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派翠西亞真心誠意地評論--認識尤裏希斯家族的希奧雙子,大概是她這輩子最奇幻的經歷。沒有之一。
派翠西亞.沃克,作為一間價格經濟實惠、販售顧客主要為工薪人士的家庭餐館的長女,她自小便對人生有著全然的體悟,在這個民生經濟越發蓬勃,人們無須面臨戰役披蓋埋掩的鬱抑,並力求物質層次提升的世代,諸如於繁饒豐城爭相彰顯、脫離家傳志業的理所應當,為自身不顧一切拚博的展望--那些浮華而太過燦爛的說詞,都不過是街邊櫥窗中,電視液晶屏幕之上,盤據在口沫橫飛舌齒裡的虛像,到不了她所生所長的郡,大概也無法抵達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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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派翠西亞的一生,就會如她被賦予的名字般,成為美國無聊統計數字中排行第三熱門的一部份,她會完成無聊的義務教育,修得足以畢業的最低學分,然後在自家餐廳中工作,或許再做兩份兼職,供弟弟們繼續升學;她可能會接下家庭餐廳的傳承,也可能會找個無聊但負責任的男人結婚,再生一窩的小孩,而她的孩子會重蹈她的人生,就如同她走上和她母親相同的道路。
這一切都再自然不過,派翠西亞.沃克會擁有平順且普通的坦途,就像好幾世代以來的沃克們一樣--
「佩--蒂--!快過來呀!快點、快點、快點--!」
理論上,她至少該擁有一個平順且普通的童年。理論上。
派翠西亞把自己睡紅的臉頰從課桌上拔起,朝窗外不斷呼喊叫鬧的聲音來源瞧去,便看見兩名與自己同年級的學生,一者勾住另一人的臂彎,雙雙並齊地站在半個活動場之外,從身高體型姿態都似同一個模具刻鑿而生般,遠遠看去頗有幾分悚人。
而明顯是發聲源的那一位,在派翠西亞停頓的幾秒間,二度舉手,「佩--」
「我聽到了!」
用上在家中呼喝幼弟的嗓門,派翠西亞朝對方喊了回去。一面拎起書包,一面向同班同學道別,她衝出教室,與眾多放學後等待父母接送的低年級生擦肩而過,甫拐出教學樓大門,迎面便碰上把她從睡夢中叫醒的下課鈴聲代表人。
「一起回家吧,佩蒂!」女孩甜軟地笑著,一雙罕見的紫眼在正午光線下,碎開玻璃珠似的光澤。
「好啊。」今年十歲也沒見過什麼珠寶鑽石的派翠西亞只能想著,這是她所見過最好看的玻璃珠。「一起走吧,『希奧們』。」
被複數格的戲稱逗得樂不可支,女孩鼓掌叫好。而原先低著頭,不知在觀察地面昆蟲還是純粹嫌身旁人吵鬧的男孩,也總算在派翠西亞的稱呼中抬起了同色系的腦袋,毫不留情地回以一雙白眼。
那張尚未隨年紀徒生稜角的面部之上,有著仿似同一模具雕鑿、與女孩別無二致的五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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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翠西亞所生活的社區地域寬闊,而歸因於鄰里週邊數世代的人們在此根扎繁衍,彼此間締結的連繫與熟稔交織為密集的訊息網絡,訊息共構的中心總有耳熟能詳的話題反覆傳遞,諸如高中生的畢業派對、某家狼犬刨了誰家花圃、兩批人馬看不順眼在大街上互毆;而家庭餐館總是傳聞散布最合宜適切的場所,小派翠西亞每回窩在吧檯區玩耍,總能聽到最炙手的消息,就好比亨頓太太懷上第三胎、威爾森夫婦鬧離婚、荷比叔叔和女兒吵架到三條街外都聽得到,還有尤裏希斯家族--與整個社區格格不入,卻在多年前搬至此地後便再未離開過的,多胞胎的尤裏希斯。
十年前,尤裏希斯家的雙胞胎是整個社區唯一的雙生子。近幾年,尤裏希斯家的三胞胎成了整個社區唯一的多胞胎。
稀奇、罕見與沉默,等於街坊最熱絡的談資,許多人猜測與閒聊,機率或可行性。而派翠西亞聽不懂大人們所說的各州法律差異,原先也不以為意,認為那都是距離自己好遠好遠的事情。
直到紅髮女孩在一年級混班的美術課中,扯著毫無反抗意志的手足來到她面前,說妳的頭髮好漂亮呀,接著又道我們可以和妳同組嗎?我是希奧朵拉(Theodora),他是希爾伯特(Theobald)。
時至今日,派翠西亞已經無法準確回憶起,當時的自己究竟是懷抱著久仰大名抑或為什麼是我的心情,去說出那句「你好?希奧們(Theos)?」,從而導致往後持續多年被希奧雙子單方面糾纏的日子。
雙胞胎有著一對眼睛、一雙耳朵、一個鼻子、一張嘴巴,像最優秀的雕刻家費心琢磨,將同樣比例尺寸規格的五官,放置在兩張臉上;而希奧朵拉用那張臉大笑,希爾伯特用那張臉皺眉,被夾在其中的派翠西亞始終感到奇妙,好似看到珍稀動物般,曾經只是大人們口中盜傳胡謅的閒語人物,如今在自己身邊嬉笑玩鬧。而這一晃眼便是數年,數年間也足夠派翠西亞自懵懂稚幼,成長為拋擲提問的渾球。
「你曾經想過『如果希奧朵拉不曾出生』嗎?」
那一年,他們十一歲,認識希奧雙子的時間已近乎占據派翠西亞生命的一半,她看著好似遭鐐銬綑綁、未曾單獨行動、永遠形影相隨的雙胞胎,煩躁與困惑盤據胸口,乘著近幾日與父母爭執所累積的憋悶,一股腦地全數吐出。
「如果她不曾出生,你就是唯一的希奧,沒有比較,沒有誰更重要。」
而一同靠牆站立,等待話題人物結束課後訪談的希爾伯特,他先是半轉過頭顱,有些遲疑地眨了幾次眼睛,而後才弄懂什麼似地啊了一聲,「佩蒂有好幾個弟弟,對嗎?」
「對。」
「妳希望他們不曾出生?」
「最好全部消失。」
十一歲的派翠西亞確實想著,弟弟們最好全部都消失,這樣就沒有比較,沒有誰最重要,母親不會剝奪她的時間要她去照顧弟弟,父親不會成天嚷嚷著女孩就該輟學回家幫忙,而比較無處不在,這個世界一點都不公平--所以為什麼?為什麼有著同一張臉的雙胞胎卻不會希望對方消失呢?為什麼可以忍受自己的一部份在另一個人身上,去瓜分本該全然屬於自己的關注呢?
眼前的希爾伯特抿唇,邊微伏地點頭,邊皺了皺鼻子。然後說出了派翠西亞這輩子永遠無法理解更難以體會的話語。
--我可以為朵拉去死。
而那一次的秘密談話終結於希奧朵拉撲飛向希爾伯特的高喊中,派翠西亞記得自己只能傻呼呼地看著眼前的雙胞胎,覺得自己真是個渾球,還是個不會為蠢弟弟浪費生命的渾球,而她全然不打算向希奧們看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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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雙胞胎也會有爭執的時候。
縱然希奧朵拉鬧騰強勢的性子對上希爾伯特放棄掙扎的順勢而為,如此建構起微妙而古怪的共處平衡。可既生為手足,即便未在外人面前展現,透過希奧朵拉多年來喋喋不休地暢所欲言,派翠西亞也能略知雙胞胎的共生之道,從不是互利友愛,簡述為由一杯牛奶引發戰爭也不為過--只是戰爭的常勝者可想而知,戰敗方總是未戰先降。
唯一一次的例外,而派翠西亞幸也不幸地親歷現場,是在他們一同升上初中二年級的夏天。
初中是一道分際線,之於邁入青春期的青少年,外貌權力金錢,一切懵懂外物驀地成為衡量人際與自身價值的籌碼,他們彼此群聚且相互拒斥,一圈一圈群落四散分眾,在校舍操場宿舍各立為國;初中二年級則造就更加顯著的分水嶺,為銜接高中課業而選修預讀課程的升學者,與只待畢業便能即刻投入勞動職場的普通生,雙方被一堂堂相異課程拆分細化,一週內待在班級教室的時間,怕不及總體修業時數的一半。
而人生規劃就是接掌家中餐館,每學期只修習必要學分的派翠西亞,與雙胞胎同處的時刻自然地短縮遞減。他們偶爾結伴上學,有時在走廊上擦肩,當尤裏希斯的姓氏頻頻出現於學校網站刊登校外獲獎榮譽的頁面,藝術的希奧朵拉與科研的希爾伯特--在此之外的某些時刻,派翠西亞會想起他們,如若自然課中鉀金屬焚燃的紫明灼焰,仿似雙子在夕陽下的眼睛,而更多午餐時段短暫聚首的片刻,派翠西亞看著二人齊身並坐在對桌,諸如使同儕群聚分化的外物以及令學生埋首苦讀的課業,都沒能改變他們,無論是雙胞胎之間,抑或是他們三人之間。
雖然徵兆總是發生在最細微之處。幸也不幸地,派翠西亞從不屬於敏銳的群體,以至二年級開學,兩週匆匆流逝,她才後知後覺地向這十四天以來除去上課,便與自己形影不離的希奧朵拉問道:希爾伯特去哪裡了?
相隔三個月暑假未見,此刻勾著她的手臂的希奧朵拉,先是瞬了瞬纖長得過分的眼睫,接著便在那張越發精緻明豔的五官之上,捲起令人背脊發涼的微笑。「我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佩蒂,」派翠西亞熟悉這個叫喚,只是通常被這麼稱呼的是某位不在現場的少年,「我永遠願意和妳分享所有快樂的事,妳是知道的。」而接續於這類單字三重複且語調溫柔至極的話題,通常與親愛的一詞毫無正向關聯,「但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妳也是知道的。」
好奇心究竟能不能殺死一隻貓的議題雖尚待討論,但好奇心足以殺死派翠西亞很多次,這一點是肯定的。
而派翠西亞猶記自己懷抱著雖不珍貴但只有一次機會的小命,苦熬難捱地又過了兩週,初中校園在這期間似乎變得無比巨大,遑論她們前往何處,總無法見到希爾伯特,且不論當時手機尚未氾濫、電腦毫不普及,派翠西亞感覺自身竟像訊息的孤島,連播打尤裏希斯家的電話都會被三胞胎攔截,太過匪夷所思。
直至開學後第三十天,總算在自家餐館門口看見足足四個月未見的少年,派翠西亞才確定對方並未人間蒸發。
「妳鬧夠沒有?」雖然坐在花檯上,以仰角朝上瞪視的希爾伯特,其臉色之陰沉好似要讓交談的對象人間蒸發。
下一刻,派翠西亞感受到環勾著自己手臂的力道瞬間收緊,接續是希奧朵拉揚高的聲線,「怎麼?我不能和佩蒂一起玩?或是佩蒂是專屬於你的朋友?整個月看不到佩蒂讓你覺得很寂寞?只是這種小事都要計較,你太過小心眼了,Bot。」
針鋒相對是希奧朵拉的領域,她總能使用稀鬆平常的句子惹得衝突對象無以反駁,而希爾伯特從不擅於應對爭執,他慣性退讓遷就,甚至對此習以為常,在派翠西亞與雙胞胎相識至相熟的八年間,她未曾聽過男孩或少年在意見相左的時刻發出第二聲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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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到底想怎樣?」
但顯然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正歡欣鼓舞地打破派翠西亞平凡普通的認知。她看著希奧朵拉被激怒似地甩開兩人勾環的手臂,幾個大幅跨步並用力踏踩在孿生兄弟跟前,氣焰張狂、毫不退讓,「我想怎樣?噢,不,是你想怎樣?改變的人可是你,希爾伯特!」
那是一瞬間顯現的差距,因著希爾伯特猛然起身的舉動。
陽光自少年背後而來,輕易投下一塊深色蔭影,將希奧朵拉團圍蓋覆,而那張本該與胞妹極度相仿、卻好似在這四個月間徒生稜角的面孔同樣張口咆哮。「
妳他媽有沒有搞清楚自己在講什麼鬼話,希奧朵拉!」
時至今日,派翠西亞仍不清楚當時一前一後撇下她兀自離開的雙胞胎,究竟是用何種方式為那不知所云的爭執達成和解,她只是在餘下兩年的就學生涯中意識到,縱然使同儕群聚分化的外物以及令學生埋首苦讀的課業,都沒能改變希奧雙子,但之於邁入青春期的孿生手足而言,肢體聲線性徵的殊途異化,卻仍演變為單胎獨生的旁觀者所無法體會的課題。
但只要別殃及旁人--例如可憐的派翠西亞.沃克--那都不是什麼難以解決的問題。
「--所以,」放下現做的豬肉漢堡、剛起鍋的炸物拼盤和兩大杯滾動氣泡的可樂,派翠西亞隨意將手背未乾透的水珠抹上圍裙,揀了其中一側的空位入座,「高中生活好玩嗎?希奧們。」
「也就那樣。」
「別聽他的,佩蒂。高中有趣極了!有超大的校園,更多社團活動,雖然有些老師上課很無聊,但藝術史的老師超瘋狂,每堂課都和學生吵藝術心理學,完全無法理解他的腦袋到底裝了些什麼,妳能想像嗎?還有--」
截至目前仍無法理解雙胞胎的腦袋究竟都裝了些什麼的派翠西亞,回應一聲沒那麼敷衍的贊同單音。她一手撐著頭顱及連續值班多日的萎靡精神,一手開始掠奪炸物進入自己的胃袋。初中畢業後持續升學的希奧朵拉與希爾伯特,選擇就讀市中心住宿制的預備高中,幾個月前他們吵吵鬧鬧地離開,現下又趁著聖誕長假喧喧嚷嚷地返家,歸來第一站便是打擾已然就業的餐館服務生。
而派翠西亞瞧著他們,數個月消失無蹤的歡騰笑語與偶時間雜其中的弱勢吐槽,好似遭鐐銬綑綁、未曾單獨行動、永遠形影相隨的雙胞胎,懷念與感慨盤據胸口,乘著近幾個月承受職場壓力所累積的疲憊,一股腦地化作嘆息。
「你們還是老樣子。真好。」
然後是如今相似卻不全然相仿的兩張臉孔,希爾伯特仍舊用那張臉皺眉,希奧朵拉依然用那張臉大笑,熱情親暱地擁抱住派翠西亞,說著我們也非常想念佩蒂。
派翠西亞.沃克如她所被賦予的名字般,成為美國無聊統計數字中排行第三熱門的一部份,她完成無聊的義務教育,修滿足以畢業的最低學分,然後在自家餐廳擔任起服務員,她沒有需要脫離家傳志業去不顧一切拚博的展望,就像好幾世代以來的沃克們一樣。
但若要派翠西亞真心誠意地評論,在這一路平順且普通的坦途之上,認識尤裏希斯家族的希奧雙子,仍舊是她這輩子最奇幻也最難以言明的經歷。沒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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