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一扇門，進去。而你無法確保即將迎來任何意外。希爾伯特所能做的便是拖行慣性且戰且走的孿生手足，在不消耗安全區資源的前提下，去往商店街搜索在時限前夕能拐帶入內的物資。

而此刻，原先常態能偶遇其餘倖存者的商店街杳無人聲。或許是時間正逼臨任務規範的正午十二點，而大多數人已選好自身中意的門扉就像擇揀自己的棺材蓋那般，等待著一腳踏入萬劫不復。

本週以倍數扣除的積分也確實會令許多人萬劫不復，甚至截至現在也未公告獲取嶄新積分的條件。希爾伯特想起離開安全區前，已有承受力不足的學生抱著夥伴崩潰大哭，僥倖地想著等差級數的扣分已夠苛刻，因而揮霍積分試圖獲取飲食上的優渥，怪不得誰。

思索至此，希爾伯特翻找保暖衣物的動作一頓－－他轉頭看向身旁行動悠哉的孿生手足，漫步在一旁，愜意張望，對一眾毫無美感的防風防水大衣品頭論足。

太好了。「Dora，」他開口叫喚，丟下破損無用的布料，朝女子伸出了手，「妳的腕錶借一下。」

他怎麼就忘記身邊的勇敢神經病不只行動自由還外加積分運用過度自由？

難民日日夜夜四處流浪撿漏的日子來到第六週。

百般聊賴審視桿子上零零落落的成衣，一節一節的米白色長版羽絨外套已經夠像個米其林，眼前這身設計甚至在前排自以為帥氣押上雙排金屬圓釦，唔嘔——醜死了！嫌棄，特別嫌棄，自己嫌棄就算，正打算拉旁邊根本沒權力拒聽的人分享點評，卻被叫喚與需求打岔，原來希爾伯特．積分狂魔．尤裏希斯查勤時間到了。

二話不說直接將戴有腕錶的左手伸在對方面前打直，當然她想做的事情依然照做，另一手以手背拍打幾下那件嫌棄至極的外套。

「嘿、看這件，看看它，你不認為設計出這種版型的人特別嚮往農村嗎？穿上身可愛點形容蠶寶寶，具體點堪比大條肥碩雞母蟲，到底怎麼會有人要穿啊。」

承接希奧朵拉絮絮叨叨的碎念，論及可愛蠶寶寶與肥碩雞母蟲，無論哪個都比前兩週煎熬飼養的黑色節肢動物要可親可愛得多，希爾伯特嗯嗯啊啊地瞥了一眼確實設計蠢拙的外套，「玉米田可以擺稻草人嚇鳥，也許買這件外套的人想裝成雞母蟲吸引鴿子，需求為發明之母。」

回應著沒有營養的垃圾話，希爾伯特握住女子的手腕，操作對方腕錶的舉動熟練地像在查閱自身積分那般自然。懸浮視窗投射而出，他點選首頁中的積分圖標，計算腕錶擁有者積分的黑金視窗旋即躍現。

𝑆𝑢𝑟𝑣𝑖𝑣𝑎𝑙 𝑃𝑜𝑖𝑛𝑡𝑠:𝟑𝟖𝟕


－－數字不對。

雖沒有準確記清孿生手足的積分數字，但鑑於希奧朵拉隨心所欲的作風，希爾伯特仍不時會分神確認對方的生命餘額，而繼昨日對方臨時起意購入目不忍睹的殭屍寫真後，他確認女子當時的積分總數超過七百，即便歷經換日扣除兩百積分，希奧朵拉的本週餘額應該也足以應付四百積分的扣除。

但現下赤裸呈現在眼前的殘值，明顯是在昨日不到十二小時之內的突發變故，希爾伯特皺眉，深深吸入一口長氣，試圖壓抑每當希奧朵拉在牽涉存活條件卻仍不受控地突發作為之時，自身便會不自覺燃點過低的暴躁。

暴躁無益於溝通，二人切除的耳垂和撒克森威脅性質的微笑都再再說明這個事實。

「請解釋妳又下單什麼不必要的物資。」

希爾伯特試圖和緩。他努力過。

沒有營養的點評獲得同樣沒有營養的回應，她滿意而被逗得呵呵笑，可惜垃圾對談很快被垃圾遊戲積分相關正題覆蓋上去。

「唉——」彷彿接續對方誇張地吸入長氣，希奧朵拉嘆一口很大的氣，忍不住做出平日某人最招牌的表情——翻白眼。

「維他命＋」然後微笑。

「開口就是必要不必要，怎麼樣，可以加生命值的保命物品，換到有用途的東西，算是必要物資的行列對吧！」愉快的表情顯然表示你這下沒辦法亂嗆。

「妳兌換維他命＋？」希爾伯特遲疑地複述，其不可置信的程度堪比看到女子現在就穿上那件雞母蟲衣大走台步，身上再掛滿粗金項鍊，配戴反光愛心墨鏡－－如果希奧朵拉的美感可以犧牲，那犧牲的額度確實足以兌換一顆回血藥劑，「……好？那是必要的，我道歉。」

鬆開希奧朵拉的手臂，希爾伯特真誠地致歉。回顧數週以來，孿生手足的生命值確實耗損嚴重，而一切歸因於行動不計後果的兩人總常態無視生命值扣項，如今查看，已削減近半之多，「如果妳需要去兌換其他東西，衛生棉、月亮杯，之後隨便，妳可以使用我的積分。」考慮到本週未知現況，希爾伯特如此說道。牽涉生理方面，男性總是方便許多。

「那個維他命+，妳該先吃下去，防止走路掉進水溝。」
鑒於判定自身誤會在先，男人自主熄火，再度變得低能量而厭世。

希奧朵拉敏銳的直覺嗅到一件事情——希爾伯特似乎在想像什麼不忍直視、不堪入目的畫面，比方說她身著雞母蟲外套再掛滿金鍊大搖大擺信步而行之類的愚蠢場景，正想啟口讓對方住腦，卻直接收穫道歉，道歉內容與此完全無關。

「哼——有任何誤解當然該道歉，寬宏大量如我當然接受我們家Bot真摯的歉意囉。」雙手輕輕覆蓋於對方雙頰，充滿愛憐地揉捏男子萬年發僵的雙頰，甚至將這張臉擠壓成微笑的詭異形狀，說白了只是在偷偷報復她直覺認為對方醜化過分的聯想。

「嗯？那些東西都有免費的我幹嘛換啊？」歪著頭表示不理解，不過，更不理解的是後一句——她不是都說了嗎？換到有用途的東西，哪來的維他命＋還能吃？

「早就換出去了我又吃不到，Bot你是不是離開實驗室太久算術出問題，到底在說什麼？」

感受臉部被女子任意地搓揉擺弄，可惜慣性僵硬的頰肌並不會因此獲得燦爛微笑的能力，而當嘴角弧度從萬年下垂被以外力拉扯，希爾伯特只能掛著詭異歪斜的五官，從唇縫齒列間擠出懷疑的氣音，「換吃氣？妳交換捨摸？別惹的廢他命++？」

建立在雙胞胎翻譯模組二十四小時啟動的前提，男人也懶得校正自己被迫扭曲的發音，而他仍下意識判定，作為一名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希奧朵拉的發瘋放縱，向來不損及自身利益。

男人扭動被操控的面部肌肉艱難發言的時間沒有因此停止惡作劇，反而玩得更開心。
「噗——說話咿咿啊啊的漏風好好笑喔Bot。」希奧朵拉壞心眼地嘲笑自己促就的成果。

「換了那個啊，你也很想要的金髮男人照片，末日憂鬱風格的那位少年，作為攝影的酬勞支付出去，啊～擔任模特兒跟擔任攝影師的角度果然不同呢，說不定我以後也能額外接攝影案子。」不只是教師、拍賣會鑑定師、平面雜誌模特兒，身兼多職的希奧朵拉又在思量拓展自己將來行業，一點兒也沒將皮毛般的虧損放在心上。

－－壓死駱駝只需要一根稻草，而壓斷希爾伯特的理智線也只需要一個希奧朵拉。

瞬間將眼前人玩鬧胡扯的手腕再度錮進掌中，希爾伯特狠皺起眉，感受數秒前熄滅的餘火似尋得了續焚柴薪，正不可收勢地鼓譟燒竄，「妳拿價值一百二十積分的東西去換一張沒有用處的破照片？」

是的，金髮男人的照片， 那場受人之託， 全然由希爾伯特自身所招惹的意外。他當時將此事分享給手足，純屬借用希奧朵拉所掌握的人際網絡，性格熱情奔放的前教授，更擅於攀談閒聊以獲得一切必要與不必要的資訊，比起他一人悶頭執行來得迅速而有效益－－確實，希奧朵拉不負所托，短短半天之內便收穫成果。

但希爾伯特沒有想過是用這種方式。

「那個小子要求的？一顆維他命+交換一張照片？那個混帳怎麼敢開口，妳怎麼敢答應？妳就該拿剪刀割斷他的錶帶，為一具屍體拍照可不用浪費任何跟妳活命有關的東西。」怒火嚼碎在齒間，每一個滾落舌尖的詞彙都積累著壓抑悶灼的咆哮，好似此刻抑制著未全然收緊的指掌，卻是隨時會將那截腕部掐出血瘀，如此形似希爾伯特近將平衡傾斜的情緒，「有用途的東西？妳才是遠離 拍賣會太久，垃圾都能鑑定為寶石？準備改行當廢物攝影家？」

脾氣撒得太快，她還沒完全跟上進度。

「你，才是要換衛生棉、月亮杯那個吧。」如果希爾伯特不是生理男性，她真要懷疑對方是不是經前症候群發作，儘管本身是個沒有什麼起伏變化也沒有任何不適的黃金體質，身邊總是不乏女性朋友月月遭罪。

「怎麼會沒有用處，你不就是有用途才問我要？」沒有特別過問金髮男人照片用處並自行解讀的希奧朵拉，認為對方行動標的並非自身需要了解的重點，主要是他有所求，她便支援，如此簡單，然而卻引發無明業火。

她清楚是火為何而燒，眼前的男人——她的半身有時實在是悲觀得令人無言。

「瞧瞧，把我說得像是個為了區區120積分就能成為死人的失敗者似的。是那孩子先開口的又如何？因為我高興、我滿意，換出去的就是換出去了，還不是活得好好。」不安分的雙手被箝制住，以至於無法在說話時大幅度比劃動作，只能拖著希爾伯特的手臂晃動。

稍作換氣之後又繼續連珠炮作答。

「做任務囤積分囤到腦積水？既然水那麼多何不把你熊熊冒上來的暴躁脾氣澆一下淋一下，破遊戲玩久了開口閉口這個宰那個殺，嘿～嘿？我一點也不想看你好不容易從這邊被放出去之後又因為無法繼續融入社會的問題再被捉去哪裡關耶。」

「我曾說過『殺』這個單字？」一道提問，男人的語尾卻未保有困惑的上揚，似浸淹凶戮暗潮之中，「不－－我說：割斷那條能讓他停止呼吸的錶帶。」

他們都不用殺死誰，只因在一切悖理傾斜的末世之前，他們早已毀滅他人無數次。光鮮亮麗的尤裏希斯，經糖衣包裹妝點，如此無害、凜然、怯懦、明豔，與常理世間相接，活成庸碌大眾鮮為璀璨的一角，毫不張揚地誘使無知者咬開薄脆糖衣，最終溢漫底心豐美純粹的毒漿。

「醒醒，妳這個自由過頭的瘋子，那些經過妳手中的藝術贓品，那堆在我手下活著的實驗體，都是跟社會脫節的『問題』。」所以誰無法融入社會？誰又與世態背離？希爾伯特幾乎要為著女子關懷似的語句嗤笑，卻僅是狠勁拽低她隨辯駁而胡亂揮動的手臂。

然後他垂下頸子，凝視兩人生而相似的眼睛。所有鮮活的事物皆與希奧朵拉相關，希爾伯特．尤裏希斯是能量的負極體，唯有憤怒焦慮暴躁足以失衡－－而這一切皆與希奧朵拉相關。

男人開了口。「我所有的需求都排在妳的存活因子之下。」那是林火焚燒的邊際，透傳大氣蒸騰的餘溫，恰如煙翳，「如果這個積分項目仍然有效，我們如妳所願不製造可悲的犧牲者，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會敲昏妳，抓住妳的手剪斷我的錶帶。」

他平靜得不可思議。

希奧朵拉如此情緒奔放者，長年來所建立形象，滿意時良善而慷慨；不滿則任性又固執，總是令旁人一眼明白此人直白豪邁，當人們為她朝氣蓬勃的浮誇舉止吸引目光，沒有誰曾注意潛伏於其瞳眸深處，審度事物價值藉以裁判之冷傲，以及對尤裏希斯之外一切的無感。

因此她得以在罔顧道義的地下拍賣會如魚得水，在泯滅人性的活體實驗室遊走自在如賞展覽，在屍橫遍野的荒城談天笑語歡樂不斷。

若要說有什麼人能夠單純以一句話便將希奧朵拉深藏內心的地獄業火引發爆燃，非希爾伯特莫屬。

『抓住妳的手剪斷我的錶帶。』
一句話，就一句話，幾秒前尚在顧左右而言他的希奧朵拉目眥盡裂。

「又來了，又來了，又來了！我請問你，我死了嗎？我非死不可了嗎！說那麼多，我以為你至少還記得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在這任人魚肉看笑話那麼久，你還想在這邊賠命不成，這麼看重積分臣服狗屎制度，要不乾脆入贅主辦方算了！」但她可不允許，這是對她的背叛。

她張手拉扒男人的衣領，彷彿揪住他的心臟，一字一頓，誓要將言語揉進對方身體。

「給我聽清楚，無論如何我絕對不會栽在這種鬼地方，更不會一昧地完全順從任務抓著積分嚇得像個白癡人偶，既然你的所有需求都歸屬於我存活之下，就給我緊緊跟上，有事沒事以性命脅迫，擺一副隨時要去死的怨婦模樣，煩不煩！」語畢指爪奮力放開，甩出掌控，憤而轉身走開腳步。

他們靈魂相牽，生命共存，沒有誰為誰而亡，她活著，他也得活著，死的只能是別人。

女子因怒意而拔高的咆哮鑽開疼痛不已的腦殼，且隨衣領遭揪扯又鬆懈狠勁的推力，希爾伯特一時間沒能抓住對方憤而邁開的步伐，深色裙襬與裁片袖袂順旋身力道劃開弧面，徒留一角經薄輝綴亮的柔軟布料盪在日光繖落的邊際，而希奧朵拉無盡朝前邁行，正如過往的每一個瞬間。

而正如過往每一場刺激彼此至怒不可遏的爭執－－她明知緣由卻始終迂迴跳脫，他深懂脾性卻仍舊繁瑣絮叨－－他們在雙方的底線踩踏試探，好似充滿暴力的進攻防守，嘶吼著彼此的名字，高聲警告，卻從未成功。

「希奧朵拉！」希爾伯特的咆哮沒能真正阻止對方逕自朝店外邁步的身影，許是怒意加大了跨幅，直至希奧朵拉踏出百貨那雕飾精緻的旋轉門，他才勘勘踏入下一輪轉台，令怒吼追至女子的耳際，「妳才給我聽清楚，再過五秒就是中午十二點，妳不想栽在這個鬼地方，最好帶上後背包，滾回來這裡！在這個一分鐘內找不到完整第二扇門的鬼地方聽我把話說完！」

怒極反笑總是能完美體現在希奧朵拉臉上，希爾伯特跟出門剎那，她抬起腳，豪不客氣將自己手足踢回旋轉門的門板之間。

－－是的，如此枉顧先前的努力，希奧雙子從無法真正靠「溝通」來解決問題。

雖作為一個文明人，他們向來不崇尚武力……但，嘿？難道他們一路所經歷的，又能劃分在文明的範疇？

在不讚揚武力但向來從善如流的希奧朵拉二度踢腳之下，旋轉門板用力撞上希爾伯特的頭顱，那吭叩聲好比夏季汁水最為豐沛的布萊德佛西瓜遭受敲擊的響音，夠熟！欠剖！

獲得非人道待遇的西瓜Bot就這麼順著作用力被甩入不知所謂的某處，而如願得到耳朵清淨的瓜農Dora則哼起小調，悠哉自在地踏入下一圈旋轉門，繼續邁向下一輪採收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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