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還不想走。
他替自己倒了杯茶，茶水已涼，也許再不到一刻鐘，整個世界便會被拉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不過就是入夜，沒什麼的。

這是方予歸過往每天張開眼便得適應的光線，昏暗的，模糊的，曾是他一天中精神最好的時間，不過他現在只想懶懶的打個哈欠，披著月光，沉沉的陷入令人舒適的困倦裡。

以前他的夜晚會吃人，人吃了人之後長出了肉塊，他便是將那些肉塊在還沒成型之前剜去的劊子手，夜色總包裹著呻吟、喘息，更多的是哭泣和鮮血淋漓，他早已習慣；然而如今朔月鄉往來行人的步履從容，或嬉笑或打鬧，彷彿只要彼此相伴，並肩而行，夜晚便再無所懼。

對他來說，最近幾日的夜晚甚至還有點讓人期待。
畢竟，算算日子和路程，唐將戈也該回來了。

方予歸在矮凳上伸了個懶腰，沒個坐相的靠著涼涼的牆，晚風徐徐，家戶掛起的燈籠搖晃，晃起一抹柔嫩的昏黃，他靜靜的閉上眼，哼起了不成調的小曲，腳步聲來來去去，談笑間盡是柴米油鹽的瑣碎，閒話家常的平淡，由遠至近，再從近到遠，皆是過客。

直到有個腳步聲穩穩的，由遠至近，伴著一點雨水的濕氣，還有百絨花和糖的味道，停在他的面前。
喀喀喀喀，打火石的聲音，然後是曖昧朦朧的鵝黃，在眼皮的另一端亮起。
方予歸沒張開眼睛，勾起嘴角，往前踢了踢，被來者穩穩地接住，像是什麼極為珍視之物般，又放回地上。

「解暑茶不營業了，這位小客倌明日請早啊。」
方予歸搖了搖扇子，話中帶笑，對方沒有說話，而後他的臉頰被冷而粗糙的手心捧起，明明如月華般涼爽，他卻忍不住熱了起來。

哎呀——哎呀——這傢伙知道會輸，懂得不和他耍嘴皮子了。
方予歸拋出去的話沒人接，就這麼懸在空中不上不下的，但臉上的手卻沒停下，摸的輕柔卻曖昧，從臉頰到耳朵，最後到後頸，然後是停在唇上摩挲，方予歸咬了咬探進他嘴裡的拇指，半睜開眼。
唐將戈蹲坐在他面前，朦朦朧朧中，又是那張過目即忘的面容，然而仔細一看，眼角那抹勾人的豔色，淺淡的眼眸盛著燭光，在那張平淡無奇的臉上醒目的詭異，讓人發笑。

方予歸也真的笑了，他舉起蒲扇敲了敲對方的頭。
「回來了還不出個聲，為夫的臉可還好摸。」

他故作埋怨，捏了捏唐將戈的鼻子，「輕薄了這麼久都不出聲，當離，你這可是太想我了，嗯？」

以往的唐將戈總是會坦率的應和，然而今日卻只是順著他的話接了下去。

「你不也在外等我。」
「⋯⋯胡說，為夫只是怕熱，外頭涼，吹風。」
「那便是不想我了。」
這傢伙。
方予歸咬了咬唇，唐將戈的語氣平淡中帶著委屈，刻意放軟的聲調在方予歸耳裡頗有一點我見猶憐的可愛，他只能棄械投降，罷了罷了，搞得他好像壞人——他嘆了口氣，主動伸出手環抱來人。

鼻間是百絨花的清爽，唐將戈身上本來沒有氣味，便能輕易的染上各種味道，雖然現在的卯月谷隨處可得百絨花，但這代表思慕的味道親密的沾在唐將戈身上，還是讓他多少有點醋。

一點點而已。

是故，方予歸收緊了手臂，故意蹭了蹭。
「想——怎麼不想，當離抱起來可涼了——唔——」
——換來了一個更緊的懷抱。
「我也想你。」

還有一點點，一點點的，貼在耳畔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