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散亂的腳步,低聲而緊促的交談,源源不斷的物資被送了進去,全員難得不得閒,輪軸轉的遠征,留下的後備組交替著進入室內照料傷者,躺著的誰輕喘了口氣,下一秒都怕那口氣再也回不上來。
而這情況,少少僵持了快一個多禮拜才有所好轉。
期間不是沒人去勸過,但直到架上傷的最重的兩把都還回人身,那位親自將他們整理好塞進了被子裡,這才願意給人架著去休息。
日昇月落,輪轉了幾番交替,本丸重心終於不用放在全心力救治上,堪堪還回了正軌。
期間,他們曾草草瞥過戰場報告,文字寥寥,當中凶險寫不出一二,卻也是滿紙驚心動魄。
所以躺著的那人,如今還未甦醒,想來也是正常的了。
第一次近距離見的衝擊仍有著,誰也說不清,按理,重新顯現的刀應該會回到最初的模樣。
極化的太刀至少能見的外觀沒什麼差池。
可,打刀的這位,化為人身卻還是保留著猙獰的骨尾,斑駁劣化的臉頰時不時還會滲出暗色的血珠,那闔上的眼雖沒人去掀起確認,不過應該也還是維持著滲人的血色。
那一位見著卻也沒交代什麼,面面相覷之下幾人還是抖著手繼續著日常照顧,好在睡著了的打刀沒什麼攻擊力。
久了,好像也就習慣了。
這日,他開始例行的整理巡視,低頭翻了翻前一位照料者留的記事,遇上偷懶的,簡單兩個字便算畫押過了,沒了急症的情況如此也不好多說什麼。
隨意敲了門就進去了,招呼也不打。
反正,人還是照樣的癱在那兒,全無反應。
為著通風,只要是白日,這手入室的門並不會全給掩上,裡頭幾位躺久了,能張嘴的哀聲說積了灰,然後被誰嫌吵,手快的就又把那嘴給堵上了。
正給短刀們當番摘來的花束換水,黃色幾點落在了地上,低頭要撿,餘光卻瞄到躺平許久的人有了動靜。
長長的尾巴擱在外頭,慘白的骨頭尖尖小幅度的動了下。
再動了下。
一時也算的上是如臨大敵。
驚詫之下,許是感受到了外在的刺激,裡頭那個「歌仙兼定」自顧自的便拉了人換了位子。
接著儘是滿眼興致的等著異形打刀甦醒了。
夢境之中,那個人笑得燦爛。
夢境之中,那個人笑得開懷。
夢境之中,那個人有著淡淡煙硝氣味的體香。
夢境之中,那個人有著低沉中帶著溫暖的嗓門。
夢境之中,那個人有著粗壯又不失溫柔的雙臂。
夢境之中,那個人有著肩膀寬厚可靠的背影。
每次只要稍微抓住了一點線索,好不容易才在記憶深處挖出的記憶碎片都會再次從指縫之間溜走。
到底是為什麼會想不起來?
先是叩叩兩聲,敲門聲響傳入耳中。
睜眼的瞬間強光刺眼,吃痛的只能再次蓋上眼皮,讓瞳孔適應光線。視界逐漸清晰使得腦袋開始能夠判斷周遭環境,熟悉的空間為本丸用於修復刀劍男士的手入室,而旁邊的則是……
「歌仙……兼……定……?」孱弱的聲線裡面混雜著疑惑,眼前打刀那一頭血紅甚至讓人懷疑他是否與自身認知中那把打刀是同一人物。
「是我。」見異化打刀出聲,他自是樂的開懷,嗓如昔,貌依舊,他知曉躺著的人現在滿腔困惑,卻沒打算給其解意的機會。
「噓,別亂動,你這回可是躺了不少天了。」出聲安撫著,倒是趁機上下打量,明明是卸了力氣卻不損威嚇猙獰,要不是怕還有餘力,隨便被抽一下就給甩成原型,他其實是想上手的。
不過他忍住了。
應該是說,另一個「他」止住了這番想造次的衝動。
不免對其謹小慎危的一面覺著可笑。
旁的是不了解的,但「他」麼?
觀眼前這位,現下該只是短暫的靈力置換不平,內裡原本淨和的核心依著事件起伏爆發早已參染到無數溯行軍的晦澀陰暗,附骨之蛆鑽動扭曲,因此外在的殼才會繼續維持在異化的模樣。
徒剩喘氣的部分姑且證明還活著,只是經此一遭,之前養著的部分是徹底敗的光了。
和溯行軍的靈力混雜成這樣,沒人敢保證,他是否還是原先的山姥切國廣。
「……」對著眼前那一頭紅髮有著種種疑惑,可現在打刀並沒有餘力去將其歸成能夠說出口的疑問。
縱使對於出陣時發生的事情只剩下模糊印象,可當時所感受到的種種確實深深地刻印在腦袋裡面。
腦袋中依舊殘留著,那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楚。
腦袋中依舊殘留著,那彷彿要將整個人吞噬的絕望。
腦袋中依舊殘留著,那如同海嘯一般襲來的後悔。
腦袋中依舊殘留著,那如同業火一般燃燒的憤怒。
腦袋中依舊殘留著,對那個人的眷戀。
腦袋中依舊殘留著,失去那個人的悲痛。
想不起來,想不起來。
明明是如此的疼痛,卻始終想不起來。
以有限的體力與意識思考,最終能夠以微弱聲線導出的疑問只有簡單一句。
唐突的問句落地,濺起的水花渺渺,連帶著池裡頭沉底的泥沙翻湧。
「你所問起的,是『歌仙兼定』所認識的人呢?」
「還是你只是想知道,其他人想讓你相信的部分?」
不管是哪個他,該都不擅長用問題去回答另一個問題。
在裡頭的那個,矯揉,造作,好歹會用著複雜的話語去包裝看著其實便是簡單粗暴的答案,輪到了他,卻是沒什麼好與不好,直來的說了。
雖然這些其實不適合由他來回應。
「我想想……,」
「那是個,很吵人的一位。」
翻找著內裡的記憶,他像是初次學會檢索內視,冷靜的將他所看到的化成語言出口。
「常有人嫌棄他聲大,笑起聲來像是要剷了房頂屋瓦。」
「看著是大剌剌的,待人沒個正形,但你又能在細微的地兒覺察到他心細的一面。」
「心很大,跟著那幾個嗜酒如命的鬧騰的幾番都是被人趕出去的下場,但回頭想來,他說的胡鬧底下藏的又是止不住的嶄新視角。」
「說來,作為同僚,後背是能安心交給他的。」
話說到這,他停下了口,若話題僅此截止該是美好的虛幻泡泡。
也是大家最想讓他停在這兒的畫面。
完美,無瑕。
但沒人止住他,他也就將剛吹好的霧色泡沫一個一個的戳破了。
「私底下的他,混帳幼稚的很。」
「劣跡斑駁,攛掇短刀來廚房轉移注意,再順個酒菜的,是他;
廊下的貓曬著暖,初時嗓音細細的,硬給人逗的嗷嗷亂叫,是他;
每年夏夜的怪談活動,裡頭一定有一筆,是他;
晚些的七夕竹上也總有他張牙舞爪的筆跡。」
「總的來說,那是個渾不吝的一個人。」
少得養護而乾枯的畫筆沾了顏料,毛躁卻是印跡鮮明的劃過,至今拜領過他的人記憶裡想抹去忽視他曾存在過,難。
就算是聽著具體的描述,腦袋中仍是無法好好地湊出那個人的一切。
聲音、外表、氣味,彷彿那一切從來都沒有存在過在,從來都沒有進過自身記憶裡面一樣。
腦袋裡面殘留著那曾經甜蜜的印象,到底是什麼?
腦袋裡面殘留著那曾經苦澀的印象,到底是什麼?
「歌仙兼定。」有氣無力的聲線,聽起來彷彿比方才要堅定了一點。「我要找回來。」
「那就去啊?腿在你身上,在原地跟我挑個兒能幹嘛。」
換了本丸裡的別個誰,不阻撓、不擔憂個千百回怕是無法甘休,但現在對著的是他,答覆當然也就由著他。
於是他聳肩,兩手一攤,擺明了異形打刀接下來要做的任何決定皆與他無關。
「當然,作為一個合格的同僚,姑且著奉勸一句眼下先把身體養好。」
「不管你將要做什麼,遠征的路途漫漫,沒個強健的載體,怕是連大門都邁不了幾步。」
反正,瞞著他再久,總歸還是得知道的。
如果在這裡的是兄弟的話,肯定不會是這麼一兩句話就完結了吧;若自家長兄也在場的話,甚至少不了折騰一個晚上吧。兄長們的可怕之處深深地刻印在腦袋裡面,只是想像一下已經讓人顫抖。
冷淡而冷漠的話語,在此時此刻聽著卻是讓人感到一絲的安心。
「謝謝你,歌仙。」
要把他找回來,可是要怎麼做呢?
要把他找回來,可是該怎麼辦呢?