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時段,男人駛著同一輛車走同一條路線離開池袋,同一檔廣播節目的主持卻早就換了好幾位。
算算時間,他與源一郎成為伴侶已經邁入第四年,那人沒有和他待在東京過生活,而是選擇住到外地發展其他事業,如今也擁有了屬於自己的一棟房子,賢之進這次去就是為了忙幫翻修剛整理好的新房間。
從東京到源一郎的住處車程約五小時,賢之進上午十點半出發,估計下午三點半左右能抵達,原訂的出門時間是九點,然而把行李放進去、把貓抱出來、再把行李放進去、又把貓抱出來,這麼一來一往實在太磨人了,好不容易關上車門,時針停在十和十一之間。
他和源一郎有半年沒見到面了,平時的兩人雖然會打電話聊聊天,偶爾也開個視訊,那但總歸沒有面對面來得有溫度。
能讓一個快要四十歲的大叔滿心期待的大概也就是這麼個事了,握著方向盤的賢之進想。
今天是與那人約好要見面的日子。
為此源一郎特地起了個大早,雖說自打他結束了在日本料理店的學徒生涯,毅然決然來到鄉下漁港做起海產批發生意之後,他能夠睡晚的日子已經變得屈指可數。
換作是平常,天還未亮,他便會開著那輛白色的小貨車從海岸旁的半山腰來到魚市,抽驗才剛剛進港的新鮮漁獲,並分配好每一種魚類等級和店鋪需求,時常是忙活一整個上午才能回家偷偷補個眠。
可現下是海風特別大的季節,除了海岸邊那些養殖牡蠣的蚵農以外,鮮少有漁船出港。源一郎索性讓自己放了一個月的長假,又正巧碰上賢之進那頭的淡季,兩人便約好要賢之進過來這裡住上幾日。
源一郎估算對方到達的時間會是下午,也不知道那人在車程途中有沒有停下來吃過午飯,於是便隨意煎了點玉子燒和醬油飯糰,又給小貓們準備了些碎魚肉拌雞蛋。
準備好點心後,閒不下來的他在這棟老宅裡東摸摸西摸摸,也不知道是太久沒和賢之進見面,亦或是起得太早而拉長了等待的時間,總之哪個都讓源一郎有些坐立難安。男人一下擦擦本就一塵不染的小茶几,一下看看庭院裡的草木造景有沒有澆過水,好一番折騰才終於熬到了預估的時間。
滿心期待與伴侶見面的賢之進把疲勞感拋在腦後,哼著小調的他就像遊覽車上準備去戶外教學的孩子。
五小時車程對此刻的他而言特別短暫,窗外的景色由都市轉為鄉鎮,平房和小商鋪取代了高樓大廈與賣場,賢之進搖下車窗,空氣中淡淡的鹹味提醒他目的地就在前方,每當嗅到海水的味道他總會想起那人。
又過了約莫二十分,熟悉的建築映入眼中,附近停好車後賢之進決定先安頓好三隻調皮的小貓,就怕他們悶壞了開始搗亂。
用下巴按響門鈴時他左右手各提著布製外出籠,身後又背了個寵物太空包,只差沒有把貓奴一詞寫在臉上,而他自己的行李和貓咪的生活用品還躺在後備箱,待會得再跑一趟才行。
當門鈴響起時,源一郎手中還在翻弄著某個早已不知擦次過幾遍的菸灰缸,他應聲從榻榻米上起身,簡單將浴衣前的衣襟稍作整理,這就來到玄關穿起木屐要給遠道而來的那人開門。
即便像這樣的會面經驗已有無數次,可當源一郎拉開大門時,他仍舊對眼前人提著大包小包的景色有些沒轍。男人傾身接過賢之進手中的兩個外出籠,而後側過身去讓出空間,要對方先行進屋。
「你也不先打個電話叫我出去幫忙,全身上下又背又提的,該不會剛剛是用下巴按的門鈴吧?」源一郎無奈吐槽,渾然不覺自己恰好說到了點上,他沒有去提醒賢之進鞋櫃和室內拖鞋的位置,只因這裡也早已是對方的另一個家,熟悉得很。
「被你猜到了。」賢之進輕笑,解下後背包放在玄關地板上,從透明塑膠罩可以看見裡頭虎斑花紋的小主子瞪著一雙圓圓大眼。
貓奴沒有套上拖鞋進室內,他說自己還有東西留在車上,兩手空空出了門又大包小包的進來,看來『有東西』該被改成『有一大堆東西』。
而那一大堆東西幾乎都是貓咪們的,他的則少得可憐,回家嘛,需要特別帶什麼呢?
換好室內鞋,賢之進問源一郎:「貓砂盆和貓飯碗放老地方好嗎?還是你那間新房間決定當他們的遊樂場?」
前句話尾音才剛落,他立刻想起了什麼,隨後插進一句柔和的「我回來了。」
源一郎才正打算開口回答,那人淡淡的後半句話便傳進了耳裡,明明是聽過無數次的再普通不過的問候,可短短的四個音節依舊輕巧地敲在自己的心頭上。他斂下眼簾微微笑起,用著低沉的嗓音溫柔回覆:「嗯,歡迎回來。」
兩人各自提了一半的行李在玄關上走動,與都市裡小而精緻的公寓不同,此處的房屋佔地略廣,幾張障子後藏的都是各自不同的空間,只不過多數都是閒置的榻榻米室,一個人住還是稍嫌大了些。
源一郎將賢之進領到一處略大的隔間,這個房間還尚未安裝障子,一眼就能看見裡頭擺放的大大小小的貓咪玩具,從跳台到爬架應有盡有,甚至還有幾枚安裝在梁柱上的薄荷球,就算被人誤會是貓咪咖啡廳也不會有絲毫意外。
「就放這裡吧,空間比先前那間大了不少,應該夠他們玩的了。」男人將外出籠擺進房間裡,接著依序彎下腰將籠子一一拆開:「你們也是啊,歡迎回來,待在籠子裡悶壞了吧?」
和式的房屋別有一番風味,古樸的木香與藺草香調鬆了身上每根緊繃的神經,有時候賢之進會覺得回到這個家的日子像極了渡假。
他隨源一郎來到一間房外,探頭往內看後頓時笑出來,裡頭擺放的玩具比東京那還多樣,就差沒有沿著牆壁打造貓咪專用的懸浮遊樂場了。
「細心得讓我都有些吃醋了啊,不要告訴我你接下來計畫打通旁邊的房間給牠們蓋個渡假村。」
籠一開,三隻個性截然不同的貓兒做出了各自的反應,或纏著人不放、或探索新區域、或縮成一團四處打量不敢離開袋子半步。
賢之進從行李袋中摸出水碗,告訴被橘白貓黏上的源一郎自己先去給小傢伙接水,請他幫忙倒點飼料。
「一個大男人怎麼吃小貓的醋啊?再說了,小貓們在遊戲間裡玩得盡興,你和我在客廳臥室不是落得清閒嘛。」源一郎張口吐槽,語調裡都是藏不住的笑意,他還記得第一年賢之進帶著三隻小貓來到這裡時的慘狀,木樑被留刮痕的留刮痕,紙門被戳破的戳破,不說還以為是哪部武打戲在這裡取景了。
這些年他早已學乖,把幾個貓咪們會經過的房間障子都換成了壓克力板,今年甚至給牠們造了個遊戲房,只希望待會自己與賢之進忙起裝修時,小貓們能被這些花俏的詭計給吸引了注意力。
源一郎彎腰抱起已經蹭在腳邊撒嬌的橘白貓,而正當他一邊摸著小貓一邊打算尋找包包裡的飼料時,男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這就抱著貓咪來到走廊上,對著剛出房間不久的賢之進喊道:「廚房桌上有你和小貓的飯,餓的話先吃那個吧。」
聽見源一郎有準備飯菜,賢之進腳步一轉直接往回走,蹲下身把空空的貓水盆擱在邊上。
「我想牠們適應新環境也需要點時間,不會這麼快想要喝水,尤其是那隻現在還躲著不敢出來的。」
「不如貓主人先吃吧?待會才有力氣餵牠們。」賢之進說得煞有其事,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只是私心想吃源一郎煮的飯,東京美味的餐廳不少,但無論多精緻高檔的料理都比不過戀人端上桌的心意。
「你呢,中午吃過了沒?還是在等我?」
看著賢之進從停下腳步往回走、放下貓水盆到後續發言的一連串操作,源一郎有些遲疑地挑起一邊的眉毛,卻也找不到那人話中沒道理的地方。男人多少能猜中對方的心思,於是有些無奈地笑起,把橘白貓放回榻榻米上後和賢之進一起回到了走廊上。
「還沒呢,我猜你路上應該不會停下來吃午餐,就多少準備了一些。」源一郎將賢之進給帶進餐廳,桌上擺著幾樣用保鮮膜給包好的配菜,還有稍早做好的玉子燒和醬油飯糰,若是仔細觀察便能發現都是些放涼也好吃的菜色。
男人一一拆開包在盤子上的保鮮膜,接著又從冰箱裡提了一壺清涼的麥茶,將桌面上屬於兩人各自的馬克杯給酌滿後才在賢之進的對面入座:「想著待會就該吃晚餐了,所以只有簡單弄點,先將就著吃吧。」
儘管與會下廚的伴侶交往了近四年,長期外食的賢之進對食物的敏感度依然偏低,不過即使如此他也有得出結論,那就是源一郎選擇的菜色都是不用重新加熱的,特別方便。
看著亮褐色的麥茶注入空杯,男人感到特別滿足,被注滿的肯定不只有馬克杯。
合十完的他沒有馬上去握筷子,而是告訴源一郎能和他一起吃飯真好。
賢之進沒忘記源一郎現在才吃午飯的原因,與其說什麼早知道就趕緊出門、抱歉讓你等這麼久之類的,還不如直接表達感謝。
謝完,筷身切下一小塊金黃的玉子燒送入口中,雞蛋介於鬆軟和紮實之間的質地混合高湯的鹹香令人胃口大開,賢之進不禁誇讚:「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我可能等不到晚上。」
正打算把其中一顆醬油飯糰塞進嘴裡的源一郎聞言為之一愣,而後有些彆扭地將視線移向別處,忍不住歪起嘴巴無奈碎念:「不是一起吃過很多次飯了嗎,突然間的誇什麼誇。」
像是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男人張開嘴一口氣咬下半顆飯糰大口咀嚼著,源一郎得承認他過去從沒意識到自己是個誇不得的人,直到遇見了賢之進。
第一次新年參拜那次也好、一同去掃墓那次也好,這嘴直的傢伙老愛在兩人獨處無法逃離時給自己一頓猛誇,交往後彼此關係近了,這種情境更是只多不少,弄得他都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藏起即將表現出的害臊。
「等不到也得等,昨天看岸邊只有幾艘船入港,我擔心後幾天沒東西吃,一下子買多了。不趁現在餓一下,待會晚餐可是吃不完。」
源一郎嘴上是這麼說,可餐桌上依舊準備了有三五樣菜,他一邊嚼著飯糰一邊舉起麥茶,在啜飲之前隨意向賢之進問了話:「你那邊怎麼樣,這半年還行嗎?」
源一郎的表情變化被賢之進珍惜的收進眼底,他不是存著逗逗戀人的心態開玩笑,而是發自內心稱讚源一郎的廚藝,或許這份真誠這才是讓他難為情的主因吧。
如果說年輕小情侶們的拌嘴是甜蜜調情,大叔們的拌嘴就是讓對方困窘的別開視線,當其中一方連話都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時另一方就宣布勝利。
「我以為你要說的是擔心後幾天沒東西吃所以咱兩得省吃儉用,沒想到是買多了怕吃不完!」賢之進笑,他早該料到源一郎心有多細「我晚點會努力幹活多消耗點能量的。」
涼拌菠菜、胡麻秋葵分分被夾入碗中,直到聽見源一郎的提問他才放下筷子「都好,沒什麼變化,舊的人離開新的人加入,唯一比較有意思的大概就屬之前那個交了潑辣女友的小鬼,相隔四年他倆上個月復合了,真搞不懂啊。」賢之進搖搖頭,一副不理解的模樣。
「要是吃不完我可不會放你走啊,昨天難得看到一條好漂亮的寒鰤,在這個時節可少見了,花了好大力氣才拍下的。」想起昨天拼命搶著競標的自己,源一郎仍想發笑,每年第一尾上岸的寒鰤被漁民們視為是好運的象徵,即便自己在這個市場多少有些話事權,開季第一尾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訂走的。
但是無論如何都想讓好久不見的伴侶吃上最好的食材,抱著這個想法,男人依舊將這尾代表著幸運的頭香給帶回了家。
狠話放完,源一郎靜靜聽著對方給他說東京那頭最近的事,那個小夥子在賢之進的店裡待了很長時間,自己還在新宿做著牛郎工作時他就已經是網咖櫃檯的其中一員,即便是四年後的現在,源一郎去到池袋時也偶爾會和他碰見,說起來不算臉生。
「有什麼好奇怪,不都說舊愛最美嗎?年輕人轟轟烈烈的,說不定哪天你就得給他倆包禮金了。」男人繼續吃著桌上的涼菜,似乎沒有對此感到特別驚訝,甚至表現得像是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內:「緣分這東西可玄了,要是命運決定他們就是要在一起,分開再久他們還是會碰上對方。」
賢之進腦袋轉了半圈才把寒鰤這個詞的音和意連結起來,自從源一郎開始從事漁業相關工作,他的海鮮字典也增加不少新詞彙,就是有時會記不住誰是誰。
「那禮金我得先扣百分之三十,當作那時他女友來店裡鬧的賠償,還有抓傷我手的醫藥費。」賢之進聳聳肩,這話當然是鬧著玩,不過說到緣分……
他瞇起眼壞兮兮的調侃:「是啊,分開再久還是要碰上對方的。」
「喵嗚——」這桌上的菜都還沒吃完,喜歡與人互動的橘白貓就尋著氣味發現了主人們的位置,面對陌生的環境牠依然輕鬆自在,大搖大擺走進廚房,只見牠蹲坐在地上抬起頭專注的盯著桌子,身後尾巴不停搖晃,賢之進明白那小傢伙準備跳上來了,貓腿一蹬他就進行空中攔截,成功捕獲頑皮小貓一隻。
「不是我要說,小麥的個性真適合有孩子的家庭,比狗都還要好動。」
源一郎正低著頭專心吃飯呢,賢之進說這語帶調皮的一句話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男人抬眼看看對方,第一時間還沒有察覺那人的意思,直到將那句話在腦中複誦一遍,源一郎這才意識到賢之進話中暗示的是什麼。
「笑什麼?四年前我還算是年輕人,轟轟烈烈和他們一樣正常!」源一郎停下筷子嘴硬地狡辯,明明四年前的他倆早三字頭了,哪來什麼年輕人的身分?可退組至今已經四年多了,後悔的想法那是一刻也沒有,如果緣分真的是老天爺的安排的話,那他還挺喜歡這份命運的。
見小貓被賢之進攬進懷裡,源一郎伸手撈過餐桌另一頭三個不鏽鋼盆的其中一個,撕開保鮮膜,裡頭裝著早已拌好的魚肉雞蛋鮮食,他把盆子推往賢之進手邊,示意對方給小貓餵點零食:「我已經看習慣三隻貓扒在你身上要點心的畫面了,要再多個孩子,屋頂都得掀了。」
在說自家愛社交的貓咪適合有孩子的家庭時,賢之進腦中是一對陌生夫妻看著兒女逗著橘白貓玩的畫面,沒想到源一郎卻以兩人成家的視角回覆,經過賢之進翻譯出來後中間的句子變成:要是咱倆在多個孩子。
這種如同海嘯來襲般瞬間被淹沒的感覺,縱使是接近四十歲的男人也會站不穩腳步的。
還沒等主人下指示,小貓循著香味伸出貓掌去撈,男人見狀也索性把貓和不銹鋼碗都放到地板上任牠自己享用,不出意外的話其他兩隻跟屁蟲應該正在來的路上了。
「看來我們得快店吃完去辦正事了,待會肯定又要鬧哄哄。」他加快扒飯的速度,與源一郎默契的分完碗碟中的菜。
源一郎察覺賢之進的動作頓了一拍,可對於自己的話給對方造成的心理反應是渾然不覺,他不做多想,順著那人的話繼續專注吃著飯。
本就準備得不多的菜色在兩人的進攻之下很快便被吃完,源一郎簡單將碗盤擺進流理台中泡上水,正準備走出走出和賢之進說明整修的事,就看見兩隻晚來的小貓一前一後踏進了飯廳。
既然黏人的橘白貓咪已經開始享用午飯,自然也不能虧待另外兩隻小貓,源一郎將桌上另外兩個不鏽鋼盆上的保鮮膜掀開,順手將食物擺在了小麥身邊,示意小貓們該開飯了。
「開那麼久的車,你不先換衣服休息一下?房間那邊也沒什麼要緊事,就是裝幾個天袋和欄間,明後天再弄也可以。」回到飯廳的源一郎詢問賢之進,與此同時腳邊已經傳來三隻貓咪吃得津津有味的咀嚼聲,看來鮮食飯還是合小貓們的胃口。
兩隻晚來的貓見有得吃,紛紛用毛茸茸的身體擠到同伴身邊,找機會就想獨佔那碗美味的鮮食,幸好源一郎擺飯擺得即時,否則這魚肉扮蛋怕是要在爭搶中灑出來了,多浪費。
「沒事,」賢之進搖搖頭「還是今天吧,做完午餐差不多也消化完了,剛好裝得下晚餐。」
他微微側過頭瞧了瞧小貓,從俯視的角度看去貓咪們幾乎把整張臉都埋進食盆中,狼吞虎嚥好似挨餓半個月,看來有好半晌不會被打擾了。
他隨源一郎來到預定要裝修的房間,開始忙著搬移工具、木材和整理環境。
源一郎想著趁調皮的毛球們正吃得投入,趕緊弄完房間的事也好,也就不反對賢之進的提議了,省得待會兩個男人又要手忙腳亂。
自他買下這棟老宅已有一年多的時間,鄉下小漁村人口本就不多,年輕人成年後大多選擇進城尋找工作,因此此處無人打理的宅邸不在少數。源一郎幾乎是一眼就看中了這間大院,除了空間大、樑柱結實以外,處在半山腰上的位置只要推開窗戶就能看見海景,最重要的是,那個帶石子路的大門看上去和當年瀧田老爹的宅子門口還真有些相像。
即便無論是對一個人或是兩個人來說,這棟房子似乎都顯得大了點,可源一郎依舊對這裡感到很滿意。兩人前前後後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對他們的家進行裝修,雖然進度不快,但一點一滴完成整理的過程仍讓人樂在其中。
「這上面的欄間我已經挑好了,只要裝上去就行了,就是可能要一個人遞一個人裝,否則上頭不太好操作。」源一郎從房間角落拉來一把梯子,旁邊整整齊齊疊好四塊雕有小山水的木製板塊:「你幫我扶著梯子吧,趁小貓還沒開始鬧騰之前迅速解決。」
「我幫你扶著梯子?我扶?」賢之進不知道第幾次挑著眉這樣問,他每次都想吐槽為何不是身高高的那個人站上去,也每次都沒有出口,身高這事雖然沒有另一個器官的身高要來的敏感,但總歸是會刺人的,偶爾調侃一下的時候也不能失了分寸。
賢之進按照源一郎的分配負責地上工作,一塊塊雕刻著花紋的矩形木板被安裝到適當的位子,這有裝和沒裝就是樸素對比高雅,尤其是面向檐廊的牆,當光線從障子紙透進來時雕刻上的光影細節都會被帶出。
「接下來是天袋對吧?你這間房準備放些什麼?」邊清點著另一份材料,賢之進問。
「怎麼,難道你不喜歡扶梯子嗎?」嵌入最後一塊木板之後,源一郎慢慢從梯子上下來並且朝賢之進壞笑問道,他怎麼會猜不中對方藏在話中的潛台詞,雖然自己也明白讓高的人站上梯子作業更加合理,但他不過是想把更危險的工作給攬在手中,把那人給好好護著罷了。
接下來的天袋遠沒有欄間那麼高,把手伸直的話勉強能搆到安裝的位置,源一郎將梯子收到一旁,捲起袖子開始比劃起天袋拉門適合安裝的角度。
「嗯,我在想這間當作休息室剛剛好吧?你看,障子拉開後延廊正對著院子呢,到時候在外頭搞點花花草草的,也許弄個池塘餵魚,冬天泡完澡看看風景不是挺好的嘛。」
源一郎邊思考邊說出了個像極小老頭的興趣,打剛搬進這間房子時他就注意到了,除了院子適合安排造景以外,這棟老宅的前主人還在浴室裡留了個風呂池,冬天時偶爾用起來倒是挺舒服的。
大致點完材料的賢之進來到源一郎身旁,看著對方規劃安裝角度的模樣怪裡怪氣的揶揄:「你說的對,我可喜歡扶梯子了。」大叔間的拌嘴在這裡完美上演。
聽完源一郎的構想賢之進忍不住拼湊裝修完畢的畫面,不只是冬季,他們四季都能在這小歇,吹著風聊點生活上的瑣事,或許還能看見調皮的貓咪們伸手撈鯉魚玩。
「聽起來是不錯,但你一個人顧不顧得來啊?花草樹木之類的我想閒暇之餘整理沒問題,不過魚池可能就得費點心思了?」
前一秒認真思考的男人下一刻沒由來的大笑出聲「我的天!那該不會是我每次回來的例行工作吧?」
「我什麼都還沒說呢,這麼快就急著自告奮勇?」聽聞賢之進那突如其來的猜想,源一郎也忍不住跟著開起玩笑來,其實他原本想說的是漁港的工作每個季度都有個小休假,自己要抽個空整理池塘還是可以的,但源一郎卻狡猾地對此選擇了保持沉默,他倒是樂得再多找點理由喊那人過來住上幾天。
說笑之間男人拾起天袋的隔板往上安裝,並時不時要賢之進替自己從側邊看看是否對準了卡榫,有個幫手在總是比自己在家裝修時快上許多,也除去了那些因角度安得歪了而插插拔拔的過程。
大功告成後源一郎約略環顧四周,房間裡目前待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乾淨整潔的室內寬敞卻溫暖,只差擺進幾樣家具就能作為一個像樣的休息室了。
「肚子應該還不餓吧,要不先換點舒適的衣服?都放在平時那個櫃子裡,我估計小貓們也才剛吃飽呢。」
再左一點、再右一點、太右了!
就這麼來來回回幾輪,安裝的過程倒也不枯燥,像倒車入庫時有個人幫忙看距離。
不過啊,明明是自己來比較方便的事,那人卻總是往身上攬,剛確定關係時賢之進會唸個兩三句,不過後來就不怎麼提了,老實說他也沒什麼立場講源一郎,獨立自主不願麻煩別人是個性的一環,而他們兩個是如此相像。
「吃完飯洗個澡再換吧,還是說你覺得我穿這樣看起來像是城市來的土包子?」賢之進笑了笑,很快把注意力放回了房間。
「這裡還空盪盪的,你已經訂家具了嗎?如果沒有的話要不要趁助手還在的時候佈置一下?或……整理院子優先?」
「換上浴衣不是舒服很多嘛,活動起來也方便,來鄉下可要入境隨俗。」源一郎半開玩笑地說道,想讓賢之進穿得舒服的想法是真的,可其中卻也偷藏著自己的私心,也就是希望那人的樣子看上去像是真的回了家一樣,和自己有著一套的衣服、吃一樣的飯、睡同一個房間。
「還有,我說你啊,不是好不容易放個假來這裡度假嗎,怎麼老想著要做這個做那個的。」源一郎一邊無奈吐槽,一邊彎腰從天袋底下的儲藏空間拉出兩張和室椅,正面朝外,對著什麼東西都還沒有的空曠庭院。
男人坐進其中一張椅子,並從一旁的床板抽來幾本裝潢型錄雜誌,遞給賢之進的同時也示意對方好好坐下來休息一下:「家具還沒有決定,想著等你一起商量呢。」
賢之進先是側過臉,接著整個身子都向庭園轉去,緩步走近自己的伴侶。
高大的男人沒有接過遞來的型錄,只是站在一旁望著那片未打理好的庭園,他悄悄描繪出了它未來的模樣,常綠植、踏腳石、鯉魚池,或許還有幾座提供照明的石燈籠。
「因為我等不及和你一起享受生活了。」等賢之進回答時,距離源一郎問他怎麼『回來就愛找事做』已經有一小段時間差。
語畢,他邁開步伐說自己決定先去換個衣服,並且回來時腳下已經跟了小貓,幸好牠們對家具挑選並不感興趣,自顧自到庭院裡探索玩耍,一眨眼就溜得沒影。
「不管怎麼樣我先建議放個暖桌。」更換和式服裝的賢之進也坐上椅子,不出所料的聽見接合處發出一聲細細的嘎吱。
在等待那人更衣的時候,源一郎一個人坐在休息間裡望向外頭的風景,幾隻小貓在庭院裡來來去去,偶爾豎起的毛茸茸貓尾巴從延廊的邊緣悠哉飄過,可房內的源一郎卻像是沒發覺一般靜靜坐著,耳邊還迴響著賢之進剛剛的回答。
男人伸手搓搓有些發癢的耳廓,待那人換好衣服回到房間裡時,源一郎甚至抬眼好好欣賞了一番,沒有什麼能比看著充滿家居感的愛人在自己身邊更令人心裡踏實的了。
「過來這。」望著賢之進在自己身旁的位子穩穩坐下,源一郎也不急著將剛剛的家具雜誌塞進對方手裡,反倒是湊上前去伸手將賢之進給攬過來,並在那人的唇上印上一個闊別了六個月的吻。
兩人的唇瓣相貼了數秒,直到滿足了源一郎才慢慢向後退出,嘴角依舊掛著有些懶洋洋的得逞的笑:「是該放個暖桌,你看選個大的怎麼樣,還得塞進三隻貓呢。」
過來這。
彷彿是著了魔一般被戀人低沉磁性的嗓音牽動。
當兩人間的距離越拉越近,賢之進下意識屏住呼吸,他不該對接吻生疏的,可實在是太久了,半年不見實在太久了。
兩個三十幾歲男人的談起戀愛不需要卿卿我我如膠似漆,而是暗自許下長相廝守的心願,平時一通短短的電話、一則幾行字的信息,能得到對方的回音便足矣,但這不代表他們不懂得享受親暱時光。
「好啊。」賢之進伸手將源一郎鬢角的碎髮順到耳後,那些髮絲的顏色已不再是牛郎時期染的煙燻粉,而是細膩的墨黑。
「那我想再放個小冰箱什麼的,免得還得跑到廚房去拿!」
「哦?泡完熱水澡之後直接進休息間喝啤酒看風景嗎,還真懂得享受啊。」源一郎笑笑看著對方,感受那人的手指在耳鬢間輕掃而過的觸感,久未相見的日子彷彿都在這一刻被填滿。
他們並肩而坐,一同討論房間內究竟該擺些什麼好,隨和的兩人偶爾因家具的花色而猶豫片刻,可很快就又能默契地做出決定,經過一陣討論與挑選之後,手中的家具雜誌已經被折滿好幾個作為記號的摺角。
「這下就大功告成了吧,接下來只要等東西送過來就行了。」完成一項工作的源一郎舉起雙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賢之進到達這裡時已經是下午,經過下午茶與裝修工作,一直到他們討論完家具添購的事,此時延廊外已是雲朵被染紅的黃昏。
總說逢魔時刻容易讓人感性起來,源一郎抬眼望向外頭一片紅紫交織的天空,不由得感嘆:「……話說回來,人生還真是神奇啊,四年前的我肯定不會想像到自己現在竟然能過著這種生活。」
要說是他們兩個的接受範圍都很廣呢、或者是彼此的審美標準相似呢,一切的一切都進行得相當順利。
賢之進私心希望貨能在自己留下的幾天運達,源一郎打理這棟老宅也有一年多了,偶爾才回來一躺的他不想把活全丟給那人幹,作為家庭的一份子,他也必須為這裡做點什麼才行。
抬起頭,賢之進與源一郎一同眺望暮景,少了高樓、百貨和霓虹招牌的遮擋,港邊小鎮的天空是如此遼闊,連時間的流速都變慢了。
「我也不會想像自己四年後竟然有機會早中晚都吃你做的飯?」賢之進造樣造句,然而他又何嘗不了解源一郎此刻的心情呢?
「……想想還真挺幸福的。」男人撮撮鼻子,不知指的是飯菜還是生活。
「怎麼,四年前想著能吃我做的飯就滿足了?」源一郎壞心眼地笑著調侃對方,心裡卻是滿足得很,他們都經歷過太多獨自面對的過往,如今事業穩定生活無虞,除了能和喜歡的人一起安穩過日子以外,哪裡還需要更多其他願望。
不知是注意到兩位主人的工作已經完成,抑或是在外頭玩得累了,庭院外的小貓此刻適時地踏著柔軟的貓腳印回到延廊上,港邊的溫度在太陽下山以後明顯下降,徐徐的海風也開始默默吹起,在這個季節交替的時刻一不小心就會著涼。
源一郎起身向前將三個小毛團趕進屋裡,拉好外窗與內門將冷風給擋在外頭,他稍稍捲起袖子,回過頭詢問和室裡已被橘白貓給蹭上的賢之進:「餓了嗎?想要現在吃飯還是再晚一點。」
賢之進不得不承認小貓們的存在對於過渡話題有奇效,讓他在需要時總有忙能裝,就像現在。
他賣力撓著橘白貓的下巴,以此為藉口沒有抬眼看源一郎。
「當然不只吃飯,但要是我把其他林林總總的也告訴你……那可就太丟臉了啊。」
小貓不斷發出呼嚕呼嚕的馬達運轉聲,直到牠伸伸背、踏踏腳想要離開,賢之進才鬆開手讓貓下去,自己也撐著椅背站起身,撫順衣服上細長的摺痕。
「想吃完飯了,那個、嗯……寒鰤?處理起來應該也需要不少時間,我來幫忙吧!至少還能給你燒個水或遞點東西。」
當外食族遇上擁有好手藝的伴侶那通常只會有兩種結果,一是也開始接觸烹飪,二是破罐子摔破全權交由給對方打理,賢之進屬於後者,可他自認是個好客人,絕對認真品嚐每一道料理,不剩下任何一顆飯粒。
雖然賢之進盡力隱藏,可四年來的相處他們已經太過了解彼此,那略顯窘迫的樣子沒有逃過源一郎的觀察,意識到自己成功扳回了稍早在餐桌上那一城,男人選擇不再追擊,可那隱約的低笑卻是恰到好處的讓人聽見了。
「你還是替我看著三隻小貓吧,待會魚一拿出來,那可得比幫他們洗澡時還暴動啊。」源一郎看看四周,確認房裡沒有其餘的事情後將賢之進領進了廚房,日本料理本就是他的初心,這點即使是轉換了職業後也沒有改變,在剛搬進這棟老宅時源一郎把能帶的設備都給帶了過來,且鄉下的廚房相較自己待過的餐廳大上不少,料理工具那是要什麼有什麼。
為了能在裝修工作後準時開飯,源一郎在早晨就已將能預先準備的料頭都給備好,接下來只要實際烹煮就行,只有這條初冬的寒鰤必須得現切才新鮮。他從冰櫃裡搬出一個足有十五公斤重的保麗龍箱子擺在地上,落地時那穩健的鈍音顯示了這條魚實實在在的份量。
「準備好了我可要打開了啊。」男人回頭看看賢之進,就怕一個不小心小貓們要立刻衝進廚房開始進攻了。
心想對方肯定是刻意讓自己聽到的,賢之進也就大方的回:「我聽到了。」
他跟著源一郎進廚房,原以為會被分配到在瓦斯爐前等水滾、擺碗筷之類的簡單工作,沒想到這次依然是最困難的部分——支開小貓。
回憶起之前料理海鮮時發生的各種事故,賢之進連忙彎下腰,不顧貓咪們的反抗一手抱一隻「等一下、等一下!我還是把他們帶進房間吧!」
小貓總共有三隻,他來回兩趟,第二趟進廚房時手上拎著個空水碗,看來是終於想起水還沒裝了。
直到三隻小怪獸都被安置好,賢之進回到廚房,等不及欣賞源一郎分切魚肉的好手藝。
還蹲在保麗龍箱旁邊的源一郎被賢之進手忙腳亂來來去去的模樣給逗樂了,雖然根據過去的各種經驗,他也贊成應該將小貓們給暫時放進房間裡,只不過就可惜三隻小毛球不能親眼見到這條魚完整美麗的樣子了。
直到賢之進回到廚房,源一郎這才將保麗龍蓋子給掀開,在撥開內裡的塑膠袋和層層冰塊以後,一尾閃著藍銀色澤的冰見寒鰤終於出現在眼前,魚身那隱約閃現的金色條紋顯示了他作為「煌」級水產的高等品質。
「怎麼樣,很漂亮吧?」男人有些得意的向賢之進炫耀,也不管對方是看得懂還是看不懂,簡直像極了把組裝好的四驅車拿到父母面前展示的孩子。
他將整條魚給搬上流理臺旁的長型砧板,接著抽起掛在餐桌旁的襷布,三下五除二就俐落地將過長的浴衣袖子給纏繞起來,並且在繫上腰間的廚用圍巾時開口問道:「這條寒鰤就我們倆應該是吃不完了,你回去時帶點給店裡員工怎麼樣?現在切下來的話,熟成十日剛剛好呢,冰櫃這裡要多少有多少。」
看見保麗龍箱內躺在冰塊上的寒鰤魚,門外漢賢之進的第一個想法是『真大一條!』
對於這個小學生水準的形容他感到羞愧,吃了源一郎這麼多菜仍然沒辦法從外觀分辨海鮮的種類或品質,也不確定怎麼誇獎一條上等魚才好。
「確實是很美!」他笑了笑附議,雖然沒辦法以華麗的語句給予稱讚,可這份謝意必須要表現出來。
當源一郎繫好料理圍裙的綁帶,賢之進繞到他身後伸出雙手,將總是把自己照顧得無微不至的戀人擁入懷中。
厚實的胸膛緊貼著源一郎的背,下巴則擱在肩膀上,湊近耳邊留下飽含感謝的愛語。
「源一郎,謝謝你,我很開心。」
他才準備要開始動工,就毫無防備地被身後的一股力量給帶進了懷裡,第一秒源一郎先是驚訝,而後又因為對方那令人熟悉的體溫而放鬆下來,低沉的嗓音敲在耳膜上有些癢癢的,一下子就把所有注意力給吸走了。
四年來的交往,他們早已跨越那個只能生疏地喊著彼此姓氏的時期,每一次的呼喚都將對方的名給虔誠地放在心上,都說一個人的名字是這世界上最為強大的魔咒,現在想來,這個說法倒是有幾分道理。
「小貓撒嬌完,換大貓撒嬌了?」源一郎一邊伸手輕撫那人的臉,一邊側過頭去壞心地看看對方,自打第一次這麼稱呼賢之進時他就很喜歡這個形容,後來這幾乎成了一種男人的惡趣味,每當調侃成功,一股滿足感便從心底油然而生。
賢之進能感受到源一郎從緊繃的狀態慢慢放鬆下來,他手臂肌肉發達,臂圍粗,輕易就能把人牢牢圈住。
「誰叫你為了我特地把牠拍回來。」健壯的黑豹乖順的任人撫摸,也不反駁那人取的愛稱,不過他刻意用耳鬢蹭了源一郎幾下,要對方把臉轉到前方別向著自己。
「魚我懂的比你少太多,沒辦法像內行人一樣準確的誇到你心坎,但我想讓你知道你為我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
語畢,賢之進從鼻腔哼了口氣,低聲自嘲:「……唉,這回好像真的太久沒見面了啊,下次可不能這樣了。」有些話說出口的當下沒感覺,事後回想起來卻令人害臊。
「是指下次不能再像這樣撒嬌,還是下次不能再這麼久不見?」聽見賢之進自嘲的源一郎忍不住低笑,兩個成熟男人平時不像一般年輕情侶那般黏膩,可源一郎倒是樂得看那人難得撒嬌的模樣,這可是只有自己才能獨佔的他的另一面。
「...真是,說你溫柔過頭還真是完全沒說錯,這麼多年了一點也沒變啊。」想起幾年前自己在某個場合對賢之進的評價,源一郎顯得有些無奈,那人從剛認識起就是這個樣子,明明當時的自己努力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可那溫柔而堅定的話語卻總是在每個寂寞的時刻正好出現。
「你的心意我收到了,現在好好坐著看我表演吧,水產什麼的現在不懂也沒關係,吃下去的那瞬間就什麼都懂了。」源一郎說得自信,並在對方的臂圍之內艱難的轉了個圈,直到變成與那人面對面的樣子。他像是企鵝走路一般滑稽的將賢之進推到餐桌旁,試圖將對方按進椅子裡乖乖坐好。
「意思是不能再這麼久才回來一次——」感受到懷中人的動靜,賢之進放鬆手臂肌肉,增加源一郎的可動空間。
當兩人面對面時男人自然的低下頭,他以為會得到一個吻,結果源一郎沒有要親他的意思,直接施力向前,這個動作讓賢之進聯想到相撲選手,拼命用身體推擠好把對方逼退到土俵外,他不禁無奈的笑出來,一步一步後退,直到後腰抵住餐椅背。
雖然沒有得到理想中的輕吻,可這樣意想不到的互動也挺有意思,明明可以用說的,源一郎卻選擇用動作代替語言。
他鬆開手,將身後那把最靠近廚房的餐椅轉了個方向正對流理台,打算坐在第一排看大廚分切魚肉。
「如果有需要幫忙拿什麼儘管叫我,擦汗遞水也行。」
「哦,那待會我可是不客氣了啊。」聽聞身後那人想要幫忙的話,源一郎背對著賢之進揮揮手表示知道了,他心裡深知他倆都是怎麼樣的人,或許偶爾欣然接受彼此的幫助也會讓心裡變得更加踏實。
待一切都準備就緒,男人拉開藏在抽屜裡的刀架,一支支形狀不同功能各異的菜刀展示在了面前,源一郎從中抽出了一把刀柄呈六角狀的出刃,從魚鰓的部位伸進後幾下按壓便把巨大的魚頭給斬了下來,接著再以剁刀將魚頭一分為二,這待會兒可是煮出鮮魚味噌湯的上好材料。
隨著工具的切換與俐落的刀法,魚下巴、血合、腹肉和背肉都被乾乾淨淨的取了下來,源一郎在砧板上保留了幾塊不同部位的魚肉,剩下的就用餐巾紙吸乾了水分後包入保鮮膜,送進冷藏庫內繼續熟成,幾日後就會產生另一種風味。
「這個熟成的你之後帶回去送給員工吧,然後這份你回去給可以給小貓們吃,紅色和白色的切碎混合會有不同的口感,再來旁邊這一份......」源一郎一邊拆分包裝,一邊分配每一份鰤魚肉的用途,待安排得差不多了,男人朝餐廳的方向招招手,示意桌邊的賢之進稍微過來一下。
「你嚐嚐看,這個不沾醬油也很好吃。」源一郎低頭從砧板上片下一塊魚腹肉,豐富的油脂在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紅白相間的顏色是鰤魚的特點,紅色部分爽脆、白色部分柔軟,有層次的口感也讓它成為了壽司界裡公認的頂級食材。
每次看源一郎處理食材賢之進總覺得不可思議,他探頭探腦想找個視野最清晰的角度,就差沒有拿出本子來做筆記。
賢之進時常疑惑,分明都是刀具怎麼拿在自己和源一郎手上時完全不同?對比能片出一塊塊相同厚度魚片的源一郎,他只能把胡蘿蔔切成小學生勞作。
後來他才明白,看似輕鬆的每一個次下刀背後都是長年累積的經驗,出刀入刀、角度、深度、方向、力道等等,其中有太多需要注意的細節,絕非一蹴可幾。
「吃一片應該也算是有幫上忙吧?」賢之進懊惱,可說實話他又很享受在食事上被手巧的戀人寵著,要多矛盾有多矛盾。
洗完手擦乾,賢之進接過源一郎手上那塊魚腹肉,外層玫紅內圈粉白的顏色相當討喜,一圈圈肌紋中行走著細密的油花與纖維,他不客氣了咬下半片,油質豐富的魚肉入口即化,脆嫩脆嫩的豐富口感吃再多也不會膩味。
「我看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寒鰤魚了。」這是賢之進吃完後的心得。
「還有啊,我想……如果你不介意切得難看,我也想片一塊下來給你。」
「很厲害吧?這可是我們漁港最有名的特產啊。」似乎對賢之進的反應感到很滿足,源一郎得意的揚起嘴角,自己分辨漁獲品質的眼光絕對不會錯,光憑切開魚腹的手感男人就知道自己賭對了。
最重要的是,這條魚讓那人露出了滿足的表情,只要有這點一切都值得了。
見賢之進對魚腹讚譽有加,源一郎本還想再切點魚背和血合讓對方試試,沒想到那人卻提議要給自己也切一片嚐嚐。源一郎愣了愣,似乎沒想到對方會這麼說,但又覺得對方想做點什麼的樣子實在可愛得過分,他看看對方,眼底隱約藏著一絲無奈的笑意。
「那好吧,刀法什麼的倒是無所謂,不過這刀我幾天前才剛剛磨過,刀鋒可是利得連漂浮在水面上的紫蘇葉都能輕鬆斬斷,你用起來要小心點啊。」源一郎將片刀放到砧板上,稍微側過身給賢之進讓出一個空間,並給恐怕是第一次切生魚片的對方一些提點:「像這樣用右手持刀,左手輕輕按在肉上面,刀鋒斜著往前推一半,再往後拉一半就行了。」
得到同意的賢之進擠到流理檯前,不過廚房新手的他只聽得懂右手持刀和左手按在魚肉上前兩句,斜著推往前推翻成白話是指切成斜的嗎?那後拉一半又是……
他乾笑幾聲,以令人擔憂的姿勢握著刀給出同樣令人擔憂的承諾:「我盡量。」
一塊魚肉被用最普通的方式片下來,雖說已經親自嚐過,但軟嫩的肉質依然讓賢之進訝異,究竟是這把刀太過鋒利還是魚腹肉的品質突破認知……也不排除是因為他常切的只有水果。
男人自然是不想再拿著刀暴露短處了,確定魚肉完全被切斷後乖乖放下刀,臉上尷尬地笑了笑,攤開手掌擺出請用的手勢「初出茅廬,請見諒。」
賢之進那略顯青澀的表情讓源一郎看得是心滿意足,不管是什麼時候,源一郎都樂於察覺對方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小反應。
他順著賢之進的邀請,以兩指捏起魚片直接一口悶進,均勻散布的油脂讓口腔中的體驗均質而不突兀,隨著咀嚼而逐漸溢出的鮮味直衝腦門,就連普遍容易帶腥味的血合處也沒有絲毫異味,反倒是豐富的肌紅蛋白給整片魚肉帶出了一些層次感。
「唔嗯,這個鮮度的冰見寒鰤果然好吃啊,味道和口感都不錯,筋膜也少。」源一郎一邊嚼著新鮮的生魚片,一邊對魚的品質做出了滿意的評價,這可是連在漁港工作,嚐遍洋流中各種珍寶的他都忍不住想要讚嘆的美味。
「不過...原來是這種感覺啊?被人餵食的時候。」男人忍不住低低笑笑,賢之進這偶出的提議讓自己無意間感覺到了平凡的幸福感,他俏皮的用手肘敲敲對方示意賢之進稍微騰出點空間,嘴巴上卻是繼續打趣那人:
「以初學者來說算表現不錯,再多練習幾次,以後生魚片都交給你了。」
「平常你為我做飯的時候我就是這種感覺。」見源一郎的反應和自己一樣驚艷,賢之進很慶幸他糟糕的刀工沒有毀掉這塊上等的魚腹肉。
接收到源一郎的訊號,男人洗洗手識趣的退開,避免自己成為這間廚房最大的障礙物,他坐回面向廚房的餐椅繼續當個好學徒。
看著眼前人料理魚肉時俐落的動作,他忽地回憶起源一郎說的話——原來是這種感覺啊?被人餵食的時候。
是啊,原來是這種感覺啊……餵食心上人的時候。
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無論給予方或接受方都是幸福的。
心頭一暖,他有些坐不住了,開口詢問:「大廚,還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嗯?」男人正埋頭專注將片好的鰤魚肉擺盤,偏白的魚腹肉在中央層層堆疊,偏紅的背肉則圍在周邊點綴,遠遠看就像是一朵剛剛盛開的紅梅。
待擺盤完成,源一郎這才對賢之進說的話反應過來,他直起腰往餐廳的方向看看,只見那人靜靜坐在椅子上看著自己,那模樣說有多乖巧就有多乖巧:「怎麼,坐不住了?很快就可以開飯了,再稍微忍耐一下吧。」
源一郎努力忍住想揉揉對方頭髮的衝動,他轉過身打開冰箱,裡面林林總總堆滿了自己早已備好的料頭,男人將每一個鍋碗瓢盆、瓶瓶罐罐和小碟子一一轉移到流理台上,接下來就是多工進行的時間了。
源一郎看看牆壁上的時鐘,先是抓準時間將方才切下的鰤魚下巴送入烤箱,接著又把已調配好的茶碗蒸蛋液送進蒸鍋裡,兩爐明火灶分別用來處理龍蝦野菜燉煮和鰤魚頭味噌湯。
將需要加熱的料理都送到該有的位置上之後,源一郎總算得到了一段空檔,曾經作為料理學徒的他對後廚的時間掌控還算有些心得,除了提前一天醃漬起來的酢餚與漬物以外,剩下的都是可以快速成菜的冷盤,在開飯之前還有空閒可以給小貓另外準備料理。
「把小貓們的晚餐做完就差不多可以開飯了,先把牠們帶來吧?午餐那點魚肉拌蛋可不夠牠們吃的啊。」
如果只是擺盤或許自己也幫上……不、不能。看見鰤魚肉被排成高檔餐廳才會有的花形,賢之進硬生生把自己寫的推薦函扔了,『擺盤』和『擺在盤子上』就是天差地遠兩碼子事,被看破坐不住又讓人哄了一把的賢之進嘆口氣。
接下來坐在餐椅上的他就像等待下課的小鬼頭,不同的是他喜歡這門課老師,聽老師講課是一種享受,但比不上可以湊到講桌前去煩老師的下課時間。
食物的香氣越發濃郁,各種不同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演奏出嗅覺的交響曲,光從源一郎拿出的料和同時燒熱幾口鍋、同時運轉的幾台電器,晚餐果真如對方下午所說的豐盛。
得知好不容易有自己能做的,賢之進立刻答應,可剛起身踏出兩三步,意識到哪裡不對勁的他就退了回來。
「我想和你兩個人吃飯,你懂的……只有人沒有貓,或許他們可以晚點再吃。」
好奇對方怎麼走出來兩步就折返回來,源一郎疑惑地轉頭看看,卻在下一秒就被賢之進那撒嬌般的言論給逗笑了,男人嘴角帶著拿那人沒轍的笑容,用下巴指了指一旁的餐碗櫃,並給出了另一個餐前的準備工作:
「那你把筷子和湯匙拿出來擺好吧,很快要吃飯了,三個小毛球就暫時委屈一下吧。」見對方那有些坐不住又無辜的樣子,源一郎決定還是提早開飯,他將準備好的小餐依序放進各種花色不同的小碟裡,清爽的百香果醃漬黃瓜絲搭配生干貝與松露醬,將白飯拌入蟹肉絲並鋪上鮭魚卵,最後再拿出噴槍替和牛壽司炙燒上油脂加熱後的香味,儼然是一副要做出懷石料理的態勢。
待把冷盤的部分處理好,掛在冰箱上頭的計時器也恰好響起嗶嗶聲,直到源一郎將烤箱裡的魚下巴、火爐上的燉煮與味噌湯盛裝好放到餐桌上時,桌面上著實是沒有任何可以擺下雙手的空間了。
「糟糕了,這下子熱清酒好像沒有空間可以放了啊,是不是該搬個小凳子來?」看著自己一不小心弄得過於浮誇的餐桌景色,源一郎有些困擾地摸摸後頸,這冬日的晚餐可得以溫暖的乾杯作為開場才行啊。
「馬來上。」高大的小助手轉了個方向來到餐碗櫃前,成雙的碗、成對的筷擺上餐桌,連筷架都是同款不同色的。
擺完碗筷就輪到好料上桌,賢之進來來回回幫忙端,到了後面每次來都得喬一下其他道料理,這邊移動點那邊換個位,餐桌玩成了高難度停車遊戲,交給空間達人都不一定過得了關。
「該。」小凳子?那得是個大凳子啊!賢之進離開廚房,回來時從其他房間帶了張小的折疊桌,雖然高度和餐桌稍微有點落差,但它提供的空間價值足以讓人忽略這個小缺點。
看著滿桌精緻的手作料理,他摸出手機一連拍了幾張照,搖搖頭無奈道:「你也真是,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在慶祝什麼呢!」話是這麼說,裡頭的驕傲和期待卻是一點也藏不住。
「都半年不見了,難道不應該慶祝一下?」見賢之進拿出手機給這滿桌的菜拍照,源一郎得意地笑著抱起胸,滿臉都是炫耀的意思。
他承認自己是把晚餐弄得有點多了,可誰讓他們兩個實在是太久沒有見面了,只要一想到那人即將到來,源一郎就忍不住想要做這個做那個的,再怎麼說也不能讓對方餓著了。
待一切準備就緒,源一郎趕緊招呼賢之進在餐椅上坐下,在開動之前先把眼前的小杯給酌滿了剛熱好的清酒,杯緣上蒸騰著溫熱的水蒸氣,只要順進肚裡身子就會感到暖和。
「...敬安穩的日子?」男人舉起酒杯作勢要和賢之進碰杯,隨意的語氣裡暗暗隱藏了對這種生活的珍惜,除了他倆以外,誰也不會知曉這份小而平穩的幸福於他們而言是如何來之不易。
拍完照賢之進忍不住點開相簿瀏覽照片,他馬上就想挑一張最好看的發到所有朋友圈炫耀,不過聽到源一郎的呼喚男人立刻收起手機。
「敬現在的我們。」
小酒杯相碰,清脆的響聲如搖鈴,如今再回頭,四年前他在神社搖鈴許下的願似乎是個契機,而神明實現願望之餘還悄悄的幫他們牽上紅線。
一口酒下肚五臟六腑都暖和了,賢之進合十開動。
一二三……總數和懷石料理相同,不多也不少。
都說品嚐高檔料理講究順序,由清淡到濃郁才不會壞了廚師精心調製的美味,但由于桌面空間有限,賢之進排列時將菜品都給打散了,雖說平時應酬沒有少約在懷石料理餐廳,不過那都是由專人服務的,端來什麼吃什麼用不著記,現在倒像考默背。
上中下滿滿?
我懷疑你在開車,但我沒有證據!!
??我懷疑後面有車!(幹
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