們養成了一個習慣,那就是在聽見大門外有車子停下來的聲音,就要立刻關掉客廳的電視電燈,像逃命一樣躲到樓上,假裝我們都睡著了。
但是這樣沒有用。爸爸回來看見一片漆黑的客廳裡有我們逃跑的痕跡,他知道我們躲著他,而這讓他更惱怒了。他會把我們隨機抓下樓,質問我們是不是看不起他,最後當然還是免不了那些暴力行為的發生。
那時候我大概七歲,我知道了,我們是逃不掉的,總要有人來擋住怪獸。
後來我不逃了。
我抱著玩具箱坐在沙發上,聽著爸爸醉醺醺的一邊吼叫一邊步履蹣跚朝客廳走近的聲音,我一直發抖,我好想尖叫,我好想逃跑,可是不行啊,逃跑是沒有用的,我一定要想辦法擋住他。
「怎樣?妳來不及跑是不是?妳們不是一個個看到我都跟看到鬼一樣?」他說。
我從玩具箱翻出撲克牌,我說:「爸爸我想跟你一起玩這個!」
因為我看過他一邊喝酒一邊跟朋友玩牌,我知道,有人陪他玩牌一定可以讓他開心的。
可是我搞砸了。
在他出手扯我頭髮的時候,我忍不住哭出來了。
他覺得我看不起他,我在同情他,我還是把他當鬼,我不愛他。
老實說我不知道我愛不愛他,更準確的說,我一直相信我沒有別的選擇,我一定要愛他。
所以我繼續努力,我一天比一天更有勇氣,而且他真的開始跟我玩牌了,還會跟我分享公司的事情,雖然偶爾還是會抓狂,但沒關係,我知道他很愛我們,他一定也是很努力在改變的,只是需要有人陪伴而已。
可是後來事情就跟我期望的越差越遠了。
起初他開始會只帶我一個人出去玩、買東西給我、對我笑、跟我聊天。
後來他又遇到了所謂的「不如意」,但是他不打我了,他要我坐在旁邊陪他喝酒,然後把姐姐們叫下樓,在我面前毆打她們、罰她們半蹲、逼她們吃廚餘。
不是的,不是這樣子的,我不是想要一個人躲進安全的地方,不是的,對不起,對不起姐姐,對不起。
可是我不能對她們說什麼,因為事實就是這樣,事實就是我一個人得救了,還坐在旁邊看他們繼續受苦。
後來爸爸越來越愛我了。
但是我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抱住我的時候我會那麼想吐,不知道為什麼他一靠近我還是會想要尖叫,不知道為什麼我沒辦法真心感受到那份愛。
不知道為什麼他很喜歡叫我一起洗澡,不知道為什麼洗澡的過程我總是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在冬天裸著身體躺在房間地上大哭,不知道為什麼兩腿之間的縫隙會那麼痛那麼痛。
可是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媽媽和姐姐們都已經比我多痛苦好幾年了,現在我終於鼓起勇氣去改變爸爸,哪能因為一點皮肉痛就放棄?
可是後來爸爸還是做了非常過份的事情。他三更半夜拿了兩把菜刀要傷害我的姐姐們,當時我人躲在廁所裡,我聽見媽媽跟他扭打,聽見媽媽哭喊「她們是你的孩子,你不要這樣!」
我聽見尖叫,聽見嘶吼,聽見碰撞聲。
可是我什麼也沒做。
我一個人躲在安全的地方聽著這一切,什麼也沒做。
我說我想要保護她們,結果我什麼也沒做,從頭到尾都是這樣,我總是一個人躲在安全的地方。
後來警察來了,把爸爸帶走了。
幸好媽媽和姐姐她們都沒有生命危險,後來也由法院判決離婚,我們搬離那個地方。
我記得有人說因為爸爸「只是」殺人未遂,法律上他還是有權利要求每個月見他的孩子(一直到最近媽媽才跟我說根本沒有這種法律,我是被爸爸那邊的人騙了)。當時我心想,怎麼可以讓他見姐姐,姐姐都已經差點被他殺害了,我才是那個從頭到尾都沒受傷的人,當然是由我去。
而且我還是相信爸爸是愛我們的,我還懷抱希望,我想繼續努力試著讓他變成真正的好人。
前幾次回去那裡,爸爸說他已經戒酒了,而且他現在還自己學會煮飯、每天騎單車運動,也會去做志工,我也看他變得開朗很多了,我真的好高興。
我每個禮拜跟他一起去逛逛老街、騎騎單車、去姑姑那裡跟她們聊天吃飯,這就是我夢想中的樣子,夢想終於實現了!
後來有一陣子我在學業和人際上出了狀況,我感覺自己狀態不佳,所以有兩個禮拜沒去見他們。
下一次回去,我看到滿地的酒瓶,我看到醉醺醺又狼狽不堪的爸爸癱軟在沙發上,眼神就像以前那樣,憤恨、痛苦、絕望。
我嚇得愣在原地動彈不得。
「怎樣?又見到鬼啦?」他笑著說。
「欸怎麼亂成這樣啦,你不是說你現在超會做家事的?」我跨過滿地狼藉,用開玩笑的語氣,一邊接近他,在他身旁坐下。
他說他明明已經努力改變了,他知道錯了,為什麼我們還是不回來?
他說他全心全意愛著我們所有人,為什麼我們不能愛他?
「狗屁!妳們全都把我當笑話!妳們全都聯合起來搞我!尤其是妳!妳只是回來挖我的錢!妳不過就是個妓女!」他吼得更大聲了,「如果妳真的相信我!真的愛我!妳就會去告訴妳媽和妳姐說我真的是好人!妳就會幫我挽回她們!但是妳根本不屑!妳就是個妓女!」
不行。我知道媽媽跟姐姐沒有你會更好,她們自己過得非常好,她們沒有義務回來,我不能為了你那麼做的,你真的愛她們就該放她們走。
「對不起。」但是我什麼也不能告訴他,我不忍再傷他的心了,所以我道歉,是我沒能兼顧所有人的感受。
「我全世界只剩妳一個寶貝女兒了,妳知道嗎?我真的愛妳,妳知道嗎?」後來他低聲說道。
後來我還是每週回去,他時而開朗、時而憤怒、時而崩潰,但我知道這都只是一時的情緒而已,打從心底他一定是愛我的,而且非常努力要為我改變,光是相信這點就夠了。
然後他開始帶著我到處去參加酒局,姑姑和奶奶都會買一些很暴露的衣服給我穿,叫我唱歌跳舞、扭腰擺臀來逗他們開心,不管是親戚還是不認識的叔叔都會隨便摸我的身體,要我坐在他們褲襠上。
只要我有點不情願,他們就塞錢給我,只要我不收錢,他們就開始當著我的面辱罵我的媽媽,說就是那個不知好歹的破麻養出我這種死妓女,說我一定是嫌錢不夠多才不照他們的意思做。
沒關係,沒關係,我知道怎麼樣他們就不會再罵媽媽和姐姐,我乖乖照做就沒事了。
後來他們拿著大把的鈔票給我,說只要我把姐姐的手機號碼給他們就能換多少錢、偷拍一張姐姐的照片就能換多少錢、透漏姐姐在哪裡上課就能換多少錢、把姐姐本人騙過來見他們就能換多少錢……
我說不行,真的不行。他們就再加碼,「那一張照片加五百行不行?我們只是很想念她們,妳不能幫幫忙嗎?妳要這麼無情嗎?」
「對不起,真的不行。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妓女!妳知道妳這種人就叫什麼嗎!妓女!拿錢不是拿得很高興?現在是嫌錢不夠多?說什麼愛我們,假惺惺!妳就是無情!妳區區一個妓女!」
「穿那麼短要勾引誰?妳以為這樣我就會開心?像個援交妹一樣。」爸爸也這樣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做錯了,他們想要的我都盡力去做了,但他們還是不快樂。他們不快樂是我的錯,因為我根本不是一個真心的好女兒,我只是一個妓女。
但每當有人打電話來劈頭就大喊「破麻!援交妹!妓女!冷血動物!妳拋棄妳的家人!」
我還是相信他們說的,我知道是我自己放棄了,是我半吊子,原本說好要改變他們,結果我誰也救不了。
爸爸那邊發生的事情,我在家絕口不提。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反正現在這樣就結束了,至少他們沒得逞。我試著說服自己,我有保護到姐姐跟媽媽,我盡力了。
整個過程到我決定與爸爸他們切斷聯繫,大概是從小學三四年級開始,到國三吧?
然後一直到今天,我還是會夢見自己被困在那棟透天厝裡,甚至是那間浴室裡。我先是告訴親近的朋友,他們建議我去尋求專業幫助,所以我也去了諮商。
大概大二?大三?我去諮商。
諮商師要我閉眼,回到那個夢境裡去,要我描述一下環境和感覺。
我說,那是在我小時候住的透天厝,我是偷偷溜進來的,我好像在找東西,但我也不知道在找什麼。然後我聽到腳步聲,我聽到有人正在下樓,所以我趕快逃跑,但我的腳步很沉重,好像我永遠逃不掉。
我回頭看,是爸爸。
「爸爸他白髮蒼蒼,狼狽不堪,眼裡含著淚,看起來好痛苦,好疲憊。」
「在那間房子裡的妳,看見那樣的爸爸,有什麼感覺呢?」
我眼淚潰堤,我說「我好想抱抱他,告訴他不要害怕、他不是一個人,我會永遠相信他、愛他。」
「那現在的妳呢?妳在這裡看著一切,妳想對房子裡的自己說什麼?」
這時又有一股強烈的怒火湧上,我大吼:
「妳不要被騙了!快逃跑!他不會變!他永遠不會變!妳快點逃跑!」
諮商師怕我崩潰,她立刻把我叫回來,讓我冷靜。
但那時的我根本沒留心去注意,房子裡的那個女孩究竟有沒有聽見我的忠告呢?她是否能認同呢?
我什麼也沒察覺,當時我以為我已經看清事實了,因為我不再為爸爸哭泣了。
後來我試著對每一個我喜歡的人好,我看見他們有什麼不快樂不滿足的部份都試著去填補,而我永遠都做得很爛。只要發現他們不如我預期的做出改變、回報,我就發怒、我就抓狂,我就言語暴力。
謝謝朋友們總是為我美其名是「同情心氾濫」,但打從心底我知道,你們眼中看見我的努力、付出、犧牲,都不是為了真正去拯救誰,而是期望這樣做就能博得誰的愛。
就像爸爸他們總以為用錢能在我身上換到什麼,我也總相信把自己敲碎了分送出去,對方理所當然的就該愛我。
看著破破爛爛的自己,連我自己都嫌髒了,怎麼還期望別人會喜愛?
無論是以前交往過的人、我的朋友,還是任何我「愛過」的誰。
對不起,我總是以這樣的心態試著從你們身上博取自己想要的,不如意的時候就怪罪你們不是真心愛我。
對我的家人、朋友,所有無條件愛我的人。
對不起,我明知道你們和別人不一樣,你們希望的就只是看到我安然無恙、快樂度日,我卻盲目追求著自以為的理想、做著自以為偉大的「犧牲」,讓你們反覆為我操心,甚至讓你們感覺好像在我心中的你們都沒有那些加害者來得重要,對不起。
我知道即使說這些也於事無補,在我傷害自己的同時早就連帶傷害了你們,無論是不是有心,傷害都已經造成了。
最後對我自己,以及對那個房子裡的小女孩。
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妳,我從來沒有正視妳的痛苦、我忽視妳多年來的求助。
我以為這一切只要等我「爭取到一份愛」就能完全止損,我甚至隔絕了那些妳早就擁有的愛。
我怪罪他人加害於你、我試圖「保護」其他人,卻從未真正想過妳,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