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內心，既求生，也求死。我們既追逐光明，也追逐黑暗。
我們既渴望愛，有時候卻又近乎自毀地浪擲手中的愛。
人的心中好像一直有一片荒蕪的夜地，留給那個幽暗又寂寞的自我。

西格蒙德·佛洛伊德這麼說過。

與傑拉德的衝突最後以和解告終，菲利克斯前前後後花了將近一年才不用再往法律事務所奔波。他繳了一筆賠償、以及委任律師的費用，大多是在加油站、速食店等場所兼職存來的錢。這個滿二十歲的大男孩，幾乎已經打定主意與自己的明星父母分道揚鑣，從此決裂。

時間回到幾個月前，他的父親羅爾夫總算是願意騰點時間來紐約拜訪菲利克斯，瞧瞧自己的大兒子究竟惹了甚麼麻煩。未先告知，菲利克斯無預警地被突襲，儘管租屋處已經比事發當時整潔了不少，既沒有破碎的家具用品殘骸，也沒有堆積的外食垃圾，但顯然並不被羅爾夫視為合格標準。

好幾年過去了，菲利克斯發現這個男人一如既往的混蛋，在被鎂光燈暉映下的成功老爸眼中，他就是個一無是處又會惹事的小孩。當人們的事業和成就到達一個高度，就認為自己說的話舉足輕重，其他人都該視他們為前輩並看齊，羅爾夫就是典型的例子。

然而，菲利克斯已經再也吃不消父母過度的施壓與輕藐，或許這次暴力事件唯一的好處是，他認清自己永遠都必須是如此了，更不該忍耐那些負面情緒，以及壓抑真正的自我——⋯

想至此，在羅爾夫刺耳的數落下，菲利克斯不再選擇啞忍，並將主導權交給同樣是自身一部分的疾病。


「⋯操你媽的！滾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你不是我的父親，你誰也不是⋯！」他大聲嘶吼，甚至用腳狂踹沙發，羅爾夫明顯地被嚇到了，連連退後了好幾步，原先帶有教訓意味的面孔如今只剩下驚愕。

身為菲利克斯的父親，親自看見兒子發病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而當時的他年紀還小，頂多像個神經質的小孩，如今在羅爾夫錯過的日子裡渾然不覺地長大，此時變得相當具有有攻擊性，甚至可以說是瘋狂。在家庭團聚的那些日子，菲利克斯總是服用許多抑鬱藥物強迫自己不要變成這副模樣，事已至此，他再也不想隱藏了。

羅爾夫試圖讓菲利克斯冷靜下來，但他可沒預料到這孩子的出拳速度快到看不見，轉眼間他的鼻血就滴在白磚上，頭暈目眩、腳步踉蹌。

「靠！菲利克斯，你想殺了我嗎！？」男人過度的驚嚇使他跟著尖叫，察覺與自己肖似的一雙綠眸彷彿真心想將人置於死地般，羅爾夫幾乎是逃竄出去。留下兒子繼續在原地朝那些無辜又所剩無幾的家具發脾氣，直到精疲力盡地倒在地上，破碎又脆弱的心無法再支撐他，淚水滾落不止。

情緒如過山車，在疲憊與苦楚中醒來已經是傍晚了。卻莫名其妙的，成為了菲利克斯近一年來難得地感到安寧、甚至是輕鬆的時刻。聽見外頭傳來地鐵穿梭城市的聲響，心跳不再巨大的佔據他的腦海，一切、一切都變得很清晰。

男孩從地毯上爬起來收拾環境，絲毫不為自己動手打了父親而感到愧疚，甚至點播了粉紅佳人的《So What》，荒唐的情況讓他止不住哼笑，為自己沒有早些去做這件事感到遺憾，那就不必費力把所有人推開，擔心自己會害朋友們受到傷害。

因為，他知道了，生病並不是他的錯。

偶爾，菲利克斯依然會和自己心繫的兩名弟弟聯絡，隨著年齡增長，他們似乎也逐漸明白兄長與爸媽之間爭執沒有辦法達成共識，也無法重修舊好，但這並不影響三個兄弟間的感情。

通話時男孩們總是搶對方的話說，想將一切有趣的事分享給遠在東岸的菲利克斯，道別時就算只是一句「希望你好。」也能輕易地讓哥哥縮在自己的肩膀裏頭遲遲無法回話。這些簡單卻發自內心的話語正是他需要的鼓勵，知道依然有人相信、支持他，就好像也能再度對自己燃起信心一般。

同理，朋友們的訊息菲利克斯也都重覆看了好幾遍，長時間寂寞的獨處下，那些微小的關心傳達進心裡都成為了偌大的依靠。當心情一步步收拾好，也找了時間逐一回覆，不希望自己成為那些善良的人們擔憂的對象。

最近幾天，菲利克斯已經辦理了休學，並將重心放在打工上，再也沒有零用錢的他得加倍努力工作才能維持生活。意外的，這件事對他來說反而是在休息，忙碌讓菲利克斯不再胡思亂想，不會有時間沉溺在自己抑鬱的情緒之中。更重要的是，實際生活中知道自己是誰、或者過去曾做了甚麼事的人並沒有想像中多，也許只是不關心，畢竟老闆和同事只在乎當日的收入及午餐的選擇，根本無心過問菲利克斯的私生活，反正這個男孩長得好看能吸引許多女性客戶，這就夠了。

負責任的他，只有狀況最差的幾週沒有到身心科報到，雖然被醫師列為重點觀察對象，不過為了要拿到抗躁鬱藥還是逼自己準時前來看診。菲利克斯必須要和疾病相處一輩子，或許直到現在他才真正地接受自己是名患者。每每進入診間，便會想起洛杉磯那位對他十分有信心的福斯特醫生，想像福斯特會怎麼對他說、怎麼建議他，找到自己與疾病的平衡。

其實，菲利克斯不確定最糟的是否都過去了，時不時他依然會發作，但頻率越來越少，也不至於把周遭搞得一團糟。每當發覺自己快要承受不住時，便學著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輕哼丹希爾的歌曲旋律——⋯

I never thought that I could love
Someone as much as I love you
I know it's crazy but it's true—

是的，這是菲利克斯在返校日舞會上聽見蜜妮安‧琼斯隨著鋼琴樂聲演唱的曲子，一個難忘又令他心動的一刻。他無比想念那個女孩，儘管幾乎回覆了所有朋友的訊息，但菲利克斯依舊沒有傳訊給蜜妮安。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深怕自己會因為太過衝動與情緒化地把所有苦水倒給對方。

蜜妮安對菲利克斯來說是特別珍惜的存在，卻也因此經常拿捏不好距離，不是靠得太近、就是離得太遠，甚至現在相隔了快要三千英里，這個寶物幾乎是不可能被他收進懷中。情況看似皆回歸正常了，菲利克斯仍然孤獨，空蕩的心田沒那麼容易被填上，每個無眠的夜晚都是在眷念這段短暫卻快樂的相處時光，就算他們之間甚麼也不是，這女孩還是輕易地掏空了他的心。

不久後，動盪全球的金融海嘯使房東付不出房屋貸款，只好把租金調高，菲利克斯終究是退租了這間住了兩年的屋子。當然，他同樣無法在工作地點周遭找到更適合的套房承租，便開始思考是否要回去洛杉磯，畢竟一棟房子和一輛老賓士都依然是他名下的財產。如今他也沒有非得要持續待在紐約的必要，這裡的步調甚至不適合他，一切都得追著跑的日子太過疲憊了。

而真要說菲利克斯有甚麼愛好，那就是拳擊了吧。兩年來他只有偶爾上健身房，帶來的手套甚至一度在櫥櫃裡生灰塵，他懷念腎上腺素飆高的感受，且是不被情緒牽著鼻子走，清楚明瞭出拳的意義與競賽的成敗和挑戰，那種感覺相當舒暢，如果曾待過的拳擊館願意收留他，是在好不過了。

將兼職辭去後，菲利克斯在準備回西岸前找時間約了珍妮絲，他沒有和對方透露自己的病，因為某個人是他想第一個親自坦白的。

他和摯友表示前陣子萬念俱灰的心理狀態，以及選擇休學並回到洛杉磯的決定。

珍妮絲說：「知道了，好好休息。」接著露出那種溫柔又可靠的表情繼續開口：「有需要什麼都可以告訴我沒關係，我永遠都會站在你這邊。」

「放假時我都會回家，到時候再聚，好嗎？」她微笑。

「⋯」
「珍妮絲，我會迫不及待假期的到來。」他也笑，彷彿兩人都還是高中孩子。

飛機抵達加州時已是傍晚了，高樓大廈與背景的禿山形成強烈的對比與美感，陽光是橙色、天空則是粉紫色，暖和的氣溫和乾燥的空氣立刻喚醒了菲利克斯的記憶。

「來旅遊？還是工作？」計程車司機在等紅燈時朝後照鏡看了男孩一眼。
「噢、不是⋯、都不是。⋯只是回家。」
「這樣啊，歡迎你，歡迎回來！」
菲利克斯笑了起來：「是的，謝謝你。」

返家的途中，菲利克斯特地請司機繞到琼斯家的烘焙坊，隔著車窗望進店裡，尋找令他朝思暮想的女孩，是否依然在那處櫃台替人包裝美味的麵包。不過此時只看見了琼斯太太，仍舊和藹與幽默，和客人聊得正開心。

回到陪伴他度過高中四年的獨棟別墅，由於缺乏管理已經積了相當厚的灰塵，一路打掃與整理直到深夜，他總算沐浴完並打開手機，反覆點開與蜜妮安的對話框，手指不停地按按鍵，將視窗往上調動。

無論是《美國”打”人秀》還是查理士王小獵犬都百看不厭，那些來自真心並鼓起勇氣說出的支持，是自從認識這個女孩以來，菲利克斯感到前所未有幸福的每一刻。雖然事到如今才回過神來，發現不能沒有她有些為時已晚，但蜜妮安一直信賴著他，所以菲利克斯抱著期待的，希望對方在等待著自己。

這種想法很自私，卻促使男孩行動，他拿起手機，點開與蜜妮安的簡訊對話框。

『⋯蜜妮安』
『嗨、好久不見』
『這麼遲才聯絡你真抱歉』

發出後才開始起了些沒意義的擔憂，比如蜜妮安已經交了男朋友了；或是根本不想見到自己；又或者埋怨他一年來都沒有給消息，當然最後那個是菲利克斯害的，他不得不承認。

『我很想你，菲利克斯』
『你在哪裡？』

沒有過幾分鐘，蜜妮安回傳了訊息，菲利克斯的心跳飆得很快，好像他下一秒就會把心臟吐出來並接在掌心中。蜜妮安也想念著他、等待著他。或許能再更貪心的渴望，她也⋯依然喜歡自己嗎？

菲利克斯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回覆。

『我也很想你，蜜妮安』
『我回到洛杉磯的家了』
『有很多事想當面說，你願意和我見個面嗎？』

『好的』
『啊』
『我先把店門關上』
『請等等我！』

『哈哈，你又做麵包做到很晚？』

過了一段時間，蜜妮安都沒有回覆，或許是在回家的路途上，但是菲利克斯就這麼一直盯著手機畫面，打開、又關上，打開、又關上，直到門鈴響起。

⋯不會是蜜妮安吧？

他快步下樓開門，如他預期地，女孩以及她靠在一旁的腳踏車映入菲利克斯的視線，那雙藍眼就像波光粼粼的大海，能容納萬物、包容一切的純淨。

「蜜⋯」
「菲利克斯⋯！」

蜜妮安立刻擁抱他，棕色馬尾在玄關燈下飄揚，洛杉磯晚間的微風徐徐。

體溫逐漸穩暖了彼此，壓抑的情感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不需要過多的話語，菲利克斯也能感受到蜜妮安對他依舊抱有感情。曾經需要避嫌的要求、以及因為自卑的不確定性而拒絕的告白，在此時此刻都變得毫無意義。

久別再遇的相擁持續了一段時間，有太多話要說，以至於不曉得該從何處開始，菲利克斯將蜜妮安的頭髮勾到耳後，仔細、再細心地把錯過的兩年一次補齊。

菲利克斯邀請蜜妮安進屋，並一五一十的坦白一切，包括他與父母間的問題、過去兩年的狀況，以及患有間歇性暴怒症的事實。他們牽著彼此的手，初次並誠實的坦露並不容易，畢竟菲利克斯也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接受了自己，而現在他希望眼前心儀的女孩也能如此。他知道，就這種狀況，要是蜜妮安感到負擔太重，也是無可奈何的。

「⋯菲利、菲利克斯」聽完，蜜妮安隱忍的眼淚終於滑落，碩大的淚珠打濕了她的衣領「都是我太⋯太自私了，只想到自己⋯」

「沒有看見你這麼需要幫助，真的很對不起⋯」

菲利克斯本能地伸手擦拭蜜妮安的眼淚，沒注意到自己也哭了。他看著因愧疚而啜泣的女孩，感到萬分心疼，責備自己從不向她敞開心房。

「是我對不起，我⋯」
「⋯我很需要你，蜜妮安。」

「其實我很討厭自己⋯，但在你身邊的我卻很真實、很快樂，我很喜歡那樣的我，就是因為有你啊⋯」

「是你讓我開始學會自愛的，而我也⋯喜歡你喜歡得快要受不了了。」

「才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很擔心你⋯！」染紅的眼眶眨了眨，蜜妮安的聲音逐漸微弱，她愣了一會，接著便擁上菲利克斯哽咽著說：「現在說這些實在太過分了⋯菲利克斯⋯，明明是我不夠好⋯」

男孩伸手撫摸對方的腦袋，將自己的頭也靠在蜜妮安的。


「我找不到世界上還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相逢因為蜜妮安手機狂跳的訊息而結束，來自他的父親琼斯先生，讓他們想起當年替菲利克斯慶生的回憶，相視而笑，而且心意相通。男孩驅車將女孩平安送回家，下車前，菲利克斯拉住了對方。

「等等、」他將安全帶解開，身子傾向蜜妮安的方向，親吻了她，同時，也是兩人間的初吻。

吻是一個向嘴訴說代替了向耳朵傾吐的秘密。

「晚安，蜜妮安。我到家再傳訊息給你。」

紅暈攀上女孩白皙的肌膚，她的指尖觸碰著自己的唇，不敢置信地看向菲利克斯，接著依依不捨地再度吻了上去。

「⋯我也好喜歡你，菲利。晚安。」

這晚，菲利克斯夢見心儀的她。兩人只是靠著彼此，手牽著手，平凡的依偎在一塊，看著電視上的節目而笑倒在沙發上，喊著對方的名字親暱又自然，就像生活在一起一樣。

他不是第一次做同樣的夢，但卻是最可能實現的一次。這個世界沒有偶然，只有必然，夢境也是如此。

佛洛伊德也這麼說過：愛情和生活，就是生命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