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無目的的走著,時而奔跑時而站在原地哭泣,西恩不知道他要去哪,等他大腦感覺到淋雨的寒涼時,他已經靠近城市的邊界。
漸漸慢下腳步,在逐漸失溫中他清楚意識到再這樣下去會死掉。
或許就這樣也好。
繞過枯枝城中的小道,在身體恢復後的這幾日,修沃恩幾乎每天都重複著相同的行程,起床,接著便是毫無頭緒的在城中搜索落單的紅點。
雖然不論幾次,他都沒有找到他想找的那個人。
在又一次徒勞無功的轉出某個街角後,雷雨中一個眼熟的身影劃過眼角,促使他踩下煞車。
「西恩……?」
忘記在哪聽過城市邊界無法穿越,最終還是會繞回枯枝城。這附近沒什麼人煙,大家都集中在市區,在這邊的話也不會有人……
急促的煞車聲阻斷了西恩的思考,他側頭看了一眼車身,沒見過。
好像有人叫自己,是誰?
雨水滴進眼眶使他無法看清來人的樣貌,但不是金髮。
不是路易斯。
儘管帶著刺眼的紅腫,他還是確認了眼前狼狽的身影就是前幾日剛剛熟識起來的少年。
路易斯呢?緊隨著這個疑惑,他隨即注意到了西恩現在的狀況似乎有些異常,卻又在即將開口時收聲。
也許西恩現在並不想被打擾、也許對方又不認得自己了、也許自己並不是個合適的人選……也許……
在一絲不可見的猶疑後,修拿起備在副座的雨傘,離開車內低聲詢問。
「……西恩,你在淋雨,你要上車嗎?」
是修學長。
西恩想用手背擦擦臉上不知道是雨還是淚的水,笑著跟對方說自己沒事。
卻怎麼都擦不乾淨。
擦不乾淨。
努力忍耐哭泣的聲音隱隱約約,西恩無法開口只能點點頭帶著一身的溼答答坐上車。
「……謝謝學長。」尚有暖氣的車內,顯然比外面要好得多,西恩哭腫著眼,破了幾處的嘴角也已暫時凝血。
隱隱約約的嗚咽不斷從副座傳來,修從後座拿出了為另一人而準備的醫藥用品,當然,裡頭沒有那些神奇的維他命。
重新抱著醫藥箱回到駕駛座,他抬頭看了對方一眼。嘴角破了,看起來像是被打過臉,卻沒有其他的外傷。
……是誰?
熟練的拿出裡頭的碘酒和OK繃,他拿起一根棉花棒開口:「傷口碰到水很容易發炎,我替你處理一下。」
他不知道西恩需要什麼,但這是他現在首先能給的。
小聲地道謝,西恩閉上眼睛讓修協助處理包紮,翹起的髮梢落著水滴,浸濕了副駕駛座的椅墊。
「抱歉。」注意到這點,西恩在包紮完畢後向修道了歉,停止了哭泣臉上的陰鬱卻仍揮散不去。
他看著雨水落在玻璃上,糊了沒有月光照亮的街道,一片陰暗。
專心的替人清乾淨傷口上的血跡與雨水,他小心的用沾上碘酒的棉花棒擦拭。
突如其來的道歉讓他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沒反應過來西恩到底是指什麼。
他平靜的看著對方的眼,眼神中只有單純的不解。
「為什麼要道歉,你沒有做錯事。」
「我錯了。」
略微顫抖地,西恩發出了相比剛才略大的音量反駁。
「我做錯了。」
略大的聲音讓修手中的棉花棒一頓,卻又在下一秒重新點上對方的嘴角。
他不知道對方做錯了什麼,但無論如何,這句抱歉不應該是給他的。
至少對他,西恩沒有犯錯。
「西恩,你在道歉什麼?你沒有犯錯。」
「…沒有……我錯了,我說謊,對不起。」彷彿向著不存在這的第三個人告解,西恩的音量又漸弱,「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路易斯不會希望有我這樣的朋友的。
不,我根本就不是。
在路易斯眼中自已成為了那一邊的人,而做錯事的人遭受懲罰也是理所當然的。
或許、
「…修學長……你還缺積分嗎?」西恩將戴著手錶的那手舉到修的眼前。
伴隨著對方微弱的問句,那塊已經化作他們血肉一部分的黑色腕錶就這樣映入他的眼簾。存在他眼前的人看起來脆弱得可怕,車內的空氣如窒息般令人難受。
「……西恩?」
與那雙仍沾染著雷雨濕氣的雙眼對視,他從未這麼希望自己會錯意過。
「…我……我好累,我不想要這樣下去了……」不想要被掐著心臟喘不過氣,像這樣失了序的世界也是,真的好累。
現在自己連路易都失去了,不知道要依靠什麼活著。
也或許我的死去會讓路易斯在意一陣子。
真是卑劣,卡塔西斯。
好想逃跑,但他不能這麼做。
他不明白西恩口中的疲憊與死亡間模糊的交際線,但仍記得幾天前,他們三人還一同為了活下去而吞下那塊肉片。
「……西恩,你到底怎麼了?」
伸手握住那隻或許略帶顫抖的手,修壓抑著再次低聲詢問。
一直以來他的小心翼翼,總是害怕做錯事,害怕路易斯知道他的秘密。
是了,他害怕的一切在今日全都崩塌,只因建在脆弱的謊言之上,遲早有一日會如此的,他應該知道,他卻視若無睹。
「我、」淚水靜靜地滑落,我想死三個字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我不知道……」胡亂地抹著無法控制的眼淚。
像是潰堤一般的淚水混雜著言語落在他的座椅上,沾濕了新一塊的布料,然而他卻只能愣愣的看著這一切。
他無法承接西恩的痛苦,就連最蒼白無力的安慰都無法編排。
有誰能告訴他,究竟一個稱職的朋友該怎麼做呢。
「……如果你真的希望我這麼做。」
他緊皺眉頭,在黑色的的腕錶前,被抽出的剪刀亮著同樣冰冷的銀光,「閉上眼。」
裁縫剪。用來殺人的凶器最後也會成為他的死因。
西恩順著話語閉上雙眼,眉頭因恐懼而皺起,連呼吸都為之顫抖。他咽了口水,等待冰涼的死亡貼上肌膚,喀嚓落地。
死亡。
死亡是什麼?
死後,還有誰會記得我嗎?
我還會記得你嗎?
好可怕。
握住帶著涼意的手腕,下方的脈搏仍輕輕的跳動,燙得讓他心慌。
真正的朋友,是不是不會做出這種事呢。
將那刀尖靠上皮膚,他輕輕施力。
喀嚓。
刺耳的金屬磨擦聲充斥車廂。
大腦像是感測到了生命即將盡頭,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了已褪色模糊的回憶。西恩記得那一日父母帶著自己到遊樂園,沒有吵架,那一天很快樂。想起了更多快樂不快樂的事、瑣碎的事、無聊的事、有趣的事、路易斯的事。
心臟隨著他笑容鼓動的事。
『加起來就是一百。』彷彿仍在耳邊說著這段話。
……我不想死。
喀嚓。
大腦似觸電一般,猛地抽回手。
「……」
我還,活著?
後知後覺地面露疑惑,西恩發現腕錶還在。
劃破空氣重新合為一體的刀刃就這樣靜靜的停留在半空中。
他賭對了。在西恩抽回手的瞬間,他終於篤定。
「西恩。」
「你不想死。」輕輕的開口,他將剪刀放至對方的膝蓋上,「不管怎麼樣,你不想死。」
「我…不想死。」輕輕地,融進吐息。
同時意味著必須面對那些他想逃避的事,即使只有他一人。
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蠢事,手胡亂地在臉上抹掉淚水,再次睜眼已恢復了以往的眼神。
「學長,對……」話到嘴邊,西恩一頓選擇換個說法,「謝謝。」
剪刀最終也沒取走他的性命。
「不客氣,擦一擦吧。」車內的空氣終於重新流動,他伸手從後座撈出了一條從飯店中帶走的毛巾遞給西恩。
踩動被冷落已久的油門,修開始漫無目的的在城市邊緣繞行,「你……發生什麼了?」路易斯呢?後段的話語被他保留在喉間,他隱約感覺這兩人發生了點什麼。
捏捏手中的毛巾,感覺有些溫暖。
「學長……我先前還以為你是個怪人。」
西恩沒有立即回答詢問,還趁著情緒緩和開起玩笑。
車燈照著窗外的雨,像永不止息的煙花落在地面,沒入積水倒影,不見回應。
「噢……」半帶著玩笑低吟了一聲,他不是沒發現自己和他人的差別,「至少那代表你現在改觀了嗎?」
守著早已不管用的交通號誌,他在空無一人的城市中走走停停。
「現在是人不錯的朋友。」
西恩跟著笑了笑,現在說修是自己救命恩人也不為過。
隨後沉默,西恩望著窗外,緩緩地回答了修的疑問。
「吵架…跟路易斯吵架了。」輕描淡寫地濃縮在這字上,然神情口氣卻能清楚明白事情不單單只是吵個架這麼簡單。
不願多說,也不知道能說多少。
他還需點時間思考。
安靜的等待別人開口,這是他少數擅長的事,於是他不急也不趕,就這樣默默等著西恩。
聽著略顯模糊的描述,他實在不太理解什麼事情才能讓西恩變成剛剛那幅茫然崩潰的模樣。
小心的掌握著那條微妙的分界線,他最終還是開口詢問,「到要打起來的程度?」
他勾著略微難看的笑容,似難過又似無可奈何。
「恩,為了待在他身邊……我說謊了,所以他很生氣……可能不再是朋友了。」
城鎮以外的區域霧茫茫一片,雨不會落在那,這裡也沒有那些刺眼的血腥,雨水沖刷過後,又是新的枯枝鎮。
「我不知道在這裡要怎麼活,是路易…有路易在我才想活下去的。」
他似乎能明白西恩,但又覺得那有些不同。
朋友對他來說到底是什麼呢?勾起食指輕輕的敲打起方向盤,他就這樣無意識的脫口而出。
「你那麼喜歡路易斯?」
被詢問噎了嘴,西恩欲言又止,略顯不自在地游移視線。
「有......這麼明顯嗎?」
從來都當作秘密藏在心底,西恩至今仍未向任何人提起過自己的戀心,甚至因父親與路易斯家人的關係,他至本打算藏著掩著,直到他死去。
「我只是覺得你描述的不是一個朋友。」自從車子行駛開始,他便沒再轉頭看過西恩,此刻也只是直視著前方搖搖頭。
他能比對的案例不多,但,「至少在劇本裡,為你而活不是一個人該對朋友說的台詞。」
或許是這樣。
腦中閃過一些來到枯枝後的事,不知道路易斯是否也有這種想法呢?
…
不可能的吧,他討厭我。
沮喪地歎氣,西恩將腦袋清空轉頭向修提問
「修……你有談過戀愛嗎?」
修比自己年長,或許會比較有經驗。
手指撫過帶著凹凸的方向盤紋路,他不帶遲疑的開口回答,「有。」
省去對方不必要的震驚,沒有任何的拖泥帶水,迅速的補上了故事的結局,「但她說我不喜歡她,所以跟我分手了。」
「她說,如果一隻貓和她掉進水裡,我大概會救貓。」事實的確也是如此「她是游泳校隊。」
聽起來不是單純的回答錯誤。
西恩思考了一下,有需要的話路易斯跟貓,他也可能會選擇貓,畢竟貓感覺會死而路易斯會游泳。
「你有喜歡她嗎?」
斟酌了半天,西恩還是撿了最想問的問題問。
真是個好問題,他並不討厭那個女孩,她會對他笑,說他好,不曾嫌棄過他的異常。
但他想就算那女孩不會游泳,自己大概也不會選擇她。
「如果為她而活才算喜歡,我想我大概不喜歡她。」他輕輕笑了一下,丟出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你覺得路易斯會救你還是貓?」
發出了苦惱抑或是痛苦的呃一聲,
「我……不知道…」
他不曉得,又或者說出路易斯不會選擇他是一件痛苦的事,「但我會游泳……」
「路易應該不會救我。」
「……假裝你不會游泳。」好吧,他沒設定好題目,他的錯。
腦內想像著他所認識的路易斯,他蹙著眉繼續開口。
「噢,如果這樣還不會,試著跟他說說看你喜歡他再跳下去。」講到後來,他的語氣變得不再像是提出一個虛假的假設,而是真誠的建議。
𝔹𝕃ℂ_sɪɴ
1 years ago @Edit 1 years ago
「可是、」他沒說過,他不知道路易斯會是什麼反應,會說什麼話,會不會救他。
「……路易聽到我說喜歡他也不會改變選擇的,他不喜歡我。」嘴上說著,腦袋不受控制地回想那晚路易斯說過的話。
『我絕對不會討厭你。』
緩緩鬆開煞車,汽車便這樣慢慢的停滯於道路邊。
「那你何不直接告訴他,既然答案不會改變了。」他轉頭看著似乎喪失了信心的西恩,「還是比起喜歡他,你還是更想和他說對不起?」
「……都想。」
既然答案不會改變,何不直接告訴他。
西恩低下頭捏了捏手中的毛巾又放開,捏捏又放開。
「我……再找時間跟他說一次…」
表達自己的想法,至少讓路易斯知道。他做得到嗎?
輕輕的嗯了一聲,也許有點不負責任,但這是他所能想到最好的方式了,「如果他還在生你的氣,給他和你自己一點時間。」
看著外頭仍不停歇的雨,他重新踩動油門,轉彎背對了城市邊緣,「西恩,該是時候送你回去了。」
出門時什麼也沒帶上,但至少還有腕錶。
家的位置沒有紅點在。
西恩不是沒注意到路易斯總是將這裡當作是“西恩的家”,而不是“兩人的據點”。他知道路易斯不會選擇待下的,但在看見地圖上顯示的空蕩時,西恩仍感到一陣失望。
「…好,謝謝。」
搖頭甩去更多有的沒有的想法,總得先回去看看再做打算。
「對了,修怎麼會來這麼外邊的地方啊?這裡什麼都沒有……」
跟著對方畫面上的地圖,他熟門熟路的穿梭於巷道間,在這幾個禮拜,他對這裡已經足夠熟悉。
「我在找我的室友。」他下意識的抽出手中的手機,又在想起電力早以耗盡後關上「一個黑髮微捲的男人,他的眼皮和眉毛間這裡有痣。」指指自己的左眼皮。
思考了一下,他最後默默補充了一句,「……看起來很陰險……?」
「黑髮有痣看起來很陰險。好我知道了。」默默記下資訊,修幫助了自己,西恩也想幫他。
有車子代步,很快就來到目的地門口。西恩看著緊閉的大門跟壁爐火苗照著透出微光的窗戶,即使知道路易斯不在裡面也生出了一絲抗拒。
硬是吞下無法排解的不適感,轉頭向修道謝。
「再見,西恩。」
點點手上的腕錶,在關上車窗前,他留下最後的關心「如果你需要,你隨時可以發訊息給我。」
點點頭,西恩目送離開直到尾燈消失在轉角,才拖著步伐走向門口。
室外的空氣冷涼,雨水落著不見停,寒意從指尖蔓延,在車內暖起來的身體逐漸與室外的低溫融合。
好冷。
打開大門,壁爐的火依舊燃燒著劈啪作響,在從未如此空曠的室內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