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骯髒的地方幾乎是沒人願意來的,除非為了見不得光的事情——在近些日子,追夜者們捕獲到來自貧民窟深處的謠言:有民眾說他們瞧見食人的惡獸。
危言聳聽的說辭起初只是被當作是貧民們引人矚目的杜撰;但行跡到當地的商人們也陸續出現類似的證詞。
於是約瑟夫出現在這兒,他熟悉貧民窟的地段,對於腐臭和泥漿並不抗拒,自然是最佳人選,也許有更深層的原因我們不得而知。
年輕的追夜者靜候在尚且完好的路燈底下,一隻飛蛾撲騰翅膀,在黑色的帽子上牽動著更深黑的閃影。
約瑟夫在等,等一個啟示。
午夜的鐘響如期報時,深沉而幽遠,彷彿穿透百里時空,終於登上與他們相同的緯度。
接著,別於鐘塔的齒輪運轉聲循序漸進地落入他的耳。於是約瑟夫抬起頭,銀色的眼睛猶如向夜空高升的月亮。
一道不屬於城南的白色身影正大步走在泥濘的道路上,濺起的汙穢也難以遮蓋鍍金處被路燈照射時產生的明亮。
距負傷自廢棄宅邸回來也過了幾近一個禮拜的時間,白德尼斯在確認臉上和掌心的傷疤已完全消失後便急著回歸崗位;儘管那次與神秘的遭遇並沒有帶來多好的結果,他畢竟仍是白之王虔誠的信徒,為處理神秘案件而存在的迎光者,他不會因一次挫折就想遞辭呈。
但在聽到此次任務地點後,他倒是出現了類似的念頭。
而得知這次的搭檔是來自黑之教會的人員後,他甚至萌生對小隊隊長皺眉的衝動。
城南和信奉黑之主的傢伙。怎麼聽都不會是金髮貴族樂意在旁久待的組合;撇除對方信奉對象竟非白之王,黑之教會的信徒在他記憶中往往都有說不完的訓話,而現在的他實在沒有多餘的耐心能制止自己的拳頭。
所以當白德尼斯終於看清此行的搭檔與印象中那些總是有太多話要說又戴著眼鏡的黑之教徒相去甚遠的形貌時,他一臉嫌棄地微瞇起眼,停在離青年數步遠之處。
與其說眼前略矮的人兒是追夜者,男人覺得他身周的氛圍不但與貴族絲毫沾不上邊,更接近能完美融入這齷齪之地的溝鼠;即使穿著人模人樣,貴族的歧視似是已將其看穿。
鮮豔的紫羅蘭對上半隱於帽沿陰影下的兩輪銀月,白德尼斯的厭惡無絲毫修飾;若不是為了任務,為了白之王,他鐵定會直接轉身離開。
約瑟夫沒有錯過白德尼斯眼底的嫌惡,並且男人似乎準備讓扎人的視線,就這麼長存於對他的凝視。
對此年輕的追夜者並未感到多少意外,白之教會的教徒向來如此;一部分他們待人友善、熱情洋溢,一部分虛偽但還懂得裝掩飾。剩下的就如他面前這位高大的搭檔,驕矜、目空一切,好像站對邊就了不起的蠢貨。
他對於這類不友好早自孩提時期就經歷了徹底,在隱忍這些自大的教徒上還是有自信的。
不過,老實說,約瑟夫其實不知道哪個更另他反感,是那赤裸裸的鄙夷,還是傷人自尊的身高——是了,我們親愛的約瑟夫,作為一個男人也是在意這點的。
然而他卻怎麼也沒有料到,那是來自於往昔、似曾相識的牴觸。
「你怎麼了?」 黑夜的眷屬自陰影中發話,沙啞的聲音捲著倦怠的抑揚,不怎麼粉飾那股調侃的味道,「放心吧,我不咬人的。」
白德尼斯駐足不前,於是約瑟夫向前邁出了第一步,再次開口嗓音壓低些:「我沒打算和你交朋友,先生;但是好心提醒一句,南區就像一座城中迷宮——而我就是活體地圖。」
他語氣告誡,意有所指地敲了敲太陽穴的位置。
對方往前走了一步,貴族的頭便又隨之往下調整些許,不變而強烈的厭惡和貶視如聚光燈般打在青年身上。
若白德尼斯的用詞或語氣有對方十分之一的靈活,他或許會開口回諷幾句。
但事實上,男人清楚自己的不足;不,與其說有自知之明,他會澄清自己是不屑開口,儘管真相與其仍有落差,白德尼斯亦不打算向任何人──特別是眼前這傢伙──解釋,可能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妥當的用詞。
儘管不打算對青年的調侃有任何聲音上的回應,白德尼斯皺緊的眉頭依然洩露出他的情緒。要不是人兒真如發派任務者所言,對這破爛又塞滿貧窮賤民的貧窟瞭若指掌的話,他不只不可能乖乖與對方合作,甚至可能已經選擇直接動粗了。
「去牠最常被目擊的地點。」然而眼前尚有任務須盡快完成,金髮男人終究得開口提議──雖然比起禮貌的建議,他口氣更像上級在命令底下工人回報當日業績。
陰影下約瑟夫瞇起銀色的眼睛,金髮男人自始以來第一句開口的話語——滿是居高臨下口吻的答腔彷彿最後一塊碎片落下,終於把不完整的圖象拼湊成形。
他不僅是個跋扈的白之教徒,更是來自上流社會的貴族。約瑟夫恍惚間感覺星火再次攀上了他的背脊,隱約作痛。
厭惡。這是約瑟夫現在腦海裏唯一能浮現的詞。
於是他笑容上一向引以為榮的從容塌陷,好似有什麼在那一刻抹除於無色的眼底,「那你最好跟上,」拋下這句挑釁意味的告誡,約瑟夫俐落地轉身,大衣黑色的衣襬在空中畫了個無形的圓弧。
我們把時間推前,年輕的追夜者已經領著他們進入到貧民窟中段,四周扭曲歪斜的違章建築矗立,在黑暗的籠罩中似一個個模糊可怖的鬼魅,彷彿下一秒就會伸出嶙峋的手把人拖入暗無天日的墳墓底下。
一些年輕的警探、追夜者(他並不熟悉迎光者的狀況,如此舉例)在初來乍到時還會犯糊塗,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來為這城中罪惡而來,或是罪惡就是這座城市本身。
光與夜的使者橫行在黑暗的街道上;前者像流星拖曳著白色的尾巴,後者是似有若無的晚風無形地擺動。
然而這只是詩意化的假象,你若身歷現場,兩人之間那種在腳步聲中低旋的沉重氣氛,怎麼也預示著這一場討伐註定不順利,又何談浪漫?
深入南區,愈發接近此行的目的地,他們來到灰都的僻處連最基本的排水系統都尚未建構起來的地區,同時也是不少無良工廠排放廢水的終點,於是晚風混著餿水的惡臭和刺鼻化學味捎來,是連約瑟夫都忍不住皺起鼻子的那種程度。
四周的景色也從險惡、擁擠的壓迫感轉為唏噓的荒涼,是另一種夾雜著冷意令人背脊寒顫的詭譎。
黑色的追夜者轉拐入石堆的巷口,兩道影子滑進轉角處的那面牆垣上,重疊似地拉拔在他們身側,仍舊伴著他們的步伐而行。
接下來的路途離開平行的地面,是鑲嵌在牆垣中向下衍生的樓梯,那踏階由數塊簡陋的木板構建成,有著肉眼可見的人生安全問題。約瑟夫倒是不擔心這個,在虎背熊腰的同事之中,他算得上輕盈的那個了。
於是追夜者黑色的皮鞋邁出第一步,年久失修的老木梯發出了嘎吱的、朽爛的聲音,彷彿控訴這兩位不速之客打擾他長久的睡眠。
金髮男人一路上的確有跟上青年的步伐,但與其說是單純地循著對方帶領的路徑走,不如說鍍金義肢踏出的每一步都彷彿惡犬追著獵物般地充滿殺意;他當然不會殺了領路人,不過針對其的厭惡、鄙視與慍怒仍然緊咬著不放。
原本就已緊蹙著的眉頭在夜風徐徐捎來第一抹腥臭時皺得更緊,金髮貴族平時怎可能在尊貴高尚的城北區遭遇此等惡劣的氣味?又快又濃重的臭氣讓白德尼斯忍不住乾嘔,他舉起一手以寬袖抵擋那噁心的味道,總是冷峻無比的紫羅蘭因其引起的灼熱感而微微瞇起,險些被薰出眼淚。
然而此刻閃過他腦海的並非可憐需要屈居在這種地方的貧民們──如教義訓導的那樣,那些還在白之教堂祈禱的同事們想必有此等憐憫之心──而是他居然得為了抓一隻目前僅存在於人們口中的惡獸而踏足此地,除了連個食屍鬼的影子都沒看到外,身旁陌生的搭檔甚至不信奉白之王白,一身黑地將白日散發的榮光全數彈開。
噢但他不會轉身離去,即使這念頭不只一次從腦海閃過,白德尼斯會為了白之王繼續邁步,即使眼前向下展開的階梯殘破到看起來只承受得住一片羽毛的重量,他仍不會遲疑,甭提退縮。
看著追夜者往下走的背影,儘管青年身姿算得上輕盈,木板依舊被踩出令常人膽顫心驚的聲音,彷彿隨時都會投降似地鬆開抓握而碎裂、自牆壁剝離然後墜落。
審視眼前狀況半晌,白德尼斯終於踩出一步,刻意與石牆拉開一小段距離,確保飄晃的白袖不會沾碰到上頭任何可能存在的髒污,踩下的假肢乘載著體重將壓力全數施加於脆弱的木梯上。他沒有等它呻吟出聲,而是很快地踩出下一步,下一階,他不會在同一片駐足過久,亦沒興趣找出到底哪一階會承受不住他的重量。
晃盪——
源頭傳遞來的劇烈振動下約瑟夫差點沒站穩腳跟,他大幅度地利用腿肢向前踏步才把自己釘回原地。沒來得及細想,又一陣連續的陡然起伏群浪似地重重拍擊上來。
追夜者剎那間進入備戰狀態;然後回首時正好瞧見步步而下的迎光者。看著白德尼斯幾乎無情地大步流星在那些脆弱可憐的踏級上,那一刻他搞明白了一切,與此同時地感到窩火。
他實在是與這些粗魯、張揚的貴族達不成任何共識。
「需要有人教你怎麼走路嗎。」這不是問句,更非善類的關心。約瑟夫此時臉上的難堪可謂目前所見過最生動的表情。挑著一邊的眉毛、半闔的眼神混著傲慢與不屑,彷彿蘊含某種更深意味的輕蔑。
金耀的義肢踩下格外大力的一步,連結的階梯亦隨之搖晃顫慄不止;說真的,那片木板沒破真算得上是奇蹟。
「……再說一次那句話試試看,你這──」青年的嘲諷宛如一陣不請自來的強風,將金髮男人引以為傲的高貴吹亂了陣腳。猛然駐足,白德尼斯瞪著對方,初次見面的追夜者臉上有著他再熟悉不過的嫌棄,挑起的眉角、半閉的眼瞼勾勒出他無法遺忘的惡意。
就像宴會那天的侯爵那般,但這次膽敢開口的竟是此等……卑劣的溝鼠。
「
令人噁心的東西。」吐出字句的嘴角沒有得意洋洋地勾起,白德尼斯臉上是全然的厭惡、揉雜著比平時更明顯炙熱的憤怒與憎厭。「正常人根本不會來這種破爛的地方。」
識字卻不善言詞的貴族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以打從心底浮現的蔑視堆砌而成,藏在每一個咬字後的情緒既單純又強烈。
他記得他先前說過什麼來著?他不咬人是不是?
——哦去他的,何妨,他幹些出爾反爾的低劣行經又不是第一次了。
「哦,先生,難道我傷透了您的心嗎?」於是最純粹的厭惡與惡意毫無保留地從他的舌頭拋擲出,約瑟夫低沉的嗓音沙啞恰似夜的囈語,口吻裏盡數填滿了令人作嘔的甜膩,幾乎讓人忽視語言上的尖銳。
「還是說迎光者們的素質就您如這般?連一點惡臭的無法忍受,像個嬰兒一樣無理取鬧,」他戲謔的抑揚徒地高昂起來,全然盛滿的傲慢與譏諷漫溢出他白銀色的雙眼,一同兩頰譏笑的弧度在那張蒼白的面龐煥發異光。
「不過真是奇怪,我以為您缺的是兩條腿,而不是兩顆睪丸。」他特意將句末一字一句咬著說,尾音被狠狠地揉碾進笑容下深沉的慍怒。
金髮男人開口,不到幾秒又閉上,燃燒更旺的怒火叫囂著蓋過躁動的恐懼與不安,原本就稀少的詞彙被高溫燒得扭曲變形,最終無一能順利出口,僅有一聲模糊的低吼成功擠出咬緊的牙縫。
幾個大步便將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至一級階梯,向前拉長的影子順勢攀至青年身上,卻無法捻熄那對笑彎的銀月。瞪大的艷紫塞滿憤怒與憎恨,白德尼斯肩膀聳立,繃緊的肌肉彷彿隨時都會因按捺不住脾氣而做出攻擊。
「……把你的話收回去,賤種。」他終於從燒盡的滿地渣滓中撈出仍能使用的文字,勉強拼湊出話語。他大可忽略賤民講出的每一句不只沒營養又對任務沒幫助的話,但顯然已經氣昏頭的男人早已跨過那條底線。「白之王不會看顧你,別以為我不會動手。」他的表情令人不會覺得這是玩笑話。
不是第一次被如此傷害,而事實上,若他真的想當怪物,那比起好用的地圖,他寧願讓這滿嘴惡意的東西永遠閉嘴;但無論如何,白德尼斯都不可能放任對方批評信奉白之王的迎光者們,尤其是──
尤其是那白髮的搭檔亦是其中一員之時。
約瑟夫在一陣不小的動盪後重新在階梯的橫面歸於平衡,緊接著屬於迎光者的黑色巨影壓上,一同帶進那雙飽含怒火的紫色眼睛。
即使男人明顯地高過他不止一顆腦袋;但約瑟夫並沒有仰頭,甚至能說是他簡直懶得這麼做了,於是他只是抬眼,比用俯瞰、或是其餘任何方式都更加嗤之以鼻的眼神望向白德尼斯。
與眼前怒火中燒的男人不同,約瑟夫對於情緒的掌握始終保持在一定程度上的克制,比起白德尼斯如同即將爆破開來的炙熱火團,他彷彿於一團冷燄,匍匐在憎惡之人的腳底下慢慢地將他們烤熟,情緒化的表象下始終有條不紊地算計著時機和利益。
「那希望你已經準備好向主教稟報的措辭,告訴他,你是如何愚蠢地把任務搞砸。」
約瑟夫的語速飛快,不具笑意地牽扯著皮肉上的弧度,他踩上一步向白德尼斯趨近,又完美地止步於肌膚相觸的距離。
「至於你的家族,塞維里納先生,他們想必樂意聽見你和那個賤民,野獸般地撕咬彼此,接著丟盡塞維里納的臉面。」
「——或者你可以殺了我,洗雪恥辱。」至此約瑟夫終於與人對視,銀色的眼睛明亮異常,寒冷的吐息洒在了白德尼斯的頷上,「但你怎麼敢?」
然而約瑟夫不再給來人任何反駁的機會,向後傾著將自己擅自抽離這場即將邁入白熱化的戰爭,自顧自地繼續前進。
頭戴貴族頭銜卻沒有應有的心機與自制,白德尼斯不會理解自己一開始就掀開所有底牌之舉有多麼不妥──但他亦不需理解,家族已有一名傑出的對外社交者,多出的那一個只需要學會乖乖聽話就好,就算常把想法寫在臉上也無妨。
但即使不如兄長那般善於言詞又常使心計,男人也清楚青年幾乎是直搧在他臉上的那幾句話──白德尼斯百萬分不想承認──無人能否定,換言之,事實上他的確不會下手,最起碼不是在這兒,不是在眼前仍有未完成的任務時。
他只是將所有難以消化的情緒揉成紙團扔入火中,餵養對追夜者的憤恨使其高漲,將燒剩的灰燼融入嘆息中吐出,然後他邁步,踩著搖晃脆弱的階梯繼續往下走,就如兩人之間的合作關係,隨時都有崩塌的可能性,但他願意為了白之王冒險。
※
目的地抵達。
這裏是約瑟夫都甚少踏足過的僻巷,他們腳下踩踏的不再是鋪地平整的路磚,而是長年因受潮而發脹的黑色泥路。於是無論是誰;貴族或貧民,王或主的徒眾,此時此刻都佇立在同一塊軟爛的泥地上。
約瑟夫領著人在目擊地附近又逡巡一圈,而夜的黑逐漸深濃起來,彷彿一點一滴消磨人的耐心……終於,就在他們行進的途中,一陣窸窣的響聲被約瑟夫在黑暗裏捕捉 。
本能的直覺早先於聽覺的辨位能力,他第一時間意識到聲音的來源正位於他們前方。
好似有什麼人——或者該說是生物,在泥地裏頭持續地翻攪和打滾,才會發出那種連綿不斷的響動。
但約瑟夫篤定,唯二清醒的活物只有他和身後那個迎光者而已。
追夜者驀然停駐在原地的舉止彷彿一句無聲的提醒:他們找到獵物了。他瞟身後的迎光者一眼,默不作聲地將伸手進大衣,掏出一隻深色鍍膜的轉輪手槍。
喀。子彈推入槍膛的聲音扣響。
巷子的走道掩沒在無法穿透的漆黑裏,彷彿衍伸出無限的虛空,響聲在他們逐步趨近下清晰起來,約瑟夫亦才辨認出那是某種東西遭受撕扯與咀嚼的聲音。
一道佝僂的身影在黑暗的盡頭顯現,牠正匍匐在一具被啃食出森森白骨的屍骸上,那破敗不堪的死物皮肉綻開,血液淌了一地猩紅,被泥水吸收後暈染成更加混濁的顏色,現在另一個帶骨的肉塊又被猙獰地扯下。
兩位外來人的打擾促使那惡獸停止進食,牠外凸的一雙眼睛盛滿暴戾的光,緊接著把一張血淋淋的大嘴咧到耳根後,齜起獠牙,顯盡強烈的敵意。
齜牙咧嘴的生物並沒有遏止迎光者向前踏出一步,白德尼斯瞇起眼,在鮮無照明的窄巷底部,終於適應黑暗的視線僅勉強看情那具屍骸並非屬於同樣於此地苟活的貧民,而是一隻流浪狗,最好辨識的頭骨接著在生物突然激烈的動作下被掃至一旁的淺溝中。
或許是因為投射在地的身影為兩道,又或是因為感應到來者毫無畏懼,怪異發出一聲緊繃的低吼,摻差不齊的尖牙上閃爍著血光。金髮貴族不為所動,往前邁出第二步。
謠言中的惡獸倏地將那對本就突出的雙眼瞪得更大,在眼前高壯的人類有機會繼續靠近前,先一步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猛地往後竄去,鑽入小巷更濃更深的黑暗。
白德尼斯沒有多說任何一句話,甭提回頭看領路人是否有跟上,義肢運作的機械聲再次響起,掩藏於白袍下的利刺彈出,他邁開大步追上去。
佝僂的身影速度不減,牠伸出磨損的小爪,攀著年久失修而鬆垮的磚牆迅速往上,翻過一道矮牆又消失在那雙紫色的視線內。
說是矮牆卻仍然比貴族高上些許,即將來到牆下的白德尼斯哼了聲,連抬頭仔細觀測其高度都嫌懶,鍍金腳部後的齒輪散發微光,在這潑墨一般的夜色中宛如墜地的點點星子。
他重重踏出一步,四周地面彷彿都隨之微微撼動。然後,他起跳。
將加強踢擊力道的神祕轉而用在增加彈跳所能抵達的高度上;白德尼斯不常這麼做,但他的確做過,儘管落地後的衝擊力使他的速度稍微減慢,但要抓住那短手短腳的東西仍算可行。
沒有一次回頭確認過追夜者的行動,青年只是個他勉強包容的領路者,除了惹他生氣外不會有更多幫助了。
舉槍,瞄準,約瑟夫正欲扣下扳機;然而白德尼斯龐大的身影一晃忽地闖入射程範圍,追夜者旋即移開槍管,銀製的破魔彈碰地一聲作響於夜空中,這才避免了一樁誤傷事件的發生。
他眼睜睜見證即將入手的獵物就這麼在面前溜走,而那名壞了他好事的迎光者猶如獵犬一般地追逐上去,白色的尾巴搖曳一瞬,又在眨眼間隱沒入黑暗。
約瑟夫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頭疼,眼下他也只得壓下怒火,拽著一身的黑衣緊跟了上去。
對自己搞砸青年預先瞄準好的最佳解法一事毫無自知,白德尼斯追著生物拐進另一條小巷,接著又是另一條,儘管腳步未歇,周遭景色卻依舊是漆著不變的灰暗與汙穢,未曾存在的街燈,肆意塗抹的殘漆,鬆垮又毫無條理的結構彷彿下一秒就會在貴族奮力踩下的步伐下向內崩塌。
神秘再度轉彎,瘦削的身影閃進另一條暗巷;這條巷弄的開口明顯比前面幾條要窄小,早已失去原本飽滿的紅的磚瓦屋看似搖搖欲垮,貧民窟的黑暗已深入其骨隨,髒舊、凹凸不平卻依舊厚實的牆壁使巷口顯得更壅擠。
白之王的獵犬在快速審視眼前通道後不禁腳步稍緩,理智提出短暫的懷疑;而受追逐的獵物似乎意識到追逐者的慢下,牠同樣停下細碎的腳步,轉身向仍在猶豫的迎光者發出勝利一般的低吼。
但常人都知狗兒多半是禁不起挑釁的,白德尼斯亦非例外,終於稍微冷靜下來的他見到生物也沒有再逃跑的打算,但思緒卻先一步想到若他此時出其不意地往前一撲,照距離來看他的確是能親手擒獲牠的。
他能完成教會發派的任務,且不用那令人不悅的追夜者的協助。
思及此,金髮男人內心也不由得感受到鮮少出現的興奮與雀躍,就像看到點心的狗兒,他沒再多想便疾步向前衝去,伸得長長的手眼見就要抓到那詭異生物細瘦的肢體,白皙又修長的手指即將環繞住其大概如餅乾般脆弱的腳踝──
他動作硬生生停下,像是寫得正精彩的冒險故事止於冒險者終於要向惡龍揮下第一劍之處,無論貴族如何努力都無法再前進半分,自然抓不到受驚嚇而再度展開逃亡的生物,小小身影翻過另一座牆,徹底消失在那片紫色目光能觸及的視野內。
白德尼斯瞪大雙眼,另一手扶著過於貼近的磚牆想將自己往前拖拉,鍍金的義肢亦因使勁而大半埋入濕軟的漆黑泥地裡──幸好那是義肢,無感覺的冰冷金屬和齒輪,不然他肯定會噁心到吐出來──但顯然一切盡是徒勞無功,或許原因出在織成白袍所使用的較厚又細密的精緻布料,又或如貴族所想的該怪罪於這破爛地方的設計,不管他用了多少時間與力氣去嘗試、去怒罵,他都無法改變自己卡住的事實,上半身於窄巷內,下半身於窄巷外,穩穩妥妥地卡住了。
原本隨風飄昂而高翹的潔白尾巴正洩氣地垂著,連帶鑲綴金邊的腰帶一齊軟綿地躺於潮濕的泥地上。
追蹤上那一人一魔並非難事,貧民窟向來縈繞著一種墓地似的死寂——或者該說,要人去忽視那些連續不斷的、巨大的響聲簡直是不可能。
一些受到驚擾的貧民把腦袋探出房舍;然而黑夜一閃而過的人影又把他們嚇得躲避回去,一幢幢簡陋的矮房又不好比佝僂的鬼怪生物所棲宿的洞窟。
前路的磚瓦不再戰慄,半分搖顫的震動都感知不到。當約瑟夫發覺一切關於追逐進行的跡象似乎都在一個突兀的節點戛然而止,他就推則到自己那位粗魯的搭檔想必是遇上了阻礙。
於是追夜者以一個拐彎竄入狹窄的小徑裡,黑色衣襬勾勒出半個圓,極速濃縮成一道黑影穿梭過滿是泥垢的通道。
※
影團一陣翻滾後狼狽地跌落巷道的泥地上,作為目標物的神秘生物尚才經歷生死的關頭,劇烈的運動使牠厚重地喘氣起來,貪婪地吸取空氣進入肺囊。
喀。直到那一陣金屬的敲擊又喚起牠的恐懼。
牠驚恐地驅動四肢奔逐起來;卻是徒勞,一枚銀色的子彈貫穿牠碩大的頭顱,帶走了生機。
屬於黑夜之主的聖火燎上那具陷進泥濘裡的屍體,炙燄一點一點吞沒那張凝固在死前最後一絲掙扎的面龐。
火光同樣點亮了一雙銀色的眼睛,追夜者給予了最後的注視以後便抽身而退,一腳踏回方才路過的小巷尋找他那位失蹤的搭檔。
當然並非出自個人意願,約瑟夫有一萬個理由丟下那個迎光者自生自滅;卻又與此同時明白後果。
他滿腹牢騷正憋得難受呢,那個白色的身影就這麼以怪異彆扭的姿勢闖入他的視線。
約瑟夫懵然盯著陷在牆垣之間的人,下一秒,眼底的戲謔不可遏止地翻湧起來,「瞧瞧這是誰。」
他極具戲劇性地邁開步伐,彷彿是發現某種新奇的生物那般湊上前,正巧停在一個人能伸手卻無法觸及的距離。
「看來,偉大的王並沒有眷顧他的使者,」他用一種極其令人生厭的口吻諷刺。
「閉嘴。」他咬牙切齒地低語。即使沒有抬頭,白德尼斯也能清楚在腦海中描繪出青年那萬分欠揍的表情,可惜他目前動彈不得,不然他一定會用義肢將對方狠踩入土中、直送入墳後才離去。
原本努力不懈的嘗試在聽到皮鞋踏步的聲音後便歸於靜止,他當然想靠自己掙脫這窘境,但不可能是在追夜者的注視下;堂堂貴族哪可能在溝鼠面前尋求幫助?
男人模稜兩可地輕哼了一聲,「你卡得很死,」隨後是這麼道出那個扎人的事實,似乎——不,他現在的行經完全就是個惡毒的卑鄙小人,逮著機會向白德尼斯落井下石。
的確如此,約瑟夫對於那個高傲的貴族此刻樂極生悲的糗態幾乎滿意極了,誇張一點說,他能夠佇立在這兒欣賞這副暢快人心的風景一整夜。
然而貪玩的念想很快被某種乍現的東西壓下,那擾動的思緒佔據上風,與理智同根邏輯的推演;卻並非建立在良善的意圖上。
「不然這樣,讓我們暫且放下仇恨,來場交易如何?」
「⋯⋯」沒有回應,貴族連視線都沒打算抬起。
用不著對方勞神提醒他目前處境,白德尼斯自己清楚得很;而青年所談的放下仇恨可為天方夜譚,暫且不提男人是否真能放下,現在那雙瞪著巷弄牆壁的艷紫幾乎能噴出怒火。
然而即使沒有出聲回應,並不代表他沒有在聽;或說,動彈不得的他被迫聽取青年打算提出的交易。
約瑟夫當作他是默認了。黑色的追夜者又上前一步,確保自己接下來的條件能夠傳遞到對方的耳中。
一身晦暗的影子籠罩下來,濃黑就聚攏在眉眼間,掩藏起面孔,難辦五官;唯獨一雙銀色的眼睛笑意顯著,點綴似地勾勒出陰謀與詭計的輪廓。
「我會幫你這一次,而下一次,就是你和你的高貴家族回報的時候了——別擔心,我不會要求太多。我可是個生意人,自然懂分寸。」約瑟夫後句說地可真誠了,彷彿是正人君子似的,吐露違行的說辭毫無心虛,虛偽地令人作嘔。
他的家族?聽聞至此,白德尼斯輕輕地哼了聲,似是同意卻又帶著一如既往地不屑、輕視與難以壓抑的怒火;他的家族絕對不會將不信奉白之王的溝鼠放入眼裡,連接近都不可能,青年的交易太過妄想,簡直就像孩童向一閃即逝的流星許下的願望一般;但眼下情況使他不得不同意。
噢,但這並不代表金髮貴族會放棄反擊的機會;那雙艷紫微微瞇起;只要抓到機會,他確保那對鍍金的義肢不會讓對方太過好受。
他是怎麼也沒預想到會被一個迎光者襲擊的,但是它的確發生了。就在約瑟夫繞到對方身後的時候、看見那金屬的義肢輕顫起來的剎那間,他直覺性地感知到某種威脅即將襲來,下個瞬間,一道金色的殘影便猛地踢擊向他。
約瑟夫轉過身軀才有驚無險地躲避;黑色的大衣卻還是被四濺的泥濘給弄髒了。
「我會把這件事情寫進報告裡。」約瑟夫機械性地宣告,聲音裡有溢流出的怒氣。無論是這一腳,還是對方卡在牆裡的奇景。
※
「城南食人獸疑案」最終實證為流言蜚語,擁有公信力的報社刊登訊息,所謂惡獸不過是誤闖入城市的郊狼罷了,除了一些流浪狗兒和貓兒以外並無人類傷亡。
——這些是民間所知的,而事實的真相是:那惡獸的真身是沼澤地精。
兩大教會各秘密地派遣了使者沿著格雷河畔前往城市外的鄉村,經過對當地的考察,使者們推測,緣由是沉積在南區土地已久的化學物質滲透出地表,順著水流而下污染了地處下游的地精們的棲息地,這些神秘生物迫不得已才進城覓食。
非法的工廠隨後被曝光長年累月地傾倒污水,受到民眾的撻伐,迫於輿論,以及環保單位的調查,最終被勒令停止歇業,直到能夠妥善處理廢料問題。
小餐館內,一身藍衣的無名小卒叼著菸捲閱讀手中報紙,他恰好地掃視過那些油墨嵌在纖維上的字跡,忽地,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一般,低聲訕笑著捻熄菸蒂,一併報紙扔進垃圾桶便走了。
我大哭好喜歡………………謝謝白白中陪我任性對這個交流……雖然是吵架(?)但是我覺得收穫好多不同的東西 無論是了解到白的面向 還是第一次嘗試新題材的文章類型 恆……半夜疲累打文都值得ㄌ……
我才要謝謝約瑟和約瑟中願意跟白白玩⋯看白白被嗆氣到爆卻又不會回嘴我好快樂(親媽),約瑟中ㄉ描述真的好好看用詞也精鍊我努力跟上
(短腿
嘿嘿恭喜約瑟成為白白第一個真正的仇家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