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死後將前往何方？

　　毫無主見的雅典娜會眨眨眼說：我不知道，你覺得呢？
　　崇神的維克將信誓旦旦回答：我們都將回歸主的懷抱。
　　篤信知識的洛斯恩沉吟片刻後開口：我需要思考一下。
　　見識過各地風俗的拉米爾笑道：每個民族有不同看法！
　　百經軍旅歷練的撒克森泰然地聳肩：哈！沒時間考慮。


　　然後，希奧朵拉高高地挑起了眉，那張至今仍能琢磨出孿生子相似線條的五官撇了撇嘴，豔紅唇瓣嘖嘖出聲，過往繁多纍疊的長語此刻全數凝鍊為一句：你不准死啊Bot。

　　－－誰要死了呢？
　　希爾伯特凝視那聲槍響透穿寡言青年青筋浮凸的脖頸，煙硝翳匿、漫天煙花，於闃黯夜幕轟然炸裂的文字頃刻漫佈天穹，集挾受地域人文歷史教育所疏途分歧的千萬語彙，各色朧光壅擠堆聚，令無星夜寐燦亮竟如白晝，是遭天雷擊毀的巴別塔以如今姿態再現，以年輕肉身的墜滅為起始，異相自彼攀上了巔峰就此稱神。

"Good morning, and in case I don't see ya, good afternoon, good evening, and good night!”

　　一切荒謬事跡的主謀撐著厭膩神態於空驟隱，而後經典電影台詞橫劃天際，倖存者們譁然尖哮，追擊方潰決、守衛方僥倖，操場中央灘灘殷血昭告，遠方慶典燈芒仍舊輝耀，遊樂設施頻閃錯亮著刺痛眼目的碎光，奢華饗宴從未停歇，由每一雙佇立此地的足履共舞上演，成就一齣屠戮生殺的實境演出。
　　希爾伯特想起了在日常遭受顛覆前夕，那封莫名擱躺於收件夾中的郵件。漆黑似稠墨的底色，僅以濃金字元拼組一句提問。

「－－你最深沉的慾望是什麼？」

－－如果我面臨死亡，或許就會知道。

　　直至此刻，希爾伯特已無法肯定，自身究竟是否將回應句輸入郵件的填寫欄位，但他注視阿萊克斯身形消弭的一方空間，他清楚知道人類死後便是一片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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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養成習慣僅需二十一天，而人類是易於豢養與盲從的生物。自異變突生，指令積分購物商城，超越當代科技牽涉生死的電子腕錶，無法逃離的學區與迴圈兜轉的荒城，即便心生疑竇卻仍為苟活而屈從，撕毀教律法度所建構的皮相，奪食殘生，積累毫無意義的數字勘比常態社會庸碌汲營的財富，而光鮮世態勞動五日迎接週末休憩，是為精神遭律刻的一環，遑論週回求存的得勝者皆不過是巴夫洛夫的狗，眼目所見一切有形無形之物都僅有單週的保值期。

　　持續七日變化不歇的奢華饗宴，在五月二十日午夜片瞬驟失神仙教母的妄想祝福，杯盤狼藉以衰敗之態步入時間流逝，裝飾荒誕的美饌佳餚擱淺長桌，經毫無規律的日夜曝曬，蚊蠅蛆蟲滋長繁生，膜翅震動拍掀的嗡鳴似音的牢網將高中校區籠蓋，曾幾嬉鬧更歷經圍困無辜者的集聚之地，此刻人影稀微，購物商城刪除所有糧食的現下，飢轆者僅能以長物掀翻爛臭表層，試圖於污盤垢杯間尋得尚能入口的腐物，墨點蠅蟲於突兀切換為白晝的日光下群起揚飛，有人尖叫、有人咒罵，襲著一身奢宴華服的人類在喪失電力水源的沙盒底爬伏，至高臨望的觀戲者仍寥寥無幾地發送著字幕，左右鏡像顛倒的語彙，他們相隔一面屏幕、單向透視玻璃，戲耍著自身更遭其撮弄。

　　希爾伯特在購入當日必需品後才緩慢從行徑思緒中回神，那頻率稍嫌拖沓的步伐停駐橋梁，足下石造橋面飽吸人工河水氣，濕潮漉潤地綠生著苔痕，斑駁青鬱咬嚙石與石的接隙，根延漫長，攀附著堅硬的死物，無法獨力撐支自身。
　　他凝視校區地圖之上，那枚自教學樓一路隨白色光點移動的青藍碎光，仿似橋面順石磚延爬的青苔漉痕，至此止行於十步之外。希爾伯特回過身，黯紫的眼輕抬，視線一瞬緊鎖那方靜默佇立的人影。藍色的眼睛，蒼白的面容，年輕瘦弱的孩子，是高中部校區曾慣以為常的一抹光景。

　　一條波洛領帶繫在少女纖細的頸項，與學生裝束毫不相襯，像她此刻彎起的笑刻烙在五官之上。
　　－－嗨，希爾伯特。藍眼的少女開了口，那線柔軟嗓子熟悉而疏生。我只是想，你或許需要協助。

　　希爾伯特意識自己對這抹嗓子感到陌生的緣由，是因著他並未真正聽過少女「說話」。
　　忠誠的費伊(Fay)，自由的費妮(Fanny)，藉由指令奴役馴化所維繫的七日共處，他們不仰賴語言溝通，聰慧的費伊足以讀懂一切手勢與眼神的暗喻，懦弱的費妮則在關係結束當下成為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她僅是這場荒謬地獄開口求助的受施者之一，無力獨存，將性命乃至自我雙手高捧，妄圖他人的憐憫，因而能輕易順服屈從，遭受打磨重塑，成為回歸現實後連自身都無法辨清的姿態。

－－然而「現實」又該是什麼？
　　希爾伯特凝視她，足下橋墩水體潺流不歇，無雨風囂刮掃通連兩座校區的天橋，應是春初未繁茂新葉的褐枝交錯嘈雜，略掩過少女張口的輕喃。「你應該是需要協助的，希爾伯特。」費妮喊起名諱的口吻泰然自若，是相識已久的熟稔，她朝前邁步踏上橋梁，踩碎一灘苔痕，漉潤不堪，「我沒有購買通行證，是為了讓你確認。」她伸手操作腕錶，投影浮空的校區地圖攤展，於對視者眼中鏡像般顛倒的圖面之上，紅點與白點佇立並列，「你不會受人擺布，你需要投票權，希爾伯特，無論『原本的你是誰』，你不會放任自己遭受損傷。」

　　地圖投影一瞬切換，數週以來透過其確認自身續命殘存積分的腕錶桌面再度顯現，張揚刺目的投票欄位昭告著獲幸運眷顧的身份，紅豔的共存體、青藍的獨活者，少女費妮彎勾始終如一的微笑，清淺薄淡，那曾遭麻繩縛綁的纖指微抬，似將開啟新一輪問候般，安穩停擱於豔冶赤色之上。你要殺死我嗎，希爾伯特。她溫聲提問，不若二十日前歇斯底里的哭喊，與十多日前的怔神錯愣毫不相似，少女只是張闔著柔軟唇瓣，乖順謙和地將自身所有盡數高捧獻祭，恍若篤神的信徒。
　　不幸的。希爾伯特百無聊賴地思索。『這個世界』沒有神。

　　「妳想死？」
　　「不－－原本不。」費妮歪著頭，修正了自己的答覆。無規律變換的天色自午後微明顛返為闃黑暮夜，喪失電力的校區街燈無用，僅餘稀薄月輝繖落、映現朦朧虛影，襯著腕錶光源籠攬少女面部，切開太過清晰的顎線與眼窩，張揚著異色的投影方塊在深黝昏夜底層如同迷途者的引燈，「但，『原本的我』真的想活？『我』是什麼樣子？『我』會這麼說話？」
　　－－真正的我是否和現在的我相同，希望你和我一樣都恨不得殺死彼此呢？希爾伯特．尤裏希斯。

　　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超越精神層面的自我詰問則將導致意識滅亡，人類不是從虛無失律的混沌中覺察本我，而是以記憶經歷身週萬物為基石定錨，藉由已知的有形反推自身無形的全貌，而若冒然自根源疑忌，身處性命遭脅、無人可信的荒謬底，自我覺知與本我認同將輕易崩毀離析，連同自身存續都無以為信－－就如同此刻的費妮一般。
　　希爾伯特仰起頭。切換為黑夜的星幕之上，偽神們閒言狂語投落的字句仍如彗尾橫劃天際。他跨開腳步，邁出枝幹遮掩的稀疏林影，而少女佇立月色之下，烙痕般笑意襯著遭人造光源映閃的蒼藍虹膜，那其中斑駁破碎、稜角鋒利，遭賤踩的自尊及受疑迫的自我混攪濃血，似要自那細看乾裂蒼白的唇面泌出紅流。希爾伯特驀地伸出了手，透穿虛浮投影，直取向眼前人的胸口。

　　「－－妳沒有聰明到足以思考這些問題。」男人開了口，平鋪直敘地欠缺起伏，如同二人在死城中的初會，利益相交、互惠相助，兩不相欠的一百積分。「回答我，『妳』是誰。」
　　虛假彗尾佔據夜幕的朧光之下，與學生裝束毫不相襯的波洛領帶遭一掌攫握。
　　少女眨了眨眼，開闔顫抖的唇型似要將心臟嘔出。


－－我是你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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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誰足以獲得真正的自由。

　　經二十四小時計算的跨日之際，希爾伯特再度下單了偽裝通行證。懶散撈過孿生手足的腕錶，他點開彼此的地圖頁面，確認二人並列的光點皆由白與紅佔據，便任由對方持續開啟不相關的話題；耳側絮絮叨叨的女嗓飽含情緒得招搖，從分享密室經歷至魚骨裙撐步行訣竅，話題輪番流轉卻皆與遊戲脫離、投票選項、本體傷殘毫無關連。

　　而利己主義的尤裏希斯，從無可能與外人均分任何資源。


（－－誰是尤裏希斯？）


　　希爾伯特令脊骨貼抵牆面，與希奧朵拉一同坐於空落廊道之上，靜待無謂的倒數終局。

𝑇ℎ𝑒𝑜𝑏𝑎𝑙𝑑 𝑈𝑙𝑦𝑠𝑠𝑒𝑠　𝐿𝑖𝑓𝑒 𝑃𝑜𝑖𝑛𝑡𝑠:𝟗𝟐

𝑇ℎ𝑒𝑜𝑑𝑜𝑟𝑎 𝑈𝑙𝑦𝑠𝑠𝑒𝑠　𝐿𝑖𝑓𝑒 𝑃𝑜𝑖𝑛𝑡𝑠:𝟖𝟒

－－而沒有誰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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